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53 章

  秦長歌突然明白了蕭玦昨日的心情,心底升起淡淡疼痛。

  在捲起滿地亂草的風中停住腳步,秦長歌遠望著前方那一角飛簷,吩咐那太監,「你下去吧,我自己去找他。」

  太監不敢多話的退下,雖知道於規矩不合,但這兩人一是當朝太子,一是權傾天下炙手可熱的太師,誰敢阻攔?

  自進入安平宮就一直很安靜,不知道在想什麼的包子突然牽牽秦長歌衣角,嚴肅的道:「娘,問你一個問題。」

  秦長歌蹲下身,看著兒子清澈的眼睛,心底有隱隱的預感,平靜的道:「你問。」

  「我想起我的祁叔叔和容叔叔了,」包子抿著嘴,不看老娘,只看著前方枯乾的荷塘,「你告訴我,他們去了哪裡?」

  深吸一口氣,秦長歌淡淡一笑,等兒子這一問已經等了很久,原以為他早就該問的,不想這小子看似莽撞彪悍,心思卻有城府,或者他根本就是在害怕什麼,居然一直沒問,直到今天,安平宮衰敗的淒涼景色面前,那小子被牽動情緒,終於問出了口。

  秦長歌也曾經想過很多次萬一兒子問起當怎麼回答,然而今日真正聽見這個問題,她突然決定說實話。

  「你祁叔叔回中川當王了,將來你去中川,還可以見到他,你容叔叔,」秦長歌頓了頓,輕輕道:「去了。」

  「死了?」包子問得很平靜。

  「嗯。」

  包子扭過頭去,半晌,輕輕拔了根草,在指間繞了繞,編了個很醜的蚱蜢。

  「你看,」他將蚱蜢遞給秦長歌,「我小時候總愛在大街上找娘,找了回去祁叔叔容叔叔再給人家賠禮把人家給送回去,我以為他們要罵我,他們都不罵,祁叔叔做他那個恐怖的糖給我吃,容叔叔就給我編蚱蜢,他編得比我還醜。」

  他對著秦長歌綻開一個夢幻般的大大笑容,道:「那糖難吃,那蚱蜢一玩就散,真可惡。」

  秦長歌定定的看著他,半晌將手一伸,輕輕道:「兒子,想哭就哭吧。」

  「哇!」

  包子猛的撲進老娘懷裡,將腦袋拚命的向她懷裡扎,聲音嗚嗚嚕嚕的傳出來,斷斷續續含糊不清。

  「……可是我再也……再也玩不到了……」

  秦長歌抱住兒子,輕輕拍著他小小的背脊,低低在他耳邊道:「溶兒,我們的一生裡,永遠都在經歷離別,這是所有人都必須接受的現實,而你,你是將來的西梁甚至是天下的大帝,你所要面對的殘酷事實,會比普通人更多……我的孩子……哭吧,哭吧,但望哭完這一場,此生裡你便再不懼面對任何森涼的命運……」

  「我可不可以……不要這個皇帝……去換永遠的不要……離別?」

  「這不是選擇題,人生裡有無數選擇題,唯獨生死不是,」秦長歌給兒子拭淚,「那些陪著你長大的人,那些曾經將你抱在懷中的人,那些愛過你的人,他們終有一日要離開,不過早與遲而已,我們唯一能做的,就是學會接受,並讓自己過得更好,幫那些未能將生命之途來得及過完的人,活出雙倍的精彩來。」

  「對不起,」她靠在不住抽泣的包子耳邊,輕輕道,「我很抱歉,我是個不合格的娘,我讓你一歲就失去母親,四歲之前靠在大街上找娘來彌補心裡的空缺;我沒能給你完滿的幸福的雙親俱在的童年,你會說話時,最先會叫的不是爹娘卻是叔叔;我沒能保護好你的等同親人的叔叔,甚至故意讓你過早的知道人生的殘酷和離別的無奈,我始終在打碎你的琉璃世界,卻不能給你提供幸福無憂的童年……溶兒,對不起。」

  包子深深埋在她懷裡,伸出小小手臂,將她努力的抱了個滿懷,抽噎道:「不……你來得很及時,你讓我找到了親娘,你給我最大的自由,你沒逼著我留在冠棠宮傻兮兮的做木頭太子,你讓太子去做掌櫃,你讓掌櫃滿地瘋跑去開分店做廣告,你讓我知道我該知道的,你讓我得到我想得到的……沒有人比你更好。」

  秦長歌吸了吸氣,抬頭望天,突然覺得自己也要嚎啕大哭了。

  此生重來,顛沛流離,艱險不斷,時時覺得疲累,時時難忍傷心,然而今日此刻,忽覺走這一遭終究一切不枉。

  她輕聲嘆息著,抱緊了懷裡小小的身體,只覺得這一刻時光靜好,卻已什麼都不必再言。

  她不願說話,卻有人不願成全這對母子寧靜交心的一刻。

  那一大一小的溫情相擁,在落魄心寒的人眼中,如此刺目。

  「真感人啊……西梁尊貴的太師大人,哦,不,尊貴的皇后,你想哭的時候,有沒有想起,你曾親手造成了多少人的生死離別,那時你怎麼沒哭?」

  那聲音極其譏誚,帶著淡淡的漠然和輕蔑。

  「你這樣的人,也會因為離別而想流淚?你,配?」

  聲音就在身後,秦長歌卻仿若未聞,只細緻的給兒子擦乾淨眼淚,才緩緩起身,回首看著身後的人。

  她的眼睛突然睜大。

  眼前的人,瘦得宛如弦月一彎,天水之碧的長袍著於他身,宛如掛著飄搖旗幟的細樹,空空蕩蕩在風裡飛舞,露出袖口和領口的肌膚都蒼白得如同一層薄膜,隱約看見肌膚下淡青色的脈絡,唯有一雙眼睛,卻如有烈火在其中不懈燃燒,灼熱執著,似想將天地間一切物事,都燒了個乾淨。

  秦長歌怔怔看著他……蕭琛,這是蕭琛?這是那個水碧櫻紅,挑燈踏歌的詩酒風流的尊貴王爺?是那個意態閒雅,清貴靈韻的皇弟蕭琛?是那個任何時候都如清泉如流水如月光如佳詞般的空靈男子?

  清泉將涸,佳詞已殘,所有的美好傳說都已逝去,只剩下迥然不同往日的怨毒的幽火,在日復一日的燃燒。

  秦長歌目光緩緩下移,仔細打量了蕭琛全身,他衣著依舊精緻乾淨,氣質清潔,但是誰知道是不是因為蕭玦昨日來過,看守他的太監剛給他換的?

  不過從蕭玦昨日只是傷心卻沒有憤怒來看,安平宮人應該不至於虐待蕭琛,畢竟這位王爺名聲和雅寬厚,是著名的賢王,很得民心愛戴。

  秦長歌譏嘲的笑了一下,這世事當真有夠不公啊,一代賢王淪落囹圄,自己這個陰毒狠辣的壞人卻春風得意,真真叫人想起來就切齒痛恨呢。

  生生把一個絕世美男,痛恨折騰成了這般形銷骨立,宛如幽魂。

  情愛和仇恨,多麼可怕的東西。

  微笑著,她抬了抬手,道:「王爺,別來無恙否?」

  「別叫我王爺,」蕭琛漠然道:「蒙你所賜,趙王這個封號已經不存在了。」

  「哦,抱歉,我忘記了,不過無論如何,你還是陛下的親弟,血緣之情,是誰也抹殺不掉的。」秦長歌牽著兒子,閒閒擦著僵立的蕭琛的肩,邁入蕭琛所倚的那個殘破的亭子,順手折了荷塘裡半殘的荷葉墊在滿是塵灰的欄杆上。

  身後,蕭琛被她那句話刺激得一顫,手指痙攣的抓住欄杆,定定看了她半晌,冷笑道:「皇后,今日你是來示威的嗎?你們夫妻前後來看我,是想告訴我,你們要再次大婚了嗎?」

  他把再次那兩個字咬得很重,語氣裡滿是諷刺。

  秦長歌托著腮,抬眼瞅著蕭琛,根本不理他剛才那句話,只是緩緩道:「蕭琛,我發覺,你是最快接受我還沒死這個事實的人。」

  「那又怎樣?」

  「不怎麼樣,我只是由此確定了,」秦長歌盯著蕭琛眼睛,「事發之時,你根本沒有進入長樂宮。」

  蕭琛一震,默然不語。

  「你如果進了長樂宮,你親眼看著了某些事實,你便不可能這麼快便接受『皇后未死』這個信息,」秦長歌步步緊逼,「蕭琛,你沒有動手,你是在為誰做替罪羊?」

  沉默。

  極度的寂靜,聽得見身後花圃裡一朵花被風垂落一片花瓣的聲音。

  良久,蕭琛極慢極慢的道:「沒有誰可以逼我做替罪羊。」

  「當然,」秦長歌接得飛快,「你自願的。」

  抬起眼,蕭琛古怪的瞅了一眼秦長歌,再次拒絕答話。

  秦長歌的神色,卻一點點的黯然下去,她抬手,拈起被風吹過來的一片落葉,慢慢在掌心碾碎了。

  聽得對面蕭琛低低道:「你這個陰毒的女人,你在擊敗我之後,猶自不忘再施暗算,太陛天牢裡,哥哥和我對飲時,那酒你玩了什麼花招?」

  秦長歌瞟著他,冷冷道:「你拒絕回答我,我為什麼要回答你?」

  「不用你回答,我知道,」蕭琛冷然道:「毒在銀針上,試酒的銀針,是你給於海的對不對?你……」他一字字道:「你、好、狠。」

  語氣怨毒。

  「謝謝誇獎,不勝榮幸。」秦長歌不為所動,連坐的姿勢都沒換過,「蕭琛,你去喝潑在地下的那酒了?是不是?你喝過,所以知道那酒根本沒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