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89 章

  大營被驚動,人流在聚集,戰馬煩躁的仰首高嘶,而那個雪人已經直奔向了主帳。

  馮子光匆匆衝出來,還沒來得及仔細辨認下對方容貌,就看見黃影一閃,主帳大簾一掀,那人已經衝了進去。

  馮子光急急想跟進去,突然看見那人僵在了帳門口,隨即退一步,再退一步。

  馮子光怔在當地,終於認出了自己的太師,他怔怔看著那個微微顫抖的背影,突然不敢再說一句話,不敢再上前一步。

  秦長歌的手,緊緊抓著帳門布簾,抓得那般用力。

  她知道,不用力的話,自己一定會倒下去,從此再也難以爬起。

  然而現在要怎麼過去?方圓數丈的帳篷,已成咫尺天涯,天上與人間,永遠無法飛渡的距離。

  前方,黑暗的大帳,飄散著淡淡的奇異的香氣,那一角非歡常呆的地方,他靜靜睡著。

  那般安詳的姿勢,那般沉靜的睡眠。

  秦長歌卻覺得黑暗鋪天蓋地的籠罩過來,一陣陣如巨石般砸向自己腦海,砸得血花飛濺骨肉盡碎,砸得神智盡失五內俱焚。

  非歡睡眠極為警醒,向來微聲便可令他驚醒,自己鬧出這麼大動靜,他怎麼可能不睜眼?

  她為什麼聽不見呼吸,感覺不到生命存在的氣息?

  秦長歌目光顫顫抖抖的在他面上仔細梭巡一遍,手突然一鬆。

  不!不!

  不要是真的!

  不要!

  有什麼在轟然倒下,有什麼在飛快遠去。

  秦長歌僵立著,不肯走近。

  她在帳門前站成了石人,死死盯著那一角,等待那個秀麗男子張開眼,像以前很多次那樣對她微笑,說,「長歌。」

  不知道過了多久。

  或許有時一霎就是一生。

  不知道等了多久。

  一片沉寂無聲,那個永遠在她身後扶著她的肩,對她說,我始終在等你的男子,再也不能給她回應。

  非歡……你為什麼不說話?

  秦長歌慢慢的,一寸寸的撒開手。

  一點一點的挪動步伐。

  一步一步,走入那徹底的黑暗之中。

  十步的距離,永生無法接近的天塹。

  她用盡全身力氣,一步一血,丈量。

  最終,秦長歌的腳尖,碰著那沉睡的人身下的木榻。

  突然失卻了全身的力氣,秦長歌腿一軟,跪倒在榻前。

  閉著眼,眼淚剎那間洶湧而出,秦長歌緩緩伸手,向榻上摸索,她的手觸到那昔日溫熱如今冰冷的胸膛,停住。

  跪在榻前,秦長歌雙手抱住那逝去男子的軀體,將頭倚在他胸前。

  這一刻我不為聽你永遠消失的心跳,這一刻我只想給你最後的一點溫暖。

  非歡……

  那年的棧渡橋上的桃花,開滅了一個人一生的繁華,她越橋而過,而他在橋下冰冷的水下洇開血花。

  「長歌,我希望這一生,能有個獨屬於你我的秘密。」

  非歡,從此後,我便有千千萬萬個秘密要和你分享,卻又要到哪裡去找你來聆聽?

  熾焰幫裡,滿桌佳餚突然令人乏味,她怔怔看著那個袖囊裡的玉珮,看見那一幕煙華消散,英傑自雲端跌落,垂死掙扎於泥淖。看見重傷、殘疾、背負著被兄弟誤會剿殺和皇后死去的苦痛,苟延殘喘於街角巷肆,失去武功無力謀生,最終淪為乞丐的他。

  然而他只是淡淡說:

  「你……武功未復,現在很辛苦吧?我陪你……從頭開始。」

  非歡,你陪我從頭開始,為什麼不陪我一起走到結束?

  施家村暴雨之夜,萬千殺機凝於一線,那個隔窗而語的男子,一襲藍衣清如仙渠之水,以此殘軀,冒雨而來,解救她於千鈞一髮,他沉靜的眉宇之間,波瀾不驚,沒人看得見背後的苦痛和掙扎。

  「我昨夜只覺心神不寧,非同往常。」

  非歡,這一生我與你時時默契心靈相通,為何卻連最後的一面都無緣相見?

  幽州內亂,詐昏的李翰於萬軍中暴起,劍光剎那間到了他的胸口,換得她惶然回首,無限自責。

  他只是淺笑,「如果我需要你的保護才能生存,那我還不如立即死去。」

  她急急辯解,他說:

  「我只是,永遠不想讓我在乎的人,為我憂慮擔心。」

  非歡,你錯了,重生以來,從來都是你在保護我。

  非歡,這一生我終將不再為你憂慮,卻換了此生永久疼痛於心。

  忽有大喝驚天而來。

  「讓我進去,和人共死!」

  她於混沌中惶然回首。

  ……萬民圍困,群情憤怒,她被困中央,如一葉小舟,隨時會被暴民的人海撕碎,無限噪雜擁擠之中,萬眾矚目中,聲音低微,中氣不足的男子,輕輕道:「如果我不能救他,我希望能和他死在一起。」

  非歡,你為什麼要食言,最終選擇了,死在我之前?

  轟!

  神靈之手大力舉起開天巨斧,惡狠狠劈裂了無辜的大地,地面抽搐顫抖,撕裂痙攣,不堪痛苦的,將所有依附於其的物事,悍然抖落!

  猗蘭之毀,她迎著如鐵板擊面而來狂風發力而奔。

  ……遠處明光閃耀,廢墟之前,哧哧閃爍著火花的引線,不願獨生的他的穩定的手,毫無畏懼的湊近那火光。

  她滿身冷汗的奔上,撲下。

  「我們都不要死。」

  非歡,這一生你從無違拗我任何意志,為何這最重要一句,你選擇忘記?

  ……誰的心臟,永久的留在了南閔的一碧深翠。

  那個魯莽而鮮明的男子漸漸化為青煙和慘白的灰末,遠遠颺向遙遠的東方,那裡,最東方的青瑪神山沉默佇立千年。

  「嘯天,我對不起你。」

  非歡,直到這刻,我終於明白了你這句話的意思。

  你所經歷的選擇,為什麼從來不肯讓我參與?

  ……碧水之中,誰的指尖,輕而緩的劃在了她的心上?

  青衣藍衫柔曼糾纏,彼此的黑髮在流動的水中輕輕拂動,水流冰冷而相接的唇卻溫暖如春。

  那一刻是誰攥住了誰的手,在手心一字字刻下心中盤桓已久卻始終不願出口的希冀。

  「我多麼害怕再次失去你。」

  「原諒我,我只想有一刻擁你在懷的真實感受。」

  非歡,我亦多麼害怕失去你,然而此刻,噩夢成真。

  ……是誰輕輕湊近耳邊,語聲低如極遠海岸吹掠來的清風。

  「長歌,我曾多麼希望,此生能娶你為新娘。」

  非歡,心願猶在耳,你卻撒手棄我而去。

  ……是誰微笑俯身,唇如蝶翼,落於長睫。

  清淡如佛手柑的氣息恍惚重來,如飄落的輕煙悠悠籠罩,明月之下,滿室輝光之上,秀麗男子一一珍重吻過雙眸。

  「長歌,此生我從不願意對你有所隱瞞。」

  「長歌,今生今世但望你不要再為誰流淚。」

  非歡,你坦誠一切,卻隱瞞了最重要的生死之擇;你不要我流淚,此刻我卻彷彿要流盡一生的淚水。

  ……是誰的秀麗身姿被月色星光剪影成清逸弧度,佳節裡高樓上清風鼓蕩,吹起長髮藍衣,而前方蒼穹之上,滿載祝願的天燈飛遠。

  「長歌,我唯願這盞燈,放飛你人生裡所有的寂寞、仇恨、無奈、悲苦,給你帶來永生的幸運、喜悅、美滿和幸福。」

  非歡,心願美好而現實無限冷酷。

  我人生裡所有的無奈與悲苦,俱在此刻;所有的喜悅和幸運,隨你離去而被放飛。

  ……

  長夜漫漫,悲苦不已。

  帳外的光影變幻,由亮至暗再亮再暗,時光緩緩前行,不因人間離別而憐憫停步。

  雪卻一直在下。

  秦長歌什麼都不知道,甚至沒有變過姿勢。

  她只是靜靜伏跪在楚非歡榻前,伸長手臂,緊緊將他抱緊。

  她靠近他的心臟,卻再也聽不見想要聽見的心跳。

  風穿越帳門,帶進落梨般的碎雪,那風如此的涼,似是很多很多年前,那冰涼的湖水。

  那年的碧湖,湖水中央回首的少年,秀麗眉目亦如此清涼。

  他說,「那日,其實我不是要尋死。」

  「我只是覺得,湖中心的那朵蘆花,特別的美一點而已……」

  那一朵蘆花,如今飛到了哪朵雲上了呢?

  三更落雪,萬里冰封,凰盟三傑和開國皇后的知己傳奇,從碧湖秋水的初遇到邊塞孤枕的星火,那原以為可以永不停歇的糾纏、追隨、等候,在那個夜半飛雪的淒冷的夜,緩慢的畫上最後的終止符。

  剎那間一生流過,一滴淚作別你我。

  「下雪了。」

  蕭玦勒馬,仰首看著天際飄落的雪花,心裡突然有些模模糊糊的不安,一閃而過。

  他直覺的皺眉思索,卻沒找出內心裡那陣突然的煩躁的緣由。

  沒什麼好擔憂的,和白淵已經交戰一日,他搶先一步扼守禹城關隘,已經將白淵的大軍圍困住,單紹的援軍也到了,兩軍合圍,兵力足達六十萬,今夜最後一次猛攻,應該就能把已經出現慌亂的燕軍打散。

  要麼是長歌?可是據傳報,虎口崖長歌大勝,何況素玄在她軍中,至不濟也不會有性命之憂。

  蕭玦揚眉笑了笑,將那不安拋開。

  勝利在即,逐鹿之爭將落幕,過了今夜,天下將再沒有可以和西梁抗衡的力量,徹底一統諸國,剩下的只需要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