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按了按心口,不知怎麼居然真的有些疼痛……傷心太過的緣故吧。
這麼反身一靠,她突然看見非歡垂在榻下的手,手下一封軍報,而軍報之下,有一封淡黃的信箋。
秦長歌盯著那信箋,緩緩伸手拿起,捏在手中。
她知道這是非歡絕筆,然而此刻,自己真有勇氣開啟?
「太師!」
突有飛奔的雜沓急切腳步聲響起,惶急的呼喊劃裂長空。
秦長歌手一顫,遺書落地。
剛才那疼痛而窒息的感覺再度捲土重來,一刀刀彷彿在凌遲她的心肺,那般細碎而令人難以忍受的莫名疼痛,令從無畏懼的她突然開始懼怕,她捂著心口,瞪著帳門,那裡先前沒有掩緊,微微露出一絲縫隙,外間的光影透進來,火把閃爍,無數雙腳步匆匆。
訓練有素的西梁精兵,何事至於如此慌亂?
秦長歌想開口,突然發覺自己已經失聲。
然而外間,不知誰重重撞撲在地,隨即,極度壓抑的哭泣聲,在冰冷的地面積雪中,嗚咽響起。
「太師,陛下駕崩,我軍大敗!」
滄海乾涸,高山崩塌。
又或是洪荒傾覆,翻捲了這紅塵所有悲歡,惡狠狠攥緊成團,砸碎所有琉璃水晶的美麗夢境。
秦長歌忽然彷彿聽見自己全身骨骼血肉齊皆粉碎,化為齏粉,再簌簌飄揚在空中,和那似乎永不停歇的飛雪一起,化為這天地玄黃日月星辰中微不可見的塵灰。
「哇!」
一口鮮血噴落塵埃。
遍地裡開出豔紅梅花。
秦長歌努力的想站起,卻發覺自己無論如何掙扎都無法直立,接連的巨大打擊,那般悍然的向她砸來,她被狠狠砸倒塵埃,幾乎再沒有力量爬起。
一口口鮮血嘔在織錦華毯上,一團團鮮紅由深到淺,由淤血漸漸變為鮮血,秦長歌埋首在地毯中,滿腮沾滿紅色印跡,卻已無力擦拭。
蕭玦……蕭玦……
青山綠水小茅屋,你打漁來我種菜,你許給我的幸福日子,還沒開始,你怎麼可以便走?
怎麼會?怎麼會?世事怎麼可以殘忍如此?
門外的稟告聲還在繼續……白淵突圍……陛下堵截……兩人對射……明明可以輕易揮開的箭,陛下卻突然鬆手放馬……陛下中箭……東燕反攻,西梁軍心大亂……
秦長歌聽著,又似什麼都沒聽見。
門外的聲音還在繼續,帶著哭音的啜泣,「太師……太師……求求您救救西梁……求求您出來……咱們這麼多年的辛苦,咱們的百姓,咱們的基業……那是陛下的心血……求求您,只有您能救了……」
沉在黑暗裡的秦長歌顫了顫。
她突然緩緩掙紮著站了起來,掙紮著一步步挪到門邊,掙紮著掀開門簾。
門外,李驥俯首長跪於一地積雪的泥濘之中,滿面鮮血,他的護衛都是衣碎甲裂,遠遠隔開士兵,還不敢將陛下駕崩前鋒兵敗的消息傳開,而正前方,是素玄。
他手中抱著一個人。
秦長歌一眼看清那是誰,晃了晃,險些一跤再栽回去。
心沉到最深處,永遠也無法打撈而起,最後一絲希望,也被這一刻素玄的愴然神情所湮滅。
秦長歌停在帳門處,和素玄隔著風雪,隔著生死,對望。
她卻一眼也不再看他懷中的那人。
只是緩緩的,放下了帳簾。
李驥愕然抬頭,淚流滿面的看著再次闔上的帳門,身後,素玄已經淡淡道:「她不敢看……她有更重要的事要做,現在看了,她就未必起得來了……他的事,便我來吧。」
他抿著唇,挺直背,看著那個重重垂落的帳門。
如果鳳凰必須在涅槃中才可以重生,那麼那些逝去的生命是不是就會化成焚燒的香木和梧桐?
如果看得見前路這些悲涼和離別,我們是不是可以選擇中途退卻?
命運如此森寒,任你智慧浩瀚,才能通天,亦有不能及之處,而滔滔紅塵誰伸出翻雲覆雨手,翻捲去多少青絲和白骨?
他立在風雪之中,看著似乎永遠不會再次開啟的帳門。
一生裡,兩個深愛自己的人,一夕之間,雙雙離開。
一個在帳內,一個在帳外。
永恆沉睡,永無應答。
從此天人永隔,只餘自己,從富有至難以承載,忽而成為貧瘠至一無所有。
從此後你們長行,留我獨自一人面對這人生悲苦無限。
從此後滄海茫茫,誰人共我長歌?
秦長歌卻不再流血,甚至不再流淚。
她只是打開妝奩,脫下面具,先仔細一番易容,再對鏡細細梳妝。
描遠山黛眉,繪粉豔櫻唇,略略撲粉,掩去眼下紅腫青黑,再在掌間暈開胭脂,薄薄敷上一層,遮掩流淚流血之後蒼白憔悴的容顏。
挽雲髻,妝飛霞,披冰綃,著素裳。
銅鏡裡,漸漸依稀是當年睿懿皇后妝容,妙目流波萬種,氣度無限風華。
秦長歌對著鏡中的自己,沒有笑意的笑了笑。
然後,掀簾,站起,毫不猶豫的走了出去。
風雪立即撲面而來,涼如千年深淵,秦長歌仰起頭,迎著自遙遠的神山奔來的如刀罡風,深深呼吸。
然而經過適才那刻,世間已經沒有再能割傷她的冷風。
已經冰封的心,不會再被什麼凍結。
跪在地下的李驥和馮子光愕然抬頭看著主帳突然出來一個女子,全身素衣,衣袂飄飛,於風雪之中緩緩而來。
他們怔怔看著她,覺得她高華無限,似曾相識,直覺的要開口問,卻囁嚅著不知道怎麼開口,在她逼人的氣度面前,所有人都忽然失去了一切疑問的勇氣。
馮子光只是吶吶道:「趙太師呢……」
秦長歌停在了他們面前,她全部的真力都已放出,氣勁逼人,李驥和馮子光大氣也不敢出俯首於她素白裙角,聽見那女子淡淡道:「從此後,再沒有趙莫言,我是,秦長歌。」
不去看兩人震驚的神情,她淡淡道:「召集全軍。」
「是,太師……不,皇后。」馮子光凝神打量著秦長歌的氣度,最先相信了皇后歸來,就算是假的又如何?陛下駕崩,西梁士氣大沮,敗亡在即,沒有什麼比當初的帝國雙璧,和陛下齊名的睿懿皇后本人更能力挽狂瀾了,哪怕那只是個名號。
只要能救西梁,能令陛下不致於含恨九泉,他願意立即奉她為皇!
秦長歌已經不理會他,逕自往高處走,一直走到營中一處山坡之上,那裡,黑底金龍的蕭字大旗迎風飛舞,屬於蕭玦的旗幟。
秦長歌閉目,深深吸氣,沒有抬頭去看那旗。
她只是立於高崗,素衣飄飛,靜靜俯視著面帶惶然跪伏一地,綿延數里的西梁大軍。
雪越下越大,靜默等候的大軍的盔甲上漸漸覆蓋了一層雪花,風呼嘯著從高崗過,再慢慢放緩腳步,凜然肅穆看著這一刻,萬軍縞素,山河永寂。
「兒郎們。」秦長歌用上真氣的聲音,傳出數里之遠,在遼闊平原上,不斷迴響。
士兵們齊齊注視著高崗上,那個素裳飛舞,神容平靜,身影卻無限孤獨的女子。
大地無聲,蒼穹無聲,四海無聲,六國無聲。
俱凝神聽著這一刻,掙扎而起破蛹而出的女子,在被命運狠狠一擊再擊後,整衣束髮捲土重回,於禹城郊野高崗之上,向著漫野數十萬士兵,向著浩瀚無極的乾坤天下,發出了一生裡最堅定,也最疼痛的聲音。
「我是秦長歌。」
雪色萬軍,霍然抬首,那些紛紛震落的積雪下露出盔甲的青黑色明光,令雪地上彷彿突然矗起千萬顆青松。
一片拔地而起。
「就在方才,我趕到大營中時,得知了陛下崩駕的消息,西梁,失去了最為英明的開國大帝,而我……秦長歌閉上眼睛,頓了一頓。
非歡蒼白的臉,素玄懷中那個原本明亮熱烈,突然那般安靜的人。
電光石火一閃。
「永失所愛。」
一片死寂,長久的沉默之後,嗚咽大起,數十萬人的哭泣,如猛烈的風,卷掠過蒼茫大地。
「不要哭。」
秦長歌負手,看向遙遠的天際,那一片飛雪朦朧裡,隱約可以看見逝去人們的笑顏,正溫和堅定的注視著她,等待著她的繼續。
「我都沒有哭,你們為什麼要哭?」
秦長歌伸手,緩緩一捏,彷彿一瞬間捏住了惡毒的命運,再用力一絞。
「如果你們相信我,那麼,請跟我來。」
「為那些我們相信的,愛戴的,永遠也不願意忘記的人們。」
「報仇。」
乾元六年正月二十二,燕梁之戰,西梁大軍順利合圍,將東燕困於陣中,勝利在即時突起驚天之變,西梁大帝蕭玦陣前失神,身中飛箭,中道崩殂於禹城。
西梁震驚,天下震驚。
對戰中的西梁大軍軍心大亂,被東燕一力反攻,四十萬軍死傷慘重,西梁遭受了自碧野之戰以來的首次大敗。
四海震盪風雲如怒,一個帝國在即將崛起的前一刻突遭重擊,剎那間天地傾覆,是從此折戟沉沙一蹶不起,還是掙扎而起再現崢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