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88 章

  果然玉自熙笑眼斜瞟,悠悠道:「你只是和皇后見過一面,她連這獨門寶貝也給了你?」

  「承蒙皇后愛重,得她賜了一些藥方。」秦長歌微笑道:「王爺對皇后想必也很熟悉,自然是知道她,為人豁朗,從不拘泥身外之物。」

  「自然是熟悉的,」玉自熙突然沉默下來,半晌後才慢慢開口,「她這人,想叫人不熟悉都難……」

  秦長歌撫摸著琵琶光滑的流線,瞟著玉自熙,打趣,「看王爺神情,倒像是思慕佳人哪……」

  神色隱隱怪異的覷她一眼,玉自熙道:「思慕?呵呵。」

  他竟然不願再說下去,只是下意識的輕輕撫了撫腰部。

  剛才他換衣時,秦長歌已經瞧見,那盞他從來不離身的紅燈,已經被他仔細的摺疊了,收在腰部的一個暗囊內,難得那燈精巧,用料精簡,每個繃架都是可以拆卸的,玉自熙為了能將這燈隨時帶著,當真也是費足了心思了。

  「我見過王爺從不離手的那盞燈,」秦長歌狀若無意的微笑,「一直覺得眼熟,現在想來,這個樣式,我好像很久以前見過。」

  「你見過?」玉自熙面紗後一直懶洋洋半開半闔的美目微微一睜,變聲之後細了許多的嗓子聽來著實可笑,「在哪裡?」

  「在赤河……」秦長歌說到一半停住,一眼瞟過玉自熙神情,笑了笑,一伸手掀起車簾,非常惡劣的道:「姑娘,到了。」

  很有損風華的扯了扯嘴角,玉自熙一步就跨下了車轅,步子好像邁得太大了些,秦長歌誇張的去扶,低喚:「姑娘,仔細些。」

  玉自熙媚笑著順手抓住她的手,卻不是纖纖弱質弱柳扶風般的將手輕輕覆上,而是惡狠狠揪著秦長歌手背,在她耳邊輕聲道:「我頭暈,氣得頭暈,抓你抓得緊了點,別見怪啊。」

  秦長歌一伸手去攬他的腰,笑嘻嘻道:「哎呀,頭暈怎麼了得?來,我抱著你的腰……咦,你腰帶裡什麼東西?」

  玉自熙立即放開了她。

  車馬是一直行駛到內院月洞門前的,帶領他們前來的家丁在二門前已經退下,來接應的是兩個嬤嬤,雖然臉上有掩飾不住的輕賤之色,但看見玉自熙容貌時,也不禁怔了怔,交換了一個眼色。

  兩人仿若沒看見,一路在嬤嬤引領下前行,都在有意無意觀測周圍地形和李府佈局,李家想必是武人家風,建築裝飾少浮華雕飾之氣,有厚重沉凝之風,每隔數丈,都種有挺拔樺樹,花卻是極少的,亭台路徑,疏落有致,顯現建造院子的人,胸中頗有丘壑。

  更重要的是,整個內院外院,防禦外鬆內緊,地面上所有可以藏人或遮掩行蹤的物事都被剷去,守院護衛一隊隊穿梭而過,身背勁弩腰掛朴刀,防備森嚴,顯見李登龍對於西梁可能採取的破城方式,也做了多手準備。

  九夫人的香閨自然不會依舊是這般男人風味,精緻的、仿造西梁隴南格式建造的房屋明亮軒敞,垂著美人圖案的宮制風燈,簷下金玲鈴聲細碎,清越動人,而立於簷下原木桐油長廊之上的嬌俏女子,亦如這燈下金鈴般光彩亮麗。

  她一開口,也似金鈴般的好聲音。

  「久聞玉人姑娘一手好琵琶名動杜城,不想居然生得這般絕色!」

  秦長歌低眉,在心裡暗笑——好濃的醋意哦。

  玉自熙嬌怯不勝的斂衽,「見過九夫人。」

  他一斂衽,披風微微散開,裡面的綃紗輕衣立刻春光微露,一片雪色晃眼,九夫人臉色變了變,隨即下階來,親自挽了玉自熙手,道:「姑娘初次來李府吧,這台階高,小心些。」

  「玉人怎麼敢當?」玉自熙扮足柔婉,木九夫人卻突然驚道:「玉人姑娘如此纖弱,怎麼手上會有繭子?」

  秦長歌抬目,注視玉自熙,後者不急不忙的笑道:「玉人本就貧苦人家出身,否則怎會淪落風塵?這繭子,一半是少年時農家勞作,一半是歡場生涯中學琵琶所致,讓九夫人見笑了。」

  「你真會說話,」九夫人嬌笑,「我怎麼會笑你?你這般好容貌,我羨慕還來不及呢。」三人進入室內,眾人齊齊抬眼,都為玉自熙華光震懾,原本容貌嬌麗的九夫人,立覺黯然失色。嘴角掠過一抹冷笑,眼珠一轉,九夫人道:「將軍馬上就來,他素來不喜人多,諸位妹妹還請委屈一二,在紗屏後熟悉曲譜,稍候奏給將軍聽,可好?」

  這是明擺著不想將軍看見玉自熙了,眾人心知肚明,都微笑頷首,立時便有嬤嬤搬了紗屏來,密密將眾人遮了,諸人有心討好九夫人,故意搶著前面坐了,把玉自熙擠到屋子最角落。

  玉自熙不急不忙,施施然坐了,將手中曲譜微微一翻,露出一絲譏誚的笑意。

  不多時聽得外間步聲橐橐,似有一隊人在接近,隨即前庭處響起一個人的腳步聲,另外那些腳步停在廊下沒有繼續前進,秦長歌和玉自熙對視一眼,都覺得李登龍其人果然周密謹慎,進入內院,居然也帶著不少的侍衛。

  接著便聽見九夫人接出去的聲音,低笑呢喃的聲音,李登龍溫和對答的聲音,紗屏前光影轉換,隱約見九夫人依偎著一名男子進來,男子身影在燭光下投射到精繡牡丹的紗屏上,不過剛到那簇牡丹枝節的上半端——個子不高。

  九夫人不知在李登龍耳邊說了什麼,引得他愉悅的大笑,笑聲渾厚,震得金鈴齊聲脆響——內力不錯。

  透過紗屏,看見他坐在九夫人左側,他的右側是廊外衛隊,前方是窗,後方是牆壁,全身上下沒有可以給人一次攻擊到的地方——極其謹慎。

  甚至,他潛意識裡,連九夫人也可以是他的盾牌,秦長歌在心中極為不齒的給他下了一個定義——極為自私。

  綜合判斷,此人人品不佳,極難下手。

  玉自熙卻只是淺笑著,輕撥幺弦。

  屏後黃楊仕女浮雕燈架上玉鉤連紋雲燈投射出暈黃的光影,有一盞正斜斜的照射在撥弦的人兒身上,風鬟霧鬢,輕斂娥眉,不著言語而足盡風流。

  隱約聽得紗屏外嬌聲燕語,九夫人笑道:「妾身以此《碧雲霄》之曲,恭祝夫君風雲直上,龍騰九霄。」

  她纖細的手指擎起金盃,句句祝禱:「夫君為我北魏擎天之柱,不倒長城,想那蕭玦小兒,乳臭未乾,定當拜服夫君足下,顫慄求饒。」

  李登龍拈鬚大笑,就手在九夫人香澤四散的玉手中喝了酒,道:「也莫小看了蕭玦,此人善戰,不過這般情勢下,八十萬大軍,補給困難,一旦在杜城之下折耗,也必將難以繼續,屆時不退兵也得退……哈哈,再說……我等豈是任人宰割之輩……」

  他最後一句話說到半途打住,哈哈一笑,語聲裡隱隱得意,卻謹慎的只是喝酒,不再說話。

  秦長歌和玉自熙對視一眼,這傢伙,在堅壁清野,高牆深溝的抗敵政策之外,還有什麼打算?偷襲?騷擾?內應?杜城之外,多是平原曠野,西梁大營紮營之處,離最近的山脈還有三十里,想要不被發現的冒出什麼援軍來是不可能的,那麼,只有前面三種可能了。

  六國之間,本就在一直不斷滲透,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我用的計策,你也在暗中使用,本就是很正常的事,端看哪一方使用得更高明罷了。

  和秦長歌對視一眼,兩人已經完成了眼神的商量。

  「現在出手?」

  「不宜,防備過嚴。」

  「引他當面?」

  「好。」

  玉自熙低垂的眼睫下一抹笑意玩味,而紗屏外,九夫人三聲擊掌,琴、箏、簫、笛、箜篌、笙……甚至還有高昌羯鼓,一時八音齊奏,絲竹悠揚。

  《碧雲霄》之曲,起音平平,漸起漸揚,如履足青雲,步步升騰,直至步及九霄之上,俯覽眾生小,一笑雲霓生。

  曲子意境闊大,暗藏龍騰鳳舞之心,看不出九夫人一個雙十年華的少女,竟能作得如此曲譜,難怪李登龍如此寵愛,當此戰時,也不願違拗她的意願,為她延請全城知名伶人。

  不過,這樣的水準,一般人自然仰之彌高,看在西梁第一音律奇才,同時也是名揚四海的音律大家玉自熙眼裡,卻簡直不值一哂。

  修長手指在曲譜上點點劃劃……嘖嘖,這個音太高……這個音太促……這裡當有個轉折……這裡……

  《碧雲霄》以豪壯沉雄曲調為主,琴鼓樂器為主樂器,玉自熙的琵琶比較閒,只有間奏的三小節,很容易便會被主音淹沒。

  有人在演奏間歇用譏嘲的眼光看玉自熙——枉你如此費心打扮,卻只分配到區區三小節,極其短暫的過渡性彈奏,點綴性質的轉瞬即逝,而這裡人人名手,個個使盡渾身解數,哪裡還有你出頭的機會?

  散漫的、蔑視的笑著,玉自熙抬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