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90 章

  對他來說,最滿足最愉快的不是即將而來的天下大帝的無上尊榮,而是,長歌。

  殺了白淵,恩仇俱結,長歌心事得解,當能拋下一切,和自己雙雙與歸,如果她不喜宮廷生活,自己也可以早點扔了那勞什子皇位,和長歌雙雙策馬,笑傲天涯去。

  想到那些並肩看夕陽,茅屋話桑麻的平淡卻永恆的日子,蕭玦的笑意越發明亮,目光閃耀如天際星子。

  「陛下。」

  先鋒李驥的聲音驚破他的幻想,蕭玦轉頭,「嗯?」

  「燕軍開始對左翼猛衝,好像打算突圍,請陛下示下。」

  「左翼麼?」蕭玦慢慢勾起一絲笑意,策馬看了看前方戰況,果然被圍的燕軍開始猛攻,隱約還可以看見黃衣紅甲的士兵浪潮中,黃色綵鳳的旗幟。

  「陛下,燕軍這麼明顯打著帝旗突圍,倒未必可信,實則虛之虛則實之,以白淵之狡詐,他要護主突圍,定然不會這般彰顯旗號,臣以為,這定是佯攻。」

  「哦,那你覺得呢?」蕭玦回身笑看李驥。

  那男子決然答:「當守右翼!臣已經派軍加固右翼防守。」

  蕭玦哈哈一笑,道:「錯!」

  李驥瞪大眼,看著蕭玦,蕭玦微笑著拍拍李驥的肩道:「你也算是知道點白淵了,但知道得還不夠多,不過你有句話說得對,實則虛之虛則實之,白淵這個人,洞察人心,他知道你定然有此一疑,因為國師大人智慧名動六國,絕不會蠢到公然打旗號突圍的地步——於是他就這麼蠢給你看。」

  李驥愕然道:「難道……」

  蕭玦一揚馬鞭,朗聲道:「朕是老實人,老實人也是可以逮狐狸的,走!」

  包圍圈的右翼,相對薄弱,部分騎兵被秦長歌帶走,機動性和衝擊穿插力受到影響,而東燕這一批突圍的,以重甲步兵為先鋒,隨後是重騎,隨後輕騎,中軍再次,強力衝擊西梁方的密集陣型。

  蕭玦趕到時,只看到綵鳳旗已經過了已方一半防線,旗幟下那普通士兵裝扮的男子,不是白淵還是誰?

  忍不住暢快一笑,蕭玦長劍一指,提足真氣喝道:「白淵,玩花招有用麼?倒不如痛痛快快過來與朕一戰!」

  「跟你打架很有意思麼?」白淵似笑非笑看著蕭玦,目光流轉裡閃爍著奇異的光芒,淡淡道:「打架是粗人的事,能不做就不要做的。」

  蕭玦氣極反笑,皺眉看他,「你想不戰而勝?白淵,你號稱智人,如今這情勢,你覺得你還有勝的可能?」

  「是沒有,絕對沒有,」白淵微微一笑,慢條斯理從懷裡取出那管紫竹簫,很愛惜的拂拭了遍,道:「但是智人,就是應該於不可能中製造可能的,就是應該草灰蛇線,伏延千里。」

  他用微帶憐憫的目光看著蕭玦,突然撥馬就走。

  蕭玦自然要追。

  蕭玦的護軍層層圍護而上,生怕那簫中飛出暗器來,蕭玦一把揮開護衛,道:「朕自己又不是木頭,看見兵器過來不知道閃躲?」

  白淵突然返身,一彎身撈起馬側玄鐵黑羽長弓,遙遙對準蕭玦。

  蕭玦大笑,道:「比箭麼?好!」

  他一伸手,從箭筒裡抽出三枝金箭,手一掣搭於自己特製的長弓,滿弓如月,金光燦然的重箭亦一步不讓的對準白淵眉心。

  戰神蕭玦,當年縱橫沙場,箭藝可謂獨步天下,多年前秦長歌就曾說過,單論箭術,天下當無超出蕭玦者。

  「嗡!」

  白淵一箭如電,破空而來,隔著人喊馬嘶正在廝殺的軍隊,依然能聽見那利箭割裂空氣發出的尖銳之聲。

  蕭玦卻覺得這一箭好像並不能算白淵的最高水準。

  然而他依然沒有掉以輕心,手臂一振,三箭連射,射箭那一刻,眼角餘光好像看見白淵突然棄弓,舉簫就唇。

  箭出,快如追光,第一箭便迎上那黑色重箭,將那箭劈成兩半,那兩半重箭餘勢未盡,一分左右再次呼嘯而來,然而蕭玦的第二箭第三箭也到了,連珠而發,也神奇的在半空一分左右,精準的將分成兩半的箭再劈四片。

  西梁士兵目睹這神乎其技的箭術,都不禁哄然叫好。

  那被劈成四片的箭,居然還向著蕭玦襲來,只是餘力已盡,前面三支還沒到蕭玦近前,就被中軍護衛打落,最後一支,一個士兵橫槍拍落時,突然尾部炸出一段黑色物事,那東西在那士兵槍上一碰一彈,突然加速,越過揮擋的人群,一道流光般向蕭玦射來。

  蕭玦扯了扯嘴角,白淵果然還有手段,只是這箭,依舊不可能傷著自己了。

  他揮劍,欲擋。

  卻有簫聲突起。

  粗嘎,暗啞,毫無音律美感,甚至難聽得令人想捂耳的聲音。

  蕭玦突然顫了顫。

  ……心深處有一處凝固了的天地,突然被什麼東西悍然一劈,豁開了一道裂口,湧出一些飄搖如水中海草的變形的物事,似是消失已久的昔日噩夢重來,然而卻又不同於當日的灰白模糊,而是隨著那一聲比一聲拔高的奇異簫音,一點一點清晰,如同罩上水晶的屏風,外力劈下,水晶嘩啦啦一點點剝落,現出深埋在記憶中,一直被等待喚醒的畫面。

  ……長樂宮宮苑深深,一彎冷月鏤在黛色長空,空氣裡隱隱飄蕩著淡淡的血氣,那男子茫然前行,越長廊,推宮門,吱呀一聲,暗色光影被緩緩移開,地上鋪開淡白的月色和……鮮血。

  ……他漫步上前,目光下移……地上女屍寂靜無聲,心口一枚金拔子鮮血淋漓,身下洇出一攤豔紅。

  ……他蹲下身,拔出金拔子,慢慢移到女子臉上。

  ……他緩緩,挖出女子雙眼,擱進掌心……

  那人……

  蕭玦突然鬆手,木然放開韁繩,放任馬兒緩緩前行,他在馬上仰首,遠遠向雲天之外看去,像是努力的想透過此刻風煙血火,看清楚什麼。

  他看見了……

  「陛下小心!」

  「咻!」

  蕭玦身子一顫。

  那枝本該被他輕描淡寫就能揮開的利箭,因那一刻的魂飛天外,射上了他的胸膛。

  血花飛濺,如那日挖下她雙眼的鮮血流濺。

  蕭玦緩緩抬手,卻不知道該按在哪裡?哪裡都在痛,分不清哪裡更痛,有一處地方突然被人挖空,填進了粗鹽和烈火,那般粗糙狠毒的磨礪著,一手一個血印,滿天地都是斑斑血痕。

  是我……原來是我……

  那個欲待尋找的仇人,那個苦苦追尋的凶手,那個殘忍的,自己詛咒了無數次的敵人,卻原來,是我自己。

  那一直在離奇夢境裡哭泣的細小的紅色物體,那看也看不清楚的令他無限恐懼的飛翔的東西,卻原來,是她的眼珠。

  蕭玦突然想笑,卻不知道該笑誰。

  世事如此荒唐。

  鮮血於指間奔湧,越流越急,全身的熱量和血液,都隨著這一刻的奔湧而滔滔逝去,或者,在此之前,在那雷霆般劈裂被封印的記憶的那一霎,自己的全部的信仰和力量,全部的愛與勇氣,都已被狠狠攥緊,然後,大力拔去。

  只剩下一個蒼茫血色永不癒合的空洞,貫過這邊塞之上永不停歇的風。

  蕭玦捂著心,極緩極緩的轉身。

  那些爭戰殺伐,那些驚慌呼號,那些潮水般湧來和退去,他已統統聽不見,看不見。

  他只是努力的,掙紮著,向著後方,秦長歌所在的那個方向。

  帶雪的風,掠過他的胸前,略停一霎再次舞起,那雪花已成了桃花。

  蕭玦於風中艱難回首,於黑暗降臨的最後一刻,遙遙望向那個愛人存在的方向。

  他此生已無顏再見她,卻想再看一看她的背影。

  身後卻只是無窮無盡的黑夜。

  緩緩放開手,蕭玦一聲低喃,飄散在飛雪的長空中。

  「長歌……」

  時光流轉,不知今夕何夕。

  帳篷裡一睡一跪的兩個人,一個再也不知紅塵變幻,一個再也不願理會紅塵變幻。

  秦長歌埋首楚非歡胸前,渾渾噩噩也不知轉眼間已過三日。

  最後那一夜,累極的她在楚非歡胸前睡去,朦朧中自己依舊在聽著非歡心跳,而那心跳竟漸漸從無到有,她大喜著撲上去,非歡卻怎麼也不肯睜開眼睛。

  她頹然坐倒,捂臉啜泣,突然帳門一掀,蕭玦大步帶風的進來。

  她撲過去,撲到一半淚水已經飛在他身前。

  蕭玦拉起她的手,牽她到楚非歡榻前,她喃喃抱怨著非歡不肯醒來,蕭玦卻在沒心沒肺的笑。

  她大怒著要趕蕭玦出去,蕭玦卻突然道:「誰說他能醒?誰說他沒死,他死了,你明不明白?」

  她跳起來欲待推蕭玦,蕭玦忽然笑容一收,輕輕道:「和我一樣。」

  「和我一樣。」

  「和我一樣。」

  宛如一個霹靂閃電橫空劈下,硬生生將她劈醒,秦長歌直直的跳了起來,撫著胸口,怔了半晌才看清這裡依舊是大營主帳,而自己依舊和非歡在一起。

  秦長歌舒一口氣,頹然靠著長榻滑下,剛才那一霎夢中的晴空霹靂令她餘悸猶存,一片沉靜中甚至能聽見自己的心跳依舊在砰砰輕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