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蕭玦。
秦長歌一瞬間心跳如鼓,手心裡立時又起了一層冰冷的汗,她盯著看起來神情焦灼的蕭玦,只恨不得立時大喊出聲,喚得他飛奔而來,卻又知道別說現在喊不出來,就算喊了,男子也能在一霎間先殺了自己或拿自己要挾蕭玦。
一時間心焦如焚,思緒紛亂,卻又無能為力。
男子瞟她一眼,輕輕轉首,笑看著那飛騎,道:「這誰啊,這麼威風?」
秦長歌立即將目光收回,若無其事的繼續吃麵。
馬上蕭玦卻若有所感般,突然於萬人之中,即將飛騎而過秦長歌身邊時,回首。
蕭玦於馬上回首。
方才那一刻,千萬湧動的人群之中,隱約間似有一絲細微的呼喚,穿越重重喧嚷的阻隔,突然響在了耳側。
那聲音如此熟悉,以至於他立即驚喜回首,期盼著目光回轉那一刻的嫣然花開。
然而他失望了,舉目望去,千萬張陌生的臉孔,千篇一律的漠然神情,人人都在匆匆前行,向著自己要去的方向,而身後暮色漸合,長河般的街道燈光燃起,一盞盞街燈星光般次第亮開,五色迷離花影如潮的繁華天衢之上,人流如河流,卻載不動思念的沉重的小舟。
這是他治下的國土,他治下的子民,然而萬千人海裡,他卻一不小心便失去了她的蹤跡。
蕭玦不願死心的用目光掃過每一張臉龐,甚至每個人的身形,希冀著能尋找到某個相似的輪廓。
他目光掠過街邊一座寒傖卻乾淨的小酒鋪,黝黯屋角坐著一對男女,男子一抬頭,發現了他的眼神,微笑著舉起杯,向他姿態隨意坦然的一照。
這位,想必是個淪落天涯的羈旅之人吧,看見陌生人尋覓的目光,也願意舉杯相邀,蕭玦向來對他人的好意感受鮮明,是以縱然一懷煩亂,也很客氣的點了點頭,隨即掉開目光。
那被男子隱在身後,只露出半張臉的女客,他直覺自己不方便看——想必是那位羈旅之客的紅塵伴侶吧。
他勒韁馬上,仰首向天,玉黃的月色灑上他的臉,長眉英逸,糾結成鎖。
剛才那一聲呼喚,到底響在耳側,還是只是因為焦心擔憂太過,出現幻覺,還是長歌在某個遙遠的地方,於內心深處對他進行呼喚?
蕭玦的一聲嘆息,散在三月帶著紫雲英甜香氣味的春夜和風裡。
秦長歌一聲嘆息,深深藏在自己的肚子裡。
她已經完全失去了胃口,卻硬逼著自己看起來很感興趣的將一碗麵吃了個乾淨。
男子托腮看著她,神情寵溺,當真如在看自己即將過門的小妾,在她吃完後,居然還伸手用自己衣袖幫她拭淨嘴角沾上的一點醬油,姿態極其溫存。
秦長歌盯著他樣式分外簡單舒服、看起來也不甚顯眼、質地卻只有王公貴族才能看出那絕頂不凡的長袍,拈拈那弄髒了的袖角,道:「我不會洗衣服。」
「放心,不要你洗。」男子隨隨便便道:「這衣服明日便扔了,我的衣服從不過夜的。」
秦長歌眨眨眼,一時難以找出合適的表情來表達自己的膜拜或鄙視,這件衣服抵得上西梁百姓半年伙食費呢,你居然穿一天就扔,你好奢侈……國師大人。
既然這衣服注定明日就要被拋棄,還不如今日便好生利用了,秦長歌笑眯眯一把抓過他袖子,擦了擦手,擦了擦嘴。
白淵的袖子立即慘不忍睹,狀如抹布。
手一撒,微笑看著不動聲色的白淵,秦長歌道:「既然我是你的妾,我也要求一樣的待遇,你在哪裡買的衣服?我也要求每日一件。」
她想著白淵每日要換一件衣服,自然不可能自己背著偌大的衣服包來西梁,多半要在成衣店買衣,西梁最高檔的成衣店,自然還是凰盟衡記開的,只要自己和他進店,有的是辦法讓凰盟知道她是誰。
白淵卻彷彿沒聽見她的話,只是斜斜倚在椅子上,仰頭看著小店外明滅的星辰,眼睛裡波光流溢,風吹起他寬大的袍,姿態輕逸,他明明只是坐在黑暗的小店廳堂下,也如置身月下樹梢,蒼茫原野,一曲清音裡冷看繁華更替,世事榮枯。
他長眉微斂淡淡出神的表情,令人覺得深涼而愴然,如明月照上蒼山背後的雪。
然而只是一瞬間,他已經微笑轉首如常看著秦長歌,道:「好,一日一件,現在我帶你去換衣服。」
他站起身,牽起秦長歌的手,步出小店,一路逆著人潮而行,漸漸轉過天衢大街,走過東安西府,往城東方向而去。
城東是善督營駐軍地,這是拱衛京畿重地的皇牌軍,軍營佔地廣闊,附近很少有住家,軍營外有郢都城內最大的湖玉梭湖,以形如玉梭而得名,原先是皇家御苑,後來蕭玦不欲驚擾練軍,才棄用了此地的行宮。
秦長歌看著遠處的湖,內心裡盤算,難道白淵竊用行宮?那膽子也太大了點吧,何況附近還有數十萬駐軍,這不是自尋死路麼?
秦長歌自然是很希望白淵自尋死路的,但是怎麼看,東燕的國師大人也不像會做傻事的那種人啊。
玉梭湖前有座小山,名字很方便的叫玉梭山,山勢不算險峻,勝在精巧,白淵牽著秦長歌的手,一路向山而行,直至爬上山頂。
玉梭山上,明月湯湯,兩人向著那輪月色而行,衣袂飄飄長草悠悠,行走在久無人跡的山間小道,很快便被草尖的露水濕了衣角,一路上行,草越發茂盛,不知名的野花星星點點的開著,衣角上的露水便沾了幾分素淨的香氣。
白淵行步看起來似乎不甚快,卻是轉眼間便到了山頂,連秦長歌都沒多用力氣,只覺得身子輕盈飄然欲飛,心中暗自估量著他的武功,將自己知道的高手都拿來比一比,覺得楚非歡全盛時期都只怕稍遜他一籌,水鏡塵練成劍法不知能否和他齊肩,玉自熙遇上他不會死,但要贏很難,班晏或許可以平手?真要贏他,只有素玄了。
至於自己和蕭玦,一個因為前世絕世武功並沒有能使自己免於殺身之禍,今生裡練武便越發注重逃命和暗殺自救之術,走了斜路,以至於難臻絕頂;一個可惜的被家中最初的那些二流武師教壞了根基,學習絕頂武學的時間太遲,若不是因為自身根骨太好又勤練不綴,硬生生擠入高手行列,現在也不過是個二流功夫皇帝罷了。
秦長歌在這裡出神的評判天下武學高手,不知不覺的已經站在了山巔,無意中遠遠一看,隔湖不遠軍營處處,燈火與漫天星光交織輝映,隱約可以見火把移動,那是夜巡的士兵,秦長歌心裡突然一顫,暗道我西梁駐軍重地,竟在此處被此人一覽無餘,這裡雖然離軍營尚遠,等閒人看不清佈置,但是以白淵的目力,咱們的駐京部隊的軍事機密,還不早被他看光了?
正在思考如何補救這個漏洞,忽聽白淵笑道:「乘清風騎月色,躡雲霞采星光,一躍萬仞之高,聽取風聲烈烈,人生最得意處,莫過享受這般墜落之美,如花,你喜歡不?」
「嗄?」
秦長歌還沒反應過來,已經被白淵一把拉住手,跳下!
風聲烈烈,急速從耳邊掠過,頭髮在飛速下降中被扯直拉開,再呼的一下展開如黑緞,飛揚在青翠的山崖間。
巨大的風聲裡,平滑如鏡碧綠如玉的玉梭湖在旋轉著飛速接近,如一面碩大的天地之玉,等待著兩人悍然撞入,再沉落到底。
霎那間秦長歌腦子裡只有一個想法——如花不喜歡墜落,如花喜歡把你打落。
白淵突然抬了抬手。
一線淺金淡碧的光芒從他掌中飛出,啪的一聲打在崖壁的一株斜斜逸出的樹上,白淵就勢一拽,兩人迅猛的降落之勢頓時一頓。
就這麼一頓,白淵已經半空抬腿,如同走在實地一般,攜著秦長歌「一步步」的走到那樹上。
樹後,有一個石縫,看起來小得不足嬰兒進入,白淵伸手,將石縫一撐。
生滿青苔的石縫竟然被他撐開,現出足可容納一人進入的山洞,秦長歌愕然的盯著這個洞,這才發現這個洞兩側根本不是石崖,卻是用木板塗了灰黑色漆,還故意雕弄出許多褶皺,做成了山崖的模樣,甚至還種了些青苔在上面,在一片灰黑蒼綠的山崖間,實在看不出什麼特別來。
其實看出來也沒用,這個石洞在山崖半腰,上下幾成直角,要想進來,先要跳崖,這世上有幾個人肯沒事玩沒有任何保護措施的蹦極,就為鑽進一個很難找到的洞?
這個洞,是原先就有的?還是白淵新辟的?
秦長歌揣著一肚子疑問,被白淵不容退避的輕輕推進洞裡,進洞就是階梯,一路向下,彎彎曲曲蜿蜒了不知多久,前方突然出現光明之處。
是一間尋常房屋大小的石室,佈置得極為奢華,朱幌金燈,紗簾翠幕,石室中有兩個石榻,一個錦褥絲被,上懸夜明珠,一個堆滿了各式衣服,全是質料高貴的長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