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轟!」
水面上炸起高達丈許的水牆,水牆嘩啦啦落下時,泛出許多翻著白肚皮的死魚,水面上有鮮豔的魚血,一絲一縷的漾開來。
卻又有一道黑光,在水牆還沒完全落下那一霎,穿越水牆,射向人在半空無處著力的秦長歌。
秦長歌半空一個觔斗,於海天之上騰然翻躍,伸足一跨已經跨上船帆,手中寒光一閃,一截船帆被她剎那砍下,扇子般抓在手裡,大力一掄。
「轟!」又是一聲,這回霹靂子被搧開,炸著了一塊礁石,濺開的石塊砸上船體,船身一陣晃動。
此時秦長歌和白淵又近了一些,秦長歌已經能夠射箭至對方船頭,一步跨上船首,秦長歌一把抓起護衛遞上的弩箭,也裝上霹靂子,示威的對白淵晃了晃。
你有火器,我也有,咱們不妨對射,我不怕落水打架,你的女王可吃不消這三月冷水。
白淵在對面隱約一笑,做了個「你盡可試試」的手勢。
秦長歌嘿嘿一笑,平抬弩箭,身側的司空痕卻突然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臂,急聲道:「不能!」
斜睨著他,秦長歌道:「為什麼不能?那是你老婆,又不是我老婆。」
司空痕窒了窒,半晌皺眉道:「你真的是睿懿?一代開國皇后,怎麼這麼個性子?」
「誰規定皇后必須威嚴尊貴,必須一板一眼?」秦長歌譏諷一笑,偏頭看前方輕舟,目光忽然一閃。
前方,白淵背後,掩得緊密的船艙門簾,忽然探出一隻手。
或者說只是手指,纖細精緻,根根如玉,指上一枚鴿血寶石,在月色下熠熠生輝。
那般碩大的寶石,非常人可以使用。
身側的司空痕,卻突然身子一顫,驚喜道:「挽嵐!」
秦長歌斜眼瞟他,「是麼?你確定?」
「我絕不可能將自己妻子的手認錯!」司空痕怫然不悅。
「她伸手出來,是在說什麼?」秦長歌看著那個手勢,雪白的指尖在深藍簾布映襯下顏色鮮明,指尖如蘭葉微微上翹,輕輕三點。
司空痕痴痴的盯著那手指,彷彿突然凝噎住了,半晌才道:「……她問我,你好嗎?」
「她怎麼認出你的?」秦長歌回身看他,「你已經改裝了。」
司空痕豎起手指,他指上一枚戒指是青金石的,難得的色澤純淨,和他的眼睛一般深如這海風之上的夜空。
秦長歌突然輕輕笑起來。
「你說,她信任他,甚至,她愛他。」秦長歌宛然微笑,微笑底深深嘲弄,「你真是當局者迷,柳挽嵐愛的人,絕對不是白淵。」
「你怎麼知道?」司空痕看著她,「她那麼信重白淵……」
「那是兩回事,你不懂女人的心。」秦長歌微笑著,附耳對司空痕輕輕道:「喂,我想到殺白淵的辦法了。」
「嗯?」
「借你小命一用。」
油條兒在策馬前奔。
這個春光美好的夜,道路迤邐鋪開,平靜延伸向遠方,兩側花木都被月光洗得乾淨,樹梢上枝枒肥嫩,映著天色閃著翠綠的色澤,風溫暖而帶著馥郁的香氣,拂過人面,如絲如緞。
油條兒卻無心欣賞。
要一個身負重任,汗流滿面,腳底被砂石戳破,一步一個血腳印的少年去欣賞這一刻夜色裡的春,等於要他去自殺。
主子還身陷險境哪。
從大儀殿翻出來,油條兒繞過那九人把守的正門,找到不敢強攻大儀殿,卻一直守著不肯走的侍衛們,侍衛正副統領當時都在殿內護衛,外面只有隊長在,立即撥了人馬陪油條兒去找趙王。
來不及找到合適的鞋子,油條兒赤腳上路。
前方,安平宮門在望。
油條兒舒了口氣,大力撲上去扣門,他將銅門環敲得梆梆直響,聲音在寂靜的夜裡傳出好遠。
半晌才有個太監烏眉黑眼的來開門,一邊罵罵咧咧嫌被吵醒,油條兒在宮裡被奉承久了,又滿心焦躁,一個巴掌便煽了過去。
「咱家有大事,你這混蛋敢耽擱!」
一邊推開太監就直奔入內,侍衛們急急跟進,空寂的安平宮被驚醒,宮人太監們惶然衝出來,油條兒直奔內殿,大聲喊:「趙王殿下,趙王殿下!」
「王爺他病了……」有人怯怯的答。
油條兒心中一驚,還沒來得及追問,屋門突然被人打開。
蕭琛當門而立,未繫腰帶的長袍在風中搖搖蕩蕩,整個人又白又輕,似是一朵隨時都將被風吹去的雲。
他面色蒼白目光卻極亮,那般淡淡掃過來,油條兒立時覺得心中一窒。
蕭琛看著這個陌生的小太監,眼底掠過一絲不安,淡淡道:「這麼晚過來,是傳旨賜鴆嗎?」
「殿下,殿下……」油條兒撲的一跪,膝行著上千抱住蕭琛的腿,「求您救救太子,救救太子……」
蕭琛眉峰一挑,「怎麼了?」
油條兒抽泣的說了,蕭琛靜靜聽完,淡淡一笑,道:「與我何干?」轉身進屋,將門關上。
油條兒大急,趕緊撲上去拚命敲門,可是怎麼敲怎麼求,蕭琛都不理會,油條兒無奈,一回身惡狠狠甩了把鼻涕,命令其他人,「都離開都離開,我有機密要和趙王稟告。」
直到院子裡沒有人,油條兒才趴在門縫上,輕輕道:「殿下,奴才不敢吵擾您,奴才再說一句話就走。」
「你已經吵擾了我很久,你現在就可以走了。」屋內蕭琛的回答毫無煙火氣,也毫無任何情緒。
油條兒當沒聽見,只是低低道:「太子要我告訴您,陛下駕崩於禹城,如果您不想他唯一的兒子也死掉,請您務必出手。」
「吱呀」,幾乎是瞬間,屋內再次開啟,蕭琛搖搖晃晃出現在門口,臉色已經不能用剛才的蒼白來形容,竟微微露出青灰的死色,他開口,連聲音都在微微顫抖,「你說什麼?」
油條兒仰頭看著他,眼淚漣漣,一個頭磕在塵埃,「陛下駕崩了……」
晃了晃,蕭琛一把扶住門框,他頭拚命的向後仰,用手摀住了鼻子。
跪在地下的油條兒沒有看見,那一霎趙王口鼻同時出血,一滴滴的盡數流到他手上,再被他無聲抹去。
這一瞬天旋地轉,這一瞬黑暗降臨,眼前什麼都看不清楚的蕭琛,伸出瘦得皮膚緊繃的手,在門框上一陣慌亂的摸索,將滿手的血塗得門框上出現豔紅的一條。
蒼白的手指,緊緊掐住門邊,不這般用力,他害怕自己立刻就會倒下,再也不能醒來。
玦……
……你……竟先我而去?
你……不等我了?
自己明知大限將至,卻拚命支撐著,想在你班師後再見一面……
真的只想再見一面……而已……
天意當真慳吝如此,連這最後微薄的願望,都不願成全我麼?
去年安平宮匆匆一面,你黯然而去的背影,真的成為我一生裡最後的記憶了麼?
蕭琛仰著頭,將逆流而出的鮮血,再一口口咽進腹中,每嚥一口,苦澀腥甜,便如嚥下這淒然悲慼的人生。
我一生近在你身側,然而永遠在追逐你的背影,你於我,從來只是樓閣裡的劍光,板橋上的霜,梅樹上最高的那一朵梅上的雪,我仰望欣羨,然後看著它們從我生命裡,一絲一縷的淡去。
那些寫在宣紙上的密密麻麻的心思,從無出口之機,最終在夜深人靜裡化為火盆裡的紙蝴蝶,翩翩飛去。
宛如一場人生中注定無人觀看的舞蹈,在淒清的聽見回聲的寥落掌聲中落幕。
這些年……這些年……也努力想著放開你,放開我自己,努力想著從另外的路里,走出我自己的新鮮的喜歡來,然而不知什麼時候,那罪孽的藤蔓早已纏緊了我,越掙扎越不得脫。
蘊華選了那些好的男子,趁夜裡一次次送來……他們都很好,很可愛,有近在咫尺的溫度和香氣,可是……我等待的,永遠都只是你,而我等不到的,也永遠只有你。
長樂火起之夜,我看著你那般茫然的走進去,心裡有隱隱的歡喜……那年楓葉之下那雙清冷冷看過來的眼睛,從來都是我的噩夢,那樣的女子,太過通透,她會看透我的心思,會漸漸疏離你我,會用最巧妙的手段剝脫你對我的信重和關愛,會讓我連一個菲薄的,只想陪伴你看著你的願望,都無法長久的持續下去。
我怎麼能忍受?我怎麼能放任?她和我,注定不能共存,我曾因此想了無數辦法,想要殺她。
但是我不能……我怕你傷心。
可是她不怕你傷心啊……那個狠心的女人,她居然用那樣的方式,了結了你我最後的兄弟情分,於不動聲色中暗斬一刀,徹底斬去了你對我的希冀和信任。
我多麼想、多麼想、告訴她那日的真相,然後看著她被狠狠擊倒,如同她擊倒我一般。
然而我還是不能。
這一生,你是我的兄長,你是我的劫數,你是我牽著心臟的那一點血肉,一旦剝脫,我必不能存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