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問題是不用等待回答的,蕭琛的神情已經說明了一切,秦長歌面色平靜,心裡卻隱隱有些微涼,想起那夜燭火飄搖的太陛天牢內,蕭玦帶著被弟弟背叛了的傷痛匆匆而去,而一片黑暗裡萬念俱灰的蕭琛爬到地下,試圖喝那「毒酒」以自盡,這一幕兄弟決絕,這一場逼到死角的斬情之計,雖說是蕭琛咎由自取,然而終究是悲涼而疼痛的。
苦笑了一下,秦長歌站起身,覺得自己這一趟何必過來?水至清則無魚,人至察則無徒,有些事,何必非要搞得這般清楚?揣著個明白裝糊塗,說不定人生還過得幸福些。
雖然蕭琛什麼也沒說,但對於秦長歌來說,想知道的,不想知道的,都已明白。
他那般譏誚的笑容,是想等著看自己同樣被打落塵埃的那一日吧?
微微仰首,望著南歸的雁,秦長歌清晰而緩慢的道:「蕭琛,你我都是聰明人,你能做的,我未必做不到,別笑得太早。」
「我有什麼好笑的?」蕭琛目光裡的幽火似可燎原,「人生修短,苦樂貧富,到頭來都是一抔黃土,縱贏得了一時,終贏不了一世,大家都好自為之吧。」
他譏諷的笑著,伸手一引,姿態依舊有幾分當初的優雅氣度,「請,不送。」
秦長歌深深看他一眼,本想讓他遷出安平宮的打算也懶得再提,牽著兒子走路。
包子乖巧的跟著她,卻在擦身而過的時候突然回首道:「聽說你害過我娘?」
蕭琛看著他,淡淡道:「太子殿下,歡迎你在將來登位時,賜我一杯鴆酒來替你娘報仇。」
包子嗤之以鼻,「我娘的仇她自己負責,我管這事做什麼?我還沒說完,聽說你對父皇很好。」
蕭琛神色突然晦暗下來,默然不語,半晌又冷笑了一下。
包子道:「上一輩的恩怨,我娘說過和小輩無關,無論如何你是我叔叔,我好像從未拜見過你。」
他微微彎腰,道:「皇叔。」
蕭琛微微一震,看向眼前孩子的目光裡,蒼涼的意味更重了幾分,半晌喃喃道:「但望你更似你父皇,不要像你母后……」
包子卻已轉過身去,隨著彷彿什麼都沒聽見的秦長歌離開。
只留下一地盤旋枯黃落葉裡,殘破長亭中那個長久佇立的孤獨的人影。
出了安平宮,秦長歌直接把兒子送到了京郊大營,楚非歡對包子要來做個小兵的提議毫無異義,並立即給了包子一個下馬威,將準備黏上他膝蓋的包子給捋了下來。
包子對此表示十分的抗議,扒著乾爹的膝蓋死活不肯放手,楚非歡很平靜的告訴他,作為一個大營中最低等的小兵,時時爬上總軍師的膝蓋是非常荒謬的,當然,如果是太子殿下爬那還是合理的,那麼,太子殿下,請你回冠棠宮,換了太子衣冠再來爬在下的膝蓋吧。
包子只好悻悻爬下乾爹膝蓋,悲摧的發現,自己上了老娘的當,當個兵的犧牲,著實也太大了點。
可是男人說話駟馬難追,答應了的事要想賴賬,恐怖老娘會有一萬種辦法來整治他,包子無奈,只得換上大了好幾碼的最小號士兵裝束,抓了個最小號的細如筷子的長矛去站崗了。
秦長歌和楚非歡一副理都不理的樣子把他踢出大帳,轉手就對虛空處點了點頭,黑影閃了幾閃,太子爺永不離身的凰盟護衛和內廷護衛都跟了出去。
苦頭要給他吃,安全更要保護好,這個多事之秋,秦長歌絕不敢拿兒子的安危冒險,包子現在無論在哪裡,明裡暗裡的護衛足足有一個連。
大帳裡只留下兩人,楚非歡給秦長歌斟了杯茶,淡淡問:「陛下沒事吧。」
「嗯。」秦長歌掉開眼,不接觸楚非歡目光,低頭專心喝茶。
楚非歡抬眉,目光如水在她微紅的臉頰上拂過,眼神微微一痛,隨即平靜的道:「我見你昨夜未歸,也沒有信來,便知道不會有事。」
秦長歌臉上騰騰的發起燒來,再次含糊的唔了一聲,將臉幾乎埋進了茶盞裡。
心裡亂糟糟不知道是什麼滋味,非歡和自己同時接到蕭玦被刺的消息,非歡卻沒有跟去,他是不是已經預料到蕭玦不會有事,所以給自己留了和蕭玦單獨相處的機會?
自己一夜未歸,非歡心裡會怎麼想?
秦長歌的手指在茶盞外沿毫無意識的畫圈圈,想著和非歡這兩年來的種種心路歷程,非歡對她,先是拒絕,不願拖累她,然後又因為某個原因,試圖對她追求,並希冀和她歸隱山林,身體和武功復原後,按說他當可完全拋開最初的顧慮,全心追逐,然而他的神情舉動,雖然真誠依舊此心不移,卻又多了分若即若離,有時候甚至覺得他,隱隱的苦痛和矛盾……
秦長歌這裡沉吟半晌百轉千回,楚非歡卻沉靜如舊,只道:「既然那邊沒事,這裡正好有事等你處理。」
秦長歌愕然抬頭,問,「有新軍情?」
「不是,」楚非歡道:「昨夜你走了後,來了個女子在大營外探頭探腦,被當做奸細抓了進來,屬下報來我去處理,那女子說是文昌公主近侍,叫綺陌。」
秦長歌怔了怔道:「我認識,她怎麼會到這裡來找我?」
楚非歡道:「我也很奇怪,她卻不肯和我說來此事由,只說請你去上林一趟,便走了,我本想派人進宮通知你,但是夜間宮門非軍情不能開啟,只好等你回來,你既然回了,就去一趟吧,我瞧她神情有些怪異不安的樣子,怕是確實有事。」
秦長歌皺眉道:「前幾天蕭玦還和我說,文正廷回京做戶部尚書,有次無意中遇見文昌,很是仰慕,他問過皇姐意思,也是願意的,正商量著要給她操辦,難道文昌要大婚了,找我去做參謀?」
哈哈一笑她道:「新娘綜合症?」
楚非歡深深看她一眼,突然道:「陛下有無和你商量,你正式回宮的事體?」
秦長歌被問得一怔,楚非歡看著她神情,苦澀一笑道:「那日鬥春節,放出睿懿皇后回歸的消息,是我和他商定的計畫,這一風聲傳出,皇后不回歸也得回歸,差的只是時間罷了,是不是?」
秦長歌怔怔看著他道:「非歡,你明知……你還……」
「沒有什麼比你的安全更重要,只要對你有利,我都會去做,至於那後果是否對我有利,我當時不會去想,事後也不會去後悔。」楚非歡淡淡道:「長歌,我一生無有他願,只願你幸福。」
他不去看秦長歌神情,嘴角一抹笑意淡如春水漣漪,「我曾經拙於言語,什麼都不願和你說,只喜歡將心思都放在心底自己想,經歷生死那一場,那些等待的日子裡我無數次後悔,那許多話沒來得及和你說,你就去了,卻叫我到哪裡再去剖心表明?那些日子裡我一次次對自己發誓,如果還有機會,我絕不再漠然對你,我會和你分享一切,我要讓你知道,再寒冷的日子有人始終會給你溫暖關切,但是你只需要聽著就好,聽沒聽進去,應不應答,要不要,都在你自己。」
「就如同今日這句話,我依然不要你回答,不要你擔上心事,我只想你知道。」
楚非歡輕輕湊近秦長歌耳邊,語聲低如極遠海岸吹掠來的清風。
「長歌,我曾多麼希望,此生能娶你為新娘。」
「我曾多麼希望,此生能娶你為新娘。」
「如果這輩子還能看見你為我著急一次,此生也不枉了。」
秦長歌騎在馬上,晃晃悠悠往上林山去,突然將馬鞭狠狠在半空中一抽,似乎想要將這兩句魔咒般在腦海中盤旋不休的話給徹底抽飛。
她四周大批護衛給她突如其來的動作驚得渾身一顫,愕然望著莫名其妙發威的太師大人。
秦長歌嘿的一聲,悻悻的將馬鞭收回,決定暫時不去想這些煩惱事兒,她的智商,從來就不是為了這些情事給準備的。
前方上林庵在望,不遠處是江太后「榮養鳳體」的晟寧行宮,文昌喜歡上林清淨,住在這裡,也有監視江太后的意思。
秦長歌現在的身份,不比當初的小宮女明霜,到哪裡都有幾分警嗶森嚴的意味,她私人衛隊足有三千人,個個都是千挑萬選的驍勇精壯之士,蕭玦自從她上次落入陷阱一事,現在恨不得一片樹葉落到秦長歌腦袋上,都要在三十丈外絞得粉碎,現在普天之下,要想單人獨劍接近秦長歌身側,門都沒有。
剛到上林山腳,前方探馬部隊已經散開警戒,不多時隱隱有喧鬧之聲傳來,隱約可見人影晃動,隨即聽見兵刃交擊聲響,秦長歌挑眉——這是皇家御苑,怎麼會有雜人?居然還敢動手?
想起楚非歡轉述的綺陌的奇怪舉動,心底隱隱有些不安,策馬上前幾步,立即有人攔住,道:「太師大人,前方有敵,請莫涉險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