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02 章

  秦長歌厲叱:「給我攔!」

  嘩啦水聲連響,水岸之邊,秦長歌早先埋伏待用的精通水性的凰盟護衛分浪而出,黑色水靠的身體游魚般在水中一轉,已經齊齊包圍了水鏡塵。

  而秦長歌那邊早已在爆炸的那一刻已經放下小舟,秦長歌飛燕般點過小舟,直撲已經停下來的白淵座船。

  將至而未至時,座船之上突然門簾一掀。

  出現的是捂著胸口搖搖晃晃的白淵,他指間鮮血奔流,將一身淡金衣袍盡染。

  他手中拖著一個女子,那女子垂著臻首,一頭青絲月光般傾瀉下來,她一直在咳嗽,拚命咳嗽,捂在嘴上的手指,又長又尖,閃著青紫斑斕的光,隱約還有殷紅的顏色,仔細一看卻是打磨得極為尖利的彈琴的琺瑯甲套。

  白淵不看即將到達的死敵秦長歌,不看棄他而去的戰友水鏡塵,只是死死盯著那女子,一遍遍輕聲問:「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那女子低低咳嗽,始終不曾抬頭,伏身的甲板之上,有淡淡的粉紅的血水洇開去。

  她指甲緊緊扣著甲板,慢慢道:「……你滅我國、殺我軍、現在、又害死了痕……我……報仇……」

  白淵踉蹌一步,如同再次被重擊,撞上船舷,束髮的髮帶被勾住,白淵霍然一甩頭,淡金髮帶悠然飄開,滿頭黑髮飛揚而起,遮住了這一刻他痛極崩潰的眼神。

  「原來……你都知道,原來……你恨我。」

  「不……」女子低低喘氣,埋首血跡之間,似乎再也無法掙扎得起,「……最近……才想明白。」

  幽黑狂亂,宛如烈火深淵的眼神突然一凝,白淵目光裡的火剎那聚攏了來,化為兩盞幽碧的燈,灼灼的盯著柳挽嵐,「那你……以前……有沒有愛過我?」

  他吃力的一字字道:「你……剛才以琴音訴心曲……我不會聽錯,不會聽錯……」

  他突然大聲狂笑起來,笑聲比那被海風吹得四散的長髮還要紛亂,在水面之上遙遙傳開去,震得明月黯淡,震得波浪驚起,震得更遠處的群山都在不斷顫抖,發出空洞悠遠的回聲。

  然而那笑聲,笑到最後,竟至完全沒有了聲息。

  大悲無淚,大悟無言,大笑無聲。

  ……原本可以永永遠遠的守下去,卻因為他貪心的想要得到更多,最終全部失去,如同此刻胸膛中流出的鮮血,一旦奔逝,永不可追。

  ……這一生癲狂半世守護,都化作這離海支流萬千滔滔逝水,一生裡最後一次琴簫相合,到頭來卻成了她暗含殺機的告別讖言。

  那朵珍重開在掌心多年的花,末了,卻在蕊心裡釀出了帶毒的汁,結出色彩斑斕氣味芳香引人採擷的果,等待他一往無回的嚥下。

  愛慾之人,猶如執炬,逆風而行,終至燒手。

  假使百千劫,所作業不亡,因緣會聚時,果報還自受……

  白淵笑至無聲,胸膛上的鮮血卻已漸漸凝結,其實柳挽嵐攻擊極準,正中前心,這個纖纖嬌弱的女子,之所以認得人身要害,還是他為了她的安全,親自手把手教她的。

  只是她畢竟臨近彌留,氣力不濟,雖攻擊的是要害,殺手也未能徹底。

  然而那仍舊是永生難愈的重傷。

  伏倒血跡之上的女王,卻突然對白淵招手,她顫顫伸出的手指,在風中勾勒成一個無限嬌弱的姿勢,宛如月下最後一朵幽蘭花,即將萎謝。

  她低低道:「我……告訴你……」

  白淵疼痛的看著她,慢慢俯下身去。

  她一生的最後一句話,會是什麼?

  白淵滿心裡燒著帶血的火,一寸寸輾轉過那些無辜的血肉,所經之處遍野燎原,每一次呼吸都是一次狠毒的折磨,每一個動作都是拆骨裂膚的酷刑。

  然而他還是慢慢湊近那女子,那般淒涼的希冀……她的最後一句話,他想聽……再不聽,此生也將再無機會……

  柳挽嵐突然躍身而起。

  以一個垂死之人積蓄良久最後能拿出的全部力氣,死死抱住了白淵的身子,隨即往船下一躍!

  「夫死,我共亡!」

  剎那間白淵的手已經按在了她的後心。

  剎那間白淵的衣袖振了振,已經搭上了身側船身。

  然而他突然放開了手。

  海風流蕩,柳挽嵐抱著白淵,翻翻滾滾著落下去。

  那一刻快如閃電亦慢如緩行。

  白淵和柳挽嵐在下落。

  小舟上秦長歌霍然抬首,立刻身化流光,掌中長劍白練飛捲,自下而上直直襲向半空中白淵前心。

  劍出,劍沒!

  長劍沒入抱著柳挽嵐的白淵前胸,穿出一個血雨紛飛的洞,秦長歌並不撤劍,連人帶劍直撞過去,巨大的充滿仇恨的撞擊力,將白淵身子穿在劍上帶得向後飛起,離開柳挽嵐下落的身子,咚的一聲撞到船身。

  嚓!

  劍抵白淵,飛越長空,再沒入船身一半,生生將白淵釘在船幫上。

  秦長歌懸於半空,掛在自己的劍柄之上。

  鮮血奔流,順著劍上溝槽,倒流進了秦長歌衣袖之中,瞬間將她素衣染紅,秦長歌卻只在笑,悲涼痛快的笑,她一仰頭長髮飛散,聲音在海面上遠遠傳開去,「你以為她會說,她愛過你?你以為她最後那曲,是在向你訴說離別?白淵,你這樣的人,怎麼配?」

  海風呼嘯,吹起被釘住的那人的黑髮,那遮面的帶著鮮血的髮,錦緞般緩緩展開在船舷上,四散飛舞,猶如一面迎風獵獵的旗幟。

  然而誰生命的大旗,即將永久降落,再無升起之日?

  遠處的晨曦隱現微白,剎那間明光渡海,耀亮那人最後的容顏。

  第一抹陽光自天奔下,射上以殉道者姿勢釘在船身還未死去的白淵,那天神般的眉目明滅在萬丈朝陽裡,依舊十萬里江山鬱鬱青青。

  他俯視秦長歌,最後淡淡展開一抹笑容。

  「秦長歌,你很開心麼?」

  他神情睥睨而又憐憫。

  「其實,我們都是被自己信仰並追隨的人所毀滅。」

  他輕笑,綺麗染血的十萬里江山,瞬間被那男子流轉氤氳的華光籠罩。

  「……大家都一樣。」

  舟船開始緩緩下沉,水鏡塵臨去前那一劍,將船搗穿,水漸漸漫了進來,整座船即將沉入這異國海水之中。

  連同那些永生糾纏的愛恨,一世追隨的瘋狂,傾滅繁華的痴心,孤注一擲的毀滅。

  以及那些也許永遠沒有答案的疑問。

  她愛過他否?他得到她否?她是以怎樣的心情去與敵共死,他是以怎樣的心情在最後那剎放開了手?

  秦長歌立於舟上,看著白淵漸漸隨船沉沒,猶如神祇最終獻身於其信仰,隨自己守護過的城池共同傾覆。

  黑髮金衣,消失不見。

  碧水茫茫,司空痕撲倒水中,他並沒有死,被掄起砸上霹靂子的,只是先前秦長歌抓獲的一個俘虜而已。

  他滾倒的那一刻已經被偷樑換柱,而白淵隔著船舷,是不可能看見秦長歌腳下的動作的。

  秦長歌要的,就是在女王面前,「殺」了她最愛的人。

  當女王以為王夫已死,失國失家再失愛的她終於爆發,掙紮著操琴而起,偽作向白淵訴情,引他舉簫相合,再以力不能支的一個裂音,使對她心心唸唸的白淵俯身相護,流光一瞬利鋒乍起,琺瑯指甲尖利如十柄匕首,深深扎入了自己一生倚為長城的重臣的胸膛。

  那一刻抓裂的,不僅是血肉,更是白淵多年深情的守護,是他們之間最後的情分緣系。

  柳挽嵐,到得最後,必已心境森涼如死。

  他愛她,所以毀了她,這段時日的千里輾轉,縱使重病纏身,她卻並沒有失去思考之能,當那麼一個深冷的徹悟逼近來,她亦情何以堪?

  就這麼,一起結束了吧。

  她抱著白淵落船那一霎,司空痕已經撲了出去,然而他水性卻不甚好,在水裡撲騰來去幾欲淹死,秦長歌命人將他拎出來,並在四周尋覓女王的屍首,卻遍尋不著,這裡是通海之水,今日尤其風急浪高,流動翻騰,人落下去,再找到的可能性很小。

  最終凰盟護衛只在水下撈到了一件披風,那淺紫披風在深藍的海水中悠悠飄蕩,乍一看還以為是個人,然而也只是一件她的衣服而已。

  染過佳人香澤,遮過佳人玉肌,從此再也不能接觸佳人體膚的,遺物。

  司空痕抱著那濕淋淋的披風,留給了秦長歌一個蕭瑟絕望的背影。

  秦長歌注視茫茫水面,恍惚想起這位當年和自己並稱「絕巔雙姝」的名動天下的美人,竟然從未曾和自己照面,當她重生,她卻死去,臨死前船頭浮光掠影一霎驚變,她始終未曾看清她的容貌。

  一對絕世麗人,終無相見之緣。

  而離海海水流動不休,將他和她的屍體同時捲入,那些恩怨愛恨,同葬海底。

  也許,這正是她自己的選擇——為司空痕和東燕報仇,陪白淵永久留在這深海之淵。

  秦長歌仰首,海天之上,突然展開一幅畫卷,那是嶙峋山崖,明月西沉,淡金衣袍的男子立於崖巔,微笑對那少年打扮的女子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