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66 章

  「長歌,願你平安。」

  夜色如晦,風雨未歇。

  北地風沙,無休無止的吹打著今古河山,畫角聲裡,戰馬沉默低首而眠,穹廬下萬帳燈火漸次熄滅,一抹星影,搖搖欲墜。

  這是與幽州盡在咫尺的平州大營。

  主營牛皮大帳內,一對牛油蠟燭不倦燃燒,照著男子手中信箋,箋上筆跡,鐵畫銀鉤,凜冽凌厲。

  「字呈南都督諱星凡足下:……君為先烈之後,國之長城,何獨甘於涼薄無德之蕭玦小兒之下?放眼天下,唯君與光世二人矣!時勢可為,正當英傑奮起之時,光世不才,願附兄之驥尾,放馬北疆,逐鹿四海,待得有成之日,願為兄之不二輔臣,拜兄於丹墀之下!光世誠意,天可鑑之!」

  江山……帝業……興亡……問鼎……醒掌天下權,醉臥美人膝,這是所有男兒心中熾烈的夢想,埋於沉寂的歲月之中,不見端倪,但時刻等待被喚醒。

  哪怕劫火裡燃盡殘灰,英雄碧血灑滿龍堆,荒城古戍裡飢鳥野雉尖鳴著聚集在歷歷白骨之上,亦不能阻止某些升騰於血液裡的嚮往。

  平州都督南星凡,抬目,目光如極地星光,決然一閃。

  夜深,夜深千帳燈。

  數騎快馬,流星般穿透黑暗,長馳而來,潑剌剌踏破死般的寂靜,激起沙塵飛揚漫天。

  當先兩騎,神駿非凡,馬上騎士橫韁一勒,駿馬飛飈揚蹄,剎那已到營前。

  早已得了嚴令的守營士兵立即橫槍一攔,啪的一聲槍尖交擊出一溜閃亮的火花。

  「來者何人!速速報名!否則殺無赦!」

  「督軍使、隴東路監察御史、刑部侍郎主尚書事,趙莫言,求見平州都督南公!」

  士兵對視一眼,齊齊仰首去看,馬上騎士身形看來不甚高大,聲音平靜而清晰,平靜中自有淵停嶽峙的非凡氣度,相隔雖只一個馬身的距離,不知怎麼便令人感覺高遠。

  士兵再次對望,粗聲道:「請在營外稍候,容我等通報都督大人。」

  「不必了!」

  士兵已經轉過半個身,愕然回視,對方已經一揚馬鞭,淡淡道:「我乃天子使節,代天巡視,按說你家大人應該迎出先叩請聖安才對,如今我不用他迎,他還好意思要我通報麼?」

  話音一落,男子長鞭一甩,不知怎的便巧妙的卷落了拒馬樁上的繩扣,啪的一聲,營門敞開,男子一聲長笑,已經長驅直入。

  他身後一騎,馬上一名騎士一直默不作聲,士兵本想打個暗號,通知下都督,不防他突然回首,夜空下男子目光如寒星如利劍如出鞘的閃亮刀鋒,平靜森冷而又威懾無限,竟嚇得他一驚,生生將動作給逼了回去。

  還沒反應過來兩騎已經直闖主帳。

  那兩人的馬極其神駿,快如流星電閃,軍哨們紛紛阻攔,然而馬上騎士手一翻,亮出一幅黃綾聖旨,低喝:「聖旨在此,誰敢阻攔?」

  不過一怔神間,他已經風一般的捲過。

  主帳密密深掩,隱隱透出燈火,男子下馬,毫無顧忌的笑道:「南都督好筋骨,這麼夜了也不睡!可是正在深夜把酒縱論天下英雄?在下可否叨擾一杯?」

  一掀簾,毫不猶豫跨入。

  無遮無掩的燈火撲面而來,同時一齊射過來還有諸多含義難明的目光。

  怔了怔,目光一輪,男子笑道:「……諸位到得真是齊全……」

  帳內,濟濟一堂,平州大營所有將官全數都在,主座之上,容貌儒雅,不似武將倒似書生的南星凡慢條斯理抬起頭來,微笑道:「正等著天使你呢。」

  底下將官個個面色肅然的盯著這位天子使臣——太年輕些了吧……還是個少年呢。

  來者自然是反串狂人兼陰毒侍郎秦長歌。

  她數日數夜奔馳不休,和楚非歡兩人,丟下大隊隨從,只帶了幾個護衛先期趕來,就是因為擔心平州大營動向,要在第一時間之內,取得主動權。

  取幽州,必得經平州,曹光世不是蠢人,他會有的做法,秦長歌用手指都能猜得到。

  現在,搶時間就是搶勝利。就是搶得這場內戰的主動權。

  平州靈州兩大營,秦長歌之所以不先去較近的靈州,卻寧願繞道趕來平州,就是因為南星凡其人,不僅出身勳貴世家,而且文武雙全,為人城府深沉,此人自幼練得童子功,一身內力十分了得,是員猛將,據說當面對招,天下還沒有能在百招內取他性命的高手。

  如此強悍人物,自然要先掌控在手。

  這是一場驚心冒險——孤身闖營,面對的是十萬大軍和一群高手將領,每人砍一刀都會活活將人累死,只要稍有不慎,絕世高手也會屍骨無存。

  秦長歌的原意,是想自己一個人來,然而楚非歡默然無語,卻堅持上馬,他寧靜的姿態顯示著絕不妥協的決心,大有你一個人去我也一個人去,咱們各行其是的意思,秦長歌怎敢讓身有沉痾的非歡單獨衝過來?無奈之下只好答應。

  雖千萬人吾往矣,雖千萬人吾願與你死生一同。

  星空下蒼白男子不著一言,已勝千言。

  回首,有意無意對非歡一笑,示意他放心,秦長歌立於帳門口,盯著南星凡的眸瞳略略一看,坦然一笑道:「如此星辰如此夜,正當對酒好時節,莫言多謝都督美意了。」

  卻不先進來,而是順手從懷裡取出一枚長針,將牛皮門簾掀開釘住,燈火與月光交織在一起,映著帳外一直未曾下馬的男子身影,他挺直如竹,沉在黑暗中的輪廓秀麗逼人。

  「天熱,牛皮大帳不透風,諸位不覺得悶氣麼?」秦長歌笑吟吟手一伸,似要接住滿手的月光,「諸位見笑了,這北地長風,浩淼星月,非我等南人時時可見,所以不捨得用帳幕隔在門外,須知但要飲酒,怎可不就此掬清透月色?」

  她微笑著,漫步上前,在地下自取了一罈酒,隨手拍開泥封,仰首一飲,又對諸將照了照。

  眾人一直目不轉睛的看著這少年,風姿清逸,瀟灑自如,於滿帳刀劍在身,殺氣凜然的諸將之中,視諸人久歷戰場風霜的殺氣血氣於無物,談笑風生,磊落自然,舉手投足之間自有風流態度,卻又不失男兒豪氣,著實神採光耀,令人心折。

  須知沙場男兒,敬慕腹有詩書的文人才子,卻又嫌棄那份書讀多了的酸儒氣息,如今難得見到一個集文雅與豪邁於一身的人物,頓時覺得這才是完美無缺真男兒!

  有人忍不住喝一聲,「好!」

  喝聲剛出,便被上司警告的目光逼了回去。

  秦長歌當沒看見聽見,只是笑嘻嘻將酒罈放了回去,搖了搖手腕道:「哎呀,好重,原來還是裝不來英雄,勞煩給個碗罷!」

  有人哈哈一笑,遞過碗來,有人面露輕鬆之色——原想著這少年光風霽月風采非凡,心中有些不安,現在看來,也不過是個花架子,連個酒罈都抱不動的。

  氣氛略略輕鬆下來,諸將們開始各自敬酒。

  南星凡使個眼色,副將俞雍端著酒碗上前,笑道:「我們北地風俗,招待第一次上門的貴客,那是要喝個『架臂酒』,再談來意的,趙大人可願折節,與末將架臂一飲?」

  「哦?何謂架臂?」秦長歌眨眨眼睛,一臉好奇。

  「以臂而架,相對而飲,以示情誼永好。」

  「固所願也,不敢請耳。」秦長歌微笑,「真是榮幸啊……」

  面目英俊,渾身綻發英悍之氣的俞雍取過酒碗,雙臂沉沉往秦長歌雙肩一壓,笑道:「就是這樣!」

  「砰!」

  秦長歌被活活壓倒在地,一屁股坐在了酒罈上,酒水立即濕透了下袍。

  帳中靜了一刻,隨即,哄然大笑。

  笑聲裡有人大叫道:「趙大人,你的袍子比你更饞酒啊?」

  有人調侃:「臀入美酒,滋味如何?」

  有人搖頭,咕噥,「廢物!」

  坐在帳篷靠門邊的一個司官笑得嗆住了,捧著肚子踉蹌的跑到帳外,扶著木柱吭吭的咳,一邊想一邊覺得樂不可支,得意洋洋的抬起頭來,正對上一雙清澈卻深不見底的眸子。

  那眸子清透如水晶,反射著世間一切光怪陸離卻不染塵埃,矜貴而冰冷,水月鏡花一般的通透深明,他那般森冷而譏誚的看著他,目光彷彿在看一頭泥濘裡打滾的豬。

  怔了怔,司官一霎間有些惱怒,這人不過是姓趙的一個侍衛,敢這麼看他?姓趙的自身都難保,這侍衛還敢如此囂張?

  他憤憤的轉過頭,思考著假如都督真的下決心殺了那個朝廷來使,自己就親自解決掉這個侍衛。

  轉頭的剎那他突然一怔。

  有什麼不對……

  不過一個侍衛……

  為何有這般冷然至漠視的眼神?

  還有,他的腿……

  他轉身,好奇的想再看清楚。

  「嚓!」

  彷彿有人揚了揚袖角,白光一閃。

  他覺得咽喉一涼,不過是一朵雪花飄落肌膚時所能感受的涼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