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長歌同時發令前路上原定陽守軍發兵來助,只是她跑得太快,援軍居然一時追不上,雙方由攻城戰轉為不斷的野戰,戰場由西梁邊境轉為原先北魏的地盤。
追到第二日,軍中來了位客人,被秦長歌大喜迎入營內。
追到第三日,前方是離禹城百里的「虎口崖」,「虎口崖」逼仄一線,崖石嶙峋,犬牙交錯成利齒,遠遠看去有如一張虎口大張,正待擇人而噬。
風從崖口穿過,也被那利齒割得支離破碎,聲音破碎宛如低吟。
山崖背後,是重重密林,黝黑深黯,一望無際。
斥候從前方奔來,揚眉道:「啟稟太師,沒有動靜,前方馬蹄雜亂,還有些丟棄物,從印記看,有大批軍隊過了崖口。」
秦長歌在崖口前駐馬,抬眼望瞭望前方崖口,突然伸了個懶腰,道:「我累了,傳令下去,不追,睡覺。」
跟隨的副將談樹青愕然抬頭看著秦長歌,太師這是怎麼了?前方雖然地形險要,但這幾天聯軍被西梁軍追得這麼急,哪裡來得及佈置陷阱?何況斥侯已經查探過,沒有可疑之處,不趕緊趁機會去追,雙方會拉得越來越遠。
秦長歌笑了笑,道:「看我做什麼?我臉上生出花來了?」
談樹青被噎得一句話也不敢再說,乖乖下令埋鍋造飯,就地休整,秦長歌看了看他們扎的營,道:「圍成一圈,槍弩隊駐紮在最外,離那條溪遠點,也不要在崖附近。」
談樹青無奈,明明靠崖背風,近水方便,太師大人卻什麼都要反其道而行之,不過太師大人的命令,誰敢違抗?
紮營完畢,秦長歌一頭鑽入帳篷道:「我睡覺,誰也不許吵我。」
談樹青一臉悻悻然的看著太師大人酣然高臥,自己乖乖的去親自站崗放哨。
夜靜無聲,唯有穿越虎口崖的風,帶著自洪荒時代便開始的孤獨的韻律,在崖中和密林裡,不斷吟唱。
崖尖上一輪殘月,淡淡冷冷的掛在樹梢,像是一點欲待熄滅的燭火。
那些橫斜的樹影映在月中,像是永生不能痊癒的傷痕,而鐵壁似的崖身,那些在月光下或明或暗的褶皺和陰影,看起來也像一張經歷無數滄桑和烽火的臉。
月色清冷,照著那張「臉」,那「臉」上,忽然好似有淚痕緩緩蠕動。
仔細一看,卻是些黑色的小點在快速移動。
沉靜的西梁營地,毫無動靜。
「咻!咻咻!」
突有豔紅火光,搖曳一線,如漫天突降紅色星雨,自崖壁上紛紛射下,在夜空中曳出燦爛的火鳳尾羽。
向著,西梁營地。
黑沉沉毫無動靜的營地中,突然彈起數百條黑影,矯健,利落,半空中身姿如臨水一躍的飛魚,數百柄長劍齊刷刷展開,在夜空中化成巨大光幕,水潑不進明亮璀璨,將那些意圖燒燬西梁營地,燒掉士兵鬥志的火箭,全數撥飛熄滅。
蹭蹭連響,原本火把黯淡的營地突然光芒大亮,亮光裡所有的牛皮帳篷都彈出強弓勁弩,齊齊對著山崖上攀下的燕軍,下一個,殺一個。
一聲長笑,主帳帳門霍然一掀,秦長歌衣服齊整大步而出,黑色披風在風中飛捲,抬頭,對著山崖笑道:「等不及了?不喜歡被追得狼狽鼠竄的感覺了?這裡風水很好,我打算就把你葬在這兒,你可滿意?」
淡金身影一閃,山崖上出現白淵,極其危險的站在一枝不住搖擺的枯樹之尖,微笑道:「好啊,我們合葬好不好?你追我追得這麼狠,一定有很多話想和我說,是想我繼續納你為妾嗎?」
他手一揮,轟然一聲斷崖後湧出一隊隊燕軍,反向包圍西梁營地。
「我不想做你的妾,我想做你的生命終結者。」秦長歌眯眼笑,「這是你燕軍重步兵精銳吧?看我騎兵不利於近戰肉搏,在這個地形也無法發揮遠程穿插衝擊的功用,想一舉滅了我?嘖嘖?一萬弩兵,五千弓兵,一萬長槍兵,五千刀盾兵,五千陌刀兵……對付騎兵的好戰術啊。」
「你眼光真利,於是我越發堅定了我的想法,」白淵笑,「讓兒郎們自己打架吧,你要不要上來,我們兩個好好談談?」
「這本就是我和你的恩怨,到得今日,終於有機會面對面說清楚,我怎麼捨得放過?」月光下秦長歌笑得森涼,目色幽深。
她腿一抬,已經利箭般躍身而起,三步兩步上了崖,立在白淵對面一株樹的樹枝上,選擇了一個他無法偷襲的角度,笑道:「晚上好,柳女王鳳體安康?」
「托福,」白淵答得溫和,「我已經命大軍護送她離開,不然你們倆見一面也不錯。」
「她去了哪裡?」秦長歌如對佳客,問得坦然。
「你們去哪裡,她就不去哪裡。」白淵答得令人絕倒。
兩人對答得諄諄儒雅,全無劍拔弩張敵對氣氛,光是看他們神情,不知情的人大約還要以為這兩人是在月下談家常。
「那真是可惜,」秦長歌微笑,「能讓白國師不顧一切去護佑的人物,我還真想會會。」
「能僅僅憑在下的舉措便推斷出女王在軍中,您也不虧是和女王齊名的人物。」
一剎靜默,矇住秘密的薄紙,被那人不涼不熱漫不經心的揭開。
良久,秦長歌微笑,輕輕道:「你終於確定,我是我了?」
這話問得奇妙,白淵卻笑起來,道:「是,正如你也終於確定,是我了?」
目光裡翻騰雲煙,雲煙盡處無限恩怨漸漸湧起,秦長歌感慨的看著白淵,緩緩道:「長樂大火,皇后被殺,世人都以為不外乎是宮闈傾軋,或者朝政謀局,或者帝后離心相害,誰也沒能猜到,一切的佈局,竟然延及西梁之外,六國之遠,那背後罩下的殺戮之網,網扣,竟然握在遠在東燕的國師大人您的手上。」
將手中一枝枝條輕輕一截截粉碎,秦長歌淡笑道:「您真神奇,手真長。」
白淵負手微笑,半晌道:「您也很神奇,一個明明死掉的人,一個被穿心剜眼,死得透得不能再透的人,竟然在數年後復活,捲土重來,最終對六國造成了極大的威脅……這世間怪力亂神之事,不得不信啊。」
「有人到今天都沒相信哪,」秦長歌溫柔的道:「比如,水鏡塵。」
眨眨眼睛,白淵奇道:「你怎麼知道?」
「廢鎮一役,水鏡塵稱我『趙太師』,他並沒有將我和睿懿聯想在一起。」秦長歌淡淡道:「當時我就確定,他當晚一定有份參與謀殺,因為只有親眼見證過睿懿死亡,並且以後也一直沒有什麼機會和我本人接觸的人,才最不容易相信她的復生,正如你所說,睿懿死得不能再透,連骨頭都分掉了,憑什麼認為她還會活?」
「你猜出是鏡塵搶了你三分之一骨殖了。」白淵揚眉,「你可知那骨殖現在何處?」
「我沒興趣知道,」秦長歌聳聳肩,「骨頭就是骨頭,你拿去墊豬圈也好,當雞飼料餵了也好,都與我無關。」
「怎麼能那麼侮辱西梁開國皇后的遺蛻呢?」白淵輕笑,「我拿去給我妹妹墊墳了,可憐她死後,我人小力微,埋得太淺,第二日屍體被野狗拖出來啃乾淨了肚子,我只好後來瞞著我娘把她給燒了,小小的一捧灰,裝在盒子裡,我覺得她太寂寞,而且她一定很想親眼看看西梁皇后的屍骨,看看那個害她早夭的人的骨頭是不是和她一樣,所以我叫鏡塵拿給我了。」
他語氣平靜,笑容流動如風,神情依然如前的散漫閒淡,不像在和生平死敵說妹妹的慘死,倒像面對佳人,月下花前。
崖上卻突然起了一陣陰風,盤旋著掀起兩人的袍角,風裡有,砭人肌骨的寒意陣陣襲來。
秦長歌沉默了下去,半晌道:「沙場勝負,成王敗寇,本是再尋常不過的事……白淵,你太偏激。」
想了想她又道:「錯了,我想,我該叫你成淵……是不是?」
白淵的神情,剎那間有了微微的震動,這個姓氏的出口,令他的思緒微微飄遠,想起了一些自己寧願塵封的往事,想起當年成氏家族一門容華,卻一朝傾覆,從此流落異國備受欺凌,想起妹妹死去母親的一夜悲歌,想起景陽宮那遠去的飄香的裙角,那一生的錯過。
這一切,都拜這個女人所賜。
成淵,成淵,多麼陌生的名字。
那個曾經高貴的姓氏,早已湮滅在北魏風起雲湧的歷史中,成為貴人們踩在腳下的故紙上最為空白的一頁,再不會有人提筆為之寫下光榮的記載。
那些被踐踏碎了的,早已散在風中的,家族,姓氏。
離開北魏時,他改姓白,諧音「敗」,相對於那個「成」。
他曾對自己發誓,一日不復仇,一日不改姓,然而當他終於復仇了,他突然也覺得改回姓氏已經沒有必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