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07 章

  「因為他始終不放心我,白淵下水後交換屍體時,要有一個人接應,如果接應的是我,他怕我會給白淵順手暗傷了,而且他水性不如我,未必能及時游入暗道,你們的人來得真快,要不是我們掘了極其隱蔽和直線距離最短的暗道,只怕真的會被發現,我因此游得飛快,還掉了一件東西。」

  「是不是這個?」秦長歌攤開手,掌間那個當初楚非歡找到的小小玉瓶,一倒懸間,有大雪茫茫而降,「是他送給你的吧?」

  羅襄驚喜的要拿,突然覺得不妥,怯怯的縮回手,乞憐的看著秦長歌。

  秦長歌將那玉瓶緩緩遞了過去,淡淡笑道:「留下吧……以後還有很長的孤獨的路要走……沒有念想,要怎麼熬過,那些不變的日昇月落?」

  從茅屋出來,秦長歌四顧一圈,直接步入了一間最為寬敞的瓦屋。

  瓦屋佈置平常,只較其他房屋多了一個祭台樣的東西,台上原本供奉著的圖畫,不知怎的已經濺滿了血跡,看不清原來畫的是什麼,秦長歌推開裡屋的門,佈置清素得如同雪洞一般,只在妝台上有一個銅鏡,隱約看出是女子閨房,大約就是飲雪族神女的住處。

  妝台後隱約有個暗門,秦長歌不費事的打開,裡面是一個描金盒子,那鎖極其精巧,不過在秦長歌手裡,也不過就多花了半刻鐘功夫。

  她的手指一直很穩定,眼神裡卻有些深沉的暗昧之色。

  「啪」一聲盒蓋開啟。

  散出淡淡的,因年代久遠而封存住的,時光沉潛的氣息。

  盒底事一張色澤微黃,因為時間久遠已經變得枯脆的紙,紙下有兩雙極其精巧的小鞋,大抵只能給嬰兒穿著,依稀還能看出來是淡黃顏色,一雙左邊繡飛蝶,一雙右邊繡飛蝶。

  那紙上寫著:壬戌年乙巳月庚子日癸未時。

  下面還有一排小字:是夜,雙星耀月,得降雙生,喜乎?悲乎?

  喜乎?悲乎?

  秦長歌緊緊盯著那張紙,盯著那熟悉的生辰八字,彷彿要將那張薄脆的紙,看出一個深深的洞來。

  很久很久以後,啪的一聲。

  枯黃的紙,漸漸洇開一點水跡,將那早已承受時光侵蝕,再不堪任何輕微摧殘的紙面,穿透一個黑洞,宛如一隻從塵封歲月深處,帶著神祇般的宿命的了悟,靜靜凝視過來的眼睛。

  乾元六年三月末,於溫暖金風之中勒馬,前方,矗立千年的碧落神山在目。

  秦長歌出神的看著山腳青翠蔥鬱,半山雲霧繚繞,到了山巔卻遙不可及的世上第一大神山,慢慢伸手,做了個推開的姿勢。

  推開,推開世人眼中的至聖之地的莊嚴大門;推開,推開塵封在歲月裡某些不能為人觸動的秘密。

  哪怕那推開的動作,需要用沒過膝蓋的鮮血之泉來衝擊。

  今日一旦跨上神山,必將是生死之局,千絕門自來珍惜名譽,極重門規,下山弟子,除觀風使之外,永生不得回歸山門,如若回來,只要邁進山下一步,便視為叛出門牆,永為千絕棄徒。

  秦長歌露出一絲冷笑,千絕門規,還有一條,但凡千絕中人,永不可親手屠戮同門,不知道這條門規,現在還管不管用?

  回首,看向身後急調的幽平二州大軍,如一條黑色巨龍,蜿蜒布出數十里,只是那一望,森森殺氣浩浩軍威,便撲面而來。

  再次仰首看向高遠達於天際的,那個她心目中曾經的神聖之地,那個她生長於此,學藝於此,忠誠於此,信仰於此,並為之奔波勞苦一生,至死不休的,師門。

  那輪斷橋上的月,是否還永久籠罩在霧氣中?如同某些隱藏的暗昧的計畫。

  「其實,我們都是被自己信仰並追隨的人所毀滅。」

  白淵,你一生裡最後一句實話,我聽懂了,卻一直不願相信,直到釋一指向東方,和我說,「去吧。」我才如墮冰水的確認,那個世間最殘酷的事實。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秦長歌慢慢伸出手,一彎,一掬……手指卻在流動的風中撈了個空,那些曾經擁有的最美好的記憶,早已風化在時光的罅隙裡,化為心底永不停息的淚滴。

  如果沒有那場精心設計的死亡,就不會有重病夭亡的非歡,不會有慚恨中箭的蕭玦,不會有負疚一生最終冰封千年的玉自熙,不會有失而復得得而復失被命運折騰得心喪如死的秦長歌。

  從蕭琛到玉自熙,從玉自熙到白淵,一層又一層真相之後,是一層又一層迷霧,而迷霧盡頭,誰的手撥開濃雲,現出命運鐵青森涼的臉色。

  大夢無邊,誰在彼岸?

  師父。

  今日我,挾滿腔疑問憤怨而來,為求一個答案,不惜殺上山門。

  我只想問一句。

  為什麼?

  大軍巍巍如綿延鐵牆,矗立在碧落山腳。

  號稱神山,多年來深受世人膜拜,可望而不可即的碧落,第一次迎來了帶著敵意的目光。

  那些沾滿沙場血跡的軍靴,即將狠狠踏上那些從無人觸碰的青翠草木。

  秦長歌下馬,出神的看著前方一小塊白玉石碑,上面簡簡單單書:「碧落」兩字。

  字跡飄逸瀟灑,若有仙氣,是千絕始祖創立此派時親手所書,但凡被派遣下山的弟子,臨行前一定要向這石碑三叩首,而遠涉紅塵再也不能回歸的弟子,思念師門時,也只能到這石碑之前為止,遙遙對著山巔叩首,若是再進一步,便視為叛出師門。

  千百年來,從無人有犯此門規,事實上,千絕門門規是所有弟子的金科玉律,所有人從進門伊始便被日日告誡,誰也興不起一絲叛逆的念頭。

  那麼……不妨從我開始吧!

  帶著一絲冷笑,秦長歌緩緩邁前一步,素白袍角,越過了那道玉碑。

  從現在開始,我把我自己逐出門牆了,既然我已經是千絕棄徒,那麼我做什麼,都是應該的。

  秦長歌一腳踩上玉碑,下了第一個命令:

  「砍樹!」

  碧落神山山腳很多陣法,貿然進去只會被困死,只有先砍掉,大軍接令出動,從自己面前的樹一樁樁砍起,那些生長多年的樹木,漸次轟隆隆倒下,再被後續軍隊拉走。

  秦長歌不打算躲躲藏藏,不打算溫良恭儉讓,既然不顧一切踏入了碧落山腳,既然已經撕破那層師徒面紗,還那麼客氣做甚?

  秦長歌的打算就是,樹攔,砍樹;人攔,砍人!

  什麼事情動用軍隊來做,都雷厲風行效率非凡,很快碧落山腳就成了白地,樹木不斷滾落,樹幹露出慘白的斷面茬口,那一線白色不斷向上延伸,似一條玉龍,盤旋猙獰,呼嘯騰身上衝。

  砍了一半,半山之上忽起厲嘯,嘯聲如雷滾過天際,震得砍樹的士兵齊齊手軟,隨即天際青色流光一閃,幾條青色人影如鬼魅般出現在樹梢,衣袖一拂,便有士兵慘呼著滾落下去。

  秦長歌眯眼注視著那幾個青布衣的男女老少,想起傳說中世代守護天機之門,卻從不出現在任何人面前的無名家族,自己也只是知道而已,不想今日殺上山來,果然見到了。

  一聲輕嘯,馭劍而起,秦長歌飛身縱上那些人對面的樹梢,目光森寒的將那些人一一打量,那些人面色木然迎上她的目光。

  山風呼嘯,秦長歌黑髮狂舞,目中厲色一閃又滅。

  衣袖一拂,道:「殺!」

  勁弩和火器隊如鐵青色大潮湧上,紛紛在調整角度,那些深黑的管筒對著那些人,隨時等待著發射出帶著烈焰和鋼鐵寒光的殺機。

  那些人不避不讓,佇立不動,連眉梢都沒動上一絲,彷彿修行的概念裡,多年來只有守護碧落這個目標,為此生自然也可為此死,以至於失去任何起落悲歡。

  秦長歌看他們也如看那些樹木一般——攔在前面,就死吧。

  對戰一觸即發,沉滯的靜默裡,似乎能隱約看見即將流出的鮮血,敵人的,或者自己的。

  「噹!當!當!」

  三聲脆響,若石磬之聲,突然自山巔遠遠傳下。

  那些僵立的青衣人齊齊抬首,看向上方,隨即互視一眼,也不看那些虎視眈眈的衛隊,青袍一卷,如彈丸般向後一射,消失在樹叢深處。

  秦長歌皺眉看著他們突然撤退,而山巔此刻石磬之聲未絕,一時心中微微有些迷惑——千絕門撤去守衛,為何?

  接下來始終沒有任何人出來阻攔,秦長歌遙望那個雲遮霧罩的山巔,在心中盤算著門中現在都有哪些人,大師兄是應該在的,師父師祖,年紀都老大了,不知道有沒有羽化掉?劍仙作為與師門淵源極深的散仙,大抵也是在的,自己下山前,師門還有二師兄和三師兄,至於後來有沒有再收弟子,那就不知道了。

  論起武功,這些人自己沒一個是對手,就算整個天下也沒有對手,既然到了這個地步,秦長歌也不在乎了,殺就殺吧,已經被殺第一次,還怕殺第二次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