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08 章

  不問個明白,才叫死不瞑目。

  第二日微微下了小雨,山路泥濘,正好有砍下的樹樁踏腳,秦長歌默然揮手,帶著精選出來的護衛和精兵,直奔山巔。

  東方第一層天,碧霞滿空,是為碧落,遠在高天之上,群峰之巔。

  到了山巔已經沒有路,秦長歌自然無所謂,一路飛身上去,那些功力不足的護衛和精兵只有慢慢爬,先行一步的秦長歌一抬頭,忽然咦了一聲。

  千絕山門,矗立眼前,大門,居然是開著的。

  那門上雲霧升騰,千蛟飛翔,於茫茫雲海七彩霞光籠罩下宛如要破門而出,直升天際。

  秦長歌愕然看著那門——大陣呢?門口的璇璣陣呢?還有,為什麼開了正門?千絕門正門輕易不開,自己當年下山還是從邊門走的,難道是大開正門等我去廝殺?

  山頂的風分外猛烈,自大敞的正門中呼呼刮過,門內一如既往雲霧繚繞,看不見諸般景物。

  既來之則安之,到了這一步,哪有過門不入的道理,秦長歌一甩衣袖,跨過高達兩尺的門檻,慢慢步入久違的師門。

  洪鐘突起。

  接連九響。

  聲音沉穩厚重,破雲裂霧,在高遠闊大的群山之間遠遠傳開去,回聲嗡嗡不絕,如起千百鐘聲,波浪迭迭般迫過來。

  九響金鐘,正門大開——秦長歌腦中靈光一閃,突然想起門規中似乎有這麼一條,當帝王親來拜謁,當以此禮迎之。

  印象中千絕典籍中記載的這般的禮節使用只有過一次——前元第三代皇帝元明帝,自幼得千絕門二十二代弟子董疏篁輔佐才坐穩帝位,君臣情分非同凡響,董疏篁在帝位穩固後掛冠而去,一開始不知所終,元明帝親自上碧落神山尋找董疏篁下落——就是那次,金鐘九響,正門大迎。

  秦長歌突然想笑,這叫什麼?千絕門還真是循規蹈矩啊,上門的殺神也按規矩來,再說自己還沒登基呢,就是登基也應該是溶兒啊,自己頂多輔政而已,也值當千絕這麼大禮?

  越想越覺得好笑,好笑得諷刺,忍不住仰首長聲大笑,笑聲如利劍萬柄,四處飛射,在廣闊甬道上遠遠劈開,將那些聚攏來的雲霧再次迫散。

  迫散的雲霧盡處,甬道盡頭,現出肅然而立的麻衣男子。

  他身後一色黑白兩色的拱橋樓閣,軒敞亭台,廊台扶桿雕著青色的浮雕,飛翔的雙翅寬展的奇形大鳥,簡練霸氣,姿態傲然。

  青白黑三色的卵石鋪成九宮圖案,一路延伸至樓台深處,院子裡一色白梅長得茂盛如前,褐色枝幹遒勁伸展,高山上氣候寒冷,這個時節依然幽然吐芳,那些黑色的古樸的連幅的長窗,隱隱泛著瑩光,廊下垂著燈焰微青的八卦長明燈,直線般一字排開垂天而來。

  一切如前。

  卻已永不如前。

  秦長歌極慢極慢的笑了下,一絲笑意也無的眼睛,盯著那男子,「軒轅吟,別來無恙否。」

  男子微微俯身,「小師妹。」

  「不要這樣叫我,我已不是你的小師妹,你也不是我的三師兄,沒見我直呼爾名麼?」秦長歌淡淡道:「軒轅吟,今日我來,你們想必都知道為什麼,現在只有兩個選擇,第一,你們一個個的攔著,讓我血濺五步或者你們血濺五步。」

  軒轅吟不動聲色的聽著,寬大的衣袖在風中微微搖動。

  「第二,讓我過去,讓我親口去問師祖,為什麼。」

  微微笑了笑,笑容裡滿是修行者的清散意韻,毫無煙火氣,軒轅吟隨即垂目,道:「師祖已於去載羽化,您是見不著了。」

  「那師父呢?不會也羽化了吧?」秦長歌笑得諷刺。

  「師父在太微閣,」軒轅吟道:「他閉關已有數載,連我們也未能得見。」

  「哦,」秦長歌籠手袖中,笑吟吟道:「軒轅吟,我沒心情和你們有謙有讓的廢話,你給我個準話,是打是殺是圍攻?反正今日我便只剩下一口氣,爬也要爬到太微閣前,和咱那師父,哦,我應該叫清玄上人了,和清玄上人說說體己話兒的。」

  「小師妹,你從來都是這個性子,」軒轅吟不答她的話,只微笑道:「當年師祖在眾弟子中挑選下山人選,力排眾議選了你,你可知道為什麼?」

  「不會因為我是女子吧?」秦長歌諷刺的一笑。

  「你說對了。」軒轅吟垂目,平靜的道:「你在門中時日不算長,有些事你還未完全知道……不過,千絕門最重要的一條鐵規,你想必也知道。」

  「凡入世弟子,無論怎樣官高爵顯,不得覬覦大位問鼎皇權,否則必以天法懲之。」秦長歌緩緩背誦,譏誚的看他,「……難道師祖是因為女子絕不會問鼎皇權,才選了我?沒這道理吧?前面那麼多下山的弟子,都是男人哪。」

  「我說了,有些事你未必全知道,」軒轅吟負手而立,山風中衣袂獵獵,「在你入門之前,師祖曾經給千絕門後續命運承繼做過推演,得出的結果是必有弟子踐極九五——你知道的,這對於以輔佐帝王,立誓永不染指皇權,並極重聲名的本門來說,不啻於毀滅性的打擊,一旦有弟子違背這條鐵規,千絕門有何面目再面對天下人?有何面目再為帝王師門?」

  「所以為了避免這種情況,特意選了女子?」秦長歌若有所悟,慢慢道:「……原來如此。」

  「我說到這裡,以你聰慧,當知根由,還有什麼不解的,你去問師祖吧。」軒轅吟讓開身子。

  秦長歌看他一眼,突然道:「那件事,你有沒有參與?」

  「師門的事,就是我們的事。」軒轅吟語調平緩,「我永遠不會回答你這個問題。」

  要到太微閣,必須先經過二師兄的澄心軒和大師兄的出岫居。

  澄心軒內,性冷如冰,卻也最崇拜師門的二師兄帝絕,冷然立於軒門前,注視著「千絕棄徒」施施然而來。

  他身後長劍不掣自鳴,輕響不絕。

  秦長歌對他沒有笑意的露齒一笑,很溫和的道:「帝絕,你是不是很想殺了我?」

  帝絕狠狠瞪著她,半晌咬牙道:「門規有令,無論何種情形下,不得對天命帝王有任何傷害,不得直接染上同門子弟鮮血。」

  秦長歌哈哈一笑,道:「帝王?我不是,同門?我已經不當這裡是師門了,你盡可以一洩憤怒。」

  「師父還沒下令逐你出門牆,你便還算我門中人。」帝絕語氣頗為不甘。

  「是嗎?那真是我的恥辱。」秦長歌微笑走開,走出好遠,聽見身後「咔嚓」一聲驚天巨響。

  掀起眼皮,看見身後一道巨大的裂痕,風吹起的浪潮般向前快速延伸,直至自己腳下,裂縫越來越大,兩側黑白卵石齊齊粉碎,俱都堆成界限分明的黑白粉末,被風一吹,立即散了無跡。

  還是那麼個暴烈脾氣啊,卻只能拿地面出氣,熱愛門規的千絕弟子,真可憐。

  不過武功……實在是越練越強啊……

  秦長歌搖搖頭,一抬頭卻看見慈眉善目,靜立出岫居前等候的大師兄隋霽雲。

  對於這個人,秦長歌實在沒有辦法像對軒轅吟和帝絕那麼不客氣,當年,是隋霽雲下山將她帶到千絕門,碧湖冰冷的湖水裡他教會了她關於千絕門生存的第一課,之後在門內,一開始也是他代師父教授於她,直到她展現了不同於他人的出眾才華,才由師父親自教導。

  他和她說的第一句話就是:「千絕弟子,以捍衛天下和明君帝業為己任,以捍衛本門榮光與承繼為己任。」

  捍衛,沒有任何理由和原則的捍衛,哪怕是去死。

  抬頭,注視著這個亦兄亦師的男子,看見他微微染霜的鬢髮,心底忽然起了陣蒼涼的痛,這些雲天之上,聖門中人,也終不能抗拒時光侵蝕,那麼命運呢?裹挾在命運輪盤中的人們,他們是不是也沒能逃脫?

  秦長歌的問話,開門見山。

  「大師兄,當初門中那個觀風使,包括整個計畫中和白淵聯絡的,就是你吧?」

  隋霽雲只是沉默的看著她,半晌悠悠嘆道:「天意……天意終究是逃脫不開……」

  他微微側身,也讓開了道路,道:「長歌,師父沒有逐你出門牆,我們永遠不會對你出手,你請吧。」

  秦長歌默然踏過他身側,擦身而過時突然問,「你在紅塵的第三年,我已復生,你為何沒有趁那最後的機會,試圖找到我,再想辦法讓我再死一次,從此一勞永逸?」

  「我找過,當時已經知道你回來了,但是不能確定是誰,」隋霽雲坦然答,「但是門規有定,帝星之側,一代只能出現一個千絕門人,我是不能到蕭玦身邊尋找的,於是我拜託了劍仙師叔。」

  秦長歌怔了怔,想起當初第一次帶溶兒去上林庵,蕭玦遇刺那事,原來當時上官清潯出現,竟然真的就是為了逼出她來,要不是青殺代攔了那一劍,要不是上官清潯是個散漫無意的人,自己那日就暴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