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86 章

  因為女王說,白淵,如雪之白,如淵之深,很好的名字。

  這句話,女王分了三次說完,他很歡喜。

  仇既然已經報了,姓什麼已經不再重要,讓那個成淵永遠死去,只留下女王喜歡的那個名字。

  白淵浮起一抹譏諷的笑意,暗夜裡依然光華萬里的眼眸,瞟向秦長歌,「……我偏激?皇后殿下,如果你父親被我所殺,並因此家族罹禍,被抄家,被驅逐,大王勒令所有人不得收留你孤兒寡母,北魏再也呆不下去,一家流落異國,受盡欺負和白眼,貴婦從此跪伏於地,操持著賤役以養活家小,依然不能阻止弱女的死去……你告訴我,你會無動於衷?你會風輕雲淡?你會不思報仇?你會的話,你就不是秦長歌,正如我,我不報仇,我不是白淵!」

  秦長歌深深看著白淵,當初,玉梭湖底三夜共枕,當她詢問「夫君大名」,他答「陳淵」,她問「成敗之城,抑或耳東之陳」,那一霎他的神情變幻,俱為她看在眼底,脫險後她想了很久,最後想到了當年禹城之戰中,因為偷襲重傷蕭玦而被她怒而箭殺的成羽,她立即拜託非歡,動用所有的凰盟力量,去查成氏家族的下落,最後得到的消息是,成氏家族在當年禹城一戰後,便被魏王清算,抄家驅逐,百年簪纓巨族風流雲散,族人淪為北魏下賤平民,多操底層賤業謀生,直系一脈的成羽妻兒則離開北魏不知所終,再多方探查,一直找到當年成夫人閨中密友,才查到,成家後人流落到了東燕。

  到了這個時候,再想不到白淵是誰,再想不到誰這般處心積慮的殺了自己,秦長歌就不是秦長歌,是豬了。

  輕輕一嘆,秦長歌道:「你父是被我所殺,但是戰場敵對,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何況你父之所以被魏王清算,是因為當時魏王遇險,你父卻沒有去救,只顧著暗殺我,他的心思,我想你我都清楚,因此魏王認為你父其心可誅,才導致了你成家之禍,他之所以成為唯一沒有在北魏立國後,牌位入駐功臣祠的從龍陣亡重將,成為唯一一個沒有任何蔭封的將領,究其原因,根子其實出在你父自身。」

  白淵默然良久,淡淡道:「我只知道,如果我父不死,那麼後來的一切都不會發生。」

  「對,如果你父不死,以你父當時的威望,和他隱忍陰狠的謀算,說不準現在坐在王座上的第二代魏王,是你。」秦長歌譏諷的笑了笑,「說到底確實是我壞了你父的好算盤,直接導致成家從天堂墮入地獄,你壓在心底那麼多年的仇恨,自然要好好的和我算。」

  「這帳,我已經算過了,你,還有魏王元獻。」白淵負手向天,「丈夫恩怨分明,我已經殺過你一次,父仇早已得報,按說我不應再殺你第二次,所以我在隱約猜出你是誰後,並沒有完全的痛下殺手,但是,事到如今,你我之間,已經無法轉圜,最終還是一個死局,便是我不想再殺你,你也絕不肯放過我,是不是?」

  秦長歌不答,半晌道:「白淵,對你,我有三個問題不明,你可願答否?」

  白淵撣撣衣袖,淡淡道:「能答就答。」

  「你為什麼要屠雲州?」

  「那不是我的意思,但是,我也沒有反對,」白淵仰首出神的看著崖頂的月,「既然對我軍有好處,為什麼要反對?」

  「你為什麼會出兵助魏?為什麼選擇遠離本國在他國作戰?甚至連女王都來了?」

  白淵慢慢的笑了下,這回給了她一個不打算回答的表情。

  秦長歌卻在搖頭,嘖嘖有聲的道:「這是我一直疑惑的問題,但是我不需要你的答案了,白淵白國師,這些年你的傳說甚囂塵上,什麼玩孌童不近女色,什麼性跋扈架空女王,我看都是胡扯,是你故意放出的煙幕,你,傾慕你家女王吧?」

  白淵微笑。

  「可惜佳人羅敷有夫,心有所屬,」秦長歌笑得詭秘可惡,「不可近也不可得,看著自己心愛的女人依偎他人身側,而自己只能乾咽饞涎,這怎麼符合你白國師的風格?你傾東燕之兵遠戰他國,你攛掇著女王親征,卻又秘而不宣,你打得什麼主意?」

  「什麼主意?」白淵笑,「我王親征,天威浩蕩滅你西梁的主意。」

  「你是個瘋子,」秦長歌不理他,只是滿臉寒意的搖頭,「什麼家國天下,什麼吞併征伐,統統不在你心上,你在乎的,從來只是自己的私慾,東燕對你算什麼?尊榮對你算什麼?只要能換來此生紅顏相伴的機會,不妨扔棄!」

  白淵笑吟吟的看著她,還是不答。

  月光越發冷寒,像是一塊巨大的青色冰塊懸在夜空,高遠的風吹過去,彷彿都能聽見敲擊出的梆梆輕響。

  「可憐的東燕,可憐的女王,竟然都是被你隨手拿來利用的工具,」秦長歌憐憫的一嘆,「魏燕聯軍贏不贏,你根本不在乎,東燕滅國,正好,當女王不再是女王,當王夫『護國身死』,當然,他不護國你也會趁機要他死的,那時,失去丈夫又失去國家的女王,不過是個普通的傷心的小女子,那時,誰能比一直誓死追隨,傾心護佑的白國師,更能安慰她,更能給她後半生的幸福生活呢?」

  「你不能篡她的位滅她的國,那樣你就算得到她的身,也永遠得不到她的心,所以你只有推波助瀾製造災難,再在災難中一力護花,以你的武功,護她周全當無問題,這天下之大,什麼地方去不得?保不準你連後路,都早已安排好了。」秦長歌鼓掌,「白國師啊白國師,你這種人,我生平第一次見,該稱呼你什麼?多情的瘋子?殘忍的情種?攪亂天下換紅顏回顧的獨夫?」

  「你果然智慧無雙,一點點線索可以推出這許多事,甚至連別人的內心隱秘都看得清清楚楚,秦長歌,我佩服你,」白淵溫柔的道:「但是你錯了一樣,不要說我利用挽嵐,挽嵐和你不同,她雖然和你齊名,其實齊的只是容貌而已,她只是個略有殘疾的女子,脫去女王的冠冕,她是再普通不過的凡人,她因為身體原因,並不沉迷權欲,也不能過多沉迷權欲,這些年,我看著她困於朝政,日夜苦心思慮如何抵禦西梁,三更眠五更起夙夜匪懈,身子一日比一日不好,她那個只愛琴棋書畫的才子王夫,卻只會在雲闋宮堆滿天下名品字畫,日日埋沒書堆,著實是個廢物,你看,她這麼累,我不幫她,誰幫?」

  「得了吧,幫她解脫就是滅她國家,殺她老公,白淵,你的邏輯真是令人髮指,被你愛上真是倒了八輩子黴,」秦長歌嗤之以鼻,「我懶得和你討論你的情史,那只會讓我害怕,現在問你最後一個問題。」

  「你到底是怎麼殺掉睿懿的?」

  你,怎麼,殺掉,我的?

  冷月無聲,層雲飛動,風突然大了點,將樹葉刮得嘩啦啦的響,底下的戰爭還在繼續,這兩個東燕西梁的最高層實權人物,都已事先將對敵之策交代過手下將領,此時只管樹枝高坐,安然平靜的將昔年恩怨,天下局勢,人心詭譎,風雲變幻,一一道來。

  底下的喊殺聲,傳到崖上,立即被風吹散,和那碎成千片的月光一起,被平和卻暗藏森冷的言語,擠壓成齏粉。

  「我怎麼殺掉你的?想殺,便殺了。」白淵輕笑著,伸指做了個碾碎的姿勢。

  「只憑你一人之力,甚至你還沒親自出現,就想殺掉我?那也未免太瞧不起我了。」秦長歌冷笑,「吹牛皮也得看著對誰,白淵,我不會低估你,但你也別讓我覺得,以前我都高估了你。」

  「那麼你覺得,是誰呢?」月光下白淵上挑的眉峰像是一個難以到達的傾斜的高崖,在暗處遠遠傳遞著生冷和窺測,「如果我殺不了你,那麼是誰幫了我呢?」

  秦長歌抿唇,半晌淡淡道:「玉自熙。」

  現出一抹神秘微笑,白淵道:「哦?」

  「六年前那夜,是個群雄畢集,風雲際會的夜。」秦長歌半邊容顏沉在暗昧的月色中,微微低沉的語聲在黑暗中幽深的飄散開來。

  「我很榮幸,因我之死,大抵牽動了許多人的關注。那夜,江太后立於長廊之外,遠遠指使著火上澆油;那夜,趙王蕭琛站在長樂宮前,調開了所有的守衛;那夜,還有遠途而來的客人,等待著那個死亡的結局,但是,他們都不是真正的凶手。」

  將手中樹枝拗成一個圓,秦長歌微笑,「萬事循環,生滅不休,有終,必有始,正如事情要從更遠一點的地方說起。」

  她做了個撈取的姿勢,如同將那些散落在不為人知角落、如珠子滾了一地的線索,慢慢串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