第 165 章

  他沉默的站著,月光涼涼的浸上來,濕了殿廊下的夜芙蓉,濕了他繡金龍盤祥雲的帝王袍角,他側轉身看著幽州方向,那裡,遙遠,深暗,烏雲密佈而風雲將起。

  然而,良久後,他輕聲道:「好,你保重。」

  秦長歌一笑頷首。

  她邁步而出。

  經過他身側時,聽得他澀澀道:「三個月,三個月後,你們若還不能回來,我去找你。」

  頓了一頓,秦長歌在與蕭玦齊肩的位置相背而立站定,側首對他一笑。

  她的笑容浸在月光中亦如一朵開得正好的夜芙蓉。

  她道:

  「好。」

  乾元四年八月,盛夏日光籠罩下的幽州。

  一輛全黑的馬車,毫不招搖的駛進了幽州城門,馬車雖然樣式普通,但是做工講究結實,車身上印著一個金色飛魚的圖案,魚身躍動有騰龍之姿。

  這個標記,目前的西梁,大約只有隴北一線現在還不認識,其餘各州各地,誰不知道,這是大名鼎鼎的風滿樓的標誌?

  至於為什麼會是這個LOGO,靈感自然來自楚非歡,這標記,就是他身上的離國皇族與生俱來的胎記。

  馬車在幽州城最為繁華的十方大街的「居安酒樓」門口停下,車簾一掀,一個黑黑瘦瘦,看來只有十歲左右的伶俐小子跳了下來,對迎上來的小二道:「兩間最好的上房,另外,雅座給我開一桌最好的席面,我家少爺要用膳。」

  「抱歉哪您,」小二笑嘻嘻的鞠躬,「上房只剩下一間,雅座也沒了,兩位包涵則個。」

  「怎麼會這樣?」黑瘦小子自然是油條兒,皺皺眉,順手從懷裡掏出一錠銀子拋過去,「你費心,給安排一下。」

  小二接過銀子,臉上都笑開了花,一哈腰道:「上房著實是沒有了,雅座倒還能為兩位挪出一個,今天曹都督家三公子在敝店請客,原本是要清場的,既然這樣,請兩位在隔間坐了,只是請不要發出聲音來便是了。」

  「自然不會。」這回掀簾出來的是一對小丫頭,脆生生的嗓子,烏亮亮的大眼睛,雪膚櫻唇,氣韻清靈,竟然是難得的美人雙胞胎。

  小二眼睛一亮,一時竟怔在那裡,這麼漂亮的雙胞丫鬟,北地還從未見過,哪家的豪門巨戶,用得起這樣的美人胚子?

  小姑娘一邊一個跳下來,綢巾覆手,便要去攙車中人。

  「去去去!」一雙小爪子突然伸出來,氣吞山河的一揮,將綢巾直接揮得遠遠,「我又不是娘們,別玩你們以前伺候人那一套!」

  雙胞胎看著地面上的綢巾,委屈的抽抽鼻子,退開去。

  車簾一拉,一個漂亮的大頭鑽出來,比前面這幾個孩子還要小幾分,一雙眼睛烏黑靈動,亮如星辰。

  自然是蕭溶蕭太子蕭掌櫃了。

  小二愕然的看著包子,又往車子裡張了張——這家的大人呢?

  伸掌將他的臉不客氣的推開,包子抬腿就往裡走,「非禮勿視,非禮勿視你懂不懂?」

  看他幾步就奔上樓,小二趕緊上前引路,原以為這不懂事的毛孩子,一定會鬧著坐曹三公子早已定好的大席面,不想那孩子對席面望瞭望,卻按安排坐了。

  小二放下心,源源不斷的送上菜,見那幾個孩子老老實實吃飯,不多時也便忘記了。

  「主子,」油條兒壓著聲音,「郢都風滿樓郭二掌櫃在幽州等您,您怎麼不直接去見他?」

  「見他?」包子聲音更低,「見他的後果就是我被立刻送回郢都,你以為我爹不會下令幽州刺史找我?我是來幹大事的,我不要這麼快回去。」

  「還有,」包子皺眉,「你沒發覺進幽州城很難啊,要不是我們幾個年紀小,又塞了銀子,差點被堵在城門外,我看城門口盤查得好嚴格,總覺得有點不對勁。」

  「主子我們還是去聯絡郭掌櫃吧,」油條兒自覺身負保護太子安危重任,肩頭重量直若千鈞,憂心忡忡道:「萬一有什麼事……」

  「萬一,我還怕萬一?我是未來的一萬歲!」包子一揮手,「幽州人民,太子爺我來解放你們了……」

  他一轉頭看見雙胞胎怯怯的站在他身後伺候,一皺眉,指了指凳子,道:「你們,吃飯!」

  「奴婢們是下人……」

  「呸,什麼上人下人,不聽我的話就是傻人!」包子不耐煩,「我不缺丫鬟,不耐煩看人跟著,你們再囉嗦,我不帶你們走了。」

  雙胞胎一激靈,趕緊靠著凳子邊乖乖坐了,她們是華州大戶柳百萬家的侍婢,因為長得好,被妒忌的大夫人趕出門去,流落無依時被路經華州的包子收留,自此便認定了五歲的小主人是恩人,死心塌地的伺候,不想主子很古怪主子很風騷,主子想的做的都和一般人不一樣,雙胞胎小美女不習慣,也只好乖乖的學。

  剛坐下,便聽得樓梯踏踏的響,一群人寒暄著上來,眾星捧月的拱著一個少年,在前面席面坐了,有人探頭望瞭望包子這邊,皺眉道:「怎麼還有一桌,趕走!」

  「都是孩子?」那少年看了看,笑道:「大約也是和我一樣,老子管得忒緊,溜出來吃頓好的,算了。」

  「三公子最是厚德之人!」立即有人拍馬屁,「您這個身份,這個地位,還能這麼體貼百姓的,真是我幽州桑梓之福!」轉頭對包子喝道:「你們!來給三公子磕頭謝恩!」

  「我呸!」油條兒大怒,低聲呸了一聲,道:「什麼玩意兒,主子,我去教訓他!」

  「你拿什麼去教訓?拿你的花拳繡腿?」包子翻白眼,慢吞吞道:「謝恩嘛,叫本大爺謝恩?那就謝咯。」

  他慢條斯理的站起來,端了酒壺酒杯,笑嘻嘻的過去,雙胞胎亦步亦趨的跟著。

  兩個小姑娘,一模一樣的打扮,一模一樣的容貌,嬌花照水剔透晶瑩,雪搓粉揉的一對妙人兒,立時讓席上眾人眼睛一亮。

  那少年也忍不住看了過來,道:「這對丫頭好!」想了想又嘆息,「可惜爹爹要我去軍中磨練,收了也用不著。」

  「都督怎麼捨得讓三公子去軍中?」有人接口笑道:「不過應個卯罷了。」

  「你錯了,」那少年搖頭,皺眉道:「怕是要……」

  他話說到一半,生生打住,轉目對過來的包子看了看,道:「你這對丫鬟,賣不賣?」

  「賣!」包子毫不猶豫,根本不管雙胞胎立刻扁了小嘴珠淚欲滴,「一萬兩,不還價!」

  「三公子要你的人是瞧得起你,你敢要銀子?」立刻有人喝罵。

  「我不要他的錢才是瞧不起,」包子笑嘻嘻,「堂堂三公子,買對丫鬟買不起?」

  「你這話說的好,」那少年傲然道:「我曹家玉堂金馬,威震幽州,怎麼會買不起你家婢子?來人,取一萬兩給他!」

  「三公子!」收了銀票的包子,眾目睽睽之下突然衝前一步,眼淚漣漣的抓住三公子的手,道:「您真是好人啊,我走遍一路,還沒遇見過像您這樣貴而不驕的貴人啊,你就行行好,順便把我也給收留了吧?」

  滿廳僵木的人群中,包子緊抓瞠目瞪著他的三公子,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嗚嗚嗚……我家敗了,爹娘沒了……這婢子不賣給您也得賣給別人……我這頓是最後一頓了,吃完了我就沒銀子付賬……三天沒吃肉,想得慌啊……」

  一邊唱苦情一邊悄悄扭了張大嘴愣在那裡的油條兒一把,油條兒痛得噝一聲,順勢哭上了。

  「公子……行行好吧……咱們一起做你家奴僕,只求給我主子不要再流浪……能有個窩呆著……」

  盡忠職守的油條兒哭得聲情並茂,唱作俱佳,哭得滿座幾欲泣下,這孩子悲慘啊,可憐啊,淪落成這樣了啊……

  包子早已覺得哭得累,順勢收了聲,好整以暇的觀賞,心裡卻在打小九九——老娘啊,不得已咒了你一把,你別找我算賬啊……

  乾元四年九月,風雲乍起,九州激盪,鷹擊長空,劍吼西風。

  武威公李翰,偕同幽州都督曹光世在幽州起兵作亂,以「帝王無道,義拯天下」為名,將獵獵兵鋒,灼灼利劍,指向西梁腹地,富盛繁華的無上帝都,指向了君臨天下,高踞九重的蕭氏皇朝。

  誓師之日,殺幽州刺史唐武,長史武原琦,錄事參軍事傅子贏祭旗,炮聲一響,三顆朝廷地方官員的血淋淋人頭落地,昭示著李翰一往無前孤注一擲,定與蕭玦你死我活的無窮殺氣和悍然決心。

  鷹旗翻捲如雲,遮沒北地久已平靜的天空。

  龍章宮偌大黃絹輿圖之上,幽州數十萬叛軍,以一個粗壯深黑的蛇形箭頭,猙獰盤旋於邊境重鎮,與周圍兩股紅色軍鋒扭纏一起,那宛如毒蛇之目的幽黑箭頭所指:帝都之心。

  長風捲蕩,撲不滅龍章宮長明的燈火,重重帷幕後年輕帝王面色疲倦而目光灼熱,深深注視箭頭縱橫的輿圖,良久,喃喃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