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非歡笑笑,接了,秦長歌過去,親自給他包紮,楚非歡卻只看著那爆炸的地方,臉色蒼白而目光微涼。
前方硝煙未盡,地下隱約已經出現了一個深坑,坑中鮮血殷然,隱約有碎肉殘肢。
卻一時辨不清是誰的。
秦長歌突然發出一聲嘆息,輕輕道:「其實我想殺的並不是你……」
楚非歡捂著肩,注視著那方地面,悠悠道:「以身相代,雖死無悔,恩耶?情耶?」
深坑裡,一隻形狀優美的手,奇異的沒有被鮮血和黃土所污,仍然保持著主人生前的潔白纖細,保持著一個撈取拂開的姿勢,輕輕指向側前方。
側前方,灰土裡,陰離蠕動著,掙紮著咳血起身。
來自中川,經過名匠改良過的,比霹靂彈更勝一籌的霹靂子,終於在首次使用中,便發揮了它無與倫比的威力,將當世頂尖高人,炸得幾近覆沒。
班晏死,陰離傷。
本來是應該倒過來的,班晏完全來得及退開,然而那一刻她選擇了繼續接下,其實就算接下,她也完全來得及鬆手,只要不管陰離死活就行。
然而她永遠做不到不管。
她突然發現,秦長歌在陰離全身上下,都塞了那東西。
班晏的選擇,毫無猶豫。
最後一刻,她將所有霹靂子飛快從陰離身上拂下,然後將他推出。
須臾之間,生死倒替。
誰在多年之前便撥動了命運的絃索,以一個蒼涼的尾音,將生死相隨的故事結束。
陰離伏倒塵埃,那一霎時間終究還是不夠,班晏沒來得及將最後一個黏在他腿上的霹靂子摘盡,他的左腿被炸斷,鮮血浸透了地面那層混著雪色的黃土。
他卻並不知道疼痛,只怔怔注視著那隻至死還指向他方向的手,恍惚中想起很多年前,那個無名寨子裡,遇見的那個因為觸犯禁忌全家被誅,自己也被扔進毒蟲谷裡,日夜號哭將要死去的小女孩。
他當時就在谷中,借那遍天遍地的飛行毒蟲,練教中的百毒大法,始終不得突破的功法令他心情煩躁,那女孩被扔進來時,就落在他身邊不遠處的草叢裡,各種毒蟲立即嗡嗡的飛去,尋那芬芳的人體的氣味,孩子淒慘的哭聲響徹天地,他連眼皮都未睜開。
哭聲不知道什麼時候停止的,他沒在意,他只關注自己的功法,然而一日夜後他終究未能突破,鬱鬱站起,轉身就待離去,不想看見草叢微動,那孩子居然沒死。
他冷然俯身,看著那孩子,她的臉已經被毒蟲叮咬得全部毀去,臉上結滿瘡疤和黑色瘤子,猙獰扭曲,宛如火灼,盡成焦炭,然而身子卻毫髮無損,她在落下時,本來沒有衣物,她一邊哭一邊拚命搬開石頭挖了個洞,將自己的大半身子埋進土裡,又拔草遮蓋了其餘的部位。
他目中閃過激賞——這是個聰明的孩子,如果好好培養,必成大器。
何況,自己修煉的百毒大法,如果不能進益,那麼反著練拔毒,拿她來試驗倒是不錯。
他帶走了她,培養她成為忠心屬下,十數年裡她創彩蠱教,一步步成為玄螭天使,為他主掌全宮應對來敵,為他出謀劃策拓張勢力,她向他獻出全部,從無一刻背離。
十數年裡他慢慢給她治傷臉,當一半容顏出現時他驚為天人。
忽然便起了私心,為什麼要全部恢復她的容貌?這麼一個傾國傾城又天生武學奇才的女子,一個比他遲練陰家武功很多年,卻練得出類拔萃有所創新,甚至遠超陰家武功最高的先祖的女子,她只是因為身世和容貌的悲慘,才留在了陰冷的他身邊,如果她光豔如常,她會令天下瘋狂,那麼到時,他又將置身何地?
他假借功力不夠,放棄了繼續治療,她無一句怨言,只笑著說終於看見了自己原本應該長什麼樣子,此生不枉。
她盈盈拜謝他的大恩,他看著她,不知道慚愧。
玄螭事變,自己那時正在練九天玄極功,陰差陽錯再次失敗,若不是她三日三夜一步不退的守在幽火澤,宮中子弟怕已無存。
和西梁的界橋之會,他被西梁詐了一回,亂軍中狼狽奔逃,若不是她迎出數百里悍然接應,他未必能全身而歸。
他並沒有真正救過她,她卻還了他一生的忠誠,乃至生命。
陰離不住的咳著,咳出血沫,這許多年他只知道沉溺武學,習慣了她的存在,習慣到不知道去深想一切,然而此刻他突然覺得,自己的心已經沒有了,大約在剛才那一炸中,便已被炸碎了。
只留下了一處巨大的空洞,穿過這午夜森涼的帶血和雪的風。
他看著那隻手,那隻手擱在坑側,黃土飛雪中一個上揚的姿勢,看似一個人扒在坑邊,正想努力爬出坑來。
陰離忽然掙紮著,一點點蠕動過去。
身後拖出長長的一條血線。
蕭玦探身動了動,秦長歌伸手一攔,三人默不作聲的看著陰離,一步步挪向深坑。
陰離的手,終於夠到了坑邊那手,他大喜的喃喃道:「班晏我來救你……」
伸手大力一拉。
落空的力道令陰離一跤栽倒,被震傷的內腑再一次鮮血狂噴。
那隻雪色纖手落於陰離懷中。
陰離怔怔的看著那隻斷手,目光中滿是愴然和不可置信。
……好像很多很多年前,某個黃昏,日光鍍上明紗長窗,他匆匆進了她閨房,欲待和她商量宮中的事務。
她彼時正在梳妝,半邊長髮垂落遮住鬼面,銅鏡裡只見雲鬢香腮容色鮮妍,見他進來,回眸一笑,停在黑髮邊的纖手如雪。
那般驚心的白與豔,宛如碧池邊一朵盛開的蓮。
彷彿也只是一眨眼,那朵蓮花便悠悠垂落枝頭,萎謝在他的懷中。
陰離輕輕的撫摸那隻手,撫摸那隻記憶中自己從沒有這般溫情的觸摸過的手。
很多年前他在毒蟲谷漠然聽她哭泣,很多年後爆炸那一刻他聽見她對他低低道:「離……」
只來得及說一個字。
是在喚自己的名字,還是在告訴他,從此,你我,離。
陰離低低的咳著,偏頭將血沫咳進塵埃,他不願有一絲血跡,沾染懷中那玉色柔荑。
他將那殘手緊緊揣進懷裡,掙紮著要跳進坑,將班晏的其餘屍骸收斂。
秦長歌注視著他,無聲的揮了揮手,立刻有凰盟屬下意圖去幫忙撿拾,卻被陰離大力揮開,他什麼人都不看,艱難的滾進坑內,脫下自己的外袍平攤在地上,枯瘦的手指在坑內一點一點摸索,每摸到一點骨殖,都小心的剔去泥土,放在袍上。
不知什麼時候,雨停了,黑暗天空中只有雪花旋轉飄落,落入那些黃土黑煙鮮血白骨中,瞬間消失不見。
冰雹小了些,細細的飛落,聽起來像是環珮叮鐺的女子,蓮步姍姍遠去的步聲。
長空下,飛雪裡,數百人的注視中,曾經煊赫一時,總掌一國大權的南閔大祭司,旁若無人伏倒在冰涼污濁的泥坑之中,將那伴隨了他半生的女子血肉,一一珍重收斂。
她在時,他不曾予他回顧,她去後,他方知心意幾許,卻為時已晚。
不過無妨,以後,我和你還有很長很長的日子,近乎永恆。
陰離沉默抿唇,將那血肉斂成一堆,放進懷中,仰首看著天際飛雪徘徊如女子輕舞,漸行漸遠,而遠處,夜鳥悲鳴,掠過空山。
然後撒手,坐在坑中,閉目,淡淡道:「埋吧。」
乾元六年正月十五,無名小鎮風雲再起,一場精心佈置的針對西梁最高層決策人物的暗殺行動中,南閔兩大勢力捐棄前嫌,合力出動,設大陣、掘地道、布幻毒、重重布網,意圖將西梁帝王暗殺於詭鎮之中,卻最終折戟沉沙,彩蠱教全軍覆滅,水家傷亡過半,水鏡塵於大軍追逐中逃逸,玄螭宮天使班晏被炸死,大祭司陰離抱骨自斷心脈而亡。
那一夜飛雪落冰,死傷無數,大軍終於衝破陣法搶進鎮中後,對未及逃逸的南閔人大開殺戒,橫貫鎮中的一條長街,堆滿了來敵的屍體,鮮血融進薄冰,化成紅色晶體,沾染上了士兵黑色長靴,一步一個血色腳印。
那一夜山風呼嘯,飛雪呼嘯,廝殺或奔逃的人們在呼嘯,然而在鎮中心,卻有一塊最為安靜的地方,永久埋葬了曾經叱咤風雲的一對男女。
南閔人視為神祇的玄螭宮,從此和那個國家一般不復存在,而南閔遺民心中曾經的精神領袖,默默無聞的葬在了這個連名字都沒有的廢鎮。
古戍蒼蒼,大荒茫茫,從遠山奔過來的風,將那些刀光劍影和生死枯榮都凜冽的捲了去,再驚破,所有寫著謎題的夢境。
那一日,還有一段對話和一幅場景,永久的留在了血跡殷然的廢墟。
雪盡,日昇,最初一道日光投射到並肩而立的兩人身上。
「……對不起。」
「你有什麼對不起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