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玦霍然轉身,目光隼厲如鷹,閃電般劈向淑妃。
淑妃捂著胸口,癱軟在地,終於什麼話都說不出來了。
蕭玦狠狠盯著她,目光如果可以殺人,淑妃早已死了一萬次。
手指捏緊成拳,勁力的收縮導致骨節格格作響,蕭玦努力控制自己一拳擊飛她的衝動——此生從未這般恨過一個人,直欲將這個滿嘴胡言的瘋女人碎屍萬段攪成肉泥,再狠狠在腳下一寸寸踩爛。
可是不能。
長歌離去前那一眼,明明已有疑慮,此時殺她,就成了自己心虛殺人滅口。
那許多剖明心跡堅剛誓言也就成了不堪一擊,一句話就可吹滅的笑話。
「拉下去!張家和何家涉嫌謀逆,全數打入天牢,給我好生搜捕黨羽,一個也不許漏網!」
「是!」
「請太后在此好生榮養!撥三千京西駐軍關防晟寧行宮,從今日起,所有未奉旨接近行宮三里之內者,殺!所有未奉旨踏出行宮一步者,殺!」
「……是!」
寶座上,一直身姿端凝的江太后,聽見那兩個殺氣騰騰的殺字,身子終於微微一顫。
淺紫深錦金芙蓉衣袖底的雙手,死死絞扭在一起,無人知曉那細膩肌膚上,一片片青紫印痕。
苦心籌謀,於劣境中費盡心思聯絡,好容易說動了這兩個因為深宮寂寥常來她這裡禮佛的妃子,瑤妃不曉事,只用來做障眼法,淑妃卻是一門心思想做太后,她讓瑤妃去時時鬧蕭玦,使得他心煩意亂更加不願理會後宮諸事,讓張家在儀州重金買下殺手,暗中抽調張太尉忠誠舊部掌握的部分邊軍,萬事俱備只欠東風,不曾想身邊有白眼狼,將消息遞給了文昌,更不曾想看管文昌的人這麼昏聵,為了女色誤了她的大事……時也命也,當真是再強求不得的事……
似乎從那件事出奇的成功之後,便將所有的好運氣用完,之後,便是步步嗟跌,不復再起。
從此後,晟寧行宮日昇月落,再不會有什麼不同了吧……
秦長歌在黑暗中疾馳。
身下寶馬,來自青瑪,最是矯健無倫,全力奔馳之下越發激發了來自遼闊草原的雄野之性,快如追光。
沒有方向,沒有目標,漫無目的一陣胡亂飛奔。
風從耳邊飛速掠過,呼嘯如冷笑,彷彿在嘲笑她這些年的不斷追索,窮盡心思,說不準到頭來是個「何苦來?」
何苦來,何苦要執著真相?何苦要將鏡花水月的虛幻美麗打破,去鮮血淋漓的面對現實的青面獠牙?
蕭玦……也許一切都不是你的錯,可我不能阻止這一刻心涼徹骨。
我亦傖俗,我亦凡人……會因為這紅塵恩怨愛戀間的不如意而策馬狂奔,如世間所有普通女子,不管不顧的放縱自己。
便……放縱一回罷!
秦長歌突然站起,在馬背上穩穩直立。
好似多年前她立於馬背之上,以追風神弩,滅殺了一個王朝的最後的皇帝,以一個血花四濺的定格,宣告了前元二百年國柞的消亡。
帶著一抹虛幻的笑意,秦長歌穩如磐石的站在飛奔的馬上,緩緩伸手,做了個拉弓射月的姿勢。
「錚!」
彷彿是意念中的一聲響,又彷彿不是。
秦長歌茫然抬頭,這才發現自己一陣亂奔,竟然到了安平宮宮後的一處崖下。
而崖上,隱約有錚然琴音傳來。
琴音隔得遠,聽不真切,但是清冷淒切,倒合了秦長歌幾分現今心境。
秦長歌腳一頓,旗花火箭般直直在馬背上拔身而起,腳尖連點幾點,半空中衣袍展開如花,輕輕巧巧便到了崖中段。
那裡有斜出一株青松,宛如一把綠傘張在崖下。
秦長歌一個旋身,穩穩盤膝在松上坐了。
很好,既隱秘又安靜,又可以免費聽琴。
頭頂丈許之地,不知是誰攜琴高崖,蕭然撫琴,伴孤松冷月露下長風,於撥弦間起落生平如飛雪的悲苦,一聲聲將所有的心事彈奏,再將那些不能出口的言語,零落萎謝在秋夜微雨後的高崖之巔?
那琴音如簌簌落雨如渺渺煙雲,徘徊宛轉空靈虛幻裡滿是淡淡牽念和盈盈悲愁,彷彿是某年書房外盛開又凋落的花,某年亭台落雪間翩若驚鴻舞劍的人影,又或是石板橋上那一層晶瑩的霜,一生裡再無人可以於其上留痕。
秦長歌靜靜聽著,慢慢綻開一個微帶苦澀的笑容,想起蕭琛譏誚輕嘲的笑意……你在等著看誰的笑話?他的?我的?還是你自己的?到底誰是這命運之局裡身不由己的棋子,在彼此碰撞廝殺裡,騰起四海八荒的不滅硝煙?
我們的一生裡,那些銘記的,留存的,不肯忘卻的,到底是生命中的熙光還是讖言?
琴音深冷,如同在深海之底浸泡千年後再取出,於冰晶世界裡彈奏,一奏一朵霜花,季節瞬間由秋便到了冬。
這秋夜冷雨,苔滑石涼,崖上寒風如許,蕭琛那身子,夜夜這般孤身撫琴?他是要紓解內心鬱結,還是根本想慢性自殺?
秦長歌穩穩坐著,目光森然,一個人如果自己不想活,那麼死了也未必不是解脫。
崖上,崖下,斯人撫琴,斯人聽琴。
誰才是誰的知音?
誰聽進對方心深處,看見彼此的結局?
捂起耳,閉上眼,做個耳聾目盲的痴兒,是不是比耳聰目明的精明人要來得幸福?
頭頂那個傷心人,因為不能忘記,終究日日自苦。
而自己呢?因為不肯放棄,最終會揭動的,難道不止六國風雲天下逐鹿,還有那些千絲萬縷休戚相關的人們的命運?
琴音越來越輕,將近曲終,秦長歌的目光卻越來越涼越來越亮,彷彿突然生起了兩簇藍色的幽火,纖毫畢現的照見自己初初混亂的心意。
她目光緩緩拉開,罩向身下,那裡是秋夜雨後,月下千里山河。
山河不變,亙古不老,人心又何必總如塵埃,隨風搖擺?
突有吱嘎一聲,在靜夜裡傳出好遠。
弦斷,驚聲。
崖上有推琴之聲,不多時,一張由中川名師精心製作的價值千金的名琴,翻翻滾滾從崖上落下,摔在山下,發出嗡然聲響。
有人於崖頂長聲嘆息,低語:
「人性最薄,情又如何,終究是破!」
「破!破!破!」
連呼三聲,待到最後一句,其聲已遠。
崖空寂寂,月下秋風正涼,穿過孤松,拂起崖下女子黑髮,女子一動不動,宛如石像穩穩端坐。
良久,風裡響起她喃喃語聲。
「蕭琛,我終於明白了你。」
來時疾,去時緩。
下了崖的秦長歌勒馬由韁,緩緩而行,忽聽見前方馬蹄聲疾,暴風驟雨般踢踏而起,聽起來對方似有急若星火的事務,不由失笑,自言自語道:「倒像那傢伙的德行……」
話未說完便見一匹神駿黑馬長馳而來,馬蹄踏破一街寂靜,馬上人金冠歪斜神色焦急,英朗眉目滿是鬱憤之色,卻不是倒霉的蕭皇帝是誰?
秦長歌愕然看著他,這人在自己身上放竊聽器了?這是怎麼找來的?
咬了咬唇,秦長歌覺得自己心裡還是有點膈應,有點暫時不想看見這個讓自己煩惱的人,當下裝作沒看見,撥馬就走。
身後忽起衣袂帶風之聲,呼的一聲自己的外袍衣袖的同一個部位今晚第二次被人狠狠拽住,蕭玦的聲音氣惱急切的響起,「長歌,你聽我解釋!那女人一定是偷看了我洗澡!」
雖然滿心鬱鬱,秦長歌聽到最後一句也差點噴了,勉強按捺住自己,神色清淡的俯眼看著自己不成樣子的袖子,又轉頭看了看馬下那個棄馬飛身而來,死死抓住她袖子的尊貴又無賴的傢伙,淡淡道:「陛下,你很喜歡我的衣服?」
「嗄?」
蕭玦滿心焦慮奔遍全城,好容易神奇的碰見她,滿心的焦灼瞬間化為欣喜,欣喜裡又生出惴惴不安,正想好好的和長歌解釋一番,不想她劈頭一句問得莫名其妙,一時反應不過來怔住了。
秦長歌已經再次很溫柔的對他一笑,道:「看來陛下實在很喜歡我這件袍子。」
她突然快速的將外袍脫下,揉成一團迅速塞到蕭玦手中,蕭玦下意識的抓住,秦長歌對他露齒又是一笑,霍然揚鞭。
馬立刻如箭射了出去。
蕭玦反應過來立即提氣要追,不想那一吸氣,外袍裡突然騰起一股淡淡霧氣,蕭玦立即吸進許多,立時頭一暈,砰嗵一聲倒在地下。
驚呼聲起,那些馬匹不如陛下的坐騎神駿,現在才趕到的侍衛紛紛沖上去去扶起蕭玦,見他昏迷不醒,嚇得六神無主,其中有走過江湖的武林中人出身的侍衛,仔細把了把蕭玦的脈,道:「無妨,陛下只是中了最低級的迷—藥,睡一覺或者澆一盆冷水就好。」
侍衛們面面相覷,誰敢澆皇帝一盆冷水?沒辦法,只好把皇帝背回龍章宮睡覺算了。
人群散盡,街角轉過秦長歌,揚著鞭子無聲大笑,笑著笑著,嘴角的笑意漸漸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