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0 章
青袍怪客

  郭靖這一招正是「降龍十八掌」中的「亢龍有悔」,經過一個月來的用心習練,威力比之洪七公初傳時又大了數倍。裘千仞本來見韓寶駒功夫也不如何高強,心想他們的弟子更屬尋常,那知他這一掌打來,勢道如此強勁,雙足一點,疾忙躍在半空,只聽喀喇一聲,他所坐的那張紫檀木椅子已被郭靖一掌打塌。

  裘千仞落下地來,怒喝:「小子無禮!」郭靖存著忌憚之心,不敢跟著進擊,說道:「請前輩賜教。」

  黃蓉存心要擾亂裘千仞心神,叫道:「靖哥哥,別對這糟老頭子客氣!」裘千仞成名以來,誰敢當著他面呼他「糟老頭子」,一氣之下,就要縱身過去發掌相擊,但一轉念想起自己身份,冷笑一聲,先出右手一引,再發左手摩眉掌,見郭靖身子一側閃避,引手立時鉤拿回撤,摩眉順手搏進,轉身坐盤,右手閃電挑出,已變塌掌。

  黃蓉叫道:「那有什麼希奇,這是『通臂六合掌』中的第八式『孤雁出群』!」裘千仞這套掌法正是通臂六合掌,是從通臂五行拳中變化出來。招數雖然不奇,他卻已在這套掌法上花了數十載寒暑之功。所謂通臂,乃是雙臂貫為一勁之意,並非左臂可縮至右臂,右臂可縮至左臂。郭靖見他甲手發出,乙手往甲手貫勁,乙手隨發之時,甲手往回帶撤,以增乙手之力,雙手確有相互相援、連環不斷之巧,一來震於裘千仞威名,二來應敵時識見不足,心下一怯,不敢還手招架,只是連連倒退。

  裘千仞心道:「這少年一掌碎椅,原來只是力大,武功平常得緊。」當下「穿掌劈閃」、「撩陰掌」、「跨虎蹬山」越打越是精神。黃蓉見郭靖要敗,心中焦急,漸漸走近,只要他一還險招,立時上前相助。郭靖閃開對方斜身一蹬,一轉頭,只見黃蓉臉色有異,大見關切,心神微分,裘千仞得勢不容情,一招「白蛇吐信」,拍的一掌,平平正正的擊在郭靖胸口之上。黃蓉和江南六怪、陸氏父子一齊大驚,心想以他功力之深,這一掌正好擊在胸口,郭靖不死必傷。

  郭靖吃了這掌,也是一驚,雙臂一振,胸口竟是沒有多大疼痛,不禁大惑不解。黃蓉見他突然發楞,以為必是被他掌力震得昏暈了過去,縱身上去扶住了他,叫道:「靖哥哥你怎樣?」心中一急,兩道淚水流了下來。

  郭靖卻道:「沒事!我再試他一試。」挺起胸膛,走到裘千仞面前,叫道:「你是鐵掌老英雄,再打我一掌試試。」裘千仞大怒,運勁使力,蓬的一聲,又在郭靖胸口打了一掌。郭靖哈哈大笑,叫道:「師父、陸莊主、蓉兒,這老兒武功稀鬆平常。他不打我倒也罷了,打我一掌,卻漏了底子。」一語方畢,左臂橫掃,逼到裘千仞的身前,叫道:「你也吃我一掌!」

  裘千仞見他左臂掃來,口中卻說「吃我一掌」,心道:「你臂中套拳,誰不知道?」雙手懷摟,來撞他左臂。那知郭靖這招「六龍御天」是降龍十八掌中十分奧妙的功夫,左臂右掌,均是可實可虛,非拘一格,一見敵人擋他左臂,右掌一起,也是蓬的一聲,正擊在他右肩連胸之處,裘千仞的身子如紙鷂斷線般直向門外飛去。

  眾人驚叫聲中,門口突出現了一人,一把抓住裘千仞的衣領,大踏步走進廳來,將他在地下一放,凝然而立,臉上冷冷的全無笑容。眾人瞧這人時只見她長髮披肩,抬頭仰天,正是黑風雙煞中的鐵屍梅超風。

  眾人心頭一寒,卻見她身後還跟著一人,那人身材高瘦,身穿青色布袍,臉色怪異之極,一望他的臉,不知怎的,一陣涼氣從背脊上直冷下去,人人看了一眼之後,都是不願再看,將頭轉了開去。

  陸莊主萬料不到裘千仞名滿天下,口出大言,卻是如此的不堪一擊,心中又好氣又好笑,眼見梅超風翩然而至,心中更是一股說不出的滋味。完顏康見師父到來,不禁大喜,上前拜見,心頭卻又牽掛著穆念慈,不知現下她身在何方。陸莊主雙手一拱,說道:「梅師姊,二十年前一別,今日又喜重逢,陳師哥可好?」

  六怪與郭靖聽他叫梅超風為師姊,面面相覷,無不凜然。柯鎮惡心道:「今日我們落入了圈套,梅超風一人已不易對敵,何況更有她的師弟。」黃蓉卻是暗暗點頭:「這莊主的武功文學、談吐行事,無一不是學我爹爹,我早就疑心他與我家必有什麼淵源,果然是爹爹的弟子。」

  梅超風冷然道:「說話的可是陸乘風陸師弟?」陸莊主道:「正是兄弟,師姊別後無恙。」梅超風道:「我雙目已盲,你玄風哥也在十二年前被人害死了。這可稱了你的心意麼?」陸乘風又驚又喜,驚的是黑風雙煞橫行天下,怎會栽在敵人手裏?喜的是強敵少了一人,而剩下的也已身有殘疾,但想到昔日桃花島同門學藝的情形,不禁喟然長嘆,說道:「害死陳師哥的對頭是誰?師姊可報了仇麼?」梅超風道:「我正在到處找尋他們。」陸乘風道:「小弟當得相助一臂之力,待報了本門怨仇之後,咱們再來算算你我之間的舊帳。」梅超風「哼」了一聲。

  韓寶駒拍案而起,大嚷:「梅超風,你的仇家就在這裏。」全金發急忙一把拉住。梅超風聞聲一呆。

  裘千仞被郭靖一掌打得痛澈心肺,這時方才疼痛漸止,朗然說道:「說什麼報仇算帳,連自己師父被人害死都不知道,還逞那一門子的英雄好漢?」梅超風一翻手抓住他的手腕,喝道:「你說什麼?」裘千仞被她握得痛入骨髓,急叫:「快放手!」梅超風毫不理會,喝問:「你說什麼?」裘千仞道:「桃花島島主黃藥師給人害死了!」

  陸乘風驚叫:「你這話可真?」裘千仞道:「為什麼不真?黃藥師是被王重陽門下全真七子圍攻而死的。」他此言一出,梅超風與陸乘風放聲大哭,黃蓉咕咚一聲,連椅帶人仰天跌倒,暈死了過去。眾人本來不信黃藥師絕世武功,竟會被人害死,但一聽是全真七子圍攻,這才不由得不信。以馬鈺、丘處機、王處一眾人之能,合力對付,黃藥師只怕難以抵擋。

  郭靖忙將黃蓉抱在懷內,連叫:「蓉兒,醒來!」見她臉色慘白,氣若遊絲,心中極是驚惶,大叫:「師父,師父,快救救她。」朱聰奔過來一探她的鼻息,說過:「別怕,這是一時悲痛過度,昏厥過去,死不了!」在她掌心「勞宮穴」用力揉了幾下,黃蓉悠悠醒來,大哭叫道:「爹爹呢,爹爹,我要爹爹!」

  陸乘風一怔,隨即領悟:「啊,她如不是師父的女兒,怎能知道九花玉露丸?」他淚痕滿面,朗然說道:「小師妹,咱們去和全真教的賊道們拚了。梅超風,你去也不去?你不去我就先跟你拚了!」陸冠英見爹爹悲痛得語無倫次,忙扶住了他,勸道:「爹爹,你且莫悲傷,咱們從長計議。」陸乘風大哭大叫道:「梅超風,你這賊婆娘害得我好苦。你不要臉偷漢,那也罷了,幹麼要偷師父的九陰真經?師父一怒之下,將我們兄弟四人一齊挑斷腳筋,逐出桃花島。我只盼師父終會回心轉意,憐我們無辜,重行收歸師門,現在他老人家逝世,我是終身遺恨,再無指望的了。」梅超風罵道:「我從前罵你沒有志氣,現在仍舊要罵你沒有志氣。你三番兩次邀人來跟我夫婦為難,逼得我夫婦無地容身,這才會在蒙古大漠遭難。現在你不計議報師大仇,卻哭哭啼啼的跟我算舊帳。咱們找那七個賊道去啊,你走不動我揹你去。」

  黃蓉叫道:「梅師姊,陸師哥,你們去給爹爹報仇。靖哥哥,咱倆見爹爹去吧。」隨手拔出蛾眉鋼刺,往自己咽喉間刺去。

  朱聰眼明手快,一手奪過,說道:「姑娘,先問問清楚。」他走到裘千仞面前,在他身上撣了幾下灰土,說道:「小徒無知,多有冒犯,請老前輩恕罪。」裘千仞怒道:「我年老眼花,一個失手,咱們再來比過。」

  朱聰輕輕拍拍他的肩膀,在他左手上握了一握,笑道:「老前輩功夫高明得緊,不必再比啦。」一笑歸座,左手拿了一隻酒杯,右手兩指捏住杯口,不住團團旋轉,突然右手平掌,向外一揮,掌緣擊在杯口,說也奇怪,托的一聲,一個高約半寸的磁圈飛出跌落在桌面之上。他左手將酒杯放在桌上,只見杯口平平整整的矮了一截。他所用手法和裘千仞的一模一樣,眾人無不驚訝。朱聰笑道:「老前輩功夫果然了得,被晚輩偷了招來,得罪得罪,多謝多謝。」

  裘千仞立時變色。眾人已知其中必有蹊蹺,但一時卻看不透這中間的機關。朱聰叫道:「靖兒,過來,師父教你這個本事,以後你可去嚇人騙人。」郭靖走近身去。朱聰從左手中指上除下一枚戒指,說道:「這是裘老前輩的,剛才我借了過來,你戴上。」裘千仞又驚又氣,卻不懂明明戴在自己手上的戒指,怎麼會變到了他的手指之上。

  郭靖依言戴了戒指。朱聰道:「這戒指上有一粒金剛石,最是堅硬不過。你用力握緊酒杯,將金剛石抵在杯上,然後用右手轉動酒杯。」郭靖照他吩咐做了,各人這時均已了然於胸,陸冠英等不禁笑出聲來。郭靖用右掌在杯口輕輕一擊,杯口的一圈磁圈果然應手而落,原來戒指上的金剛石已在杯口劃了一道極極深的印痕,那裏是什麼深湛的內功?黃蓉看得滑稽,不覺破涕為笑,但想到父親,又哀哀的哭了起來。

  朱聰道:「姑娘且莫就哭,這位裘老前輩很愛騙人,他的話呀,未必很香。」黃蓉愕然不解。朱聰笑道:「令尊黃老先生武功蓋世,怎會被人害死?再說全真七子都是規規矩矩的人物,又與令尊沒仇,怎會打將起來?」黃蓉急道:「一定是為了丘道長他們的師叔周伯通啊。」朱聰道:「怎樣?」黃蓉哭道:「你不知道的。」朱聰道:「不管怎樣,我總說這個糟老頭子的話有點兒臭。」黃蓉道:「你說他是放……放……」朱聰一本正經的道:「不錯,是放屁!他衣袖還有許多鬼鬼祟祟的東西,你來猜猜是幹什麼用的。」他一件件摸了出來,放在桌上,只見兩塊磚頭,一紮縛得緊緊的乾茅,一塊火絨、一把火刀和一塊火石。黃蓉拿起磚頭一捏,那磚應手而碎,只用力搓了幾搓,磚頭化了成碎粉。她聽了朱聰剛才開導,悲痛之情大減,這時笑生雙靨,說道:「二師父,這磚頭是他用麵粉做的,剛才他還露了一手捏磚成粉的上乘內功呢!」

  裘千仞一張老臉一時青、一時紅、一時白,羞得無地自容,袍袖一拂,轉身走出。梅超風一把抓住,將他往地下一摔,喝道:「你說我恩師逝世,到底是真是假?」這一摔勁力好大,裘千仞痛得哼哼唧唧,一時說不出話來。

  黃蓉見那束乾茅頭上有燒焦了的痕跡,登時省悟,說道:「二師父,你把這束乾茅點燃了藏在袖子裏,然後吸一口噴一口。」朱聰依言而行,還閉了眼搖頭晃腦。黃蓉拍手笑道:「靖哥哥,咱們剛才見這糟老頭子練內功,不就是這樣麼?」她走到裘千仞身旁,笑吟吟的道:「起來吧。」伸手攙他站起,突然左手一揮,已用「蘭花拂穴手」拂中了他背後第五椎骨下的「神堂穴」,喝道:「到底我爹爹有沒有死?你說他死,我就要你的命。」手一翻,明晃晃的蛾眉鋼刺已抵在他的胸口。

  眾人聽了黃蓉的問話,都覺好笑,雖是問他訊息,卻又不許他說黃藥師真的死了。裘千仞只覺身上一陣酸一陣癢,難過之極,顫聲道:「只怕沒死也未可知。」黃蓉嫣然一笑道:「你很好,我就饒了你。」在他「缺盆穴」上捏了幾把,解開他的穴道。

  陸乘風心想:「這位師妹問話一廂情願,不得要領。」當下問道:「你說我恩師被全真七道害死,是你親見呢,還是傳聞?」裘千仞道:「我是聽人說的。」陸乘風道:「是誰說的?」裘千仞沉吟了一下道:「是洪七公。」黃蓉急問:「那一天說的?」裘千仞道:「一個月之前。」黃蓉問道:「七公在什麼地方對你說的?」裘千仞道:「在泰山頂上,我跟他比武,他輸了給我,無意之間說起這回事。」

  黃蓉大喜,縱上前去,左手抓住他的胸口,右手拔下了他一小把鬍子,咭咭而笑的道:「洪七公會輸給你這糟老頭子?梅師姊,陸師哥,別聽他放……放……」她女孩兒家粗話竟說不出口,朱聰接口道:「放屁!」黃蓉道:「一個月之前洪七公明明跟我和靖哥哥在一起,靖哥哥,你再請他吃一掌!」郭靖道:「好!」縱身就要上前。

  裘千仞大驚,轉身就逃,他見梅超風守在門口,當下反向裏走。陸冠英上前阻攔,被他出手一推,一個踉蹌,跌了開去。須知裘千仞雖然欺世盜名,但武功究非泛泛,當年他享此盛名,一大半是由於裝神弄鬼,顯假功夫嚇人,但究意也有些真實武藝,要不然他那敢貿然與六怪、郭靖動手?陸冠英須不是他的敵手。

  黃蓉縱身過去,雙臂一張,說道:「你頭頂鐵缸,在水面上走了過去,那是什麼功夫?」裘千仞道:「這是我獨門的登萍渡水輕身法。」黃蓉笑道:「啊,還在信口胡吹,你到底說不說?」裘千仞道:「我年紀老了,武功已大不如前,輕身功夫卻還沒丟荒。」黃蓉道:「好啊,外面天井裏有一隻大金魚缸,你露露登萍渡水的功夫給大夥開開眼界。你瞧見沒有?一出廳門,左首那株桂花樹下面就是。」裘千仞道:「一缸水怎能演功夫……」

  他話未說完,突然眼前亮光一閃,斗覺腳上一緊,身子已倒吊了起來。梅超風喝道:「死到臨頭,還要嘴硬。」毒龍鞭將他捲在半空,依照黃蓉所說方位,銀鞭一抖,噗通一聲,將他摔在魚缸之中。黃蓉奔到缸邊,蛾眉鋼刺一晃,說道:「你不說,我不讓你出來。」裘千仞雙足在缸底一蹬,想要躍出,被她用重手在肩頭一按,又跌了下去,濕淋淋的探頭出來,苦著臉道:「那口缸是薄鐵皮做的,缸口封住,上面放了三寸深的水。那條小河麼,我在水底下打了樁子,樁頂離水面五六寸,所以看不出來。」黃蓉哈哈大笑,進廳歸座,再不理他。裘千仞躍出魚缸,低頭疾趨而出。

  梅超風與陸乘風剛才又哭又笑的鬧了一場,尋仇兇殺之意本已大減,又聽小師妹黃蓉連笑帶比、咭咭咯咯說著裘千仞的事,那裏還放得下臉?硬得起心腸?梅超風沉吟片刻,沉著嗓子說道:「陸乘風,你把我徒兒放了,瞧在師父份上,咱們前事不咎。」

  陸乘風長嘆一聲,心想:「她丈夫死了,眼睛盲了,在這世上孤苦伶仃。我雖是雙腿殘廢,卻是有妻有子,有家有業,比她好上百倍。大家都是五十多歲的人了,還提舊怨幹什麼?」當下說道:「你將你徒弟領去就是。梅師姊,小弟明日就要動身到桃花島探望恩師,你去也不去?」梅超風顫聲道:「你敢去?」陸乘風道:「不得恩師之命,擅到桃花島上,那是犯了大規,但剛才給那裘老頭兒信口雌黃的亂說一輪,我總是念著恩師,放心不下。」黃蓉道:「大家一起去探望爹爹,我代你們求情就是。」

  梅超風呆立片刻,眼中兩行淚水滾了下來,說道:「我那裏還有面目再去見他老人家?恩師憐我孤苦,救我養我,我卻狼子野心,背叛師門……」突然間厲聲喝道:「只待夫仇一報,我會自尋了結。江南七怪,有種的站出來,今晚跟老娘拚個死活吧。陸師弟,黃師妹,你們袖手旁觀,兩不相幫,不論誰死誰活,都不許插手勸解,聽見了麼?」

  柯鎮惡大踏步走到廳中,鐵杖在方磚上一落。鏜的一聲,悠悠不絕,嘶啞著嗓子說道:「梅超風,你瞧不見我,我也瞧不見你。那日荒山夜戰,你丈夫死於非命,咱張五弟卻也給你們害死了,你知道麼?」梅超風道:「哦,現在只剩下六怪了。」柯鎮惡道:「咱們應承馬鈺馬道長,不再向你尋仇為難,今日卻是你來找咱們。好吧,天地雖寬,咱們卻總是有緣,處處碰頭。老天爺不讓六怪與你梅超風在世上並生,進招吧。」梅超風一聲冷笑,說道:「你們六個人一齊上吧。」朱聰等在柯鎮惡與梅超風對話之際,早已站在大哥身旁相護,防她偷下毒手,這時各亮刀兵刃。郭靖忙道:「有事弟子服其勞,仍是讓弟子先擋一陣。」

  陸乘風聽梅超風與六怪雙方叫陣,心中好生為難,有意要替兩下解怨,只恨自己威不足以服眾、藝不足以驚人,聽郭靖這麼一說,靈機一動,說道:「各位且慢動手,聽小弟一言。梅師姊與六俠雖有宿嫌,但雙方已有人不幸下世,依弟愚見,今日只賭勝負,點到為止,不可傷人。六俠以六敵一,雖是向來使然,總覺不公,就請梅師姊教幾招給這位郭老弟如何?」梅超風冷笑一聲道:「我豈能與無名小輩動手?」郭靖叫道:「你的丈夫是我親手殺的,與我師父們何干?」

  梅超風悲怒交迸,喝道:「正是!先殺你這小賊。」聽聲辨形,左手一抓,五指往郭靖天靈蓋插下。郭靖一躍避開,叫道:「梅前輩,晚輩當年無知,誤傷了陳老前輩,一人作事一人當,你只管問我。今日你要殺要剮,我決不逃走。若是日後你再找我六位師父囉唆,那怎麼說?」

  梅超風道:「你真的有種不逃?」郭靖道:「不逃。」梅超風道:「好!我和江南六怪之事,也是一筆勾銷。好小子,跟我走吧!」

  黃蓉叫道:「梅師姊,他是好漢子,你卻叫江湖英雄笑歪了嘴。」梅超風怒道:「怎麼?」黃蓉道:「他是江南六俠的嫡傳弟子。六俠的武功近來已大非昔比,他們要取你性命真是易如反掌,今日饒了你,還給你面子,你卻不知好歹,尚在口出大言。」梅超風怒道:「呸!我要他們饒?六怪,你們武功大進了?那就來試試!」黃蓉道:「他們何必親自和你動手?單是他們的弟子一人,你就未必能勝。」梅超風哇哇大叫:「三招之內我殺不了他,我當場就撞死在這裏。」他在趙王府裏曾與郭靖動過手,知道他的底細。卻不知數月之間,郭靖得九指神丐傳授絕藝,功夫已大不相同。

  黃蓉笑道:「好,這裏的人都是見證,三招太少,十招吧。」郭靖道:「我陪梅前輩走十五招。」黃蓉道:「就請陸師哥和陪你來的那位客人計數作證。」梅超風奇道:「誰陪我來著?我單身闖莊,用得著誰陪?」黃蓉道:「你身後那位是誰?」

  梅超風反手一撈,快如閃電,眾人也不見那穿青布長袍的人如何閃躲,這一抓竟沒有抓著。那人行動有如鬼魅,竟未發出半點聲響。梅超風那晚聽人吹簫驅蛇給她解圍,當下望空拜謝,卻是無人搭腔,此後一直覺得身後有點古怪,但不論如何出言試探,如何擒拿抓打,始終摸不著半點影子,還道是自己心神恍忽,疑心生暗鬼,這時聽黃蓉一說,不禁大驚,顫聲道:「你是誰?一路跟著我幹什麼?」

  那人恍若未聞,毫不理會。梅超風向前疾撲,那人似乎身子未動,梅超風這一撲卻撲了個空。眾人大驚,覺得這人功夫高得出奇,真是生平罕見。陸乘風道:「閣下遠道來此,小可未克迎接,請坐下共飲一杯如何?」那人一轉身,飄然而出。

  過了片刻,梅超風又問:「是你吹簫救我的麼?」眾人不禁駭然,梅超風用耳代目,以她聽力之佳,竟未聽到這人出去的聲音。黃蓉道:「梅師姊,那人已經走了。」梅超風驚道:「他出去了?」黃蓉道:「你快去找他吧,別在這裏發威了。」

  梅超風呆了一陣,臉上又現悽厲之色,喝道:「姓郭的小子,接招吧!」雙手一提,只見她十指尖尖,在燭火下瑩然生光,卻不發出。郭靖道:「我在這裏。」梅超風只聽得他說了一個「我」字,右掌一晃,左手五指已抓向他的面門。郭靖見他來招奇速,身子稍稍一側,左臂反過來就是一掌。梅超風聽到聲音,待要相避,已是不及,「降龍十八掌」招招精妙無比,蓬的一聲,正擊在肩頭之上。梅超風被震得退開三步,但她武功卓絕,身子雖是退開,手爪反而疾攻上來。郭靖猛吃一驚,右腕上「內關」「外關」「會宗」三穴已被她同時拿住。

  郭靖平時聽師父們言道,梅超風的「九陰白骨爪」專在對方明知決不能發招之時暴起疾進,所以最是難閃難擋,他一出來與梅超風動手,對此點已嚴加防範。豈知她招數變化無方,雖被郭靖擊中一掌,反過手來立時扣住了他的脈門。

  郭靖暗一聲:「不妙!」半身已感酸麻,危急中右手屈起食中兩指,半拳半掌,向對方胸口打去,那是一招「潛龍勿用」的半招,本來左手同時向裏勾拿,一推一鉤,敵人必然無法閃避,現下左腕被拿,只得用了半招。「降龍十八掌」威力大得異乎尋常,雖只半招,也已非同小可,梅超風聽到風聲怪異,既非掌風,亦非拳風,忙將身子一側,卸去了一半來勢,但肩頭上還是中了一下,只覺一股極大力量將自己身子向後撞去,手一揮,也將郭靖身子推出。這一下兩人都用了全力,只聽得蓬的一聲大響,兩人背心同時撞在一根廳柱之上。幸那廳柱極粗,並未撞斷,但屋頂上瓦片、磚石、灰土落下來的不計其數。眾莊丁齊聲吶喊,逃出廳去。

  江南六怪面面相覷,心中又驚又喜:「靖兒從那裏學來這樣高的功夫?」韓寶駒望了黃蓉一眼,以為必是她的傳授。

  這時郭靖與梅超風各展生平所學,打在一起,一個掌法精妙,力道沉猛,一個抓打狠辣,變招奇幻,大廳中只聽得呼呼風響。梅超風躍前縱後,四面八方的進攻。郭靖知道敵人招數太奇,跟著她見招拆招,立時就會吃虧,記著洪七公當日教他對付黃蓉「落英掌」的訣竅,不管敵人如何花樣百出,千變萬化,自己只是把「降龍十八掌」中的十五掌連環往復的使了出來,這個訣竅果真使得,兩人拆了四五十招,梅超風竟不能逼近半步,只看得黃蓉笑顏逐開,六怪撟舌不下,陸氏父子目眩神馳。陸乘風心想:「梅師姊功夫精進如此,這次要是她跟我動手,十招之內,我那裏還有性命?這位郭老弟年紀輕輕,怎麼有這樣深湛的武功?我真是走了眼了。幸虧對他禮貌周到,絲毫沒有得罪。」黃蓉大聲叫道:「梅師姊,拆了六十多招啦,你還不認輸麼?」

  梅超風惱怒異常,心想我苦練數十年,還不能對付你這小子?當下掌打爪戳,越打越打。要知梅超風武功與郭靖本來相去何止倍蓰,只是一來她雙目已盲;二來為報殺夫大仇,不免心躁,犯了武學大忌;三來郭靖連得全真派玄門正宗內功,蝮蛇寶血,降龍十八掌等等好處,兩人竟打了個難解難分。堪堪拆到百招之外,梅超風對他這十五招掌法的脈路已大致摸清,知道他掌法威力極大,不能近攻,當下在離他丈餘之地奔來竄去,要累他力疲。郭靖雖然內力已自不淺,但施展這降龍十八掌最是耗神費力,時間一長,掌鋒所及之處,果然已不如先前之遠。

  梅超風乘勢疾上,雙臂直上直下,在「九陰白骨爪」的招數之中,同時挾了「摧心掌」掌法。黃蓉知道再鬥下去,郭靖必然吃虧,不住叫道:「梅師姊,一百多招啦,快兩百招啦,還不認輸?」梅超風充耳不聞,越打越急。

  黃蓉靈機一動,縱身躍到柱邊,叫道:「靖哥哥,瞧我!」郭靖連發兩招「利涉大川」、「入於幽谷」,將梅超風遠遠逼了開去,抬頭一看,只見黃蓉繞著柱子而奔,立時醒悟,回身一躍,已到一根柱子邊上。梅超風五指抓來,郭靖向後一縮,躲在柱後,禿的一聲,梅超風五指已插入了柱中。她雙目不能視物,打鬥之際,全憑耳朵聽著敵人拳風腳步之聲而辨知對方所在,柱子固定在地,絕無聲息,郭靖在酣戰時斗然間躲到柱後,她那裏知道。待得驚覺,郭靖呼的一掌,從柱後打了出來,當下只得硬接,左掌照準來勢猛推出去。兩人各自震開數步,她五指從柱中拔了出來。

  梅超風惱怒異常,未等郭靖站定腳步,閃電般撲了上來,只聽得嗤的一聲,他衣襟被扯脫一截,臂上也被她手抓帶中,幸未受傷,郭靖心中一凜,還了一掌,拆不三招,他又向柱後一閃,呼叫一聲。梅超風左手五指又插入柱中。

  郭靖這次卻不乘勢相攻,叫道:「梅前輩,我武功遠不及你,請你手下留情。」眾人眼見郭靖已佔上風,他借助柱子和她相鬥,顯已立於不敗之地,如此說法,那是給她面子,要她就此罷手之意。梅超風冷然道:「要憑比試武功,我在三招之內不能勝你,早該服輸認敗。但現在不是比試,我是報仇。我早已輸給了你,但非殺你不可!」一言方畢,雙臂運勁,左手連發三掌,右手連發三掌,都擊在柱子腰心,大喝一聲,雙掌齊出,喀喇喇一聲響,那柱子居中折斷。

  廳上諸人個個都是一身武功,見機極快,一見她發掌擊柱,已各向外竄出。陸冠英抱著父親,最後奔出,只聽得震天價一響,那廳塌了半邊。只有那宋朝的兵馬指揮使段大人逃避不及,兩腿被一根巨樑壓住,狂呼救命。完顏康過去將樑木抬起,把他拉了起來,扯扯他的手,乘亂想走,兩人剛一轉身,背後都是一麻,不知被誰同時點中了穴道。

  梅超風全神貫注在郭靖身上,聽他從廳中飛身而出,立時跟著撲上。這時莊前雲重月暗,眾人方一定神,只見郭梅二人已鬥在一起,星光熹微之中,兩條人影倏分倏合,掌風虎虎中,夾著梅超風運功時骨節格格暴響,比適才在大廳中的激鬥尤為驚心動魄。郭靖本就不敵,昏黑之中更加不利,霎時之間,連遇險招,只見梅超風一腿掃來,當下右足飛起,逕踢她掃來那一腿的脛骨,只要兩下一碰,她小腿非折斷不可,那知梅超風這一腿乃是虛招,只踢出一半,忽地後躍,左臂卻向他腿上抓下。

  陸冠英在旁看得親切,驚叫道:「留神!」那日他小腿被抓,完顏康所用的正就是這個手法。在這一瞬之間,郭靖已驚覺危險,左手猛地穿出,在梅超風手腕上一擋。這是危急之中變招,招數雖快,勁力卻弱,梅超風何等人物,和他手掌一交,立時察覺,手一翻,小指、無名指、中指三根已劃上他的手背。郭靖知道厲害,右掌呼的擊出,敵人若是不擋,那就落個兩敗俱傷。梅超風側身躍開,一聲長笑。

  郭靖只感左手背上麻麻辣辣的有如火燒,低頭一看,手背上已被劃傷,三條血痕中似乎微帶黑色,斗然間記起蒙古懸崖頂上梅超風所留下的九顆骷髏,馬鈺說她手爪上餵有劇毒,剛才臂上被她搔傷,因未損肉見血,毒藥未曾見功,現下可難逃厄運了,叫道:「蓉兒,我中了毒。」不待黃蓉回答,縱身上去呼呼兩掌,心想目下只有擒拿住她,逼她拿出解藥,自己才能活命。梅超風察覺掌風猛惡,早已閃開。

  黃蓉等聽了郭靖之言,無不大驚,柯鎮惡鐵杖一擺,六怪和黃蓉七人將梅超風圍在核心,決不容她脫身。黃蓉叫道:「梅師姊,你早就輸了,怎麼還打?快把解藥救他。」梅超風感到郭靖掌法凌厲,不敢分神答話。心中暗喜:「你越是用勁,毒性越發得快,今日我就是命喪此地,夫仇總是報了。」

  郭靖這時只感到頭暈目眩,全身說不出的舒泰鬆散,左臂更是酸軟無力,漸漸不想禦敵,須知這正是毒發之象,若不是他服過蝮蛇寶血,早已中毒而死。黃蓉見他臉上懶洋洋的似笑非笑,大聲叫道:「靖哥哥,快退開!」拔出蛾眉鋼刺,就要撲上。

  郭靖被她一呼,精神一凜,左掌拍出,那是降龍十八掌中的第十二掌「時乘六龍」,只是左臂酸麻,去勢緩慢之極。黃蓉、韓寶駒、南希仁、全金發四人正待同時向梅超風攻去,只見郭靖這掌輕輕拍出,她卻不知閃避,一掌打在她的肩頭,一交栽倒。原來梅超風對敵全憑雙耳,郭靖這一招去勢極緩,沒了風聲,她那能察知?

  黃蓉一怔,韓南全三人已同時撲在梅超風身上,要將她按住,卻被她雙臂一振,韓寶駒與全金發先被她甩了開去。她回手一抓,向南希仁身上抓來。南希仁見來勢厲害,著地滾開,梅超風已乘勢躍起身子,不提防足未站穩,背上又中了郭靖一掌,再是撲地跌倒,這一掌仍是倏來無聲,難避難擋,只是打得緩了,力道不強,雖然擊中在背心要害之處,卻未受傷。

  郭靖打出這兩掌之後,神智已感迷糊,身子搖了幾搖,一個踉蹌,跌了下去,正躺在梅超風的身邊,黃蓉急忙俯身去扶。梅超風聽得聲響,人未站起,五指已戳了過去,突覺指上奇痛,立時醒悟,原來是戳中了黃蓉身上軟蝟甲的尖刺,急忙一個「鯉魚打挺」躍起,只聽得一人叫道:「這個給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