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29 章

  蕭玦越想越悲摧,乾脆自己也不吃了,一起身向外就走,算了,去找那個女人,叫她賠我損失。

  迎面碰上正喜顛顛捧著山高的待批的奏章顫巍巍往龍章宮奔來的老賈端,從奏章縫裡勉強瞅見蕭玦身影,驚險萬分的要施禮,蕭玦停也不停,「免禮!」,大步繞過他就要走。

  老賈端悲呼,「陛下……國事……」

  「你們都代批了這許多天,還在乎多一天?」最近越發倦政的皇帝大人手一揮,再次出門泡妞去也。

  留下空歡喜一場,指望著今晚放假的老賈端,無語問蒼天。

  「額滴神啊!太幸福了!」

  包子繞著楚非歡左左右右的轉,眉開眼笑的也忘記了要找誰算賬的事,呼的一下竄到楚非歡背上,抱著他脖子大笑,「我喜歡這個高度!」

  楚非歡淺笑著托起他,笑道:「你又胖了,偷偷告訴我,你偷吃了多少零食?」

  「我需要偷吃嗎?」包子得意的笑,「你們都不在,我最大,我要吃多少就吃多少,冠棠宮我的床上,褥子底下都是松子糖,我每天都睡在糖堆裡,真幸福啊……」

  「你小心給你娘發現,把你以後三十年的糖都給剋扣掉。」

  「怕她什麼,我監國都當過了,她當過沒有?按級別,她現在見我要拜的……」

  「你娘來了。」

  「嗄!」

  正在牛皮哄哄的包子呼的一下竄下來,慌忙甜甜脆脆的喊:「娘,我想死你了——」

  沒有動靜。

  咦……

  看著依舊緊緊關著的門,包子滿面哀怨的慢慢回頭,陰毒的瞪著楚非歡——這世道不能活了,乾爹這麼清澈的人也會騙人了……嗚嗚。

  疑惑的又看一眼門,皺眉問楚非歡,「乾爹,娘為什麼還不出來?祁叔叔和容叔叔呢?」

  「她和你祁叔叔在談話,至於你容叔叔,」楚非歡頓了一頓,目光裡浮現出一層黑色的疼痛,面上卻平靜如昔,「他還有些事,過段日子才回來。」

  包子哦了一聲,沒有多想的玩著他的手指,道:「乾爹,你好了,我真開心。」

  卻沒有聽見楚非歡回答,他疑惑的仰首,卻只看見乾爹飛快的掉開頭。

  聽見乾爹淡淡答:「是,我也開心。」

  雙手溫柔的抱緊了他的腰,將他擱到自己膝上,楚非歡下巴抵在包子的大腦袋上,輕輕道:「溶兒。」

  「嗯。」

  包子安靜乖巧的應聲,直覺乾爹的心緒好像有點不同往日,一種淡淡的輕郁的氛圍籠罩下來,他突然有些茫然。

  楚非歡環抱著懷裡的小小孩子,感受著他孩童的甜蜜的溫暖。

  「但望你一生都愉悅如初,你,你們。」

  他頓了頓。

  半晌,道:「任何時候。」

  一扇緊緊關閉的門,將門外的父子天倫和帶著深意的對話隔絕在外,門內,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因此無暇顧及半年不見的寶貝兒子的秦長歌,和祁繁正平靜對坐。

  室內香茶將沸,煙氣裊裊,一整套紫檀茶道器具陳放幾上,烹茶四寶:風爐、玉書碨、孟臣罐、若琛甌一樣不缺。

  祁繁正微笑著道:「碧連香茶身骨重實,條索緊結,芽葉細嫩,宜用『上投法』沖茶。」

  他用茶匙小心的撥茶入盞,攔腰金線青花盞色澤明潤,沖泡入的玉山泉水向以輕浮清軟出名,被優質烏木炭煮沸後品質更上層樓,茶葉在晶瑩水面上旋開碧綠花朵,再姿態靜雅的緩緩沉落水底,直而不倒,如根根含苞欲放的翠芽。

  祁繁手指靈巧,動作輕盈,燙壺置茶溫杯高沖低泡分茶,一整套手法熟練而極具美感,滿室裡芬芳濃烈,入口處回味猶甘,沁得人胸臆間爽朗明澈,若有靈機。

  「……擅甌閩之秀氣,鐘山川之靈稟,祛襟滌滯,致清導和,中澹閒潔,韻高致靜……」秦長歌舉盞就口,淡淡而吟。

  她從茶盞上方斜挑起一雙娥眉,望著祁繁,「內川大陸,非巨戶豪族不能有此高貴手法,尤以中川茶道自成一派,更有其出眾處,祁兄,你這一手,這許多年我竟未曾有幸見識。」

  「世間絕品人難識,閒對茶經憶故人……」祁繁一笑,並未直接回答她的話,倒似陷入回憶般語氣悠悠,「當年家父教導我茶藝時,嘯天總是最不耐煩的那個,我一遍遍的沏,他看著總生氣,鬧著要走卻又不走,每次沏過了的茶水要倒,他不給,自己喝,喝得肚子飽圓,我笑他,他說不忍心我那麼辛苦弄出來的東西被扔掉,可惜了的……」

  他微喟一聲,不再說了。

  秦長歌笑容一斂,默然無語。

  祁繁笑了笑,吸了口氣,道:「我又昏了,和主子說這個做什麼?主子既然問起,祁繁也沒有再隱瞞的必要,其實主子一定已經知道了,我是中川人。」

  「我也是知道不久,」秦長歌慢慢轉動茶盞,「當日你出現在南閔,我就懷疑了你的速度,你如果沒有從中川借道,斷無可能那麼快過來,你對鈴鳥的態度更加深了我的想法,還有那日那一堆火藥,這東西是禁品,倉猝之間你從哪裡搞來的?我向來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並無疑心過你,但既然你是中川人,你的身世,我也隱約猜出個大概。」

  她放下茶盞,看著祁繁眼睛,「你是中川後族一脈是不是?北堂嘯前面的那個王后,那位據說因為和北堂嘯的兄長,早夭的川王北堂鳴有私情而被廢的冷王后,是你的什麼人?」

  祁繁臉上慢慢露出痛苦沉黯的神色,半晌未答。

  秦長歌卻已瞭然的向後一倚。

  當年,傳說冷雪潤和北堂鳴有一子,生下來就死了,按時間推算,那個孩子,應該便是祁繁吧?

  非歡給過自己一個資料,大抵是說北堂嘯的堂弟北堂吟多年來韜光養晦,不問政事,廣收姬妾,膝下兒子無數,當時當笑話看了便撂開了手,雖有些疑惑非歡怎麼突然蒐集起這種無用王爺的資料,卻因事務繁多也沒放在心上,如今想來,卻是非歡在提醒她了。

  北堂吟收養了這個父母雙亡的皇族之子,混入自己那一堆兒子中,祁繁自己卻不願留在令他深恨的中川,所以早早的出來流浪江湖。

  「嘯天是我義父的朋友的兒子,和我同日所生,也是個父母雙亡的可憐人,早早寄養我家,我和他算總角之交。」祁繁微微苦笑,「都以為這一生必將同生共死,誰知道他混蛋的拋下我先走了……」

  秦長歌黯然道:「終究是我對他不起。」

  「主子不必說這般話,」祁繁一笑道:「我們當初在主子面前立過誓的,沒有主子,我們倆早就在豪強追殺下骨化飛灰,這一條命,主子給,我們還,天經地義。」

  秦長歌苦笑搖搖頭,撥著盞蓋,「你是什麼時候知道我的身份的?」

  「很早,不過一直不敢相信,」祁繁慶幸的道:「還好……嘯天沒有發覺……」

  他默然半晌,偏頭看身側一個小盒子,那裡裝著容嘯天的骨灰,他用一如往常看老友的目光看著那冰冷的盒子,良久歉然道:「只是主子,我怕是不能繼續跟隨你了,我要將嘯天歸葬中川,至於還回不回來……」他低喟,「我也不知道了……」

  他仰起頭,望向落日盡頭雲霞深處,眼神渺遠,「……我要先把這些年我們一起踏過的地方,那些山川風物,城埠江海……都走一遍……」

  他目光空寂,縱然偶有火星冒起,也是燃盡的寂寥灰堆了。

  「祁繁,」秦長歌閉了閉眼,良久道:「你走吧。」

  她自失的一笑,淡淡道:「來也去也,都是一場緣分,咱們緣盡了,也不必勉強再續。」

  祁繁肅然,直腰而起,在榻上向她深深叩首。

  三叩首。

  秦長歌面色平靜目光清冷,向祁繁緩緩俯身答禮,以莊嚴的傾斜的弧度,來表達她對這位跟隨自己兩世,從來都忠貞無二的得力手下的由衷感謝和尊敬。

  室內幽暗,無人燃燈,風從窗櫺闖入,卻因這一刻的靜謐凝重而舒緩下來,風掠起開國皇后和她的知己護衛的發,擋住了彼此注視而疼痛不捨的目光。

  秦長歌默默注視著祁繁抱起那個小小盒子,起身。

  起身的那一刻,她突然道:

  「祁繁,沒有你們,便沒有溶兒的安全成長,你們對我本人的扶助,我不還了,但是護持溶兒這番恩德,我要還給你。」

  她看著愕然抬首的祁繁,緩緩道:「其實當初中川之主,原本應該是那個少時便有才名的北堂鳴,然而在中川定國之前他便莫名暴斃,若非如此,中川之國,本應該是你的。」

  「我幫你,拿回中川。」

  很久很久以後,人去室空的屋內,黑暗中長久沉寂的秦長歌終於輕輕轉首,看著窗外不知何時突然浮現的一個高頎的身影。

  「阿玦,天下在一步步被我們收納於掌中,那些我們看重的人,卻在一個個離去,我們的一生裡,還要經歷多少離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