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49 章

  包子抱著老娘的脖子,樂滋滋道:「幸虧你沒那壞習慣,你臉上就沒那些可怕的東西,最香了——對吧乾爹。」

  他突然回頭問楚非歡,立時兩人都怔了怔,楚非歡的臉立刻泛出微紅,秦長歌想起水底那一吻,立刻不停乾咳,訕訕道:「整天胡話!去睡覺!」

  趕走那個眼神詭秘表情無恥的小混蛋,秦長歌和楚非歡一時都不敢眼神相對,秦長歌胡亂扯過一張紙,寫了幾個字道:「非歡,勞煩你查查這個家族的下落……」

  楚非歡目光落在紙上,愕然道:「他?」

  夜深,起了點風,將東安大街貴族集聚地的各處高樓門戶下的氣死風燈,都吹得晃晃飄搖,燈影迷亂。

  遠處隱隱有夜市繁華喧囂的聲響,攜著午夜長街上脂粉香花香食物香,被風一陣陣吹向城池的各個角落,到了這高牆深院格外肅穆的門樓前,已經逐漸輕微,化為嘈嘈切切的私語,反襯得這條街分外安靜。

  秦長歌蹲在對面靜安王府石獅子頭上,在王府家丁戰戰兢兢的舉著的燈下,無聊的磕著瓜子。

  地上很快積了一堆瓜子皮。

  這都半夜了,玉自熙的酒還沒喝完?

  前方寬闊青石長街深處,突然出現兩點閃爍的紅燈。

  紅燈至,八抬大轎落地,王冠錦袍的玉自熙似笑非笑的從轎中跨出,上挑的媚惑眼角風情如春夢,染了熏然酒意的眉梢鬢角,越發風致蔓延。

  他看見秦長歌毫不意外,慢悠悠的踱過來,在秦長歌掌中抓了一把瓜子,倚著石獅子慢慢的磕,笑道:「你這瓜子不好,下次我叫人從我華州莊園帶幾盒好吃的給你,包你吃了打嘴巴也不肯丟。」

  秦長歌瞟一瞟他,道:「王爺太也小氣了,就給幾盒瓜子?」

  「那你要什麼?要我這個人麼?」玉自熙淺笑著俯低身子,臉幾乎湊到她唇邊,衣襟本就大敞的外袍因為這個動作又向下墜了墜,雪色隱隱閃現,秦長歌只要眼睛一溜,大抵就可以把這個妖豔王爺給看光了。

  秦長歌的眼睛也老實不客氣的溜了溜,將腦袋微微一低擦過那傢伙故意湊過來的唇,扒著他衣服向裡張了張,笑道:「王爺皮相是真好,可惜卻看不出裡面那顆心,到底是什麼顏色。」

  「自然和你一般顏色,」玉自熙扶住她的肩,輕笑,「那你要什麼?」

  「找你喝酒,」秦長歌拍拍身後的酒壺,「王爺的後花園,不介意借出來賞月看花吧?當然,如果藏著美人,在下也就不煞風景了。」

  「喝酒麼?」玉自熙眯眼的神情越發像一隻妖狐,「我盼著和你把酒言歡,已經很久了。」

  靜安王府的後花園,向來在郢都百姓腦海裡有很多想像,比如有人說裡面全是狗屎——宰相御史將軍尚書們的排泄物;有人說全是鏡子,因為自戀而美貌的靜安王每天都要對著鏡子問:全西梁誰最美?有人說是草,全是草,因為王爺太美貌,花看見王爺,全都羞死了。

  然而當秦長歌第一次跨進靜安王府的後花園時,卻沒看見以上猜想中的任何物體。

  冰雪。

  漫天漫地的冰雪。

  沒有亭台樓閣,花草樹木,假山岩石,沒有所有王府宅邸都會有的雕甕插簷精巧裝飾,沒有一切符合玉自熙精緻妖媚氣質的設計和建築。

  這裡只是一片皚皚的白,和仿造的粗獷的假山,假山做得全無秀致之風,就是一個個的土山包,而且所有地面和假山上,全都覆蓋著積雪,甚至還凝結著冰晶,在清冷的月色下,閃耀著森涼的寒光。

  秦長歌怔在那裡,一霎那間心中隆隆的滾過兩個字,「赤河。」

  這裡的佈局,景緻,感覺,彷彿正是極地冰圈之內的赤河。

  可是四月仲春,一年裡最明媚的季節,哪來的冰雪?

  秦長歌緩緩走近,明明那些潔白的山水並沒有散發寒意,她的心底卻突然幽幽生出微涼的愴然之感。

  仔細一看,才發覺那些冰晶都是水晶,那些積雪都是碎銀。

  一個森冷的,價值萬金的後花園。

  秦長歌立在這個人工赤河冰圈之內,一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裡翻滾不休心思突然沉靜空靈,一點靈機觸現,突然摸到了那個神秘人的萬千心思的一點。

  冰圈,果然是赤河冰圈。

  從她重生以來,甚至,好像在她前世死亡之前,玉自熙對於冰圈就特別的在意,這彷彿是很久以來玉自熙生命中的一個讖言,他忌諱避開卻又無時無刻不將之銘記,以至於他從未對任何人開啟的後花園,竟然是一個具體而微的冰圈。

  他為什麼唸唸不忘冰圈?銘記到在自己家裡,也要一模一樣照搬一個?

  回身,看著倚在園門口的玉自熙,他的神情空茫遙遠,微帶哀傷,卻在她回首的那一刻瞬間收拾乾淨。

  秦長歌看著他的眼睛,試探的向園中仿造冰圈中心的那一處冰層走了一步,玉自熙果然立即道:「別去那裡,那是空的。」

  他過來牽著她的手,走到一處小山包坐下,秦長歌取出酒來,晃了晃,問:「赤河烈火釀,可敢喝?」

  玉自熙笑笑,一伸手取過秦長歌手中的兩個酒壺,扔了另一個給她,道:「經過我的手的酒,可敢喝?」

  秦長歌露齒一笑,「那就看誰能毒死誰吧……花狐狸。」

  她最後三個字,說得極輕極輕。

  對面玉自熙正在拔酒壺塞子的手忽然輕輕一震,隨即若無其事的將塞子拔起,彷彿根本沒聽見她那個突如其來的稱呼,舉起酒壺對她一讓,仰頭便喝。

  秦長歌慢慢將壺就口,冰涼的酒液入口,激得人渾身一顫,下腹時卻一路灼熱的燒下去,彷彿一條火線騰騰的直貫全身,又或是一蓬烈火砰的一聲在內腑深處炸開,將人眩暈而熱烈的拋上雲端。

  燃燒的灼熱裡她卻在森然的想,他為什麼裝作沒聽見?

  花狐狸……花狐狸。

  當年還不是皇后的秦長歌,和也不是靜安王的玉自熙,在一起出生入死浴血打江山的過程中,從來對對方都沒一個好稱呼。

  他稱她母蠍子,她喚他花狐狸。

  他說她一肚子壞水,手段百出毒辣無情,是個誰碰誰死的母蠍子。

  她說他男生女相陰柔奸狡,笑裡藏刀殺人如麻,男人比女人還美,男人比女人穿得還妖豔,生生的笑面花狐狸。

  那時她十六歲,他十七。

  他是秦長歌輔佐蕭玦之後,唯一一個由蕭玦自己帶來的死黨,秦長歌記得那日清晨踏過石板橋的霜,小城之外溪水邊,蕭玦突然駐馬,揚鞭指著前方,笑道:「長歌,帶你認識一個人。」

  溪水裡,陽光下,濯足的紅衣少年一回首,那一刻水波不流而陽光靜止,秋風裡吹散浮動的魅香。

  永生里美如彩蝶蹁躚的容顏。

  他是蕭玦的朋友,卻連蕭玦也不知道他的來歷,只在某日踏青之時,遇見了,合契了,喜歡了,他便目光發亮將他引為知己,他懶懶散散從此也將就算他是朋友;他說要去從軍和他告別,他卻說打仗好玩自己也去混混;他以為這麼懶這麼桀驁的人遲早受不了森嚴軍規會跑掉,他卻陪著他從小兵到副將到大將直到成為他的開國重臣;他對他說自己愛上長歌,他出了會神,然後鄙視的說早就知道了,還說女人這東西,是最麻煩的東西,永遠不要遇見的好。

  他一生如流雲如烈火如飄搖不定的風,從來都不像肯拘於一地的人物,卻一直將這雲這風這火系在了西梁皇室週遭。

  這些都是蕭玦說給秦長歌聽的,還曾開玩笑的說,是不是他也喜歡長歌,所以才甘為驅策,當時秦長歌就長聲一笑,說胡扯,玉自熙這個人,如果真喜歡誰,那是絕對不管你是上司還是朋友,絕對不客氣的動手就搶。

  不是戀人,卻是一起殺人闖天下拼出來的交情,那一聲花狐狸,普天之下除了蕭玦、自己和他,再無人知曉。

  秦長歌慢慢舉起酒壺,看著身前人波光明滅的眼眸。

  十餘年風霜血火,八千里轉戰煙塵,那些幽州、赤河、雲州、平州、定陽、德州……那些血流飄杵的戰場生涯,那些一聲聲帶著笑謔和譏刺的花狐狸,我不相信你會忘記。

  玉自熙。

  為什麼你裝沒聽見?

  後花園銀裝素裹,「積雪」皚皚,一片肅殺清冷裡,兩個只著單衣的人腳踩水晶柱,醉臥白銀堆,在最奢侈的地方喝著最不值錢的烈酒。

  「喂,王爺,」秦長歌醉醺醺一晃酒壺,敲了敲玉自熙腦袋,「你醉了嗎?」

  玉自熙手搭在額頭,懶洋洋躺在地上,「醉了。」

  秦長歌伸出雙手,在他眼前晃,「哪個是左手,哪個是右手?」

  玉自熙懶懶掀開眼皮看了看,答:「左手旁邊是右手,右手旁邊是左手。」

  「嘿,果然醉了。」秦長歌湊近他,「你妹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