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甚至微微一禮以示歉意,紀震象徵性的扶了一下,滿足的捋鬚笑道:「難怪趙大人少年得志,單憑這份謙沖雍容,知錯就改的泱泱之風,便不虛盛名啊……」
秦長歌笑得越發謙虛,「您誇獎了,紀大人是前輩先賢,莫言當執弟子禮求教之。」
紀震得意的呵呵大笑,手一招,道:「趙大人,你憂國憂民之心,下官佩服,只是那些骯髒賤民,死幾個便死幾個,反正過不了幾日便有糧運來,鬧事,出兵鎮壓便是,辦法多得是,不值當咱們為這種不知好歹的賤民冒險。」
「大人真是老成之言,」秦長歌乾脆一掀衣袍,不急不忙在桌邊坐了下來,她在桌邊似是出了一霎的神,隨即搖了搖酒壺,笑道:「在下衷心感佩,可否借花獻佛,容在下敬上一杯?」
紀震大笑著連道不敢,卻已立即坐了下來。
笑著給紀震敬了杯酒,看著他一飲而盡,抬眼瞄了瞄幾個護衛的兵丁,秦長歌道:「我與老兄一見如故,蒙老兄點撥深有所悟,有幾句體己話兒想和老兄說,只是……」
紀震立即揮手趕走了幾個兵丁,「去去!不要妨礙我和趙大人說話!」
喜笑顏開的湊近秦長歌,心想著也許和這少年顯貴攀上交情,折服了他,許是能夠調出這鬼地方,換個肥差。
「我想說……」秦長歌看著他,慢吞吞道:「你該糊塗了……」
怔了怔,還沒反應過來,紀震腦中突然一暈,卻又沒有完全暈去,只覺得眼前景物突然一晃,水波般影影綽綽動盪不休,對面少年清逸的容顏,也有些怪異的扭曲了。
語聲從很遠的地方傳來,模糊卻令人安心,有種溫柔熨帖的感受,令人不想拒絕對答。
「糧庫有多少位副守?」
「糧庫如何開啟?」
「鑰匙在何處?如何使用?」
「副守糧官都是哪些人,現在何處?個性如何?」
一一回答,根本意識不到對方問什麼,紀震最後朦朧的看見少年倒盡杯中和壺中酒,直身而起,聽得他淡淡道:「……我本想殺了你,我連祭弔墳墓的躬都給你鞠了,但是最後一刻我放棄了。」
空氣中沉靜下來,少年沉默了頃刻。
好像很久之後,他模模糊糊的聽他道:「……我要儘量為非歡積福。」
他的最後一抹視線裡,是少年決然開門而去的背影。
邊陲小鎮長林,在平靜了很多年後,於一個看起來最平凡的日子,迎來了一個寒氣凜冽的場景。
一路以絕殺手段實現仕途升騰的殺頭尚書秦長歌,在長林小鎮,再次給當地居民們留下了關於她的永生難忘的記憶。
長林糧庫庫門開啟,需要所有副職守糧官和紀震一起到場,每人手中鑰匙一把,在相關記錄上做過開啟記載,方可一起使用。
秦長歌哪有時間一個個找來等開門?她必須要在日正中天,充當運糧隊伍的大軍趕來之前,把所有糧庫都打開,這樣才能來得及如約趕回,給幾十萬翹首期盼的流民一個交代。
現在災民的情緒就像一個火藥桶,暴躁煩悶,經不得一點撩撥和不順,秦長歌很想將日期定得寬限點,可是災民們定然不願等待那麼久,每刻時辰流逝,都會造成垂危的災民死去,而死去的人越多,耐心和信任,便會消磨得越發單薄。
一天一夜,是一個極限。
秦長歌也不願拖延,她寧願在一日一夜間奔去半條命籌措糧食,也不願讓非歡在那種危險之境中多呆上一刻。
沒有誰等得起,那麼,阻攔我的人,就是我的仇人。
出了酒館門,秦長歌立刻抓了十個兵丁,冷笑著每人彈了一顆藥丸到嘴裡,告訴他們這是催命奪魂斷腸十全大補丸,要人三更死不能四更活,想要活命,每人必須得在一刻鐘內找到每庫的守糧副官,在糧庫前集合。
於是長林百姓便愕然看見一幕平日懶散得一步三拖的糧庫兵丁,以媲美奔馬的速度一路狂奔。
一刻不到,秦長歌就在糧庫前等到了所有守糧副官。
第一句話秦長歌就是:「鑰匙帶來了麼?」
十個人面露驚訝之色,秦長歌一封文書刷的扔過來,眾人看了,一起拜倒:「尚書大人!」
秦長歌笑笑,道:「開庫罷。」
她一指被她帶到糧庫門前,看起來軟癱如泥的紀震,道:「幽州賑糧被燒,飢民暴亂一觸即發,我前來借糧,事後若有不是,與你們無關,紀大人已經被我勸服了。」
她勸服兩字咬字極重,眾人看看紀震模樣,誰知道他是個什麼辦法「勸服」的?大多人都不想被這樣「勸服」一把,再說眼前這位趙大人,名聲可大得很,殺神。
迫到眼前的殺神,和暫未到來的處罰,兩害相權取其輕,眾人乖乖的掏鑰匙。
卻有兩人梗著脖子,不言不動。
秦長歌看過去,帶著笑意,輕輕問:「冷超,匡建齊?」
那兩人互望一眼,目中有驚異之色,卻仍有恃無恐硬硬的施禮,「是!」
盯著這兩個據說因為後台很硬所以脾氣很大的副官一眼,秦長歌問得客氣。
「兩位大人有異議?」
冷超上前一步,話語硬邦邦冰雹般砸過來,「下官別無他意,下官的意思是,開庫事關重大,是否先發文朝廷,等批文下達後再開庫——」
「啪!」
一條人影飛起半空!
再重重撞到糧庫門上!
秦長歌一腳飛起,雷霆萬鈞,冷超被她直直踢起,橫飛出去,後背砰的一聲撞擊上厚重鐵門,發出瘆人的沉悶聲響,冷超啊的一聲噴出一大口鮮血,軟軟的順著鐵門滑到地上。
九個人齊齊後退一步,匡建齊臉無血色。
秦長歌微笑,上前一步,九個人再退。
無人敢靠近她身前三尺之地。
「幽州災民數十萬,因為活命的唯一希望被毀,絕望之下,如今正圍困了整個幽州城,今日我若借不回糧,死的就不是一個人,而是千個萬個人,是整整一座城,」盯著匡建齊的眼睛,秦長歌慢慢的道:「和死很多人比起來,我不介意殺掉你們十個人,因為我沒有時間和你們羅唣,現在,我再問一遍,這遍問完後,是繼續死人還是活命,你們自己決定。」
她一字字道:
「鑰、匙、呢?」
噹啷連響,九把鑰匙先後掏了出來,連匡建齊也陰著臉,掏出了鑰匙,秦長歌一揮手,書辦老老實實捧上記錄冊,十個人,連同昏死的冷超和人事不省的紀震一起被拖過來按了指印。
鑰匙一一對上,沉重的鐵質機鈕在緩緩轉動,轟然一聲,庫門開啟,清香的稻米本味伴隨著草木谷麻的微澀氣味,洶湧的撲鼻而來。
這是生命的味道。
堆得崗尖的囤子裡,滿滿的都是糧食,秦長歌心算了一下全部的糧食數量,終於露出了昨夜以來的第一個真正的笑意。
轉身,日光爛漫的從庫房的通風天窗頂上射下,映著白而亮的前方道路,而道路遠處,漸漸出現了黑壓壓的人頭,前來接糧的大軍,已經到了。
來時壓力沉重,去時心急欲飛。
秦長歌還是先運糧軍隊一步,提前趕回,讓非歡包子他們呆在那個一觸即發的城內,她實在不放心,早點回去通報好消息,也好讓非歡早點被解圍。
根據鎮子裡的百姓指點,她抄了一條近路,是從一處林子中穿過,繞過一座低矮的山坡和泥泊,可以比大路提前兩個時辰到得幽州。
初秋黃昏下的草原色澤華豔,金烏將沉未沉,萬朵濃雲背後有一抹淺淺的冰輪之影,遠處的山色在日光坦然的照射下分外明媚,極目處皆蒼穹高遠,風物闊大,原上離離長草湧動如浪,起伏的金色的浪。
人在浪中馳。
只看見神駿的黑馬烏光一閃,流星飛墜般的速度,轉眼間掠草飛花,路面漸漸不復最初的平坦,已到了一處黑壓壓的樹林前。
秦長歌仰首看著那樹林,目光一閃,江湖規矩,遇林莫入,此時已將近夜,這林子比想像中要大而密,按說是不該進的。
輕笑一聲,一抖韁繩,秦長歌繼續前行。
還沒看見危險就被嚇走,不是她的風格。
進入林子前,卻在路邊土坡下看見有人埋鍋造飯的痕跡,地面上還有沒收拾盡的充當柴禾的樹枝,被小心的塞進石縫裡,秦長歌抽出來,看了下數量,又摸了摸那塊地面的溫度。
十幾人,剛走了大約一個時辰。
雖然知道這個時候出現在這裡的一定不會是普通行客,但秦長歌並不以為意的繼續前行。
林子依山,樹木高大茂盛,地上有積年掉落的樹葉,馬行走起來不甚著力,秦長歌策馬而行,注意聆聽一切異樣的聲響。
不想直到走出林子,依然未見異樣,秦長歌不禁笑自己草木皆兵,加快策馬前行。
馬方揚蹄,踏出不遠,突然前足一軟,半個馬頭向下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