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冠英心知這骷髏來得古怪,但一來藝高人膽大,二來是太湖群豪之主,也不把這種小事放在心上,這時見父親如此驚惶,竟是嚇得面色蒼白,倒是大出他意料之外,忙道:「剛才有人放在一隻盒子中送來的,莊丁只道是尋常禮物,開發了賞錢,也沒細問。拿到帳房一看,卻是這個東西,去找那送禮的人,已走得不見了。爹,你說這中間有什麼蹊蹺?」
陸莊主呆呆不語,伸手到骷髏頂上五個洞中一試,五個手指剛好插入。陸冠英也看出了古怪,驚道:「難道這五個孔是由手指戳的?」陸莊主點了點頭,沉吟了一會,道:「你叫人收拾細軟,趕快護送你媽到湖中靜僻處躲避。傳令各寨寨主,約束人眾,三天之內不許離開本寨半步,不論見歸雲莊有何動靜,或是火起,或是被圍,都不得來救。」
陸冠英大奇道:「爹,這是幹什麼呀?」陸莊主慘然一笑,向郭靖與黃蓉道:「在下與兩位萍水相逢,言談極是投機,本擬多聚幾日,只是在下早年結下兩個極厲害的對頭,眼下要來尋仇。非是在下不肯多留兩位,實是歸雲莊……大……大禍臨頭,要是在下逃得性命,將來尚有重見之日。」他轉頭向書僮道:「取四十兩黃金來。」書僮出房去取,陸冠英不敢多問,照著父親的囑咐自去安排。
過不多時,書僮取來黃金,陸莊主雙手奉給郭靖,說道:「這一位姑娘才貌雙全,與郭兄真是天締良緣,在下這一點點菲儀,聊為他日兩位成婚的賀禮,請予笑納。」黃蓉臉上飛紅,心道:「這人眼光好厲害,原來早已看出我是女子。怎麼他知道我和靖哥哥還沒成親?」郭靖不善客套,只得謝了收下。
陸莊主拿起桌旁一個瓷瓶,倒出數十顆朱紅藥丸來,用綿紙包了,說道:「在下別無他長,昔日曾由恩師授得一些醫道藥理,這幾顆藥丸配製倒花了一點功夫,服後延年益壽。咱們相識一番,算是在下一點微末的敬意。」藥丸倒出來一股清香,黃蓉一聞氣味,就知那是極為珍貴的「九花玉露丸」。他幼時曾相幫父親搜集九種花瓣上清晨的露水,知道調配這種藥丸要湊天時季節,極費功夫,他這數十顆藥丸人情可就大了,當下說道:「九花玉露丸調製不易,咱們每人拜受兩顆,已是極感盛情。」陸莊主微微一驚,道:「姑娘怎識得這藥丸的名字?」黃蓉道:「小妹幼時身子單弱,曾由一位高僧賜過三顆,服了很是見效,因是得知。」陸莊主慘然一笑道:「兩位不必推卻,反正我留著也是白饒。」黃蓉知他已存了必死之心,也不再說,當即收下。
陸莊主道:「這裏已備下船隻,請兩位即速過湖,路上不論遇上什麼怪異動靜,千萬不可理會,要緊要緊!」說時語氣極為鄭重。
郭靖待要聲言決意留下幫他,卻見黃蓉連使眼色,只得點頭答應。黃蓉道:「小妹不揣冒昧,要請教莊主一件事。」陸莊主道:「姑娘請說。」黃蓉道:「莊主既知有厲害對頭要來尋仇,明知不敵,何不避他一避?常言道:君子不吃眼前虧。」陸莊主嘆了口氣道:「這兩人害得我好苦!我半身不遂,就是拜受此兩人之賜。二十年來,只因我行走不便,未能去尋找他們算帳,今日他們自行趕上門來,那是天賜良機。」
黃蓉尋思:「他怎麼說是兩人?嗯,是了,他只道銅屍陳玄風尚在人間。但不知他怎樣與這兩人結的仇?這事不便問他,另一件事卻好生奇怪。」當下微微一笑,說道:「陸莊主,你瞧出我是個女扮男裝,那也不奇,但你怎能知道我和他還沒成親?我不是跟他住在一間屋子裏的麼?」陸莊主被她一問,登時窘住,心道:「你還是黃花閨女,難道我瞧不出來,只是這話倒難以說得明白,你這位姑娘詩詞書畫,件件皆通,怎麼在這上頭這樣胡塗?」正自躊躇如何回答,陸冠英走進房來,低聲道:「傳過令啦。不過張、顧、王、譚四位寨主說什麼也不肯去,他們說就是砍了他們的腦袋,也要在歸雲莊留守。」陸莊主嘆了口氣道:「難得他們如此義氣!你快送這兩位貴客走吧。」
黃蓉、郭靖和陸莊主行禮作別,陸冠英送出莊去。莊丁已將小紅馬和驢子牽在船中。郭靖在黃蓉耳邊輕聲道:「上船不上?」黃蓉也輕聲道:「去一程再回來。」陸冠英心中煩亂,只想快快送走這兩位生客,趕緊佈置迎敵,絲毫未曾留神兩人悄悄私語。
郭黃二人正要上船,黃蓉眼尖,忽見湖濱遠處一人快步走來。那人頭上頂了一隻絕大無倫的大缸,模樣極為詭異。這人足不停步的過來,郭靖與陸冠英也隨即見到。待他走近,只見是個白鬚老頭,身穿黃葛短衫,右手揮著一把大蒲扇,輕飄飄的快步而行,那缸赫然是生鐵鑄成,看這模樣,總有數百斤重。那人走過陸冠英等身旁,對眾人視若無睹,毫不理會的過去,走出數步,微一踉蹌,缸中忽然潑出一些水來,看來缸中盛滿清水,那是更得加上一二百斤重量了,一個糟老頭子把這樣一口大鐵缸頂在頭上,竟是行若無事,此人武功實在高得出奇。
陸冠英心頭一凜:「難道此人就是爹爹的對頭?」當下顧不得危險,發腳跟去,郭黃二人對望了一眼,也就跟在他後面。那老頭走得好快,不多時已行出數里,陸冠英輕功了得,幸喜尚能跟上,但見他頭頂大缸,尚能如此,心中極感驚懼,郭黃二人也在暗暗稱奇。郭靖曾聽師父們說起當日在嘉興醉仙樓頭與丘處機比武之事,丘處機其時手托銅缸,見師父們用手比擬,顯然遠不及這口鐵缸之大,難道此人武功尚在名滿天下的長春子丘處機之上?
那老頭行走的道路甚是荒僻,陸冠英雖是世居本鄉,但被他在荒野中東一轉西一繞,跟到後來竟是到了一處生平從未來過的所在,心道:「單這老頭一人,我已非他之敵,前面若是再伏下他的同夥,那非遭他毒手不可,瞧來須得見機回頭了。」正待停步,見前面來到河濱,心想:「這裏並無橋樑,瞧他是沿河東行呢還是向西?」
他心念方動,卻不由得驚得呆了,只見那老頭足不停步的從河面上走了過去,水只及他小腿。他過了對岸,將大鐵缸放在山邊長草之中,飛身躍在水面,又一步步的走了回來。黃蓉與郭靖曾聽人談起各家眾派的武功,別說頭上頂鐵缸在水面行走自如,固是聞所未聞,就是空身登萍渡水,那也只是說說而已,世上豈能真有這種功夫?這時親眼見到,卻又不由得不信,心中對那老頭欽服無已。
那老頭一捋白鬚,哈哈大笑,向陸冠英道:「足下是太湖群雄之首的陸少莊主了?」陸冠英道:「不敢,請教太公尊姓大名?」那老者向郭黃二人一指道:「還有兩個小哥,一起過來吧。」陸冠英一回頭,見到郭黃跟在後面,微感驚訝,原來一則郭黃二人輕功了得,跟蹤時不露聲響,二則陸冠英全神注視前面這個老頭,因此竟未知覺兩人跟在後面。
郭黃二人拜倒,齊稱:「晚輩叩見太公。」那老頭呵呵笑道:「免了,免了。」向陸冠英道:「這裏不是說話之所,咱們找個地方坐坐。」陸冠英心下琢磨:「不知此人到底是不是我爹爹對頭?」他究是群雄首領,性格豪邁,立時單刀直入的說道:「太公可識得家父?」那老頭道:「陸莊主麼?老夫倒未曾見過。」陸冠英見他模樣似乎不是說謊,又問:「家父今日收到一件奇怪的禮物,太公可知曉這件麼?」那老頭道:「那是什麼奇怪禮物?」陸冠英道:「是一個死人骷髏,頭頂有五個洞孔。」那老者道:「這倒奇了,可是有人跟令尊鬧著玩麼?」
陸冠英心道:「這人武功深不可測,若要和爹爹為難,必然正大光明的找上門來,何必騙人撒謊。他既真的不知,我何不邀他來到莊上,只要他肯出手相助,再有多厲害的對頭也不足懼了。」想到此處,不覺滿臉堆歡,說道:「若蒙太公不棄,請到敝莊奉茶。」那老者微一沉吟道:「那也好。」陸冠英大喜,恭恭敬敬請那老者先行。
那老者向郭靖一指道:「這兩個小哥也是寶莊的吧?」陸冠英道:「這兩位是家父的朋友。」那老者不再理會他們,昂然前行,郭黃二人跟隨在後。到得歸雲莊上,陸冠英請那老者在前廳坐下,飛奔入內報知父親。
過不多時,陸莊主坐在竹榻之上,由兩名家丁從內抬了出來,向那老者作揖行禮,說道:「小可不知高人駕臨,有失迎迓,罪過罪過。」
那老頭微一欠身,也不回禮,淡淡的道:「陸莊主不必多禮。」陸莊主道:「敢問太公高姓大名。」那老頭道:「老夫姓裘,名叫千仞。」陸莊主道:「敢是江湖上人稱鐵掌水上飄的裘老前輩?」裘千仞微一笑道:「你倒好記性,還記得這個外號,老夫已有二十多年沒在江湖上走動,只怕別人早忘記啦!」
鐵掌水上飄早二十年在江湖上確是非同小可,後來他似是受了什麼挫折,忽然封劍歸隱,只因時間隔得太久,到底為了什麼原因,武林中的人都已不大清楚。陸莊主見這人突然在這時候到來,心中好生驚疑,問道:「裘老前輩駕臨敝地,不知有何貴幹?若有用得著晚輩之處,當得效勞。」裘千仞一捋鬍子,笑道:「也沒什麼大不了的事,說起來倒教武林朋友笑話,總是老夫心腸軟,塵緣未盡……嗯,我想借個安靜點兒的地方做會功夫,咱們晚間慢慢細說。」
陸莊主見他神色似無惡意,但總不放心,問道:「老前輩道上可撞到黑風雙煞麼?」裘千仞道:「黑風雙煞?這對惡鬼還沒死麼?」陸莊主聽了這句話心中大慰,說道:「英兒,你請裘老前輩到我書房休息吧。」裘千仞向各人點點頭,隨了陸冠英走向後面。
陸莊主雖沒見過裘千仞的武功,但向來知道他的威名極盛,當年東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五人在華山絕頂論拳說劍時,也曾邀他到場,只是他適有要事,未能赴約,但既邀請於他,那他自是武功卓絕之人,縱使不及王重陽等五人,諒亦相差不遠,有他在這裏,黑風雙煞是不能為惡的了。當下向郭靖與黃蓉道:「兩位還沒走,真好極了。這位裘老前輩功夫之高,俗人難以望其項背,天幸今日湊巧到來,我還忌憚什麼對頭?待會兩位請自在臥室中談心休息,只要別出來,過了今晚,那就沒事。」
黃蓉嫣然一笑,道:「我想瞧瞧熱鬧,成麼?」陸莊主沉吟道:「就怕對頭來的人多,在下一個照應不到,誤傷了兩位。好吧,待會兩位坐在我的身旁,不要遠離。有裘老前輩在此,鼠輩再多,又何足道哉!」黃蓉拍手笑道:「我就愛瞧人家打架。那天你打那個小王爺,真好看極啦。」陸莊主道:「今晚來的是那個小王爺的師父,本事可比他大得多,所以我擔了心。」黃蓉道:「咦,你怎麼知道?」陸莊主道:「姑娘,武功上的事兒,你就不大明白啦。那小王爺用手指傷我英兒小腿的功夫,跟用手指在那骷髏頂上戳五個孔的本事是一路的。」黃蓉道:「嗯,我明白啦。蘇東坡的字當然跟黃山谷不同,道君皇帝的畫,自然又與徐熙的兩樣,會的人一瞧,就知道誰的書畫是那一家那一派的。」陸莊主笑道:「姑娘真是聰明絕頂,一點便透。」
黃蓉一拉郭靖道:「來,咱們去瞧瞧那白鬍子老頭,在練什麼功夫。」陸莊主驚道:「唉,使不得,別惹惱了他。」黃蓉笑道:「不要緊。」站起身便走。
陸莊主坐在椅上,行動不得,心中甚是著急:「這位姑娘好不頑皮,這那裏是偷看得的。」只得命莊丁抬起竹榻,趕向書房,要設法攔阻,遠遠望見郭黃二人彎了腰,俯眼在紙窗之上向裏張望。
黃蓉聽見莊丁的足步聲,急忙轉身搖手,示意不可聲張,同時連連向陸莊主招手,要他過來觀看,陸莊主生怕要是不去,這位小姑娘發起嬌嗔來,非驚動裘千仞不可,當下命莊丁放輕腳步,將自己扶過去,俯眼在窗紙上黃蓉所弄破的一個小孔上向裏一張,不禁大奇,只見裘千仞盤膝而坐,雙目閉住,口中連續不斷噴出一縷縷的煙霧。陸莊主是武學名家的弟子,身負絕藝,各派的武功雖然未曾見遍,但早年均曾聽師父詳細拆解比擬過,知道縱是內功卓絕之人,也未曾聽說口中能噴煙霧,他不敢再瞧,一拉郭靖的衣袖,要他別再偷看。郭靖一來尊重主人,二來也覺不該窺人隱密,當下站起身來,牽了黃蓉的手,與陸莊主來至內堂。
黃蓉笑道:「這老頭兒好玩得緊,肚子裏生了柴燒火!」陸莊主道:「那你又不懂啦,這是一種厲害之極的內功。」黃蓉道:「難道他嘴裏能噴出火來燒死人麼?」她這句話並非假作癡呆,裘千仞這種古怪功夫,她確是極為納罕。陸莊主道:「火是一定噴不出的。不過有這樣精湛的內功,想來摘花採葉都能傷人了。」黃蓉笑道:「啊,碎掐花打人!」陸莊主微微一笑說道:「姑娘好聰明。」
原來晚唐時有無名氏作小詞「菩薩蠻」一首道:「牡丹含露真珠顆,美人折向庭前過。含笑問檀郎:『花強妾貌強?』檀郎故相惱,須道『花枝好』。一面發嬌嗔,碎掐花打人。」這首詞流傳很廣,後來出了一樁案子,一個惡婦把丈夫兩條腿打斷了,唐宣宗皇帝知道後曾笑對宰相道:「這不是碎掐花打人麼?」所以黃蓉用了這個典故。
陸莊主見了裘千仞如此功力,心下大慰,命陸冠英傳出令去,派人在湖面與各處道路上四下巡邏,見到行相奇特之人,就恭恭敬敬的請到莊上來;又命人大開莊門,列隊迎賓。
到得傍晚,歸雲莊大廳中點起數十枝巨燭,照耀得白晝相似,中間開了一席酒席,陸冠英親自去請裘千仞出來,在首席坐了。郭靖與黃蓉坐了次席,陸莊主和陸冠英在下首相陪。
陸莊主敬了酒後,不敢動問裘千仞的來意,只說些風土人情不相干的閒話,酒過數巡,裘千仞道:「陸老弟,你們歸雲莊是太湖群雄的首腦,你老弟武功自是不凡的了,可肯露一兩手,給老夫開開眼界麼?」陸莊主忙道:「晚輩這一點微末道行,如何敢在老前輩面前獻醜。再說晚輩殘廢已久,從前恩師所傳的一點功夫,也早擱下了。」裘千仞道:「尊師是那一位?說來老夫或許相識。」
陸莊主一聲長嘆,臉色慘然,過了良久才道:「晚輩行止不謹,不容於師門,言之可羞。」陸冠英心道:「原來爹爹是被師父逐出的,所以他從不顯露會武。連我是他親生兒子,也不知他竟是武學高手。他一生之中,必定有一件傷心恨事。」不禁甚是為他難受。
裘千仞道:「陸莊主春秋正富,領袖群雄,何不乘此時機大大振作一番?出了當年這口惡氣,也好教你本派的前輩們悔之莫及。」陸莊主道:「晚輩身有殘疾,無德無能,老前輩的教誨雖是金石良言,晚輩卻是力不從心。」裘千仞道:「陸莊主過謙了。在下眼見有一條明路,卻不知莊主是有意啊還是無意?」陸莊主道:「敢請老前輩指點迷津。」裘千仞微微一笑,只管吃菜,卻不接口。
陸莊主知道這人數十年來隱姓埋名,這時突然在江南出現,必是有所為而來,但不知是何用意?他是前輩高人,不便直言探問,只好由他自說。裘千仞道:「陸莊主既然不願見示師門,那也罷了。歸雲莊威名赫赫,主持者自然是名門弟子。」陸莊主微笑道:「歸雲莊的事,向來由小兒冠英料理。他是臨安府光孝寺枯木大師的門下。」裘千仞道:「啊,枯木是法華南宗的掌門人,外家功夫算是過得去的。少莊主露一手給老朽開開眼界如何?」陸莊主道:「難得裘老前輩肯指點,那真是孩兒的造化。」
陸冠英也盼他指點幾手,心想這樣的高人,只要點撥我一招一式,那就終身受用不盡,當下走到廳中,說道:「請太公指點。」拉開架式,打了一套生平最得意的「羅漢伏虎拳」,拳風虎虎,足影點點,果然名家弟子,武學有獨到之處,打到後來,突然一聲大吼,恍若虎嘯,燭影搖紅,四座風生。莊丁們嚇得寒戰股慄,相顧駭然。他打一拳,喝一聲,威風凜凜,真如一件大蟲相似。這套拳甚為奇特,分羅漢、猛虎雙形,猛虎剪撲之勢,羅漢搏擊之狀,同時在一套拳法中顯示出來。再打一陣,吼聲漸弱,羅漢拳法卻越來越緊,最後砰的一拳,擊在地下,著拳之處的方磚立時碎裂。陸莊冠英托地躍起,左手擎天,右足踢斗,巍然獨立,儼如一尊羅漢像。郭靖與黃蓉大聲喝采,連叫:「好拳法!」陸冠英收勢回身,向裘千仞一揖歸座,面不紅,氣不喘,渾若無事。裘千仞不置可否,只是微笑。陸莊主道:「孩兒這套拳還可看得麼?」裘千仞道:「也還罷了?」陸莊主道:「不到之處,請老前輩點撥點撥?」裘千仞道:「令郎的拳法用以強身健體,再好不過了。說到制勝克敵,卻是無用。」
郭靖心想:「這位少莊主的武功雖說並非極高,但決不能說『無用』二字。」陸莊主道:「要聽老前輩宏教,以開茅塞。」裘千仞站起身來,走到天井之中,歸座時手中已各握了一塊磚頭。
只見他雙手也不怎麼用勁,卻聽得格格之聲不絕,兩塊磚頭已碎成小塊,再捏一陣,碎塊都成了粉末,簌簌的都掉在桌上。庭上四人一齊大驚。
裘千仞將磚粉掃在衣兜之中,走到天井裏抖在地下,微笑回座,說道:「少莊主一拳碎磚,當然也不容易,但你想,敵人不是磚頭,能死板板的放在你那裏不動任你去打麼?武學之道,要制敵機先。古人說,靜如處女,動如脫兔,就是這個道理。」陸冠英默然。
裘千仞嘆道:「當今學武的人雖多,但真正稱得上有點功夫的,也只寥寥這麼幾個人。」黃蓉道:「是那幾個人呢?」裘千仞道:「武林的人向來都說東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這五人是天下武學之最。我都會過。要講功力深厚,確是中神通王重陽第一,另外四人也各有獨到之處。但須知有長必有短,只要懂得了他們的短處,攻隙擊弱,制服他們卻也不難。」
此言一出,陸莊主、黃蓉、郭靖三人大吃一驚,陸冠英未知這五人的威名,反而並不十分訝異。黃蓉本來見了他鐵缸載水、河面行路、口噴煙霧、手碎磚石四種絕技,心中甚是佩服,忽然聽他說到她爹爹時言下頗有輕視之意,不禁大為氣惱,笑吟吟的問道:「那麼老前輩將這五人一一打倒,揚名天下,豈不甚好?」
裘千仞道:「王重陽是已經過世了。那年華山論劍,我適逢家有要事,不能赴會,以致天下武功第一的名頭給這全真老道得了去。當時五人爭一部九陰真經,說好誰武功最高,這部經就歸誰,當時比了七日七夜,東邪西毒、南帝北丐一齊服輸。後來王重陽逝世,於是又起波折。聽說那老道臨死時將經傳給了他的師弟周伯通,東邪黃藥師趕上門去,周伯通不是他的對手,給他搶了半部經去。這件事不知後來如何了結。」
黃蓉與郭靖暗暗點頭:「原來這件事中間有這許多周折。那半部經卻又給黑風雙煞盜去了。」
黃蓉道:「既然你老人家武功第一,那部經該歸您所有啊。」裘千仞道:「我也懶得與人家爭了。那東邪西毒、南帝北丐都是半斤八兩,這幾十年來人人苦練,要爭這天下第一的名頭。二次華山論劍,熱鬧是有得看的。」黃蓉道:「還有二次華山論劍麼?」裘千仞道:「二十五年一世啊。老的要死,年輕的英雄還要出來。屈指再過一年,又是華山論劍之期,眼見相爭的還是咱們幾個老傢伙。唉,後繼無人,看來這武學是一代不如一代的了。」黃蓉道:「您老人家明年上華山嗎?要是您去,您帶我去瞧瞧熱鬧,好不?我最愛看人家打架。」裘千仞道:「哈,這那裏是打架?我本來不想去,人都快入土了,還要這虛名幹什麼?不過眼下有一件大事,有關天下蒼生氣運,我要是貪圖安逸,不出來登高一呼,那是萬民遭劫,生靈塗炭,真有無窮之禍。」
四人聽他說得厲害,忙問端的。裘千仞道:「這是一件機密大事,郭黃二位小哥不是江湖上人物,還是不要預聞的好。」黃蓉笑道:「陸莊主是我好朋友,只要你對他說了,他卻不會瞞我。」陸莊主暗罵這姑娘好頑皮,但也不便當面不認。裘千仞道:「既然如此,我就向各位說了,事成之前,可千萬不能洩漏。」郭靖心想:「我們與他們非親非故,此是機密,還是不聽的好。」當下站起身來,說道:「小可與黃兄弟告罪了。」牽了黃蓉的手就要退席。裘千仞卻道:「兩位是陸莊主好友,自然不是外人,請坐請坐。」說著伸手在郭靖肩上一按。郭靖覺得來力也不覺得奇大,只是自己一直未認會武,也不運力抵禦,只得乘勢坐回椅中。
裘千仞站起來向四人敬了一杯酒,說道:「不出半年,大宋朝就是大禍臨頭了,各位可知道麼?」各人聽他語出驚人,不禁聳然動容。陸冠英揮手命眾莊丁遠遠站到門外,侍候酒食的僮僕也不要過來。裘千仞道:「老夫得知確實訊息,六個月之內,金兵必定南下,這次兵威極盛,大宋江山必定不保。唉,這是氣數使然,那也是無可奈何的了。」郭靖驚道:「那麼裘老前輩快去稟告大宋朝廷,好得早作防備,計議迎敵。」裘千仞白了他一眼道:「你知道什麼?宋兵一有防備,那是兵禍更慘。」郭靖與黃蓉都不明他的用意,只聽他說道:「我苦思良久,要使天下百姓能夠安居樂業,錦繡江山不是變成一片焦土,只有一條路。老夫不遠千里到江南來,為的就是這件事。聽說寶莊拿住了大金國的小王爺與兵馬指揮使段大人,請他們一起到席上來談談如何?」陸莊主不知他如何得訊,忙命莊丁將兩人押上來,替他們除去足鐐手銬,命兩人坐在下首。
郭靖與黃蓉見完顏康被羈數日,臉色頗見憔悴,這段大人年紀五十開外,滿面鬍子,神色甚是惶恐。裘千仞向完顏康道:「小王爺受驚了。」完顏康點點頭,心想:「郭黃二人在此不知何事。我那妹子,不知將我腰帶交給了師父不曾。」
裘千仞向陸莊主道:「寶莊眼前有一樁天大的富貴,莊主見而不取,卻是為何?」陸莊主奇道:「晚輩廁身草莽,有何富貴?」裘千仞道:「金兵南下,交起戰來,勢必多傷人命。陸莊主接連江南豪傑,消弭這場兵禍,豈不是好?」陸莊主心想:「這確是一件大事。」忙道:「能為國家出一把力,救民於水火之中,原是我輩份所當為之事。晚輩心存忠義,但朝廷不明,奸臣當道,空有此志,也是枉然。求老前輩指點一條明路,晚輩永感恩德。」
裘千仞一捋鬍子,哈哈大笑,正要說話,一名莊丁飛奔前來,說道:「張寨主在湖裏迎到了六位異人,已到莊前。」陸莊主臉上變色,叫道:「快請。」
陸冠英搶步出去迎接,火把光中只見高高矮矮的進來六人,中間還有一個女子。郭靖又驚又喜,急奔出去拜倒在地,叫道:「師父,你們老人家好。」
原來進來的竟是江南六怪。他們自北南來,經過太湖時忽然有幾名江湖人物上船來慇勤接待。六怪離開故鄉已久,不明江南武林中現下情況,也不顯示自己身份,只朱聰用江湖切口與他們對答了幾句。上船來的原是歸雲莊統下的張寨主,他奉了陸冠英之命,在湖上迎迓老莊主的對頭,一聽哨探的小嘍囉報知江南六怪的奇異形相,以為必是莊主等候之人,心中又是忌憚又是厭恨的迎接六人進莊。
六怪突見郭靖在此,也感驚異。韓寶駒罵道:「小子,你那妖精呢?」韓小瑩眼尖已見到黃蓉身穿男裝,坐在席上,一拉韓寶駒的衣襟,低聲道:「這些事慢慢再說。」
陸莊主原以為對頭到了,一看進來六人卻並不相識,郭靖又叫他們師父,心下一寬,拱手說道:「在下腿上有病,不能行走,請各位恕罪。」忙命莊客再開一桌酒筵。郭靖說了六位師父的名頭,陸莊主大喜,道:「在下久聞六俠英名,今日相見,幸如何之。」神態著實親熱。那裘千仞卻大剌剌的坐在首席,聽到六怪的名字,只微微一笑,自顧飲酒吃菜。
韓寶駒第一個有氣,說道:「這位是誰?」陸莊主道:「好教六俠歡喜,這位是當今武林中的泰山北斗,功夫之高,天下無人能及。」六俠吃了一驚,韓小瑩道:「是桃花島黃藥師?」韓寶駒道:「莫非是九指神丐?」陸冠英道:「桃花島主與九指神丐武功雖強,也未必勝過鐵掌水上飄裘老前輩。」柯鎮惡驚道:「是裘千仞老前輩?」裘千仞哈哈大笑,聲震屋瓦。
這時莊客們開了筵席,六怪依次就坐。郭靖自到師父席上下首坐了,拉黃蓉同去時,黃蓉卻笑著搖頭,不肯和六怪同席。陸莊主笑道:「我只道郭老弟不會武功,那知卻是名門弟子,良賈深藏若虛,在下真是走眼了。」郭靖站起身來說道:「弟子一點微末功夫,受師父們教誨,不敢在人前炫示,請莊主恕罪。」柯鎮惡聽了兩人對答,知道郭靖懂得謙抑,心中也自喜歡。
裘千仞道:「六俠也算得是江南武林的成名人物了,老夫正有一件大事,能得六俠襄助,那是更好。」陸莊主道:「六位進來時,裘老前輩正要說這件事。現下就請老前輩指點明路。」裘千仞道:「咱們身在武林,最要緊的是俠義為懷,救民疾苦。現下眼見金國大兵指日南下,宋朝要是不知好歹,不肯降順,交起兵來不知要殺傷多少生靈。常言道:順天者昌,逆天者亡。老夫這番南來,就要聯絡江南俊傑,響應金兵,好教宋朝眼看內外夾攻,無能為力,就此不戰而降。這事一成,且別說功名富貴,單天下百姓感恩戴德,已是不枉了咱們一副好身手,不枉了『俠義』二字。」
此言一出,江南六怪勃然變色,韓氏兄妹立時就要發作。全金發坐在兩人之間,一拉他們衣襟,眼睛向陸莊主一飄,示意看主人如何說話。
陸莊主對裘千仞本來敬佩得五體投地,忽然聽他說出這話來,不禁大為驚訝,陪笑說道:「晚輩雖然不肖,身在草莽,但忠義之心,未敢或忘。金兵既要南下,害我百姓,晚輩必當追隨江南豪傑,誓死與之周旋。老前輩適才所說,想是故意試探晚輩來著。」裘千仞道:「老弟怎麼目光如此短淺?相助朝廷抗金,有何好處?最多是個岳武穆,也只落得風波亭慘死。」陸莊主又驚又怒,原本指望他出手相助,對付黑風雙煞,那知他空負絕藝,為人卻如此無恥,袍袖一拂,凜然說道:「晚輩今日有對頭到來尋仇,本望老前輩仗義相助,既然道不同不相為謀,晚輩就是頸血濺地,也不敢有勞大駕了,請吧。」一拱手竟是逐客之意。江南六怪與郭靖、黃蓉聽了,都是暗暗佩服。
裘千仞微笑不語,左手握住酒杯,右手兩指捏著杯口,不往團團旋轉,突然右手平掌,向外一揮,掌緣擊在杯口,托的一聲,一個高約半寸的磁圈飛出跌落在桌面之上。他左手將酒杯放在桌中,只見杯口平平整整的矮了一截,原來他用內功將酒杯削去了一圈。擊碎酒杯不難,但一掌揮去,竟將酒杯如此平整光滑的切為兩截,內功實是深到了極處。
陸莊主知他挾藝相脅,正自沉吟對付之策,那邊早惱了馬王神韓寶駒。他一躍離座,站在席前,叫道:「無恥老匹夫,你我來見個高下。」裘千仞見他一躍之勢,已自成竹在胸,說道:「久聞江南七怪的名頭,今日正好試試真假,六位一齊上吧。」陸莊主知道韓寶駒決非他的敵手,聽他叫六人同上,正合心意忙道:「江南六俠向來齊進齊退,對敵一人是六個人,對敵千軍萬馬也只要六個人,向來沒有那一位肯落後。」朱聰知他言中之意,叫:「好,咱們六兄弟今日就會會你這位武林中的成名人物。」手一擺,五怪一齊離座。裘千仞站起身來,端了原來坐的那張椅子,緩步走到廳心,將椅放下,坐了上去,右足架在左足之上,不動聲色道:「老夫就坐著和各位玩玩。」柯鎮惡等倒抽了一口涼氣,均知此人若非身有絕頂武功,怎敢如此托大?
郭靖見過裘千仞各種古怪本事,心知六位師父決非他的對手,自己身受師父重恩,豈能不先擋一陣?雖然一動手自己非死必傷。但事到臨頭,決不能自惜其身,當下急步搶在六怪之前,向裘千仞一揖,說道:「晚輩先向前輩討教幾招。」裘千仞一怔,仰起了頭哈哈大笑,說道:「父母養你不易,你這條小命何苦送在此地?」柯鎮惡等齊聲叫道:「靖兒走開!」郭靖怕眾師父攔阻,再不多言,左腿微屈,右掌畫了一個圓圈,呼的一掌推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