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89 章

  一個仿若拈花般的清美手勢。

  眾音將歇未歇,琵琶當起而未應起。

  搶先一拍。

  撥弦。

  聲起。

  明珠濺落琉璃盤,月光照破水晶井,碧落之上飛起亂雪,雪下絲絃上恰恰落了一朵天女不慎遺失的曼陀羅花。

  春風裡花—蕊顫巍巍的搖曳,一滴露珠墜落芳草之尖。

  有飛鳥掠過,嫩黃的翅尖載著遠山的青翠,新鮮明亮。

  竹林裡簌簌的下了一陣清雨,被晚風瞬間帶走,淺黛暮色裡青筍拱破地面,沁出一點玉白的嫩芽。

  有一種東西美好到了極致,會令人產生心神俱失不知所已的感受,如這刻聽見這琵琶初起,便如看見九天宮闕樓台深處,夜露森涼冷月無聲,一抹梨花暗香疏影,淡淡照上深垂的簾幕。

  簾幕深處,誰環珮輕響,姍姍而來?步聲邁向月下樓台,一個足跡一朵桃花。

  一眾凜然寂靜失聲中,琵琶音忽頓,眾人心一沉,立起茫然若失之感,琵琶卻已在這攝人心魄的一頓之後,剎那再起,起音明脆,高昂,迥徹,丰神迥絕婉若清揚,聲聲急弦,聲聲低促。

  眾人為那奇音所攝,下意識的各自操起手中樂器,隨之奏起,再成合奏。

  然而情勢已變,琵琶雖然依舊不成主音,卻隱隱掌控了整個曲調的起伏升降,轉折遞進,甚至,在那清冷深徹的玉珠之音帶領下,原本曲子中的一些不足之處都被行雲流水不著痕跡的更改,宛如從來就該是那樣一般,大風鼓蕩四海騰舞的奏下去。

  這就是真正的音律奇才,隨手改了曲譜,並在沒有事先演練的情形下,用自己的樂器魅力,帶領所有樂器不自覺的隨之更改。

  微微抬目,注視紗屏前方,僵直的女子和目光烈烈盯過來的男子,玉自熙現出一抹意味深長的笑意。

  秦長歌一見那笑意,頓知有人又要使壞了。

  玉自熙抬指,撥弦。

  一聲,又一聲。

  每一聲都在前音將盡後音未起之時。

  每一聲都拔高了一個音階。

  一聲高過一聲。

  所有的樂器都隨之不由自主帶高音階,一聲聲上拔,漸至力不從心。

  「錚!」

  琴弦斷、箏弦斷、三弦弦斷、箜篌弦斷!

  「嘎!」

  蕭、笙、笛、管、齊齊破音!

  只剩下羯鼓,單調而無措的繼續響,卻也開始雜亂無章。

  揚眉一笑。

  右手彈、挑、滾、分、勾、抹,摭、扣、拂、掃,輪、雙挑、半輪,左手揉、吟、推、注、綽、捺打、虛按、絞弦、泛音、挽,玉自熙於剎那間展示了琵琶繁複精美的全套指法,手指以靈巧得令人難以想像的速度和控制力,以琵琶一種樂器,起和弦和音,在將所有樂器都逼停爆破之後,目中無人而又全無破綻的,單獨一人奏完了合奏樂曲《碧雲霄》!

  聲勢不減,韻律優美更上數層,指法優美靈動如穿花蛺蝶,看得人眼花繚亂目不暇接,直直張大了嘴,早忘記了自己該幹些什麼。

  一曲畢餘韻尚自裊裊,滿室靜寂如死!

  「好!」

  喝彩聲起,李登龍終於站起身來,對九夫人大聲讚:「此曲非凡!如聆仙樂!意如!未想到你如此才情!」

  不待僵著臉的九夫人回答,李登龍大步前行,一把掀開紗屏。

  灼亮的燈光突然暗了一暗,滿院的月光羞怯不勝的退避。

  紗屏後光影裡,所有的人都迎著燈光來處喜悅昂首,只有那「女子」,仿似受驚般的微微一側肩。

  風過了太液玉池,滿池蓮花不勝涼風的嬌羞,千萬首詩賦因此而華光璀璨的奔湧而出,只為那一側首的溫柔。

  那一刻所有看見這一幕的人心中都隆隆滾過「尤物,絕世尤物!」這幾個字樣。

  李登龍目光中早已容不下任何人的存在,只是立於當地,灼灼的盯著玉自熙,笑道:「好曲,好琵琶,好人!」

  玉自熙盈盈立起,琵琶半掩嬌容,一個萬福姿態嫻靜,「見過將軍!」

  起身時心裡已在暗罵——這傢伙連靴子尖上都鑲了利刃!

  李登龍揮揮手,其餘人既羨慕又嫉妒的看了玉自熙一眼,知趣的退下,九夫人僵立堂上,氣得粉臉鐵青,咬牙絞扭著手帕,明麗的容顏在燈光下看來近乎猙獰。

  不是說那個李玉人雖美,但性子不好麼?原來見了將軍,再不好的性子也會化為春水啊。

  九夫人怔怔的看著那相對而立的男女,暗恨……從來也沒聽說過李玉人美到這種程度啊……真是晦氣……這樣的姿色,便是再不好色的將軍,看來也心動了……早知道……唉!

  思量再三,知道李登龍不喜女子不識大體,九夫人只得委委屈屈的上來,強笑著為李登龍介紹,李登龍心不在焉的聽了,隨口道:「唔……李玉人……禹城人氏啊……」九夫人看見夫君這個模樣,自然不敢再多言語,忍著懊惱,隨意找了個藉口退了下去。

  室中只剩下了李登龍,玉自熙,秦長歌三人,李登龍一揮手,道:「你,下去!」

  秦長歌立刻乖乖向廊下走,避到院子中。

  黑暗中兩隊侍衛站成一排,直立沉默如松,鐵甲兵器在月色下寒光閃爍,無人理會一個被趕出暖閣的小廝。

  暖閣裡輕煙氤氳,紫銅鎏花鼎爐裡翠屏香香氣華烈,鏤空刺繡銀線花錦帳上赤金帳鉤丁玲作響,身前伊人體膚潤澤,隱約也有種迥異但更為好聞的香氣散發,李登龍目眩神搖,心旌搖動,忍不住伸手過去攬佳人的腰,輕笑道:「來,過來。」

  玉自熙抬眼,一眼瞟見那兩排正對著暖閣的衛士,李登龍始終沒有讓自己離開他們的視線,得讓這傢伙離開。

  嬌笑著,不著痕跡的避開腰部某個位置,玉自熙伸指搭上李玉龍伸出來的手,在他掌心輕輕撓了撓,悄悄道:「……這麼多人看著,怪不好意思的……」

  李登龍被他搔得宛如心上生出小手,一抓一撓的只想將眼前風情萬種的可人兒狠狠壓在身下,一伸手將玉自熙一帶,玉自熙立即「嬌呼」著被他帶入懷裡,李登龍大笑著將他推上一側錦榻,自己也爬了上去,一邊上下其手,一邊喘吁吁的在玉自熙耳邊道:「小乖乖,這樣不就看不見你了?」

  眼中寒光一閃,玉自熙的手指已經抵上李登龍前心,突然一怔。

  隨即他狀似無意的抬手掠鬢,手一抬間,又是一怔。

  兩怔之下,李登龍已經將他渾身揉搓了個遍。

  伸臂護著上下重要部位以免露餡,玉自熙肚中不知道罵了多少遍這人小心謹慎得令人髮指。

  剛才一拉間,本想出手的玉自熙立即發現李登龍穿了護身寶衣之類的東西,連咽喉都以高領薄鐵甲相護,玉自熙要的是不動聲色的一擊必殺,未想到這般防衛嚴密,沒奈何只得先停了。

  那人的狼爪趁這一愣神,立即開始向粉光緻緻的前胸進攻,玉自熙「嬌喘」著,等著他俯首。

  現在這個角度,殺了他,跌落的屍體好像只是在狼撲,最不驚動他人的死法。

  李登龍的手卻突然頓了頓,好似突然想起什麼,猶豫的道:「……你姓李?二十一歲?禹城深槐人?……你……」

  他目中漸漸露出深思的光芒,手頓在半空,不再前進,只是吃吃的問:「你可是甲申丙子乙酉……」

  他語聲突然一頓。

  鮮血如一朵碩大的大麗花在他眉心突然濺開,勁爆血柱隨即噴湧而出!

  玉自熙一把抓過軟枕,直直向他眉心一堵,吸水性能極好的杏黃枕頭,很快就無聲的變成鮮紅飽漲濕淋淋一團。

  皺著眉將枕頭往被底一塞,玉自熙嬌笑著一把抱住緩緩向他傾倒下來的李登龍屍體,纏纏綿綿的一滾,滾入床榻深處,嬉笑著道:「……這個總不能再看了吧?……」

  腳尖一勾,層層疊疊的綴珠綃紗帳幕無聲垂落,夢一般的朦朧遮掩了一床春色。

  撕裂布帛聲起。

  聲音簡單,粗暴,直接,卻帶著暗夜深處最為引人躁動的綺思。

  隨即,簾幕掩處,淺紅細晶珠,折轉著如春光一般色澤的綃紗長裙,碎成沒有規則的幾片,帶著綺麗的豔色和無邊的誘惑,悠悠墜落平金青磚地。

  隱約有女子呻—吟聲低低響起,在無邊寂靜的夜色裡無遮無掩的傳開去。

  院子中衛士們站得更直,神色更鐵,但隱隱聽得有不能自禁的嚥唾沫聲。

  有人的褲子好像起了變化。

  紅羅帳裡,鴛鴦錦被中,香氣和血腥氣混淆在一起,辨不清是什麼氣味,只令人心生寒冷,覺得這暗夜氣息,徹骨森涼。

  死亡,有時候是很簡單的事。

  相反,活著倒是另一種艱難。

  已經換好衣服的玉自熙,頂著被子,對睡在同一個被窩中的瞪大雙眼,卻再也不能看見世間萬物的那具屍體,輕輕道:

  「……你看起來好像很恨,好像有一個問題沒有得到解答?」

  他嘆氣,微笑。

  「帶著疑問去死很殘忍,那麼我告訴你,是的,李玉人的生辰是甲申丙子乙酉丁丑,和你沒來得及說完的,大約是一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