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8 章
群蛇亂舞

  陸冠英搶步走到榻前,問道:「爹,您沒事吧?」陸莊主一笑道:「這廝好拳腳。」

  兩個頭領拿了繩索,將完顏康手足縛住。張寨主道:「在那兵馬指揮使段大人的行囊中,搜出了幾副精鋼的腳鐐手銬,正好用來銬這小子,瞧他還掙不掙得斷。」眾人連聲叫好,有人飛步去取了來,將完顏康手腳都上了雙重鋼銬。陸莊主笑道:「他們置備了用來欺壓百姓,現在正好叫自己嚐嚐滋味。朱熹朱夫子言道:『即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那是一點兒也不錯的。」

  完顏康額上黃豆大的汗珠不住冒出來,但強行忍住,並不呻吟一下。陸莊主道:「拉他過來。」兩名頭領執住完顏康的手臂,將他拉到榻前,陸莊主伸手在他尾脊骨與左胸穴道各點了一點。完顏康身上疼痛漸止,心裏又是憤怒,又是驚奇:「此人出手和師父很像,難道他們有什麼淵源?」還未開言,陸冠英已命人將他押下監禁,眾寨主都退了出去。

  黃蓉與郭靖緩緩轉過身來,陸莊主笑道:「與孩子們好勇鬥狠,倒教兩位笑話了。」黃蓉見他剛才的掌法與點穴功夫全是自己所學的一路,不禁疑心更盛,但臉上不動聲色,笑問:「那是什麼人?他是不是偷了寶莊的東西,累得莊主生氣?」陸莊主呵呵大笑,道:「不錯,他們確是搶了咱們大夥兒不少財物。來來來,咱們再看書畫,別讓這小廝掃了清興。」陸冠英退出書房,三人又再觀畫。郭靖全然不懂,陸莊主與黃蓉一幅幅的向他解釋,畫中山水怎樣,人物怎樣,翎毛與草蟲又是怎樣。等看到書法,郭靖興緻突然大振,覺得書法中的銀鉤鐵劃,筆鋒勁力,有些地方竟然和劍法暗合,不過他與黃蓉並未顯露會武,所以心中雖然想到,卻也不便談論。

  中飯過後,陸莊主命兩名莊丁陪同他們去遊覽張公、善卷二洞,那是天下勝景,洞中奇幻莫名,兩人遊到天色全黑,這才盡興而返。晚上臨睡時,郭靖道:「蓉兒,怎麼辦?救不救他?」黃蓉道:「咱們在這兒且再住幾天,我還摸不準陸莊主的底子。」郭靖道:「他的武功與你門戶很近啊。」黃蓉沉吟道:「奇就奇在這裏,莫非他識得梅超風?」兩人猜測不透,只怕隔牆有耳,不敢多談,當即熄燈而睡。

  睡到中夜,只聽得瓦面上輕輕一響,接著地上擦的一聲,兩人都是和衣而臥,睡得又極為警醒,一聽見異聲,立即同時從床上躍起,推窗一望,果見一個黑影躲在一叢玫瑰之後。那人四下一望,向東走去,瞧他全神提防的模樣,似是闖進莊來的外人。黃蓉本來只道歸雲莊只是太湖群雄的總舵,但一見陸莊主出手,心知其中必然另有隱祕,決意要探個水落石出,當下一拉郭靖的手,翻出窗子,悄悄跟在那人身後。

  只跟得幾步,星光下已看清那黑影是個女子,而且武功並非極高,黃蓉大了膽子,慢慢走近那女子臉孔微一側,原來卻是穆念慈。黃蓉心中暗笑:「好啊,你來救意中人啦。倒要瞧瞧你用什麼手段。」只見穆念慈在園中東轉西走,不多時已迷失了方向。

  黃蓉對莊中佈置瞭若指掌,知道依這莊園的方位建置,關人的所在必在西南角上,不是「明夷」就是「無妄」,這是易經中八卦方位之學,她父親黃藥師精研其理,閒時常與她口講指授的。這莊園構築雖奇,其實尚未得易理精要,明眼人一看便知,那裏及得上桃花島中一陽復始、乾坤倒置的奧妙。黃蓉心想:「照你這樣走去,一百年也找不到他。」當下俯身在地下抓了一把散泥,見穆念慈正走到歧路,躊躇不決,拈起一粒泥塊,向左邊路上一擲,低沉了聲音道:「向這邊走。」身子一閃,躲在旁邊花叢之中。

  穆念慈吃了一驚,回頭看時,卻不見人影。她又驚又疑,提劍在手,縱身過來。黃蓉與郭靖的輕身功夫高她甚遠,早已躲起,那能讓她找到?穆念慈正感徬徨,心想:「這人不知存的是好心壞心,反正我找不到路,姑且照他的指點試試。」當下依著向左走去,每到一次歧路,總有小粒泥塊擲明方向,曲曲折折的走了好一陣子,忽聽得嗤的一聲一粒泥塊遠遠飛去,撞在一間小屋的窗上,眼前一花,兩個黑影從身邊閃過,倏忽不見去向。

  穆念慈心念一動,奔向那間小屋,只見屋前兩名大漢倒在地下,眼睜睜的望著她,手中各執兵刃,卻就是動彈不得,顯是已被人點中了穴道。穆念慈心知暗中有高人相助,輕輕推門進去,側耳靜聽,室中果有呼吸之聲。她低聲叫道:「康哥,是你麼?」完顏康早已在看守人跌倒時驚醒,一聽是穆念慈的聲音,又驚又喜,忙道:「是我。」

  穆念慈大喜,黑暗中辨聲走近,說道:「不知有那位前輩高人在暗中相助,咱們走吧。」完顏康道:「你可帶有寶刀寶劍麼?」穆念慈道:「怎麼?」完顏康輕輕一動,手鐐腳銬上發出了一些金鐵碰撞之聲。穆念慈上去一摸,心中大悔,恨恨的道:「那柄削鐵如泥的匕首我不該給了黃家妹子。」黃蓉與郭靖躲在屋外竊聽兩人說話,她心中暗笑:「等你著急一會,我再把匕首給你。」

  穆念慈十分焦急,道:「我去盜鐵銬的鑰匙。」完顏康道:「妹子,你別去,莊內敵人厲害,你去犯險必然失手,無濟於事。」穆念慈道:「那麼我揹你出去。」完顏康道:「他們用鐵鍊將我鎖在柱上,揹不走的。」穆念慈急得流下淚來,嗚咽道:「那怎麼辦?」完顏康笑道:「你親親我吧。」穆念慈跺腳道:「人家急得要命,你還鬧著玩。」

  完顏康悄聲笑道:「誰鬧著玩了?這是正經大事啊。」穆念慈並不理他,苦思救他之計。完顏康道:「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裏?」穆念慈道:「我一路跟著你啊。」完顏康很是感動,道:「妹子,你靠在我身上,我跟你說。」穆念慈坐在地下的席上,偎倚在他懷中。完顏康道:「我是大金國欽使,諒他們不敢隨便傷我。只是我被羈留在這裏,卻要誤了父王囑咐的軍國大事,這便如何是好?妹子,你替我做一件事。」穆念慈道:「什麼?」完顏康道:「你把我項頸裏那顆金印解下來。」

  穆念慈伸手到他頸中,摸著了印,將繫印的絲帶解開。完顏康道:「這是欽使之印,你拿了趕快到臨安府去,求見宋朝的史彌遠史丞相。」穆念慈微微一驚,道:「我一個普通女子,史丞相怎肯見我?」完顏康笑道:「他見了這金印,迎接你都還來不及呢。你對他說,我被太湖盜賊劫在這裏,不能親去見他,要他記住一件事:如有蒙古使者到臨安來,決不能見,拿住了立即斬首。」穆念慈道:「那為什麼?」完顏康道:「這些軍國大事,說了你也不懂。你把我這句話去對丞相說了,那就是替我辦了一件大事。要是蒙古的使者先到了臨安,和宋朝君臣一見面,那可對咱們大金國大大不利。」

  穆念慈慍道:「什麼咱們大金國?我可是好好的大宋百姓。你不說清楚,我不能給你辦這件事。」完顏康微笑道:「難道你將來不是大金國的王妃?」穆念慈霍地站起,說道:「我義父是你親生爹爹,你是好好的漢人。難道你是真心的要做王爺?我只道,只道你……」完顏康道:「怎樣?」穆念慈道:「我一直當你是個智勇雙全的好男兒,當你假意在金國做小王爺,俟個良機,要給大宋出一口氣。你,你真的竟然會認賊作父麼?」完顏康聽她語氣大變,喉頭哽住,顯是又氣又急,當下默然不語。穆念慈又道:「大宋的錦繡江山給胡虜佔了一大半去,咱們漢人給金人擄掠殘殺,欺壓拷打,難道你一點也不在意麼?你……你……」她說到這裏,再也說不下去,把金印往地下一擲,掩面就走。

  完顏康顫聲叫道:「妹子,我錯啦,你回來。」穆念慈停步,回過頭道:「怎樣?」完顏康道:「等我脫難之後,我不再做什麼勞什子的欽使,也不回到金國去啦。我跟你隱居歸農,總好過成日心中難受。」穆念慈嘆了一口氣,呆呆不語。

  原來她自與完顏康比武之後,一往情深,竟將他當作是天下最了不起的大英雄大豪傑。完顏康不肯認父,她只道他另有深意;他出任金國欽使,她又代他著想,認定他要身居有為之地,想幹一番轟轟烈烈的大事,替大宋揚眉吐氣。豈知這一切全是女兒家的癡情獃想,這人那裏是甚麼英雄豪傑,直是個貪圖富貴的無恥之徒。

  穆念慈想到傷心之處,只感萬念俱灰。完顏康低聲道:「妹子,怎麼了?」穆念慈不答。完顏康道:「我媽說你義父是我的親生父親。我還沒能問個清楚,他們兩人就雙雙去世,我一直心頭胡塗。」穆念慈稍稍回心,暗想:「要是他真的還未明白自己的身世,那也不能太怪他。」當下說道:「拿你金印去見史丞相之事,再也休提。我去找黃家妹子,取了匕首來救你。」

  黃蓉本擬將匕首還她,但適才在窗外聽了完顏康一番話,氣他為金國謀幹軍國大事,心道:「我爹爹最恨金人,讓他在這裏關幾天再說。」

  完顏康卻問:「這莊裏的道路極為古怪,你怎麼認得出?」穆念慈道:「有一位高人在暗中給我指點,卻不知是誰。他始終不肯露面。」完顏康沉吟了一下,道:「妹子,下次你再來,只怕被莊中高手發覺。你如真肯救我,你去替我找一個人。」穆念慈慍道:「我可不去找什麼死丞相活丞相。」完顏康道:「不是丞相,是找我師父。」穆念慈「啊」了一聲。

  完顏康道:「你拿我身邊這條腰帶去,在腰帶的金環上用刀尖刻『完顏康有難,在太湖西畔歸雲山莊』十三個字,到蘇州之北三十里的一座荒山之中,找到有九個死人骷髏,疊在一起,疊成樣子是上一中三下五,你把這腰帶放在第一個骷髏之下。」穆念慈愈聽愈奇,問道:「幹什麼啊?」完顏康道:「我師父雙眼已盲,她摸到金環上刻的字,就會前來救我。你放了腰帶之後,不可停留,必須立刻離開。我師父脾氣古怪,如發覺骷髏之旁有人,說不定會傷你性命。她神通廣大,必能救我脫難,你在蘇州玄妙觀前等我便了。」穆念慈道:「你得立個誓,決不能再認賊為父,賣國害民。」完顏康怫然不悅,道:「我把事情弄明白之後,自然照我良心行事。你這時逼我立誓,又有什麼用?」穆念慈道:「好!我去給你報信。」從他身上解下腰帶。

  完顏康道:「妹子,你要走了?過來讓我親親。」穆念慈道:「不!」站起來走向門口。完顏康道:「只怕不等師父來救,他們先將我殺了,那我可永遠見不到你啦。」穆念慈心中一軟,嘆了一口長氣,走近身去,偎在他懷中,讓他在臉上親了幾下,忽然斬釘截鐵的道:「將來要是你不做好人,我就死在你的面前。」完顏康軟玉在懷,正想和她溫存,萬料不到她會在這時候說出這種話來,只呆得一呆,穆念慈已一躍而起,走出門去。

  出來時黃蓉如前給她指路,穆念慈奔到圍牆之下,輕輕叫道:「前輩既不肯露面,小女子只得望空叩謝大德。」說罷跪在地下,磕了三個頭,只聽得一聲嬌笑,一個清脆的聲音說道:「啊喲,這可不敢當。」抬起頭來,繁星在天,花影遍地,那裏有半個人影。

  穆念慈好生奇怪,聽聲音依稀似是黃蓉,但想她怎會在這莊子之中,又怎識得莊中這些希奇古怪的道路?一面走路,一面思索,始終不得其解,走出離莊十餘里,在一顆大樹下打個盹兒,等到天明,乘了船過得太湖,來到蘇州。

  那蘇州是東南繁華之地,雖然比不得京城杭州,卻也是錦繡盈城,花光滿目,要知南宋君臣把東南財賦調集在蘇杭二州,供其淫樂,苟安於半壁江山,早忘了北地百姓呻吟於金人鐵蹄踐踏下之苦。因此上道路間哀鴻遍野,朱門中笙歌沸耳。

  穆念慈心中有事,無心賞玩山川形勝,在一家麵館中匆匆吃了些麵點,眼見太陽偏西,當即趕向北郊,依著完顏康所說路徑去找尋他的師父。愈走道路愈是荒涼,眼見太陽沒入山後,遠處傳來一聲怪鳥鳴叫,心中不禁惴惴,她離開大道,向山後坳谷中找尋,直到天將全黑,那裏有骷髏的蹤影。

  她心下琢磨,且看附近有什麼人家,權且借宿一宵,明天早晨再找。當下奔上一個山坵,四下一望,見西邊山旁有一所屋宇,心中一喜,立即向西奔去。走到臨近,卻是一座破廟,門楣上一塊破匾,寫著「藥王廟」三字,在門上輕輕一推,那門砰的一聲,向後便倒,地下灰土飛揚,原來那廟久無人居。穆念慈走入進殿去,只見佛像東倒西歪,身上滿是蛛網塵垢。她按住供桌用力一掀,那桌子尚喜完好,於是找些草來拭抹乾淨,再將破門豎起,吃了一些乾糧,把背上包裹當作枕頭,就在供桌上睡倒。心裏一靜,立時想起完顏康的為人,又是傷心,又是慚愧,不禁流下淚來,但念到他的柔情蜜意,心頭又不禁為之一蕩,這樣胡思亂想,柔腸百轉,直到天交二更,方才睡著。

  睡到半夜,矇矓中忽聽得廟外有一陣颼颼的異聲,既不似狂風掃葉,也不像流水激石,一凜之下,坐起來一聽,那聲音更加響了。她躍到門口向外一張,只嚇得心中怦怦亂跳,皓月之下,幾千幾萬條青蛇蜿蜒東去,陣陣腥味從門縫之中傳了進來。過了良久,青蛇才漸稀少,忽聽腳步聲響,三個白衣男子手持長桿,押在蛇陣後面。穆念慈縮在門後,不敢再看,只怕被他們發覺,耳聽得腳步聲過去,再在門縫中張望,此時蛇群過盡,荒郊寂靜無聲,穆念慈如在夢寐,真難相信適才自己親眼所見的情景。

  她緩緩推開破門,向四下一望,朝著群蛇去路走了幾步,見已瞧不到那幾個白衣男子的背影,才稍寬心,正待回廟,忽見遠處一塊岩石之上,月光照射之處,有一堆灰白色的東西,模樣甚是詭異。穆念慈走近一看,低低驚呼一聲,正是一堆骷髏。她數了一數,上一中三下五,不多不少,恰是九顆白骨骷髏。

  她整日就在找尋這九個骷髏,然而深夜之中驀地見到,形狀又如此可怖,卻也不禁臉上變色。她慢慢走近,從懷中取出完顏康的腰帶,伸右手去拿最上面的那顆骷髏,手臂微微發抖,剛一摸到,自己五個手指恰恰陷入了骷髏頂上五個小孔之中,這一下全然出乎她意料之外,就像骷髏張口咬住了她五指一般,伸手一甩,卻將骷髏帶了起來。她大叫一聲,轉身想逃,走了兩步,才想到全是自己嚇自己,不禁失笑,當下將腰帶放在三顆骷髏之上,再將頂端的那顆壓在上面,心想:「他的師父真是古怪,卻不知模樣是怎樣可怕?」那日梅超風在趙王府中與眾人惡鬥之時,穆念慈已隨了義父母逃出王府,所以並未見到。

  她放好之後,心中默祝:「但願師父您老人家拿到腰帶,立刻去將他救出,命他改歸正途。」心中正想到那身上套著銬鐐的完顏康時,突覺肩頭被人輕輕一拍。穆念慈這一驚非同小可,當下不敢回頭,雙足一點,已躍過了骷髏堆,雙掌護胸,這才轉身,那知敵人如影隨形,早已跟在她的身後,她剛轉身,那人又在她後面肩頭輕輕一拍。穆念慈連迴五六次轉身,始終不見到背後的人影,真不知是人是鬼,是妖是魔。穆念慈嚇得出了一身冷汗,不敢再動,顫著聲音叫道:「你是誰?」後面那人俯頭過來在她頭上一嗅,笑道:「好香!」

  穆念慈急轉身子,只見一人儒生打扮,手揮摺扇,神態甚是瀟灑,正是在北京逼死她義父義母的兇手之一的歐陽公子。穆念慈又驚又怒,料知不敵,回身就奔出十餘步,歐陽公子卻已轉在她的面前,張開雙臂,笑吟吟的等著,她只要再衝幾步,正好撞入他的懷裏。穆念慈急收腳步,向左狂奔,只逃出數丈,那人又等在前面。她連換了幾個方向,始終離不開他的掌握。

  歐陽公子見她又驚又怕,芳容失色,心中更是高興,明知一伸手就可將她拿到,卻偏要將她戲弄一番,猶如惡貓捉住老鼠,故意擒之又縱、縱之又擒的以資玩樂一般。穆念慈知道危急,颼地從腰間拔出柳葉刀,刷刷兩刀,向他迎頭砍去。歐陽公子笑道:「啊喲,不要動粗!」身子一側,右手將她雙臂帶在外檔,左手倏地穿出,已經摟住她的纖腰。

  穆念慈用力一掙,只感手腕上一痛,那刀已被他奪去擲下,自己身子剛剛掙脫,立時又被他雙手抱著。這一下就如黃蓉在完顏康的欽使行轅外抱住她一般,雙手恰好扣住自己脈門,只感全身酸軟,再也動彈不得。歐陽公子笑得甚是輕薄,說道:「你拜為師,我馬上放你。」穆念慈被他摟緊不放,他右手又在自己臉蛋上輕輕撫摸,知他必然不懷好意,心中一急,不覺一陣昏迷,暈了過去。

  也不知道過了多少時候,方才悠悠醒轉,只感全身酸軟,有一個人緊緊摟住自己,迷糊之中,還道又已歸於完顏康的懷抱,不自禁的心頭一喜,待得睜開眼睛,卻見抱著自己的竟是那個歐陽公子。穆念慈又羞又急,一掙想要躍起,身子竟自不能移動,張口想喊,才知嘴巴被他用手帕縛住。只見他盤膝坐在地下,臉上卻是一副焦慮緊張的神色,他左右各坐著八名穿白衣的美貌女子,每人手中均執兵器,人人凝視著岩石上那堆白骨骷髏,默不作聲。

  穆念慈好生奇怪,不知他們在搗什麼鬼,回頭一望,更是嚇得魂飛天外,只見歐陽公子身後幾千萬條青蛇伏在那裏,身子不動,口中舌頭卻不住搖晃,月光之下,數萬分叉的紅舌波盪起伏,化成一片舌海,煞是驚人。群蛇之中,站著三名白衣男子,手持長桿指揮,看每人神情,似乎均有所待。穆念慈回過頭來,再看那九個骷髏和微微閃光的金環腰帶,突然驚悟:「啊,他們是在等他的師父來臨。瞧這神情,顯然是佈好了陣勢向他尋仇,要是他師父孤身到此,怎能抵敵?何況這裏尚有這許多毒蛇?」

  她心下十分焦急,只盼完顏康的師父不來。等了大約半個時辰,月亮漸漸昇高,穆念慈見那歐陽公子時時抬頭望月,心道:「莫非他師父是要等月至中天,方才出現麼?」眼見月亮升過松樹梢頭,晴空萬里,一碧如洗,四野蟲聲唧唧,偶然遠處傳來幾聲梟鳴,再無別種聲息。

  歐陽公子一望月亮,將穆念慈放在身旁一個女子懷裏,取出摺扇,拿在右手,眼睛盯住了山邊的轉角。穆念慈知道他們等候的人就要過來,心情也隨之緊張。靜寂之中,忽聽得遠處隱隱傳過來一聲尖銳慘厲的嘯聲,瞬時之間,這嘯聲已到近頭,眼前一晃,一個頭披長髮的女人從山崖間轉了出來,她一過山崖,立時放慢了腳步,似乎已經驚覺左近有人。穆念慈只道完顏康的師父是怎樣厲害的人物,那知來的卻是如此神情怪異的一個女子。

  原來梅超風自在趙王府中得到郭靖傳了幾句修習內功的祕訣之後,潛心研練,只一個月功夫,兩腿已能行走如常。她知江南六怪已回江南,決意追去報仇,乘著小王爺出任欽使,當下隨伴南下。她每天子夜要修練九陰真經中的祕法,乘船諸多不便,所以自行每晚陸行,約好在蘇州會齊,豈知完顏康已落入太湖群雄手中,更不知歐陽公子為了要報復殺姬裂衣之辱,大集群蛇,探到了她夜中必到之地,悄悄的在此等候。

  她耳朵靈敏異常,一過山崖,立即聽到有數人呼吸之聲,立即停步細聽,更聽出在數人之後,尚有一種極為詭奇的異聲。歐陽公子見她驚覺,暗罵:「好厲害的瞎婆!」摺扇一揮,身子站起,就要撲上前去。剛是力透足尖,勁道尚未發出,忽見山崖後面又轉出一人,歐陽公子立時收勢,瞧那人時,見他身材高瘦,穿一件青色直綴,頭戴方巾,是個文士模樣,面貌卻看不清楚。

  最奇的是那人走路絕無半點聲息,像梅超風那樣高的武功,行路尚不免有沙沙微聲,而此人毫不著意的緩緩走來,身形飄忽,有如鬼魅,竟似騰雲駕霧,足不沾地般無聲無息,那人向歐陽公子等橫掃了一眼,站在梅超風身後。歐陽公子細看他的臉相,不覺打了一個寒噤,只見此人容貌怪異之極,除了兩顆眼珠微微轉動之外,一張臉孔竟似與死人無異,完全木然不動,說他醜怪也並不醜怪,只是冷到了極處,呆到了極處,令人一見之下,不寒而慄。

  歐陽公子定了定神,見梅超風一步步的走近,知她出手就兇辣無倫,心想不如先發制人,左手一揮,三名驅蛇的男子吹起哨子,驅趕群蛇湧了出來。那些白衣女子端坐不動,想是身上均攜有伏蛇藥物,所以群蛇繞過她們身子而行。

  梅超風聽見群蛇奔騰竄躍之聲,知道厲害,一提氣,已躍出數丈之外。趕蛇的男子長桿連揮,成千萬條青蛇漫山遍野的散了開去,只要被任何一條咬中一口,那就送了性命。穆念慈凝目望去,見梅超風臉現驚惶之色,不禁代她著急,只見她一個轉身,抽出爛銀似的長鞭,舞了開來,護住全身,只過了一盞茶功夫,後前左右均已被蛇群圍住。有幾條蛇被哨子聲逼得急了,竄攻上去,被她鞭風帶到,立時彈了出來。

  歐陽公子縱聲叫道:「姓梅的妖婆子,我也不要你的性命,你把九陰真經交出來,公子爺就放你走路。」梅超風毫不理會,把銀鞭舞得更加急了,月色溶溶之下,閃起千條銀光。歐陽公子叫道:「你有能耐就再舞一個時辰,我等到天明,瞧你給是不給?」梅超風暗暗著急,苦思脫身之計,但側耳聽去,四下都是蛇聲,她這時已不敢邁步,只怕一動就踏上毒蛇,被牠昂頭一口,那是空有一身武功,也是無能為力的了。

  歐陽公子坐下地來,過了一會,洋洋自得的道:「姓梅的,你這部經本來就是偷來的,二十年來,想來也已琢磨透啦,死抱著這爛本子還有什麼用?你借給我瞧瞧,咱們化敵為友,既往不咎,豈不美哉?」梅超風道:「那麼你把蛇陣撤開。」歐陽公子笑道:「你先把經本子拋出來。」這九陰真經雖只半部,梅超風卻看得比她性命還重,那肯交出,心中打定了主意:「只要我被毒蛇咬中,立時將經撕成碎片。」

  穆念慈張口想叫:「快上樹,快上樹!」苦在嘴巴被手帕縛住,叫喊不出。梅超風眼睛不能視物,不知左近就有幾棵極大松樹,她又自負武功卓絕,不肯逃走,當下伸手在懷中一掏,叫道:「好,你姑奶奶認栽啦,你來拿吧。」歐陽公子道:「你拋出來。」梅超風叫道:「接著!」手一揚,歐陽公子往後便倒。

  穆念慈只聽得嗤嗤嗤幾聲細微的聲響,身旁兩名白衣女子倒了下去。歐陽公子危急中著地一滾,避開了她的陰毒暗器,聽聲音又有兩名姬人喪生於她的手下,自己仗著武功高強,未遭她的毒手,但也已嚇出了一身冷汗,不覺又驚又怒,退後數步,叫道:「好妖婆,我要叫你死不成,活不得。」

  梅超風剛才發射三枚「無形釘」,去如電閃,對方竟能避開,一面暗佩他武功了得,一面更是著急。歐陽公子雙目盯住她的雙手,只要她銀鞭勁勢稍一鬆懈,立即驅蛇上前。這時梅超風身旁已有數十條青蛇屍橫於地,但蛇群成千成萬,那裏能夠突圍?歐陽公子害怕她的銀鞭暗器,卻也不敢十分逼近。

  這樣又僵持了一個多時辰,月亮偏西,梅超風心情漸感煩躁,長鞭舞動時已不如先前遒勁。須知她功力雖深,但時間一長,這樣耳朵聽聲,手上舞鞭,究竟也感吃力,當下將鞭圈漸漸縮小,歐陽公子暗喜,揮蛇向前,步步進逼,心中卻也怕她拚死不屈,臨死時毀去經書,當下全神貫注,要在那緊要關頭上前去廝搶。眼見蛇圈越圍越緊,梅超風伸手到懷裏摸住經文,臉上神色慘變,低低咒罵道:「我大仇未復,想不到今日畢命於此。」

  正在這一個不懷求生之想,一個不存寬放之念的時候,突然半空中如鳳鳴,如擊玉,發了幾聲,接著悠悠揚揚,飄下一陣柔和之極的洞簫聲來。眾人戰鬥方酣,都不覺吃了一驚。歐陽公子抬頭一望,只見先前那個青衣怪人坐在一株最高的松樹之巔,手按玉簫,正在吹奏。

  歐陽公子暗暗驚奇,自己目光向來極為銳敏,在這月光如晝之際,他何時爬上樹巔,竟是全然沒有察覺,又看那松樹的頂梢在風中來回晃動,這人坐在上面卻是平穩無比,自己雖然從小就在叔父教導之下苦練輕功,但要像他那樣端坐在樹巔,卻自知沒有這個能耐,難道世上真有鬼魅不成?

  這時簫聲連綿不斷,歐陽公子心頭一蕩,臉上不自禁的露出微笑,只感全身熱血沸騰,就只想手舞足蹈的亂動一番,方才舒服。他剛伸手踢足,立時驚覺,竭力鎮懾心神,只見群蛇爭先恐後的湧到那株松樹之下,昂起了頭,隨著簫聲搖頭晃腦的舞蹈。這時驅蛇的三個男子和歐陽公子的十多名女弟子也都圍在松樹之下,亂轉狂舞,舞到後來,各人自撕衣服,抓搔頭臉,臉上獃笑,個個如癡如狂,那裏還知疼痛。歐陽公子大驚,知道今晚遇上了強敵,從囊裏摸出六枚餵毒銀梭,奮起全力,往那人頭、胸、腹三路打去。他這暗器向來百不失一,眼見射到那人身邊,卻被他輕描淡寫的用簫尾逐一撥落,他用簫擊開暗器時口唇未離簫邊,音樂竟未有片刻停滯。只聽得蕭聲滾轉,歐陽公子再也忍耐不住,扇子一張,就要翩翩起舞。

  總算他功力深湛,心知只要伸手一舞,除非對方停了簫聲,否則要舞到至死方休,心頭尚有一念清明,硬生生把伸出去揮扇舞蹈的手縮了回來。他心念一轉:「快撕下衣襟,塞住耳朵,不聽他的洞簫。」但簫聲實在美妙之極,雖然撕下了衣襟,卻是不捨得塞到耳朵之中。他又驚又怕,嚇了一身冷汗,只見梅超風盤膝坐在地下,低頭用功,想是以極大定力抵禦簫聲的引誘。他女弟子中已有幾個功力較差的跌倒在地,把身上衣服撕成碎片,身子卻仍在地上亂滾亂轉。穆念慈因被點中了穴道,動彈不得,雖然聽到簫聲後心神蕩漾,情慾激動,好在手足不能自主,反而是安安靜靜的臥在地下,只是內心驚疑煩躁之極。

  歐陽公子雙頰飛紅,心頭滾熱,喉乾舌燥,內心深處知道再不見機立斷,今晚性命難保,一狠心,伸舌在齒間猛力一咬,乘著劇痛之際心神一分,簫聲的誘力稍減,搶起穆念慈向前急奔,足不停步的逃出數里之外,不再聽到簫聲,這才稍稍寬心,但這時已經筋疲力盡,全身大汗淋漓,恍若生了一場大病。他不敢久停,解開穆念慈的穴道,迫她跟隨自己同往蘇州城內。

  且說黃蓉與郭靖送走穆念慈後,自回房中安睡,次日日間在太湖之畔遊山玩水,晚上與陸莊主觀畫談文,倒也過得甚是閒適。郭靖知道穆念慈這一去,梅超風日內必到,她下手狠辣,歸雲莊上無人能敵,勢必傷人甚眾。他在無人處與黃蓉商議道:「咱們不如把梅超風的事告知陸莊主,請他將完顏康放了,免得莊上有人遭她毒手。」黃蓉搖手道:「不妥。先前我還當那完顏康是好人,聽穆家姊姊這麼一說,心中甚是氣他不過,讓他多吃幾天苦頭,瞧著到底改是不改。要真不改,咱們一刀將他殺了。」郭靖道:「梅超風來了怎麼辦?」黃蓉笑道:「洪七公教咱們的本事,正好在她身上試試。」要知黃藥師號稱「東邪」,黃蓉是他女兒,自小受父薰陶,性格行事,自然多多少少也有些怪異之處,郭靖早知她的脾氣,明白爭也無益,也就一笑置之,心想陸莊主對咱們甚是禮敬,他莊上遭到危難時,咱倆必當全力護持。

  當下過了兩日,兩人不說要走,陸莊主也是禮遇有加,只盼他們多住一時。到得第三天早晨,陸莊主正與郭黃二人在書房中談論陸游的詩句,陸冠英匆匆進來,臉上神色有異。他身後隨著一名莊丁,那人手裏托著一隻盤子,盤中隆起了一塊東西,上用青布罩住。陸冠英道:「爹,剛才有人送了這個東西來。」揭開青布,赫然是一個白骨骷髏,頭骨上五個指孔,正是梅超風的標記。

  郭靖與黃蓉知她早晚必來,看了並不在意,陸莊主卻是面色大變,顫聲問道:「這……這是誰拿來的?」說著用手撐起身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