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道:「這樣一個官,你們說他是狗官;這樣一個從沒虧負過百姓的人,你們要將他殺死;我沒有力量阻攔你們,但是我可以選擇,和這樣一個你們不知去感恩的人,死在一起。」
他道:「讓我進去,我是個殘廢,我不會對你們造成任何威脅。」
最後一句讓一直默默傾聽的秦長歌晃了晃。
楚非歡說完,抿唇,不再言語,人們默默的看著他,看著他憂傷而高貴的眉宇,看著他不能再動的雙腿,看著這個男子,不看任何人,只是遙遙望著人群中央,那個千夫所指的方向。
終於,有人深深嘆息。
隨即默默的,走開。
又一個。
又一個。
走開的人越來越多,圍堵擁擠的人群,很快的分開了一條道路。
一條道路,通向楚非歡和秦長歌。
靠著身後的牆,秦長歌咬著唇,重生以來,她第一次微微泛出淚光。
死生與共,多年前,那個秀麗少年,曾經極其清淡而又不在意的和她這樣說。
原來他從未忘記。
有的人,語言單薄而行為重若千鈞,如他。
前生,今生,他從來如此,不曾相負。
要怎樣的割心般的牽縈和執著,才能有這般死生不棄的沉默堅持?
他甚至放下自己的驕傲,用自己深痛於心的傷痛,來換取一分走向死亡的陪伴。
秦長歌搖曳的淚光裡,楚非歡平靜的緩緩驅動輪椅,他的目光,細細的上下看著秦長歌,見她沒有受傷,神色寬慰。
秦長歌閉閉眼,一滴晶瑩的液體,緩緩在長而黑的睫毛上凝結,欲墜不墜。
彷彿是很久很久以後,萬籟俱寂,冷月無聲裡,數萬人都聽見那一聲極其細微,卻又如驚雷般響在心底的聲音。
「啪!」
輕若鴻羽,重似萬山。
擊穿久遠歲月,擊碎久凝堅冰,擊起波瀾壯闊生命裡,翻騰捲湧的浪潮。
這山河染色胭脂,只為這一刻盈然花開。
睜開眼,秦長歌已在微笑,笑容清麗如流風回雪。
她伸出手,道:
「好,一起。」
軋軋的輪子輾過地面,那顆淚在青石板地上迅速消失不見,只留下淡淡印痕,夜風一吹,連印痕也已不見。
有些相關的記憶,卻已深刻。
停在秦長歌身邊,楚非歡對著她倦然而安心的一笑,輕輕道:「災民最憤怒的時刻已經過去了……現在,我在這裡,能夠繼續安定他們的情緒,你去調糧吧。」
仰首,秦長歌目光透過遠遠的幽州城門,看向靈州糧庫的方向,隨即決然道:「好。」
轉身,她朗聲道:「諸位,糧庫雖毀,但朝廷不會全無作為!」
轟然一聲,災民齊齊愕然瞪大眼,都抬頭向她看來。
秦長歌已對文正廷道:「文刺史。」
「下官在。」文正廷肅然躬身。
「此地安危,我現今交給你,」秦長歌目光一掠楚非歡,文正廷立即會意的輕輕點頭,秦長歌欣慰一笑,隨即肅然道:「請你立即安排將災民造冊,分地段安置,重病者,將死者可入醫寮免費救治,開放刺史衙門和各級官署衙門,年七十以上者和三歲以下幼童進入休息。」
「是。」
「下令全城所有米商、富戶,除留足自家口糧外,其餘存糧,一律交獻刺史府,安排專人,先按各類情形,緊危重者先發放!」
「是。」
「如有拒不交糧者,囤積居奇者,」秦長歌一笑,笑得殺氣森森,「殺。」
「是!」
「陛下怪罪,我給你做主。」
「下官不怕!」
「好!」
底下一陣叫好聲哄起,有人在喊,「咱們冤了你們了,你們是好官!」
也有人大聲質疑,「城中餘糧有限,這麼多人,還是會有人餓死!」
「你們讓我出去,」秦長歌冷然道:「我發誓,一日之內,必調糧食來救!」
又是哄然一聲,宛如巨石投入油鍋,濺起驚呼叫囂無數,半信半疑而又飽含希望的目光,如一盞盞燈光亮起,齊齊盯緊秦長歌。
有人叫:「你莫是想逃走!」
立時又一片亂糟糟的附和,這些災民被官府騙怕了,說要賑災,一次次拖延,如何敢再輕信?
有些淒涼的一笑,回身,和楚非歡目光一觸,後者的堅定讓秦長歌微微嘆息。
上前一步,一指楚非歡,秦長歌道:「我的兄弟在這裡,他不走,他是你們的人質,諸位,你們剛才也看見了,他為我自願赴死,趙莫言如果今日當著千萬人的面將他丟下自己逃走,這輩子我也不用做人了。」
眾人的叫囂漸漸安靜了下來,大家都陷入沉思,是啊,這種情形下,當著全城軍民的面做下這等事,這人官也好,命也好,以後都很難保了。
他們面面相視,都已開始動搖。
這也是楚非歡要進來,並堅持以自己為質的用意,不如此,長歌如何脫身?
良久,剛才閉攏的人群,終於再次讓開,一條蜿蜒的道路,通向城門方向。
秦長歌卻沒有立即趕著過去。
她默默的站了一會,側轉首,輕輕對楚非歡道:「等我。」
微微一笑,明白她的擔憂,楚非歡頷首,「放心。」
他的容顏在流動的火光月色下安靜如一灣幽潭。
「我一直在這裡,等你。」
朝陽升起,一線光芒,有如長天之劍,劈開黑暗。
日昇原野上少年策馬奔馳,衣帶亦如劍劃開北地翠綠蒼黃的風。
身軀和馬貼成一線,一條墨色的明銳的線,黑色的軌跡前一秒尚自攝入瞳孔,下一秒已經尋不見蹤跡。
又或是一支射穿廣袤大地的鳴鏑,風生雷動的穿越浩瀚碧野。
秦長歌單人獨騎,飛奔與幽州緊鄰的靈州。
大軍調撥需要時間,如今她已來不及去城外軍營指揮此項事宜,只能命令屬下隨後趕來,自己單身上路,與時間賽跑,搶回所有人的生機。
逐風追月,馳至天明,前方,靈州城外十五里,一個規模完整的小鎮般的連綿建築出現在眼前,鎮中,分佈著一座座兩層樓高的建築,都是高大結實的庫倉。
長林糧庫到了。
靈州長林糧庫,是西梁欽定軍糧總庫,立國初便有明旨:存糧萬石,一年一換,非戰時奉旨不得開庫,擅取糧草一芥者,誅。
守糧官紀震,職在三品,是土生土長的北地軍人,因為不受幽州都督曹光世待見,被排擠來,做個日日數糧袋的守糧官。
官場嗟跌的紀大人,性子愚拙固執,不認為自己的行事為人有何不足之處,將命運的不如意一切歸結為懷才不遇,時運不濟,自此時時悵嘆,日日傾倒酒鄉。
秦長歌一馬長馳直入糧庫時,他正在鎮上小酒館聽曲買醉。
秦長歌報出身份時,官低兩級的紀大人不情願的擱下酒杯,慢吞吞的行禮。
秦長歌一伸手,還未來得及虛扶,紀震已經自己挺直了腰,斜睨了秦長歌一眼,心中暗暗憤懣,為何眼前這個年輕得胎毛未退的少年,已經是中央堂皇機構的一品大員,而自己混跡官場多年,鬢髮已蒼,卻還只是個在這鳥不生蛋的地方做個閒得抓蝨子,沒油沒水的守糧官?
因此秦長歌一說要借糧,他想也不想立即搖頭,大約覺得這個要求太過荒誕,語氣裡忍不住對這個「不知輕重的毛孩子」生了幾分輕蔑,「趙大人,國家律法不用下官教你吧?你借糧說起來簡單,卻是在要下官的腦袋,下官怎麼能夠罔顧律法,將一家老小的性命,平白無故的送給你?」
「我說了,朝廷若有怪罪,我一身擔之。」秦長歌忍著氣,沒辦法,自己的人還沒來,沒有他的支持和配合,糧食是拿不出來的。
「你一身擔之?」紀震拿惺忪的醉眼看秦長歌,不緊不慢的悠悠笑,「趙尚書,少年幸進,果然意氣非凡,可吞虹霓啊……只是可惜,你的腦袋,也不比紀某重上幾分罷?」
他放縱的瞄了瞄秦長歌,還拿手比了比她的頭顱,似在稱量份量,隨即裝模作樣的搖頭,借酒裝瘋,有意埋汰眼前這個孤身前來,令他看得不舒服的少年顯貴,隨從的兵丁立時也捧場的一陣吃吃的笑。
深吸一口氣,秦長歌決定再忍他一次,笑道:「趙某的腦袋自然不如紀大人厚重有容,不過紀大人也不必憂心,趙某在來前,已經給朝廷遞了摺子,所謂事急從權,陛下深仁厚德,定然也不願放著糧庫不支用,卻任幽州餓殍遍地,災民暴動以致攪亂民生,一定會准了的。」
「大人此言差矣,大人口口聲聲陛下,可記得陛下說過,軍糧是國家戰備,決不可輕易動用?眼下各國勢力不寧,齊皆窺視我西梁國土,你動了軍糧,如果北魏打過來呢?屆時陛下調用,我拿什麼餵飽大軍?萬一因此打敗仗,那些死的人,不是人?」
默然半晌,看著對面自以為已經憑藉絕頂詞鋒和彪悍辯才,將她說得啞口無言因而洋洋得意的紀震一眼,秦長歌微微一笑,道:「是我思慮不周,受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