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關鍵的是……剛才那被魚猛衝著要鑽入的左臂,突然起了一陣僵麻之感,隨即一陣森涼的氣息自指尖向下,緩緩逼向肺腑。
身前,剛才突破的缺口,因那怪魚一霎的阻攔,再次合攏,較之前更加三層。
大陣之外,輕舟之上,那個前世死於他手的女子,迎風負手而立,看過來的神情,不死不休。
水鏡塵目光越過她,遙遙抬首,看著水面之南,那裡,新猗蘭默然佇立,水家子弟卻已人丁凋零,而自己,只怕也將永無回歸之日。
江頭未是風波惡,別有人間行路難,萬事雲煙忽過,英傑終遭末路,這可怖的命運,是從什麼時辰開始,譏嘲了自己父子的貪慾,布下了那般險惡的局?自己那般茫然墮入卻不自知,這些年的努力和雄心,到頭來卻是為自己掘了墓地,那些棄情絕義的掙扎,最終卻將自己推入死亡的眠床。
耳邊風聲烈烈,宛如父親的嘆息,水鏡塵一劍撥開前方刺來的分水刺,劍光一漲,那人胸腹破裂落入水中……突然想起父親大開的胸腹,那夜燭火之下自己輕輕捧出他的內臟……水家老家主,死得屍首不全。
一轉身,踢開身後一柄短劍,短劍盪開去,和另一柄分水刺撞在一起,粉碎的聲響清脆,宛如小妹的笑聲……小妹……那日她哭泣著跪倒在地,死死牽著他的衣袂,而他輕輕伸指,一劃。
袍角斷裂。
「此刻你若背向而行,你將永遠不再是水家人。」
小妹哭倒在地,他最後看她一眼,抽身而去。
那一眼是最後一眼,他心中當時已清楚的明白,卻依舊將她攥緊的袍角劃開,給了她一個悠悠落地的結局。
人生在世如身處荊棘之中,心不動,人不妄動,不動則不傷;如心動則人妄動,傷其身痛其骨,於是體會到世間諸般痛苦。
一路上的荊棘,扎刺於人身隱伏不發,直到此刻方才洶湧而來。
水鏡塵微笑著,依稀還是當年暗香浮動驚為天人的聖潔笑意,雲蒸霞蔚的朝陽之下身姿如梨花飄舞,於那團深紫之上翻騰起落,身側白光如練劍氣點點,在碧海之上綻開繁複綺麗的花。
點、戳、劈、砍、拍、刺、迎著那些永遠死不完的黑衣護衛和那個神出鬼沒時不時驚電而來的女子,忍受著左臂上一線緩緩上升的麻木,左臂不能用換右臂,右臂不能用換雙腿……無窮無盡,無止無休。
既然不過幻夢一場,說不得,便拼了也罷了。
乾元六年三月十二,東燕國師白淵於離海支流之上為情所陷,中劍沉海。
乾元六年三月十三,水氏家族掌門人,號稱聖人第一的水鏡塵,於離海支流口岸處被秦長歌旋水大陣圍攻,更兼身中劇毒,卻力戰不倒,一日夜間連殺凰盟護衛近百,傷秦長歌,最終真氣耗盡跌落碧水,力竭而亡。
白淵葬於海淵,水三死於水中。
陌上花開,緩緩歸。
卻無人再於金宮玉闕中翹首微笑而待。
一路上繁花似錦,爛漫著妝點了已經屬於秦長歌的萬里江山,無涯大地充滿花香,沁透了所有人的肺腑,只是開在心裡的那朵花,卻已經早早凋謝。
行到西梁境內靈州時,秦長歌接到了兒子的飛馬傳信。
將那封錯字依舊很多的信一字字看完,秦長歌的目光慢慢落在路邊的一叢玉簪花上,那花開得潔白精緻,修長的花形微微下垂在碧綠寬大的葉面,如同三年前重生時,於上林庵樹林裡看見的那妖豔男子,垂在膝下的手指。
他那晚的呢喃響在耳邊,輕柔得恍如一個不忍驚破的夢。
「我想睡你很久了……」
玉自熙。
其實我早已知道此事你有份。
那晚如果你不在場,如何會搶得我的焦骨?而你那個性子,並不喜歡經常進宮,會在那個時辰出現在那裡,你的嫌疑無論如何都是洗不清的。
上林孤墳,讓我確定了你的嫌疑,孤墳前的對話,卻又讓我迷惑,因為我感覺到你內心是真的對睿懿沒有憎惡。
這三年,我時時注視著你,若即若離裡隱約也看清楚了一些事,我相信我自己的感覺,因此,我從沒真正恨過你,甚至,我願意再次相信你。
你是玉自熙,你是我結識多年的老友,你是在戰場上救過我和蕭玦多次的恩人,你是時時譏嘲於我卻在關鍵時刻從無背棄的那個人,你甚至連唯一可能導致我們決裂的權欲紛爭因素都不放在眼裡,你有什麼理由,要殺我?
一個人,要如何背棄自我,對自己惺惺相惜的知己下手?你再狂放不羈,也不至於不堪如此。
如今我終於明白,原來你被她蠱惑,正如素玄當年告訴我的那個故事,冰圈之上,那起舞的女子,一舞驚動天地,他那個有幸一見的屬下,為此終身不娶。
而你,亦墮入了同樣的魔障。
我相信你一定知道,她是飲雪神女,傳說中冰圈中的那個神秘種族的聖女,素玄正是因為八字和她相沖而被驅逐,而素玄,最終也報了仇。
但是神女的重傷,卻在種族被滅之前,那是因為,她練的是我師門中從無人選練的「鏡花舞」,這是女子修煉的武功,多年來千絕沒有女弟子,唯一的女弟子我,對舞蹈不感興趣,我曾以為那武功會永久失傳,不想依然現於世間,並最終害了我自己。
那舞,舞若鏡中空花,絕世之美而絕世虛妄,據說若能大成,芸芸眾生世間男女,無有不沉溺者。
只是那舞算是千絕的禁忌之功,因為練來極險,稍有不慎便走火入魔,令修煉者遭遇一場水月鏡花。
你遇見她時,她想必已將大成,所以你一生為其所惑,只是冰圈上一個飛天舞影,從此困住了你高飛的心,從此令你舉起暗劍,劈裂你我多年浴血共死的緣分。
而她……想必在最後關頭,卻功虧一簣。
現在只剩下一個疑問,她為什麼會練我師門的武功?千絕人丁稀少,不涉紅塵,除了出了山門便永不可回歸的入世弟子,頂多會有一個暗處行走,觀風天下的特使,千絕極重門規,但凡山門中人,終生將門規視為圭臬,雖身死亦不可違,她為什麼會千絕的武功?
觀風天下的特使,最多行走紅塵三年,在極其特殊的情形下,可以收門外記名弟子,但是自千絕創立以來,從無先例,難道她是那個例外?但她憑什麼是那個例外?
秦長歌輕輕仰首,看向東方那個沉默了多年的世人心底的神祇所在。
她神情微微迷惘。
殺了白淵,卻覺得眼前出現了一個更深的深淵,離海之上的濃霧被帶血的風吹散,現出的卻是另一座掩於層雲之間的海市蜃樓。
秦長歌微微嘆息,取過腰間水囊喝水,注視著清澈的水面,她突然再次出神。
那粼粼的水面,恍惚映出那年那男子驅馬而來的身影,長眉飛揚目光燦亮,手掌上平平一碗水,點滴不灑。
那嗒嗒的馬蹄聲,似乎近在耳邊,似乎一回首,便可以看見他帶笑迎上聲音琅琅,「來,喝水!」
阿玦……
你何苦如此?
不過是在我死後挖了我眼睛,我真的,早就知道;我真的,沒有在意過。
那日玄螭宮內,昊天陣內一片混沌中,我回到了過去,當睿懿倒下,長樂宮門被人輕輕推開,地面鋪開了那個修長的影子,我回首,看見了你。
原來是你。
不是不震驚的,然而瞬間釋然,是你又如何?不過給了我一個解答而已,讓我明白了你時時而來的噩夢原因何在而已。
玉自熙我都可以原諒,何況你?
卻因此不敢走近你,不敢接受你,阿玦,那麼長的時間內,我若即若離著待你,是因為我還害怕,萬一在挖眼之前你還有別的動作,萬一我愛上你最終卻發現你是最大的凶手。
那將是何等殘忍的事。
所以,我選擇了保護我自己。
也保護你。
此生你若不再愛我,此生你我若真成陌路,那麼真相揭開後,也許你我都不會那麼疼痛。
淑妃鬧出臨幸事宜,我實在是借題發作,我明知你大抵是餘毒未清,又受了某種場景刺激,才有了臨幸她的事,卻做出不肯原諒的姿態
只是,再堅硬的姿態,在你的執著頑強的心意面前,終究崩潰著不堪一擊。
那是幸,還是不幸?
其實到了最後,如同非歡勸說我一般,我也打算放棄了,殺了就殺了吧,都是過去的事了,何必連根拔起那些疼痛,將自己未癒的傷疤再揭出更沉重的傷口?
然而到了後來,我漸漸確定了你不可能是整個謀殺的真兇,你頂多,也便是被催眠著去挖了眼而已。
然而到了後來,也不容我不報仇,那些敵人,已經看見了我。
那麼就繼續吧。
這征途烽煙無限,遮擋住了命運最後的讖言。
阿玦。
是我的錯,我該早點將真相告訴你,然後和你說,我不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