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7 章
五湖廢人

  且說黃蓉回到客店安睡,自覺做了一件好事,心中大為得意,一宵睡得十分酣暢,次晨把這事對郭靖說了。郭靖本為這事出過許多力,聽了也甚高興。兩人在客店中談談講講,吃過中飯,穆念慈仍未回來。黃蓉笑道:「不用等她了,咱們去吧。」

  兩人到市鎮去買了一匹健驢代步,繞到那蔣家宅第門前,見門前「大金國欽使」的燈籠等物已自撤去,想是完顏康已經啟程。兩人胸懷一鬆,黃蓉換穿了男裝,沿途遊山玩水,更是起勁,一路沿運河南下,小紅馬神駿無儔,不必說了,那健驢也是腳力奇快,兩人雖不催趕路程,卻是自然而然的行走極速,這日已到了宜興,那是天下聞名的陶都,青山綠水之間掩映著一堆紫砂陶坯,倒是另有一番景緻。

  更向東行,不久就到了太湖邊上。那太湖襟帶三州,東南之水皆歸於此,周行五百里,古稱五湖。郭靖從未見過如此大水,與黃蓉攜手立在湖邊,只見長天遠波,浩焉而來,七十二峰蒼翠,挺立於三萬六千頃波濤之中,不禁仰天大叫,極感喜樂。

  黃蓉道:「咱們到湖裏去。」找到湖畔一個漁村,將紅馬與驢子寄放在一家漁家,借了一條小船,盪槳划入湖中。兩人越划離岸越遠,四望煙波浩渺,真是莫知天地之在湖海,湖海之在天地。

  黃蓉的衣襟頭髮在風中微微擺動,笑道:「從前范大夫載西施泛於五湖,那真是聰明,老死在這裏,豈不強於一輩子忙忙碌碌的做官麼?」郭靖不懂范大夫的典故,道:「蓉兒,你把這故事講給我聽。」黃蓉於是將范蠡怎樣神機妙算、助越王勾踐報仇復國,怎樣功成身退,與西施歸隱於太湖之中的故事,說了一遍。黃蓉的口才原好,故事本身又極動人,郭靖聽得癡癡的發了獃,出了一會神,說道:「范蠡當然聰明,但像伍子胥與文種那樣,到死還是為國家盡忠,那是更加不易了。」黃蓉微笑:「不錯,這叫做『國有道,不變塞焉,強者矯;國無道,至死不變,強者矯。』」郭靖又問:「這兩句話是什麼意思?」黃蓉道:「國家政局清明,你做了大官,還是不變從前的操守;國家朝政腐敗,你寧可殺身成仁,也不肯虧了氣節,這才是響噹噹的好男兒大丈夫。」郭靖連連點頭,道:「蓉兒,你怎麼想得出這樣好的道理出來?」黃蓉笑道:「啊喲,我想得出,那我不變了聖人?這是孔夫子的話。我小時候爹爹逼著我念的。」郭靖嘆道:「有許許多多事情我老是想不通,要是讀了書,那一定就會明白啦。」黃蓉道:「我卻在懊悔呢,要是爹爹不教我讀書啦,畫畫啦,彈琴啦,讓我專心學武,那咱們還怕什麼梅超風、梁老怪呢。」

  兩人談談說說,不覺已離岸十餘里,只見數十丈外有一葉扁舟停在湖中,一個漁人坐在船頭垂釣,放眼望去,真如一幅水墨山水。黃蓉與郭靖說了一陣子的話,再回過頭來,見那漁人仍是端端正正的坐在船頭,釣竿釣絲都是紋絲不動。黃蓉笑道:「這人耐心倒好。」

  一陣輕風吹來,水波泊泊打在船頭,黃蓉一面盪槳,一面唱起歌來,只聽她唱道:「放船千里凌波去,略為吳山留顧。雲屯水府,濤隨神女,九江東注。北客翩然,壯心偏覺,年華將暮。念伊蒿舊隱,巢由故友,南柯夢,遽如許!」唱到後來,聲音漸轉淒切,這是一首「水龍吟」詞,抒寫水上泛舟的情懷。她唱了上半闋,歇得一歇。郭靖見她眼中隱隱似有淚光,正待相詢,忽然間湖上飄來一陣蒼涼的歌聲,曲調和黃蓉所唱的一模一樣,正是這首「水龍吟」的下半闋:「回首妖氛未掃,問人間英雄何處?奇謀報國,可憐無用,塵昏白扇。鐵鎖橫江,錦帆衝浪,孫郎良苦。但愁敲桂櫂,悲吟梁父,淚流如雨。」遠遠望去,唱歌的正是那個垂釣的漁父。

  黃蓉聽著歌聲,呆呆出神。郭靖問道:「怎麼?」黃蓉道:「這是我爹爹平日常唱的曲子,想不到湖上的一個漁翁竟也會唱。他這歌聲激昂排宕,十分悲涼,咱們瞧瞧去。」兩人划槳過去,那漁人卻也收了釣竿,將船划來。

  兩船相距數丈時,只聽那漁人道:「湖上喜遇佳客,請過來共飲一杯如何?」黃蓉聽他吐屬風雅,更是暗暗稱奇,答道:「只怕打擾長者。」那漁人笑道:「嘉賓難遇,太湖之上邂逅相逢,更足暢人胸懷,快請過來。」數槳一扳,兩船已經靠近。黃蓉與郭靖跨上船頭,將自己船上的繩索繫在漁舟的船尾,然後與那漁人作揖見禮。那漁人坐著還禮,說道:「在下腿上有病,不能起立,請兩位恕罪。」郭靖與黃蓉齊道:「不必過謙。」打量那漁翁時,見他約莫四十餘歲年紀,臉上枯瘦,似乎身患重病,身材極高,坐著幾乎比郭靖高出一頭。船尾一個小童手中拿著葵扇在煽爐煮酒。

  黃蓉看了那漁人與舟中的氣派,知他必非普通漁人,說道:「這位哥哥姓郭,在下姓黃,一時興起,在湖中放肆高歌,有擾長者清興。」那漁人笑道:「好說,好說。在下姓陸。兩位小哥可是今日首次來太湖遊覽嗎?」郭靖道:「正是。」那漁人命小童取出下酒菜餚,斟酒勸客。四碟小菜雖不如黃蓉製的那麼精美,但味道也殊不俗,酒杯菜碟,尤其十分精緻,宛然是豪門巨富之家的物品。

  三人對飲了兩杯,那漁人道:「剛才小哥所歌的那首『水龍吟』情致鬱勃,真是不可多得之作。小哥年紀輕輕,居然能領會詞中深意,也真難得。」黃蓉聽他倚老賣老,當下微微一笑,說道:「宋室南渡之後,詞人墨客,無一不有家國之悲。」那漁人點頭稱是。黃蓉道:「張于湖六洲歌頭中道:『聞道中原,遺老常南望,翠葆霓旌。使行人到此,忠憤氣填膺,有淚如傾。』也正是這種意思呢。」那漁人拍几高唱:「使行人到此,忠憤氣填膺,有淚如傾。」連斟了三杯酒,杯杯飲乾。

  兩人談得投機,那漁人十分暢快,郭靖不懂詩詞,在一旁傾聽,心裏甚是欽佩。眼見暮靄蒼蒼,湖上煙霧更濃,那漁人道:「舍下就在湖濱,不揣冒昧,想請兩位去盤桓數日。」黃蓉道:「靖哥哥,怎樣?」郭靖還未回答,那漁人道:「寒舍附近,尚有一些峰巒之勝,兩位反正是遊山玩水,務請勿卻。」郭靖見他說得誠懇,道:「蓉兒,那麼咱們就打擾陸先生了。」那漁人大喜,命僮兒划船回去。

  到得湖岸,天已全黑,郭靖道:「咱們先去還了船,還有兩匹坐騎,寄放那邊。」那漁人微笑道:「這裏一帶的朋友,都識得在下,這些事回頭讓他去辦就是。」說著向那僮兒一指。郭靖道:「小可的坐騎性子很劣,還是小可親自去牽的好。」那漁人道:「既是如此,在下在寒舍恭候大駕。」說罷划槳盪水,一葉扁舟消失在垂柳深處。

  那僮兒跟著郭靖黃蓉去還船取馬,領著他們曲曲折折的行了數里,只見前面樓閣紆連,宛然是一座大莊院,過了一道木橋,來到莊前。郭黃兩人對望了一眼,想不到這漁人所居氣魄竟如是之大。

  兩人未到門口,已有一個二十來歲的少年帶領了四名僕人過來相迎,說道:「家父命小姪在此候迓多時。」郭靖拱手謙謝,只見這少年身穿熟羅長袍,面目與那漁人依稀相似,只是背厚膀寬,軀體十分壯健。郭靖道:「請教陸兄大號。」那少年道:「小姪賤字冠英,請兩位直斥名字就是。」黃蓉道:「這那裏敢當。」三人一面說話,一面走進內廳。

  郭靖與黃蓉見這莊子內面陳設華美,彫梁畫棟,極窮巧思,比諸北方質樸雄大的大莊院,又自不同。過了三進庭院,來到後廳,只聽得那漁人的聲音叫道:「快請進,快請進。」陸冠英道:「家父腿上不便,現在東書房恭候。」三人轉過一座屏風,只見書房門大開,那漁人坐在房內榻上。這時他已不作漁人打扮,穿著儒生衣巾,手裏拿著一柄潔白的羽扇,笑吟吟的拱手。

  郭黃二人入內坐下,陸冠英卻不敢坐,站在一旁。黃蓉見書房琳瑯滿目,全是詩書典籍,几上桌上擺著許多銅器玉器,看來都是古物,壁上掛著一副對聯,黃蓉看了不覺一怔,原來上聯是「綺羅堆裏埋神劍」,下聯是「蕭鼓聲中老客星」,那正是她父親黃藥師口中時常閒吟的兩句詩句。對聯下款寫著「五湖廢人病中塗鴉」,想來「五湖廢人」四字,必是那莊主的號了。

  陸莊主見黃蓉望著對聯呆呆出神,問道:「老弟,這副對聯寫得怎樣,請你品題品題。」黃蓉道:「小可斗膽亂說,莊主可別見怪。」陸莊主道:「老弟但說不妨。」黃蓉道:「莊主寫這副聯時,似是一腔憤激,滿腹委曲,筆力固然雄健之極,但是鋒芒四射,與這兩句詩中恬然自安、封劍歸隱的境界似乎不甚貼切。」那人聽了一聲長嘆,半晌不語。

  黃蓉道:「小可年幼無知,胡言亂道,要請莊主恕罪。」陸莊主道:「黃老弟說那裏話來,我這番心情,今日才被你看破,老弟真可說得是我生平第一知己。」回頭向兒子道:「快命人整治酒席。」郭靖與黃蓉連忙辭謝,道:「不必費神。」陸冠英早出房去了。

  陸莊主道:「老弟法眼鑒賞如此之精,想是家學淵源,令尊必是名宿大儒了,不知名諱如何稱呼。」黃蓉道:「小可懂得什麼,蒙莊主如此相讚。家父在鄉村設帳授徒,只是一個白衣士子。」陸莊主嘆道:「才人不遇,古今同慨。」他還想考較考較黃蓉的才情,說道:「黃老弟,你我一見如故,我想請你賜一幅法書,好令在下日夕相對,如接清神。」黃蓉微笑道:「啊喲!小可拙筆,豈敢有污莊主令目?」陸莊主聽她語氣是答應了,心中大喜,忙命書僮在案上鋪開一張大宣紙,研墨伺候。

  黃蓉略一思索,提筆在紙上畫了起來,畫的是一個中年書生在月明之夜中庭佇立,仰天長嘆,神情十分寂寞。畫罷之後,在左上角題了岳飛所作的「小重山」詞一首:「昨夜寒蛩不住鳴。驚回千里夢,已三更。起來獨自遶階行。人悄悄,簾外月矓明。白首為功名。舊山松竹老,阻歸程。欲將心事付瑤箏,知音少,絃斷有誰聽?」圖中那書生手按劍柄,雖然著墨不多。但活畫出一位壯志難酬的英俠之士的面目來。陸莊主大喜,連連稱謝。黃蓉側首看了一遍字畫,在下款處寫了「後學黃生敬作」六字。陸莊主賞玩了半日,愛之不盡。

  酒筵過後,回到書房小坐,又談片刻,陸莊主道:「這裏張公、善權二洞,是天下奇景,二位在敝處多盤桓幾日,慢慢觀賞。天已不早,兩位要休息了吧?」郭靖與黃蓉站起身來,兩名莊丁提了燈籠在前引路。黃蓉一拱手,正要轉出,猛一抬頭,忽見書房門楣之上釘著八片鐵片,排作八卦形狀。黃蓉猛吃一驚,當下不動聲色,隨著莊丁來到了客房之中。

  那客房中陳設甚是精雅,兩床相並,枕衾潔美。莊丁送上香茗後請了個安道:「二位爺要什麼,一拉床邊這繩鈴,我們就會過來。二位晚上千萬別出去。」說罷退了出去,輕輕掩上了門。

  黃蓉低聲道:「靖哥哥,你瞧這地方有什麼蹊蹺?他幹麼叫咱們晚上千萬別出去?」郭靖道:「這莊子好大,莊裏的路繞來繞去,也許是怕咱們迷了路。」黃蓉道:「嗯。你瞧那陸莊主是何等樣人物?」郭靖道:「倒像是位退隱的軍官。」黃蓉拍手道:「不錯,他必定會武,而且還是高手,你見到了他書房中的鐵八卦麼?」郭靖道:「鐵八卦?那是什麼?」黃蓉道:「那是用來練劈空掌的傢伙。爹爹教過我這套掌法,我嫌氣悶,練了幾個月就擱下了,真想不到會在這裏見到。」郭靖道:「那陸莊主對咱們絕無歹意,他既不說,咱們只當不知就是。」黃蓉點頭一笑,向著燭台虛劈一掌,嗤的一聲,燭火應手而滅。

  郭靖低讚一聲:「好掌法!」又道:「蓉兒,那就是劈空掌麼?」黃蓉笑道:「我就只練成這樣,鬧著玩還可以,要打人可不成。」兩人各自睡下。

  睡到半夜,忽然遠處傳來嗚嗚之聲,練武之人,特別容易驚醒,側耳一聽,似是有人在吹海螺,過了一陣,嗚嗚之聲又響了起來,此起彼和,並非一人在吹,而且吹的人相互間距離甚遠,顯然是在招呼應答。黃蓉低聲道:「靖哥哥,咱們瞧瞧去。」郭靖道:「別出去惹事吧。」黃蓉道:「誰說惹事了?我是說瞧瞧去。」

  兩人輕手輕腳的起來,推開窗縫向外一望,只見庭院中許多人打著燈籠,還有好些人來來來去去,不知忙些什麼。黃蓉抬首一望,只見屋頂上黑黝黝的有三四個人蹲在那裏,燈籠移動時亮光一閃,那些人手中的兵刃射出光來。等了一陣,只見那些人都向莊外走去,黃蓉好奇心起,定要看個水落石出,拉著郭靖繞到西窗邊,一望窗外無人,輕輕躍了出去,兩人都是一等一的輕身功夫,屋頂的人竟未驚覺。

  黃蓉向郭靖一打手勢,反向後奔,莊中道路東轉西繞,曲曲折折,尤奇的是轉彎處的欄亭榭建造得完全一模一樣,幾下一轉,那裏還分辨得出東西南北。黃蓉卻如到了自己家裏,毫不遲疑疾走,有時眼前明明無路,她在假山裏一鑽,花叢旁一繞,竟又轉到了迴廊之中。有時似已到了盡頭。那知屏風背面、字畫後邊卻是另有幽境。郭靖愈走愈奇,低聲問道:「蓉兒,這莊子的路真古怪,你怎麼認得?」黃蓉打個手勢,叫他噤聲,又轉了七八個彎,這才來到後院的圍牆。黃蓉一看地勢,扳著手指默默算了幾遍,在地下踏著腳步數步子,郭靖聽她口裏低聲著:「震一、屯三、頤五、復七、坤……」更不懂是什麼意思。黃蓉數到這裏微微一笑,說道:「只有這裏可出去,另外地方全有機關。」說著一躍上牆,郭靖跟著她躍出牆去。黃蓉才道:「這座莊子依伏羲六十四卦方位造的。這種奇門八卦之術,我爹爹最是拿手。那陸莊主難得到別人,可難不了我。」言下十分得意。

  兩人攀上莊後小丘,向東一望,只見燈籠火把照成一行,走向湖邊。黃蓉一打手勢,兩人展開輕功提縱術向前追去。奔到臨近,伏在一塊岩石之後,只見湖濱排列著一排漁船,人眾絡繹上船,一上船立即熄去燈火,兩人待最後一批人上了船,岸上全黑,才悄悄縱出,落在一艘最大的篷船後梢,在拔篙開船聲中,躍上篷頂,在竹篷隙中向下一望,船艙內居中而坐的赫然是少莊主陸冠英。

  眾船搖出里許,湖中海螺之聲又嗚嗚傳來,那大篷船上一人走到船首,也吹起海螺。再搖出數里,只見湖面上一排排的全是小船,一眼望去,船若蟻聚,猶如一張大白紙上潑滿墨點一般,船隻不計其數。

  大篷船船首那人海螺長吹三聲,大船拋下錨泊在湖心,十餘艘小船飛也似的從四方過來。郭靖與黃蓉心中納罕,不知是否將有一場廝殺,瞧那陸冠英時,卻是神定氣閒,不似如臨大敵的樣子。

  過不多時,各船靠近,每艘船上先先後後的人過來,或一二人,或三四人不等。各人進入大船艙之後,都向陸冠英行禮後坐下,對他執禮甚為恭敬,而且座位次序似乎早已排定,有的雖先來而坐在後面,有的後至反坐在上首。只一盞茶功夫,諸人均已坐定,這些人大抵神情粗豪,行動驃悍,決非普通漁民。

  陸冠英見人已到齊,舉手說道:道:「張大哥,你探聽得怎樣了?」座中一個瘦小的漢子站起來,說道:「金國欽使預定明日一早過湖,段指揮使再過兩個時辰就到。這次他以迎接金國欽使為名,一路搜刮,所以來得遲了。」陸冠英道:「他搜括到了多少?」那瘦漢子道:「每一州縣都有報效,他麾下兵卒還在鄉間自行劫掠,我見他落船時親隨們一箱箱的抬著二十多箱財物,看來都極為沉重。」陸冠英道:「他帶了多少兵馬?」那漢子道:「馬軍二千。過湖的都是步軍,因船隻不夠,落船的約莫是一千名左右。」陸冠英向眾人道:「各位哥哥,大家說怎樣?」諸人齊聲道:「願聽少莊主號令。」

  陸冠英雙手向懷裏一抱,說道:「這些民脂民膏,不義之財,打從太湖裏過,不取有違天道。咱們盡數取來,一半俵散給湖濱貧民,另一半各寨分了。」眾人轟然叫好。郭靖與黃蓉這才明白,原來這群人都是太湖中的盜首,看來這陸冠英還是各寨的總頭領呢。

  陸冠英道:「事不宜遲,咱們馬上動手。張大哥,你帶五條小船前去哨探。」那瘦子接令出艙。陸冠英跟著分派,誰打先鋒、誰作接應、誰率領水鬼去鑽破敵船船底、誰取財物、誰擒拿官長、莫瞧他溫文儒雅,竟自指揮得井井有條。郭靖與黃蓉暗暗稱奇,適才與他共席時只道他是個文弱的世家子弟,那知竟能領袖群豪。

  陸冠英吩咐已畢,各人正要出去分頭幹事,座中一人站起身來冷冷的道:「咱們做這沒本錢買賣的,吃吃富商大賈,也就夠啦。這樣和官家大動干戈,咱們在湖裏還耽得下去麼?」郭靖和黃蓉一聽這聲音好熟,仔細看,原來是沙通天的弟子、黃河四鬼中的奪魄鞭馬青雄,不知如何他竟混在這裏。陸冠英臉上變色,尚未回答,群盜中已有三四個同聲叱罵。陸冠英道:「馬大哥初來,不知這裏規矩,既然大家齊心要幹,咱們就是鬧個全軍覆沒,那也是死而無悔。」馬青雄道:「好啦,你幹你們的,我可不攪這鍋混水。」一轉身,就要走出船艙。

  兩個身材魁梧的漢子在艙口一攔,喝道:「馬大哥,你斬過雞頭立過誓,大夥兒有禍同享有難同當!」馬青雄雙手一分,罵道:「滾開!」那兩人登時跌在一邊。他正要鑽出艙門,突覺背後一股掌風襲來,身形一偏,左手已從靴桶裏拔出一柄攮子,反手向後戳去。陸冠英右手疾伸,已將他拿著攮子的手臂格在外門,踏步進掌,砰的一聲,結結實實打在他背心之上。馬青雄口中鮮血在狂噴,立時斃命。太湖群盜齊聲喝采,把馬青雄屍身投入湖中。

  陸冠英道:「眾家哥哥,大夥兒奮勇當先。」群盜轟然答應,各自回船,片刻之間無數小舟千槳齊盪,並肩東行。陸冠英的大船在後壓陣。行了一陣,遠遠望見數十艘大船上燈火照耀,向西駛來,小船上海螺吹起。郭靖與黃蓉注目凝望,只見兩邊船隊漸漸接近,一會兒叫罵聲、呼叱聲、兵刃相交聲、身體落水聲,從遠處隱隱傳來。

  又過一會,官船火起,烈燄衝天,映得滿湖通紅。郭黃知道群盜已經得手,果見幾艘小舟急駛而至,駛近大船時高聲呼道:「官兵全軍覆沒,兵馬指揮使已經擒到。」陸冠英大喜,走到船頭,叫道:「眾家哥哥,大夥再辛苦一下,擒拿大金國欽使去也!」報信的小盜歡然答應,飛舟前去傳令。只聽得各處船上海螺聲此起彼和,群船掉過頭來,扯起風帆。這時時當盛暑,東風正急,群船風帆飽張,如箭般向西疾駛。

  陸冠英所坐的大船原本在後,這時反而領先。郭靖與黃蓉坐在桅桿的橫梁之上,陣陣涼風自背吹來,放眼望去,繁星在天,薄霧籠湖,若不是怕人驚覺,真想縱聲一歌,只見後面的輕舟快艇一艘艘的搶到大船之前。

  舟行約莫一個時辰,湖面上漸亮,兩艘快艇如飛而來,艇首一人手中紅旗在風中招展,大呼:「已見到了金國的船隻!賀寨主領先攻打。」陸冠英站在船首,叫道:「好。」過不多時,又有一艘小艇駛回,報道:「金國的欽使手爪子好硬,賀寨主受傷,彭、董兩位寨主正在夾擊。」兩位小盜扶著受傷暈去的賀寨主上大船來。陸冠英正待察看賀寨主的傷勢,數艘小艘又將彭、董兩位受傷的寨主送到,並說縹緲峰的郭頭領被那金國欽使一槍搠死,跌入湖中。

  陸冠英大怒,喝道:「金狗如此猖獗,我親去殺他。」郭靖與黃蓉一面覺得完顏康為虎作倀,殺傷自己同胞極為不該,一面又耽心他寡不敵眾,被太湖群盜殺死,那麼穆念慈可要千古遺恨了。黃蓉在郭靖耳朵悄聲道:「咱們救他不救?」郭靖微一沉吟,道:「救他性命,但要他悔改。」黃蓉點點頭,覺得這樣最是妥當。只見陸冠英從親隨手中取過一柄三尖兩刃刀,縱身躍入大船旁的小艇之中,喝道:「上去!」黃蓉向郭靖道:「咱們搶他旁邊的小艇。」

  兩人正待縱身向旁邊的另一艘小艇之中,突然聽見前面群盜齊聲高呼,凝目一望,那金國欽使所率的船隊一艘艘的都慢慢沉下,想是都被潛水的水鬼鑿穿了船底。紅旗招展中,兩艘快艇趕到報稱:「金狗落了水,已抓到啦!」陸冠英大喜,躍回大船。

  過不多時,海螺齊鳴,快艇將金國的欽使、衛兵、隨從等押上大船來。郭靖與黃蓉見完顏康雙手雙腳都牢牢被縛住,兩腿緊閉,想是喝飽了水。這時天已大明,日光自東射來,水波晃動,猶如萬道金蛇在船邊飛舞一般。陸冠英傳出號令:「各寨主齊赴歸雲莊,開宴慶功。眾頭領率部回寨,聽候論功領賞。」群盜歡聲雷動。只見大大小小的船隻向四方分散,漸漸隱入煙霧之中。湖上群鷗來去,白帆點點,誰知不久之前,在這美景之中曾有一場劇戰呢。

  待得船隊回莊,郭黃二人讓陸冠英與群盜上岸之後,這才乘人不覺,飛身上岸。群盜大勝之餘,個個興高采烈,那裏想得到桅桿之上有兩人偷偷躲著。黃蓉相準了地位,仍與郭靖從莊園後圍牆跳進,回到臥房。這時服侍他們的莊丁已到房門前來悄悄看了幾次,只道他們先一日遊玩辛苦,在房裏大睡懶覺。

  郭靖打開房門,兩名莊丁上前請安,送上早點,道:「莊主在書房相候,請兩位用過早點,過去坐坐。」兩人胡亂吃了些麵點湯包,隨著莊丁來到書房之中。陸莊主坐在榻上,呵呵笑道:「湖邊風大,夜裏波濤拍岸,擾人清夢,兩位睡得不大好吧?」郭靖不慣作假撒謊,被他一問,登時窘住。黃蓉卻道:「夜裏只聽得嗚嗚嗚的吹海螺,想是和尚道士做法事放燄口。」陸莊主一笑,說道:「在下這裏收藏著一些書畫,要想兩位老弟鑒定鑒定。」黃蓉道:「當得拜觀。莊主所藏,想必都是精品。」陸莊主令書僮取出書畫,黃蓉一件件的賞玩,正自看得高興,突然間門外傳來一陣吆喝。幾個人腳步聲響,聽聲音是一人在逃,後面數人在追,一人喝道:「你進了歸雲莊,要想逃走,那叫做難如登天!」黃蓉偷看莊主臉色,見他若無其事,猶如未聞,只聽他說道:「本朝書法,蘇黃米蔡並稱,這四大家之中,黃老弟最愛那一家?」黃蓉正要回答,突然書房門砰的一聲被人推開,一個濕淋淋的人闖了進來,正是完顏康。黃蓉一拉郭靖道:「看書畫,別瞧他。」兩人背轉了身,低頭看畫。

  完顏康不識水性,一落太湖,空有一身武藝,只吃了幾口水,人已暈去,等到醒來,手足已被縛住。到得莊上,陸冠英坐在正中,喝令押上來審問,那知他暗運內勁,手指抓住縛他的繩索,大喝一聲,以「九陰白骨爪」的厲害功夫,立時將繩索撕斷。眾人大吃一驚,搶上前來擒拿,被完顏康雙手一分,早跌翻了兩個。完顏康奪路便走,那知這歸雲莊中的房屋按著奇門八卦而建,若無本莊之人引路,如不是精通奇門生剋之變,休想闖得出去。完顏康慌張中見路便走,無意之中撞進了陸莊主的書房。

  陸冠英知他決然逃不出去。雖是掙脫了綑綁,卻也並不在意,及見他闖進書房,卻怕他傷及父親,急忙搶前,攔在父親所坐榻前。後面太湖諸寨的寨主,或執兵刃,或是空手,擋在門口。

  完顏康不意逃入了絕地,匆忙之際,那裏留心郭靖與黃蓉兩人,戟指向陸冠英罵道:「萬惡賊盜,你們行詭計鑿破船隻,也不怕江湖上好漢笑話?」陸冠英哈哈一笑,說道:「你是金國王子,跟我們綠林豪傑提什麼『江湖』二字?」完顏康道:「我在北時久聞江南豪客的大名,只道真是光明磊落的小男子,哼哼,今日一見,卻原來……」陸冠英道:「怎樣?」完顏康道:「只不過是倚多為勝的小人!」

  那陸冠英領袖太湖群雄,年紀雖輕,卻是江南武林中的一霸,那裏受得了他的辱罵,當下冷笑一聲,說道:「要是單打獨鬥勝了你,那你才是死而無怨?」完顏康適才這話本是激將之計,正要引他說出這句話來,一聽之下,立時接口:「歸雲莊上只要有人憑真功夫勝得了我,在下束手就縛,再無第二句話。卻不知是那一位賜教?」說著眼光向眾人一掃。他說時雙手負在背後,神態甚是倨傲,一言方畢,早惱了太湖莫釐峰上的鐵背金鰲石寨主。此人性如烈火,素不讓人,一聲怒吼:「老子先來揍你這廝鳥?」雙拳「鐘鼓齊鳴」,往完顏康兩邊太陽心打到,完顏康身子一側,教他雙拳擊空,右手反手一抓,已抓住他後心衣服,一提一擲,把他肥肥一個身軀向門口人叢中丟了出去。

  陸冠英見他出手迅辣,心中暗驚,知道各寨主無人能敵,叫道:「足下果然好俊功夫,不才來討教幾招。咱們到外面廳上去吧。」他知完顏康是個勁敵,只怕劇鬥之際,拳風掌力帶到父親與客人身上,這三人不會武功,可莫誤傷了他們。

  完顏康道:「比武較量處處都是一樣,就在這裏何妨?寨主請賜招吧!」言下之意,竟是:「不過三招兩式,就能將你打倒,何必費事另換地方?」陸冠英心中暗怒,臉上卻是不動聲色,說道:「好,你是客人,請進招吧。」完顏康左掌一探,右手一把就往陸冠英胸口抓來,他開門見山,一出手就以九陰白骨爪攻敵要害。陸冠英暗罵:「小子無禮,教你知道少莊主的厲害。」胸口微微一縮,竟不退避,右拳直擊對方橫臂手肘,左手二指疾伸,取敵雙目。

  完顏康見他來勢好快,心頭倒也一震,暗道:「不意草莽之中,竟然有此等人物。」疾忙斜退半步,手腕一翻,用擒拿手拿敵手臂。陸冠英身腰左轉,兩手迴兜,虎口相對,正是「懷中抱月」之勢。完顏康見他手下甚是了得,那敢再有輕敵之念,當下打疊起精神,一招一式,全用了十分力量。

  那陸冠英是臨安府光孝寺枯木大師的得意弟子,精通法華宗的外家拳法,這時遇到強敵,也是小心在意,見招拆招,遇勢破勢。他知完顏康手爪功夫厲害,決不讓他手爪碰到自己身體,雙手守準門戶,一見有隙可乘,立即使腳攻敵。外家技擊家曾有言道:「拳打三分,腳打七分。」又道:「手是兩扇門,全憑腳踢人。」陸冠英是外家高手,腿上功夫自極厲害。兩人鬥到酣處,只見書室之中人影飛舞,轉眼拆到一百餘招,兀自未分勝敗。郭靖與黃蓉側身斜眼觀戰,見陸冠英如此身手,均是暗暗稱讚。

  完顏康久鬥不下,心中焦躁,暗道:「再耗下去,時光一長,就算勝了他,要是再有人出來邀鬥,我那裏還有力氣對付。」須知完顏康武功原比陸冠英為高,只因在湖水中一浸,喝了一肚水,精神萎頓,力氣不加,兼之身陷重圍,他第一次遇險,不免膽怯,所以才讓陸冠英拆到一百招之外,待得精神一振,手上加緊,陸冠英立感不支,只聽得砰的一聲,肩頭已中了一拳,他一個踉蹌,向後倒退,眼見敵人乘勢進逼,斗然間飛起左腿,足心朝天,踢向完顏康心胸。這一招叫做「懷心腿」,出腿如電,極為厲害。

  完顏康想不到眼見敵人落敗,尚能敗中求勝,出此絕招,待得伸手去格,胸口已被踢中。原來「懷心腿」是陸冠英自幼苦練的絕技,練時用繩子縛住足踝,然後將繩繞過屋樑,逐日拉扯懸吊,臨敵時一腿飛出,倏忽過頂,令人防不勝防。完顏康胸口一痛,左手颼的一彎,五指已插入陸冠英小腿之中,右掌在他胯上一推,喝道:「去吧!」陸冠英單腿站立,被他一掌,身子直跌出去,眼見要撞到榻上父親的身子。忽然間陸莊主左手伸出一黏,托住他的背心,將他輕輕放在地下。他見兒子小腿上鮮血淋漓,從他原來站立之地直到榻前,一排鮮血直滴過來,不禁大怒,喝道:「黑風雙煞是你什麼人?」

  他這出手,一喝問,眾人俱感驚詫,別說完顏康與眾寨主不知他身有武功,連他親生兒子陸冠英,也是從小只道父親雙腿殘廢,武功自然不懂,每日寄情於琴書之間,對他所作所為,完全不聞不問,那知剛才救他這一托,出手竟是沉穩之極。黃蓉見過他門楣上的鐵八卦,識得這是用來練劈空掌的傢伙,她知若非內外功夫俱臻上乘,那劈空掌是決不能練的,她自己幼時就曾因基礎不固,練了一下沒有練成;郭靖昨晚聽她說過,也知陸莊主身負絕技,所以只有他們兩人,才不訝異。

  完顏康聽陸莊主問起黑風雙煞,呆了一呆,說道:「黑風雙煞是什麼東西?」原來梅超風雖然傳他武藝,但自己身世固然未曾對他言明,連真實姓名也不對他說,「黑風雙煞」的名頭,他自然更加不知了。

  陸莊主怒道:「裝什麼蒜?這陰毒的九陰白骨爪是誰傳你的?」完顏康道:「小爺沒空聽你囉唆,失陪啦!」轉身走向門口。眾寨主齊聲怒喝,拿起兵刃,上前攔阻。完顏康雙眉一豎,回頭向陸冠英道:「你說話算不算數?」陸冠英臉色慘白,擺一擺手道:「咱們太湖群雄說一是一,眾位哥哥放他走吧。張大哥勞你駕領他出去。」

  眾寨主心中都不願意,但少莊主既然有令,卻也不便違抗。那張寨主喝道:「跟我走吧,諒你這小子自己也找不到路出去。」完顏康道:「我的從人衛兵呢?」陸冠英道:「一起放他們走。」完顏康大拇指一豎道:「好,果然是君子一言,快馬一鞭。眾寨主,咱們後會有期。」說著團團一揖,唱個無禮喏,一臉得意的神色,正要走出房去,陸莊主忽道:「且慢!」

  完顏康道:「怎樣?」陸莊主道:「老夫不才,要領教領教你的九陰白骨爪。」完顏康笑道:「那好極啦。」陸冠英是個純孝之人,忙道:「爹,您老人家犯不著跟這小子一般見識。」陸莊主道:「不用發愁,我瞧他九陰白骨爪還沒練到家。」雙目盯著完顏康緩緩道:「我腿有殘疾,不能行走,你過來。」完顏康一笑,卻不移步。

  陸冠英雖然腿上傷口劇痛,但決不肯讓父親與他動手,縱身一出去,叫道:「這次是代我爹爹再請教幾招。」完顏康笑道:「好,咱倆再練練。」

  陸莊主喝道:「英兒走開!」右手在榻邊一按,憑著手上之力,身子突然躍起,左掌向完顏康頂上猛劈下來。眾人驚呼中,完顏康舉手相格,只覺腕上一緊,右腕已被對方捏住,眼前掌影閃動,敵人右掌又向肩頭擊到。完顏康萬料不到他擒拿法如此迅捷奇特,一面伸手招架,一面右手力掙,想掙脫他的擒拿。陸莊主足不著地,身子重量全然放在完顏康這手腕之上,身在半空,右掌快如閃電,瞬眼之間,已連施五六下殺手。完顏康奮起平生之力,向外一抖一甩,那裏甩得脫他?飛起左腿,卻又踢之不著。

  眾人又驚又喜,望著兩人相鬥,只見陸莊主又是一掌劈下,完顏康伸出五指,要戳他手掌,陸莊主手肘突然一沉,一個肘鎚,正打在他的「肩井穴」上。完顏康半身酸麻,慢得一慢,左手手腕也已被拿住,只聽得喀喀兩聲,雙手腕關節已同時被他錯脫。陸莊主手法快極,左手在他腰裏一戳,右手在他肩上一捺,身子已躍回木榻,穩穩坐下,完顏康卻雙腿軟倒,再也站不起來。眾寨主看得目瞪口呆,隔了半晌,才震天價喝起采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