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最得意處,莫過於享受這般墜落之美。」
白淵。
我們都是紅塵逆旅中掙扎的男女,墜落在命運森涼的棋局裡。
水鏡塵發覺自己有很多機會脫開凰盟護衛之水陣,但是每次都在即將突破的一霎,身子一麻。
明明前方不遠,就是可以靠岸的港口,可是卻如隔天涯,難以企及。
水底,似乎隱約有些奇怪的游魚,不斷攢動著向他衝來,雖然不怕那東西,但是卻多少影響了他的突破。
他自小生長於南閔山谷,雖懂水性,卻並不算十分精通,而這次圍捕,卻抽調了焰城本地的凰盟中人,這些在水邊長大的下屬,早早被精明的祁繁選練了水中陣法,在水中如同陸地,分波逐浪,靈活如魚,所以明明武功和水鏡塵相差甚遠,居然也利用地勢和陣法,困住了他好一陣子,給秦長歌爭取了時間。
秦長歌給他們的任務就是,不用想著傷他,拖上一刻就好。
水鏡塵涉水而戰,掌中氣劍光芒吞吐,每次將要捅穿某個敵人,對方便游魚般的躲開去,利用水的流動性,身法比在平地上快速許多。
心底隱隱生了焦躁,水鏡塵微微回首看著那沉沒的船——白淵已經死了吧?
這個人……居然也會死。
他早早就認識了他,明明比自己小的白淵,卻深沉聰慧得令人驚嘆,最先和他提起水家積弊已深,不破不立的便是他,也是他,在他滿心籌劃另建猗蘭,卻苦於財力不足的時候,慨然相助,猗蘭之建,早就開始籌備,所耗財力著實驚人,若非有一國國師傾力相助,以他那點時間,還有那許多牽絆與不便,是斷斷建不成的。
當然,他知道白淵這個人,斷然不會做沒有回報的事,聰明人的交往是很簡單的,他問他,你要我做什麼?
白淵當時對他一笑,輕描淡寫,「殺個人。」
當他知道殺的是誰的時候,他頗為驚異,當他真正去殺人的時候,他更加驚異,千里之外的白淵,是怎麼能掌控狂傲不羈的玉自熙?怎麼令深情出名的蕭玦去挖自己皇后的眼,怎麼利用各方勢力,布就森嚴無縫之網,將那個縱橫天下號稱第一的女子,牢牢罩在其中的?
更奇妙的是,那還是一場沒有後患的暗殺,居然能令西梁皇帝不去為皇后報仇。
非對秦長歌、對西梁局勢、對西梁高層相互之間利益關係瞭解掌控到非常透徹的程度,是不能布出這樣的局來的。
白淵是怎麼知道那些深藏在城府深沉的貴人心中的隱秘的?
當一個人掌控人心,計算到這般精準的地步,那樣的人還是人?
他因此心生寒悚,不敢背離白淵,畢竟他的事業,確實也得他之助,白淵這人,對敵人狠,對朋友卻一向不錯的。
南閔之滅,新猗蘭因為他及時抽身得以保全,白淵找到他,要他為他做最後一件事。
他不是不猶豫的,如今局勢已經不同了,西梁氣焰正烈,氣勢雄大,得罪狠了,難保不會導致他費盡苦心新建的猗蘭再次被毀。
然而白淵只是淡淡一笑,問他,「水老先生遺體可安置妥當?」
他當時便在心裡倒抽一口冷氣——采苢劍法是水家禁忌劍法,原本早就毀去,卻在水家先祖密室的棺木下還有一份石刻,那裡是水家子弟的禁地,據說但進石棺密室者必死,父親卻在生前潛了進去,拓印了一份秘笈出來。
隨即父親便果然開始生病,他趕回去的時候,父親只來得及將劍法傳給他,臨死前父親說密室裡有屍蟲,自己想必已經染上,他當時靈機一動,想著那東西著人即死,當真是最好的武器,於是便想將父親屍體帶著,當時猗蘭將毀,他要走水道離開,為了保存屍體,他把父親挖空了內臟,用油布嚴嚴包裹,到了新猗蘭後,他一直在想辦法引出那深藏在屍體皮膚裡的屍蟲,卻也一直沒有成功,這是他最大的秘密,白淵卻又是怎麼知道的?
隱約間突然想起,水家先祖密室棺木下有采苢劍法石刻這件事,水家子弟以前無人知曉,父親是怎麼知道的?
誰告訴父親的?
這般一想,寒意便流了全身,他看著白淵,就像看見一條盤踞陰暗之中,代表惑昧的神獸魍狐。
於是有詭鎮之戰,於是有焰城接應。
前方黑影交錯,陣法將轉而未轉,一剎間出現了極小的缺口。
對尋常武林高手來說那縫隙根本無法攻破,看在水鏡塵這種天下有數的高手眼裡,卻等於一個巨大的出口。
水鏡塵指間劍氣一轉,凝雙戟之形,掠波而來,激飛水浪,分拍那正在交錯的身形。
一人的身子歪了歪,瞬間滑了過去,只是這一歪便夠了,水鏡塵御劍而起,身形一側,已經流雲般的越過那人身側,順手反手一劍,捅入那人後心。
血光飛濺,那人吭也不吭仰身栽倒,身下一片碧藍的海水頓時鮮紅,那群一直跟隨水鏡塵腳下的怪魚立刻瘋狂的撲過來,擠擠挨挨如蛇般絞在一起,拚命撕咬著那人的屍體,卻因為滑膩的水靠而無法下口。
那人鮮血落了幾滴在擦身而過的水鏡塵身上,水鏡塵頭也不回的前滑,陣法已破,前方就是沙灘,只要上岸,不再受水中無法發揮的影響,他便可以脫身而去,從此再不受任何挾制。
前方就是淺水,潔白的沙灘一線鋪開,水鏡塵的微笑也潔白純淨,聖潔如蓮。
腳下突然一麻。
如同有人輕輕抽了一下腿筋,腿下一軟,水鏡塵大驚——身邊明明沒有任何人!
一俯首,卻看見一條狀如黑蛇,卻比蛇身粗了些的長形怪魚,從他足下竄出,滑膩的身子一彈一跳間便到了他膝蓋,粗長的尾巴一甩,突然就甩上了他的衣袖,隨即便試圖往他袖囊裡鑽。
水鏡塵立即振袖,將那魚遠遠甩了出去,甩的時候覺得手臂又是一麻,細看卻沒有傷口,他皺眉看著衣袖,突然想起先前出來時,將原先放在玉盒裡的采苢劍譜匆匆裝進袖囊,剛才又沾上鮮血,隱隱想起父親曾對自己說過,沒有經過培養和喚醒的屍蟲不是隨時都會染上人身的,但是遇上鮮血,卻是大毒,中者渾然不自知,而體氣異常,但那異常也不是人能聞得見的,卻對海中異獸別有吸引——難道,難道……自己一直在找卻沒找到的屍蟲,並不在父親的屍體內,卻在那劍譜上?
這一想渾身徹骨冰涼,身子不由一僵,而身後,已有輕笑傳來。
熟悉的,清脆的,卻又帶著說不出的譏誚和寒意的笑聲。
水鏡塵心裡一沉——這該死的怪魚,終究害自己遲了一步。
眼前突然一陣明光飛越,逼射過來,水鏡塵仰首,看見天際朝陽漸起,將晨霧漸漸燒化,化為一片燦爛的金光,金光盡處,層雲盡染,起了一片妖豔灼烈卻又層次分明的紅,水面上掠過一道錦帶般的玫紅色耀目光波,從萬頃煙波盡頭一直延伸到腳下。
又是明媚的一日啊……如此燦爛卻又如此黯淡。
心裡,忽然起了丈夫生不逢時的蒼涼,一生裡壯心不改,卻總在為人所制;,水家聖人光芒萬丈,卻不敵白國師反手風雲;重建猗蘭歷盡艱辛,到頭來卻很可能是為他人做嫁衣裳。
而此刻,滄海之上,姓水卻水性不佳的自己眼見海岸在即,卻被那人那魚絆住無法再進一步。
身後傳來氣流的湧動聲,無聲無息的接近,隨即四周敵人齊齊抬手,各自吞了一個藥丸。
水鏡塵長嘯一聲拔身而起,然而身下那一片海水剎那間便成了深紫之色,凝而不散,並且隨著他腳下光劍移動而移動,始終盤旋在他身週一丈方圓。
不用看也知道這東西不能沾的。
身後語聲傳來,悠悠帶笑,「這東西,平地上沒用處,專用於水中,只要有水,三日之內都不會消散,三公子,今日你注定要在水面之上,蹈舞至死了。」
立於輕舟上的秦長歌陶醉的張開雙臂,做了一個欣賞的姿勢,「地面上我不是你對手,用什麼花招都未必困得住神通非凡的水三公子,但是現在,我累也累死你。」
她一招手,更多凰盟護衛跳下水去,陣法布了三層,水鏡塵冷笑,忽然衣袖一拂。
衣袖間似有若無一層淡淡粉色煙霧瞬間消逝,清豔宛如桃花瘴。
秦長歌遠遠坐在船頭,閒閒揮著衣袖笑道:「水公子,今天風向不對啊,而且,你看,你的玩毒花招雖多,但是毒只能飄在風中或水面,而我的人,穿得是很拉風的。」
所有的下水的凰盟護衛,都穿著塗了油的鯊魚皮水靠,戴著秦長歌一到焰城就命人趕製的仿造的簡易潛水鏡,他們水性極好,深潛水下,水鏡塵布在空氣和水面中的毒,對他們是沒有用的。
水鏡塵當然也可以潛入水下,避開那團陰魂不散的紫色,然而水下作戰,采苢劍法施展不開,他的功力也會大打折扣,再說他又能潛水多久?重重圍困的敵人,可以輪流換氣,自己卻不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