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01 章

  而我……注定以一場水月鏡花,為自己的人生做了最後的註解。

  血已不再流,至於那些不為人見的傷口,只有自己去慢慢感受。

  蕭琛緩緩低下頭來,凝視著油條兒,只是這麼一剎那間,他臉色又差了幾分。

  「你跟我來。」

  他慢慢移到案前,取了幾張御用玉版紙,蘸墨濡筆,提筆慢慢寫上諭。

  唇間露出一絲苦笑……當年,為你抄那沒完沒了的書兒,居然練會了你的字,便是你自己也辨認不出來,這麼多年從沒使用過,卻不曾想……在你去後……我卻要最後再寫一回。

  是冥冥中天意注定,要讓我用這樣的方式最後紀念你一次麼?也好……

  幾份上諭一字排開,蕭琛輕輕從懷中取出晤得微熱的白玉小章,精巧的螭虎紐私章,上面刻著:錦堂主人。

  這是蕭玦的號,以當年他在淮南王府所居住的院子「錦堂」為名,蕭玦是個不對這些閒事上心的人,這個號,還是他幫他取的。

  私心裡,只是為了紀念當年錦堂裡那翻驚搖落縱橫飛舞的劍光。

  這個私章,是他親自刻給蕭玦的,蕭玦曾經在發佈詔令時用過,上次蕭玦來看他,他向蕭玦索要,他居然也就還給他了。

  蕭琛苦笑……哥哥,你是太愛護我,還是太不在乎我?

  天意……還是天意,天意要我為你做這件事,別人都不成,天意要我隨你而去,多一刻也不必耽誤。

  微笑著,蕭琛將仿造得天衣無縫的上諭交給油條兒,輕輕道:「去吧。」

  油條兒驚異的瞪著上諭,他是認得陛下的字體的,不想王爺的字,居然和陛下一模一樣,這下調動善督營和京軍,絕無問題了。

  他喜滋滋的一磕頭,大聲道:「奴才代太子謝王爺慨然相助!」

  蕭琛一揮手,想起那日安平宮她手中牽著的那個對他輕輕鞠躬的孩子,臉上露出了一絲慘淡的笑意。

  「我不是為他……」

  油條兒卻已經迫不及待的抱著上諭匆匆而去,行走帶起的風將門咣噹一聲帶上。

  蕭琛連頭也不回,只是恍惚的,慢慢收拾著桌上的紙筆。

  一低頭,「啪」一聲,一滴鮮血墜落紙上。

  蕭琛出神的看著那點鮮血,突然提筆,就著那點豔紅,側鋒逆行勾老幹,濃墨中鋒勾遒枝,一株雪地勁梅,漸現輪廓。

  「啪!啪!」鮮血越滴越多,在紙上遍灑開來,蕭琛微微一笑,就勢點染成滿枝紅梅,枝幹遒勁,繁花滿枝,宛似當年淮南王府四少爺的院子裡那一株老梅,少年的蕭玦,常於其下舞劍,幼年的蕭琛,常躲在樓閣轉角偷看。

  那一樹蕩漾著梅花和劍光的雪啊……

  從此落在了誰的肩?

  宣紙潔淨,梅花嬌豔。

  一生裡,最後一幅梅圖,以血作成,卻已無人鑑賞,但也無須鑑賞。

  「啪!」

  墨筆落地,在水磨磚地濺開黑色的星光萬點,天地落幕,四海靜寂,月光在開滿曼殊沙華的彼岸遙遙相望,等待著牽引飛起的靈魂渡過這苦短人生的最後一段道路。

  長風悠悠,沉默聆聽那個一生尊榮也一生悲苦的男子,黑暗中淡若飛雪的呢喃。

  哥哥。

  我真恨……你是我哥哥。

  乾元六年三月初八夜,安平宮中,趙王蕭琛,西梁大帝唯一的幼弟,薨。

  乾元六年三月初九,一紙上諭,急調善督營和京軍大軍勤王,十萬大軍包圍大儀殿,並按上諭所示,悍然調動擂木戰車,將至高無上的金鑾殿宮門狠狠撞開。

  門開的那一霎,巨鼎翻倒,滿地屎尿,屎尿中百官臭不可聞。

  門開的那一霎,靜安王回眸輕笑,低低道:「這幾天下來,消息應當也到了焰城了,白淵,我『篡』了,至於她會不會回來,我可不管。」

  隨即踩上御座,一揚手扔掉自己戴了幾天玩的九龍冠,幾下撕掉披著當被子的黃金袍,斜睨著那些狼狽的官兒,大笑道:「一生裡最痛快的事,幹完了!」接著一把拖過太子的手,踏著滿地散落的冠上珠寶,飄然出殿。

  殿外圍得鐵桶似的大軍齊齊後退。

  包子卻輕輕按著他的掌心,低低道:「我送你走。」

  玉自熙愕然側首。

  「你關了我幾天,只是怕那壞蛋還在朝中埋伏有人對我不利,因此把所有人拘住,並守護好我而已,」包子抿嘴,用手指慢慢讀著那目光翻湧的男子的心,「你很為難……你不願意……你只是做個樣子而已……你放油條兒走……你等的就是這一刻……」

  玉自熙震驚的看著他,包子卻垂著眼睫,他小小的心裡,一直盤旋著那副美麗的畫面……那個翩然起舞的女子……遍地閃亮的冰雪……一盞飛落的紅燈……用一生的時間去尋找的人……

  他有句話一直沒有出口。

  王爺……你很可憐……

  三月的春風,和緩的吹過潔白的天階,階上紅衣的男子和黃衣的孩子,攜手齊齊仰首,看著雲天之外的某個方向。

  紅衣男子看向東方,那裡,千年不化的冰川下,有個人在等他做最後的告別。

  黃衣孩子則出神的望著南方的方向,那裡,娘是否正在向他的方向回首?

  他的手指,始終輕輕勾著玉自熙掌心。

  慢慢的,一字字在心裡重複著玉自熙心裡最深處的愴然呼喚。

  「一生裡顛倒翻覆,不惜兩次叛逆,終換不來,你回眸一顧。」

  借你小命一用。

  焰城近海,輕舟之上,秦長歌低聲如呢喃,卻如驚雷響在司空痕耳側。

  司空痕霍然回首,秦長歌已經在他耳側低低說了幾句話。

  目光一閃,司空痕眨了眨眼,秦長歌微笑的看著他,對他的謹慎小心十分滿意。

  然後轉頭,向著白淵,冷笑著舉起裝上霹靂子的弓弩。

  水鏡塵划船加快,白淵一返身,進了船艙,大約是想好好護在女王身邊。

  司空痕突然向秦長歌撲了過去,一把搡開她手中弓弩,霹靂子錚的一聲彈射上天,劃出一道筆直的黑線落入水中,再次炸翻了一堆魚。

  秦長歌大怒,拂袖揮開司空痕再次舉弩,司空痕一跤栽倒甲板上,骨碌碌滾出好遠,卻立即悍不畏死的再次爬起,踉踉蹌蹌的撲向秦長歌手臂。

  秦長歌一腳將他踢開,重重撞在船舷上,司空痕一仰首,哇的一聲噴出一口鮮血,軟癱在地,被晃蕩的船身一搖,滾到了秦長歌腳下。

  「錚!」

  琴音突起。

  自前方白淵座船船艙內傳出。

  輕盈綿邈的琴音,低徊宛轉,柔而不弱,在波浪迭起四散殷紅的水面飄散開來,再緩緩傳入靜默聆聽的人耳中。

  那些牽念……不捨……信任……悲傷……無奈……告別……一絲絲一縷縷都化在了空谷幽蘭似的高遠琴音裡,恍惚間足踏空山,滿山桂子正落,而明月下一朵香蘭,正靜謐著收斂蕊心。

  一陣靜默,隨即,一曲簫音突然生自海上,扶搖而起,直上九霄,在蒼穹星光之間游弋,簫聲中亦滿滿不捨悲傷,卻比琴音多了幾分鬱憤悲涼。

  海風突然靜了靜,層雲突然低了低,鷗鳥無聲自水面掠過,激起月華般粼粼的波光,波濤盡頭,綿延無際的水岸在即。

  這一刻萬靈沉寂,聆聽琴簫相合而心事盡訴。

  滾倒地下的司空痕霍然回首,顫聲道:「挽嵐在告別……她在向誰告別……啊不是我……她不成了……不,不!」

  他全然忘記自己身在何地、打算做什麼,掙紮著便要爬起,秦長歌立即一腳將他踩住,傳音怒喝:「她馬上死不死我不知道,但是你敢亂來,我立刻就叫她死!」

  不待司空痕回答,冷笑一聲,秦長歌第三次舉起弩箭,平端向著白淵的船艙。

  司空痕大喝一聲,一把拽住秦長歌的靴子,用腦袋向她腿上一撞。

  秦長歌猝不及防被撞得身子一歪,隨即定住,手中弩箭一顫,霹靂子電射而出,角度微微歪斜,射向了白淵坐船的船首。

  水鏡塵突然飄身而起,掌中「氣槳」忽然化成一道柔軟的白布,和先前秦長歌一般,四面不靠的包裹住了霹靂子,然後反擲回來。

  秦長歌突然掄起司空痕的身子,半空裡迎上霹靂子!

  「轟!」

  兩船之間,半空裡炸開人體,一剎間爆開豔紅淋漓的血色之花,黑煙滾滾裡,碎肉和白骨如千萬瓣綻開的花絲般四散激飛,掠出深紅的軌跡,隨即紛紛墜落深藍海水,漫天裡下了場血肉雨。

  琴音突裂,戛然而止。

  極度巨響後一陣極度寂靜。

  「啊!」

  前方船上突然傳來一聲大喝,竟是白淵的聲氣,聲音裡不僅有痛苦,還充滿悲傷憤怒,只聽那聲音,便覺巨大的疼痛撲面而來。

  一直在親自掌舵的水鏡塵霍然而起,回身匆忙一瞥間面色大變,然而竟不再過去,而是橫劍一甩飄身而起,直直向前方水面掠去。

  他掌中白光一閃,劃氣成舟,在腳下鋪延成了薄薄的一片,分水破浪,直向不遠處水岸邊一艘船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