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長歌一驚之下立即飛身而起,看見腳下樹葉堆積的地面突然開始下陷,宛如地底有一雙惡魔之手,正緩緩揪住地面往下拉,而馬身剎那間已經下去一半,馬腿全數落入地下。
是泥沼。
馬哀聲長嘶,努力的想要掙扎,但泥沼一向是越掙扎越向下陷,馬下沉得越發迅速,秦長歌一腳踏上旁邊一棵樹,摸了摸自己常用的黑絲,想著不能用,刷的撕下外袍衣袖,撕成一條條再連接成柔軟的布條,凌空一抖,霍的一聲纏上馬脖。
手底使著巧力,秦長歌緩緩的將馬外拉,馬不能失在這裡,她還指望著快點趕回幽州呢。
此時來不及思考為什麼說是出樹林還有一截距離才到的泥沼,會在剛踏出樹林時就遇見,秦長歌只管專心拉馬,卻覺得手底馬身的重量著實有些奇怪,重得超出想像,好像泥沼底真的有個人在和她角力一般。
只是這腥臭幽深泥沼,入者即死,怎麼會有人?
今夜無月,層雲厚重,偶有星子的微光一閃,像是蒼穹被那些尖利樹梢刺穿的,露出的蒼白的縫隙。
風裡有一點奇異的腥氣,不是血腥,不是鐵腥,也不是泥腥,倒像是這些氣味混在一起的味道,鼻端有點生澀的冷意,氣溫好像降低了點,但是心裡卻隱隱的燥起來。
秦長歌把背往樹上靠了靠。
被樹葉覆蓋的泥沼,突然汩汩的冒出氣泡。
那些啪的一聲鼓出的黏膩氣泡,再啪的一聲炸滅,炸滅的瞬間各自緩緩爬出一條怪異的蛇蟲之物。
只有一條腿的蜈蚣,長尾巴的蟾蜍,兩頭的壁虎,頭上有角的大蜘蛛。
總之,都是奇形怪狀,世間難見的噁心東西。
這些東西在泥泡上呈圓心狀蠕動,似乎在等待什麼。
最後一個最大的氣泡,終於緩緩炸了開來,爬出來的是一條好像正常了點的東西——一條三足赤紅小蛇。
那蛇爬出,所有怪蟲立即俯首,那蛇宛如帝王巡遊般緩緩一圈,忽然轉頭,盯了那被漸漸拔起的馬一眼。
真的是「盯」,宛如人的眼睛,陰毒而邪惡,有表情的一盯。
秦長歌怔了怔,因為一條蛇的表情而突然手心發冷。
那蛇突然騰身而起,飛快的繞著馬脖子游動一圈。
它游動速度極快,眨眼間一圈完畢,游完,再次落入泥沼,扭頭,這回很有「表情」的盯了秦長歌一眼。
那一眼竟然好像有點得意的神氣。
與此同時秦長歌手底一空,隨即便見鮮血噴射,那馬的馬頭突然如被人齊齊斬斷般,咕嚕嚕滾落泥沼,立即被守候已久的怪蟲們一擁而上分舌,轉眼間那馬首隻剩白骨,唯剩一雙大眼原封未動,那怪蛇不急不忙的過去,享受屬於它的美餐。
秦長歌盯著那蛇,隱隱約約想起一個自己聞名已久但一直緣慳一面的人物,想到那個人秦長歌立即頭皮一炸,心知不好,立即將布帶一拋,翻身就起。
卻聽有人柔聲道:「小紅,少吃點,等下還有好夜宵。」
星空下,馬身已經全部陷入泥沼,一個碩大的圓弧卻在緩緩崛起。
先是半圓形穹窿形狀,隨即漸漸凸顯出人體的輪廓,長而圓的頭顱,寬大的身體,不合比例的手腳,在星子冷輝下,蕭蕭木葉間,披著灰黑淋漓的泥漿外衣,混沌一片如鬼魅般從地下鑽起。
他不辨面目宛如泥捏的「臉上」,大約是嘴的那個方位,凹出一個圓圓的洞,發出的聲音卻不是想像中那般幽深難聽,而是微微沙啞,帶幾分磁性溫柔,只是每個字的尾音都有些下沉,有一點陰邪的味道。
他招了招手,那條名字很鄉土氣質很邪惡的蛇,立刻很小紅的婉轉游了來。
而翻身而起的秦長歌早已僵在半空——在她身前身後前後左右,各各冒出一條「小紅」,俱都「神情妖媚」的盯著她。
她相信,只要自己的手指尖再動上一動,小紅們一定會嬌笑著撲入她們看中的任何一個屬於自己的身體部位的。
苦笑了一下,深吸了口氣,秦長歌道:「請問閣下是誰?」
「我是小紅的主人。」對方回答得很絕,泥塑般的身體閃著灰色的幽光,「過路客,你打擾了我和小紅。」
「是,我打擾了你和小紅卿卿我我,實在對不住。」秦長歌歉然道:「其實我什麼都沒看見,啊,你們繼續,繼續。」
對方呵呵的笑起來,鼻子那個位置好像抽了抽,道:「你很有趣……我聞見了熟悉的氣味……我想,我還是殺了你好了。」
秦長歌偏偏頭,無奈的對頭頂一條「小紅」道:「你能不能換個角度,不要看我的領口——」
寒光一閃,秦長歌的黑絲從髮間彈出,剎那飛纏,刷的一聲已經蕩到另一棵樹上!
以令人不及反應神速的安然著陸,秦長歌鬆了一口氣,正想繼續蕩出去,逃離這個見鬼的人和蛇。
然而一抬頭,幾雙很有表情的蛇眼,光澤幽魅,繼續緊盯。
小紅們一步不丟的跟了來,連位置都剛剛才一模一樣,該看她領口的還在看領口。
秦長歌也有點懵了,小紅們她本來就不喜歡,再加上最不喜歡練功被人打擾的——南閔大祭司陰離,她要怎麼逃?
陰大祭司如何會出現在這裡,秦長歌隱約能猜到和睿懿未死這個消息有關,大約還和即將展開的戰役有關,只是自己運氣著實不好,抄個近路也能抄出這麼個強人來。
今日要是死在這裡,不僅冤枉,還後果堪憂啊……
大約感知到秦長歌的心急如焚,小紅們得意的昂頭,尖鳴起來,聲音高亢嘹喨,居然是閩地山歌的調子。
暗夜下泥沼前蛇們在唱歌,著實驚悚。
歌聲裡陰離混沌的臉上起了一層層的泥漿紋路,好像也在愉悅的微笑,並輕輕哼著調子。
一邊哼調子一邊輕笑道:「吃夜宵吧,寶貝們。」
立即,嘶嘶的妖紅長舌,流著翠綠微黃的液體,液體散發出千年泥潭般的腐臭氣味,向近在咫尺的秦長歌靠近來。
秦長歌苦笑著,祈禱了一句什麼,老老實實的閉眼。
「咚!」
彷彿巨炮砸出的千鈞炮彈,又或者是滿弓射出的重箭強弩,一道黑色的颶風以酣暢磅礴的衝勢飛射而至,以一種面前是海把海撞飛面前是山把山撞垮的無以倫比的悍然氣勢,轟然而來!
地面落葉被罡風帶得猛的旋飛而起,唰啦啦聚成一片再呼啦啦散開,如一件破碎的巨大披風,霍然展開在天地間,再被瞬間丟棄在流光般的身形之後。
那風所經之處,樹枝顫動,枝上的小紅們齊齊向後一縮。
狂射,電閃,人未至半空中長劍一掣,亮出滿月般的炫目光華,一閃跨越天際,比自己身子更快的直直遞到陰離咽喉!
陰離抬頭,伸指就去夾鋒芒寒銳的長劍。
那人卻霍地一個翻身,頭下腳上,長劍往泥沼裡猛力一挑,大片泥漿立即黑牆般被挑起,矗在陰離面前!
只是那麼阻隔視線的一瞬間,那人已經霍然飛退,退起來居然比衝過來還氣勢驚人,滿地好不容易靜歇下來的落葉再次刷的騰舞,落葉漫天裡那人戟指大喝:「給我燒了那蛇!」
秦長歌同時大叫,「那蛇不怕火,用水!」
說完怔了一怔,此時哪裡有水?
那人卻想也不想,又是一聲大喝:
「脫衣,小解!」
陛下,你真絕。
秦長歌第一反應就是閉眼。
別害我長針眼嘛。
還有……尿水潑過來,我豈不是要被波及?
呃……人在江湖飄,哪能不挨尿啊……秦長歌痛苦的轉過眼,看見蕭玦在泥牆落下那剎又沖了回去,橫劍一掄,劍光如雪練如飄風,密織似網穿射如電,將手指一轉欲待出手的陰離攔住。
蕭玦的武功風格,用霸道來形容最合適不過,他的極其具有個人風格波湧濤嘯般的快劍,向來先聲奪人而又不容對方退卻,哪怕面對的就是天下第一高手,出劍依舊大開大合毫無顧忌,明明自己稍遜一籌,但給人的感覺,倒像對方遠遠不是他的對手。
他自然猜得到陰離是誰,這是要省出時間給侍衛潑「水性物質」,好讓與蛇吻處得極近的秦長歌先擺脫了那東西再說,好在走陽剛路線的蕭玦,確實是武功陰詭的陰離的最佳對手,相反,武功同樣走陰柔路線的秦長歌,反倒容易在陰離手下受制。
所以秦長歌並不擔心蕭玦,眼看侍衛的「水性物質」用樹皮兜了潑來,還隔著距離那些蛇便紛紛尖鳴著狼狽四竄,這回唱得不是閔地小調了,聽起來倒像嚎喪,秦長歌見蛇一掉頭,立即一蹬樹身遠遠飛出,饒是如此,衣角下襬也濕了幾點,顯出暗黃的曖昧的污漬,秦長歌一揮手,喝道:「你們先走!」一邊刷的撕下一截衣襟,兜頭就向一條逃得最慢的小紅罩下。
小紅哀呼一聲,硬是在那軟軟的布下不敢逃脫的扭動,秦長歌目光大亮,笑道:「歪打正著,原來這東西比水還好用。」毫不憐香惜玉的一棒子砸下去,小紅香消玉殞,秦長歌腳尖一挑,將蛇屍往另幾條身上砸去,那幾條紛紛撲上,爭相咬齧,秦長歌一邊嘖嘖搖頭,一邊毫不停頓的抽身飛起,趕到打得興起,對著陰離一身的幽光彩練左劈右砍的蕭玦身邊,一把拉住,道:「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