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州守將在城破伊始便放棄抵抗,率領部分將領投降,只有一個被罷免的城門官劉汝南,臨危之際再披戰袍,帶著一批死不棄城的士兵死守在那個缺口,在城牆處連殺三十二人,將長刀生生砍裂,最後失卻兵器,眼見敵軍包圍過來,大笑道:「敵寇屍首成山,丈夫死於其上,快哉!快哉!」
爬上那三十二具屍體,觸牆而亡。
聯軍士兵默然佇立,無人上前踐踏屍體,男兒心性重英雄,縱然敵對,縱然殘忍,依然不免為此觸動,一個小隊長肅然三躬,將劉汝南屍首端放於地,其後數十萬聯軍士兵經過此地,無一人辱及劉汝南屍身。
午夜,不過一個時辰,雲州城已被佔領。
厚重的城門在月光下,緩緩開啟。
數騎絕塵而來,馬蹄騰起如線如電。
士兵們雁列城門之側,排出一眼望不見頭的隊伍,見那當前一騎馳到,齊齊跪地。
馬上騎士一勒韁,淡金衣袍在風中飛捲,他緩緩抬頭看著城門之上,雲州兩個骨秀神清的大字熠熠閃光。
清冷月下,男子仰起的下頷,有著流動的韻致和風華。
他一揚眉間,十萬里江山鬱鬱青青。
散漫的笑了笑,笑意慵懶而灑然,男子一揚鞭,在眾騎擁護下長驅直入,如利劍悍然穿透雲州。
聯軍如浪如潮的歡呼聲中,男子登上城樓,淡然下望,只是一個揚掠的眼神,呼聲立止。
數十萬士兵,用崇拜敬慕期待的目光望著自己心目中如同神人的主帥,望著這個彈指間便擊破西梁獨霸天下的不破神話的氣度非凡的男子。
看見他輕笑,平靜開口,聲音不大,卻響徹全城。
「屠城。」
乾元六年正月十八,浩劫降臨雲州,魏燕聯軍先期軍隊三十萬,神兵突降於確商山腳,無聲截殺所有城外周圍十五里地的哨樓和關卡,以雲州守軍猝不及防的速度攻破城牆之後,在聯軍主帥白淵的一聲屠城命令中,歡呼著衝入雲州大街小巷,用別人的糧食衣服去補充自己的糧食衣服;用別人的頭顱去練自己的刀法和槍術;用別人的姐妹女兒去安慰自己「久曠的身心。」
城中黑煙四起,哭聲震天,無數人被殺,無數家門戶被砸碎,如狼似虎的士兵衝進哪裡,哪裡就爆發出瘆人的慘叫,衝出哪裡,哪裡就汪出高過門檻的血泊。
老人們被踩在腳底,嬰兒們被挑在刀尖,青壯男子更是第一時間被殺戮乾淨,雲州城最大的承天街,屍首堆積了足有三層,沒有一具堪稱完整。
滿街的箱籠翻倒間,士兵們狂笑著,在口袋裡揣滿銀兩,脖子上掛滿了金鏈,手腕上叮叮噹噹幾十個手鐲,連褲襠裡都塞滿了首飾。
那些韶齡的女子,連同花花綠綠的被縟一起被拖出來,士兵們輪流當街宣淫,女子的哭喊聲衝破雲霄,再漸漸細弱至無聲。
戰死城牆口的劉汝南的女兒,十八歲的劉瑩,同遭厄運,她和母親沒來得及上吊就被拖了出來,這個剛烈不下乃父的女子,一刀捅死母親,自己卻沒有自盡,一直奔到城門處,被一群士兵擋住,當一個士兵撲上她身子時,她咬斷了那個士兵的舌頭,將那舌頭嚼碎成塊,一半狠狠吞下肚去,一半噴吐了一地。
滿街等待施暴的士兵齊齊被震住。
聽得女子滿口鮮血,仰頭大呼:「皇后!雲州乃你鳳潛之地,為何你不護我雲州數十萬姐妹!」
有人上前去拉她,卻發現她張開的口中,自己的舌頭也被咬斷。
當夜風聲低徊而慘呼猛烈,士兵們殺到最後覺得手軟,乾脆挖個坑一起埋掉算完,原先看見女子都去輪姦,後來變成一人分一個,再後來相貌不美不奸,殺掉。
到得天亮時,雲州城已經成為死域,白淵國師的屠城命令,被執行得非常徹底。
這一夜,史稱「雲州絕滅夜。」
清晨,淡薄的陽光升起,照耀的卻再也不是雲州父老安詳的容顏,而是那些慘遭浩劫死不瞑目的屍體。
興奮了一夜的士兵們,遊魂般的在屍堆中穿行,倚著人頭堆吃乾糧。
很多人換穿了西梁士兵的衣物,到城樓上守衛。
馬思銳的帝王宅,現在自然是白淵的住處,這裡庭院深深高牆連綿,外間的哭喊和血腥,雲州城的慘烈和悲憤,是不會傳進來的。
白淵在下棋。
他輕衣緩帶,意態悠然,眉宇流動如風雲變幻。
單手輕輕敲著棋坪,白淵笑謂對面的華衣女子:「娘娘號稱北魏國手,如何今日這棋下得心神不屬?難道屠城也令您手軟了?」
女子微笑,笑容嫵媚華豔,正是北魏純妃完顏純箴,「屠城是我的意思,我為何要手軟?」
「說到這個,在下也覺得奇怪,娘娘為何一定要屠盡雲州父老?」
「國師撇得好生乾淨,這個命令,不是您親口下的嗎?」完顏純箴神情無辜。
白淵輕輕敲著棋子,淡笑不語。
門外傳來傳報聲,白淵應了,掀簾進來的是投降的雲州守將郭恆,大氣不敢出的跪在地下,深深俯首。
白淵微側身子,瞟了他一眼,道:「郭將軍,府中未受驚擾吧?」
郭恆顫聲道:「……沒有,謝國師護佑,下官一定忠於國師,甘甘甘為馬前卒……」
「哦,很好,馬前卒是不用你親自去做的,先鋒卻是你最合適,」完顏純箴嬌笑接口,「你的主子很快要到了,點齊兵馬三千,你出城去迎吧。」
「啊……」郭恆僵著身子,不知所措,要自己一個降將,用三千兵,去迎戰本國陛下的二十萬大軍?這這這這不是要自己死無葬身之地?
白淵輕笑著瞟了完顏純箴一眼,淡淡道:「娘娘和你說笑呢,她的意思就是你去迎,不是出戰。」
郭恆怔了怔,背上突然出了陣冷汗,敢情這兩位大人物是要自己將陛下迎進雲州,然後關城門,一舉殺掉陛下和太師!
郭恆的手指顫抖起來,卻壓抑著不敢言聲,自己的一家老小,全部被聯軍士兵「保護」著呢。
白淵突然微笑著招了招手,道:「你過來。」
郭恆身子一顫,猶猶豫豫靠近,白淵手一伸,輕拍在他胸前,郭恆不由自主張開嘴,白淵手指一彈,郭恆眼前黑光一閃,一個藥丸般的東西被彈到他嘴裡,咕嚕滾了下去,隨即咽喉深處泛起淡淡苦味。
「你膽氣著實有點小,我很怕你等會覲見天顏露了馬腳,給你吃個大補丸壯壯膽,」白淵不再看他,繼續下棋,「如果你不想全身寸裂而死,你就給我爭氣點。」
郭恆面色死灰,連連稱是,抖抖索索的退了出去,完顏純箴微笑著,啪的一聲擱下棋子,道:「將!吃你老帥,叫你有去無回!」
正月十九,午時尚差三刻。
西梁大軍出現在地平線上。
秦長歌在馬上仰首看了看前方雲州城平靜飄揚的西梁黑龍旗,目光細緻的在城頭上方一一掠過,沒有攻城的痕跡,沒有血跡。
蕭玦手一揮,一隊士兵轉向城西,去看那道傳說中被拆的城牆,不多時回來,報說確實是青灰漿糊了碎磚,很容易被攻破。
蕭玦上挑的長眉怒氣一現又隱,一揮手道:「進城再算賬!」
大軍接近,先行官帶隊策馬前驅,不多時城中鳴炮三響,雲州守將郭恆,帶領三千兵馬,軍容齊整的迎了出來。
從蕭玦開始,三人的目光都極其嚴格的審視了郭恆和所統帶的士兵全身上下,盔甲齊整,刀劍鮮明,精神狀態也很正常,郭恆的氣色有點不好,眼圈發黑,不過那實在也不能作為懷疑的理由。
城門開啟,雲州城袒露大軍面前,隱約可見承天街平直道路,時有行人三三兩兩行路,一派安寧祥和,未受驚擾景象。
將領士兵們都露出了歡喜的神色,這些天大軍長途跋涉,沒日沒夜的趕,著實疲乏透頂,終於趕在了敵軍的前方,想著等下可以進城休整,又可以背靠堅城迎據來敵,都有些迫不及待。
蕭玦秦長歌在郭恆恭敬的引領下入城,大軍浩浩蕩蕩跟隨其後,經過護城壕時,秦長歌俯身看了看壕中的水面,又仔細看了看城門上的角樓,笑道:「郭將領的部下,不愧我西梁健兒,身姿步法,看起來都殺氣凜然啊。」
郭恆低眉斂目,連連躬身,「太師誇獎,太師誇獎……」
此時蕭玦,秦長歌,和大軍主帥馮子光都已進入城門洞內,蕭玦目注前方,輕輕駐馬,頗有感觸的道:「雲州城風貌依舊,不知道當年的梅林是否還在?」
他目光有些遙遠,想起多年前梅林中的清麗女子一笑回眸,想起雲州戰役自己和長歌的並肩作戰,不想此生居然還有和長歌再次於雲州齊心對敵的一刻,命運翻覆輪迴,當真是再奇妙不過的事。
郭恆苦澀的牽了牽嘴角,俯低的腦袋讓人看不見他的神情,只是連聲道:「還在,還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