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聰一言甫畢,風聲響處,一件古怪的東西打了過來。梅超風右臂一揮,喀喇一聲,把那件東西打折在地,卻是一張椅子,剛覺奇怪,聽風聲又是一件更大的東西向自己飛來,她伸出左手一拿,摸到一張桌面,又光又硬,無所措手,原來是朱聰藏身在一張紫檀木方桌後面,向她竄來。那桌子在坍屋時被壓斷了兩條腿,朱聰怕梅超風手爪厲害,拿著剩下的兩條桌腿,躍到她的身前。梅超風飛起一腳,將那桌子踢開,朱聰早已放脫桌子,右手一伸,將三個活東西放入她衣領之中。
梅超風突覺幾件冰冷滑膩之物在自己胸口亂鑽蹦跳,不由得嚇出一身冷汗,心道:「這是什麼古怪暗器?還是巫術妖法?」急忙伸手入衣,一把抓住,卻是幾尾金魚,手觸衣襟,一驚更是不小,不但懷中盛放解藥的瓷瓶已經不見,連那柄匕首和捲在匕首上的九陰真經經文也是蹤跡全無。她心裏一涼,呆呆立在當地。
須知那三條金魚是金魚缸被屋柱壓破時流在地下的,朱聰知道梅超風知覺極其靈敏,不比彭連虎、裘千仞諸人,所以撿起金魚放入她的衣中,先讓她吃驚分神,再施空空妙手,扒了她懷中各物。他將瓷瓶塞子拔去,送到柯鎮惡鼻端,給他一聞,低聲道:「怎樣?」柯鎮惡是使用毒物的大行家,一聞藥味,說道:「內服外敷,都是這藥。」
梅超風聽到聲音,一躍而起,從空撲至。柯鎮惡擺降魔杖擋住,韓寶駒的金龍鞭、全金發的秤桿、南希仁的鐵扁擔同時攻到。梅超風伸手去腰裏拿毒龍鞭,只聽得風聲颯然,韓小瑩長劍刺向自己手腕,只得翻手還了一招。
那邊朱聰將解藥交給黃蓉,說道:「你給他服一些,敷一些。」順手把從梅超風那裏奪來的匕首往郭靖懷裏一放,道:「這原是你的。」揚起點穴鐵扇,上前夾攻梅超風。七個人一別十餘年,各自勤修苦練,無不功力大進,這一場惡鬥,比之當年荒山夜戰,更是令人驚心動魄。陸乘風父子在旁瞧得目眩神駭,心道:「梅超風的武功固然凌厲無儔,江南七怪也確是名下無虛。」陸乘風大叫道:「各位罷手,聽在下一言。」各人鬥得正酣,那裏住得了手。
郭靖服藥之後,不多時已神智清明,那毒來得快去得也速,創口雖然極為疼痛,但左臂已可轉動,他將匕首放入衣囊,從黃蓉懷裏一躍而起,奔到垓心,看準了空隙,慢慢一掌打出,將要觸到梅超風身子,這才突施勁力。
梅超風在不知不覺中忽然吃到這一招威力極大的「雷動萬物」,那裏支持得住,俯身跌倒。郭靖一彎腰抓住韓寶駒與南希仁同時擊下的兵刃,叫道:「師父,饒了她吧!」江南六怪向後躍開。梅超風知道自己雙目不能見人,郭靖用這種打法,自己萬難抵敵,一抖毒龍鞭,護住身子,叫他不能近身。
郭靖說道:「今日之事,兩下只有善罷,我們不來難為你,你去罷!」梅超風收起銀鞭,說道:「那麼把經文還我。」朱聰一楞,說道:「我沒拿你的經文,江南七怪向來不打誑語。」他卻不知包在匕首外面的那一塊人皮,就是九陰真經的祕要。
梅超風知道江南七怪雖與她有深仇大怨,但個個是說一是一、說二是二的真豪傑,決不致說謊欺人,那必是剛才與郭靖過招時跌落了,心中一急,俯身在地下摸索,摸了半天,那裏有經文的蹤跡。眾人見她一個瞎眼女子,在瓦礫之中焦急萬分的東翻西尋,不禁油然而起憐憫之念。陸乘風道:「梅師姊,這裏確然沒有,只怕你在路上掉了。」
梅超風不答,只是在地下摸索,突然間各人眼前一花,只見梅超風身後多了那個青袍怪人。他身法好快,如何過來,各人都沒看清,只見他一伸手,抓住了梅超風的背心,提了起來,一轉眼之間,已沒入了莊外林中。梅超風空有一身武功,但被他抓住之後,絲毫不能動彈。眾人待得驚覺,已只見到兩人的背影,大家面面相覷,半晌不語,只聽湖中波濤拍岸之聲,時作時歇。
過了良久,柯鎮惡方道:「小徒與那惡婦相鬥,弄損了寶莊華廈,極是過意不去。」陸乘風道:「六俠與郭兄今日蒞臨,使蔽莊倖免遭劫,在下相謝尚且不及,柯大俠這樣說,未免是太過見外了。」陸冠英道:「請各位到後廳休息。郭世兄,你創口還痛麼?」郭靖剛答得一句:「沒事啦!」只見青衣怪客與梅超風又已到了莊前。
梅超風叉手而立,叫道:「姓郭的小子,你用洪七公所傳的降龍十八掌打我,我是雙眼盲了,故爾不能抵擋。我老婆子活不久了,勝負不放在心上,但若江湖間傳言出去,說道梅超風打不過老叫化的傳人,豈不是墮了我桃花島恩師的威名?來來來,你我再打一場。」郭靖道:「我本不是您的對手,仗著您眼睛不便,這才得保性命。我早認輸了。」梅超風道:「降龍十八掌共有十八招,你為什麼不用全了?」郭靖道:「只因我姓子愚魯……」黃蓉連打手勢,叫他不要吐露底細,郭靖卻仍是說了出來:「洪老前輩只傳了我十五掌。」梅超風道:「好啊,你只會十五掌,梅超風就敗在你的手下,洪七公那老叫化就這麼厲害麼?不行,非再打一場不可。」眾人聽她語氣,似乎已不是報仇雪恨,變成了黃藥師與洪七公的聲名威望之爭。
郭靖道:「黃姑娘小小年紀,我尚不是她的對手,何況是你?桃花島的武功我是向來敬服的。」黃蓉道:「梅師姐,你還說什麼?天下難道還有厲害過我爹爹的?」梅超風道:「不行,非再打一場不可!」說著一手抓了過來,郭靖被她相逼不過,說道:「既然如此,請梅前輩指教。」呼的一掌拍出。梅超風翻腕亮爪,叫道:「打無聲掌,有聲的你不是我的敵手!」
郭靖躍開數步,說道:「我柯大恩師眼睛也不方便,別人若是用這種無聲掌法欺他,我必恨之入骨。將心比心,我豈再能對你如此。適才我中你毒爪,不得不以無聲掌保我性命,若是比武較量,如此太不光明磊落,晚輩不敢從命。」
梅超風聽他說得真誠,心中微微一動:「這少年心地倒是不錯。」隨即厲聲喝道:「我既叫你打無聲掌,自有破你之法,婆婆媽媽的多說什麼?」郭靖向那青衣怪客望了一眼,心道:「難道他在一時之間,教了梅超風對付無聲掌的法子?」見她苦苦相迫,說道:「好,我再接梅前輩十五招。」他想把降龍十八掌中的十五掌再打一遍,縱使不能傷她,也必可以自保,當下一躍向前,緩緩一掌打出,只聽得身旁嗤的一聲響,梅超風鉤腕反拿,看準了他手臂抓來,昏暗之中,她雙眼似乎竟能看得清清楚楚。
郭靖吃了一驚,左掌疾縮,搶向左方,一招「利涉大川」仍是緩緩打出。他手掌剛出數寸,梅超風已知道他進攻招數的方位,搶在頭裏,以快打慢。郭靖退避稍遲,險險被她手抓掃中,又驚又奇,急忙後躍,心想:「她知道我手掌去路已經奇怪,怎麼在我將未發之際先行料到?」第三招更是鄭重,打的一招是他最拿手的「亢龍有悔」,只聽得嗤的一聲,梅超風如鋼似鐵的五隻手爪又已向他腕上抓來。
郭靖知道關鍵必在那「嗤」的一聲之中,到第四招時,向那青衣怪客一望,果見他手指一揮,一小粒石子破空飛出。郭靖大悟:「啊,是他在用石子指點方位,我打東他投向東,我打西他投向西。不過他怎麼料得到我掌法的去路?嗯,是了,那日蓉兒與梁子翁相鬥,洪七公預先喝破他的拳路,就是這個道理。我拆滿十五招認輸便是了。」
那降龍十八掌無甚變化,郭靖又未學全,雖然每招威力奇大,但梅超風先行知道了他的來勢之後,自會先行退避化解,又拆數招,那青衣怪客忽然嗤嗤嗤接連彈出三顆石子,梅超風變守為攻,連下三記殺手。郭靖勉力化開,還了兩掌。
這時眾人都已看出那青衣怪客在旁指點,兩人打得漸漸兇險,只聽得掌風、拳風之中,夾著嗤嗤的彈石之聲。黃蓉靈機一動,在地下撿起一把瓦礫碎片,有些在空中亂擲,有些就照準了那怪客的小石子投去,一來要擾亂聲響,二來要打歪他的準頭。那知怪客手上一用勁,小石子出去力道急極,雖然小小一枚石彈,破空之聲卻異常響亮,黃蓉的瓦片固然無法打到石彈之上,而它發出的響聲也決計擾亂不了。
陸氏父子與江南六怪心中都極驚異:「他憑手指之力,怎麼能把石彈發得如此勁急?就是鐵胎彈弓,也未聽見過有這樣的聲音。誰要是中他一彈,豈不是破腦穿胸?」黃蓉卻已住手,呆呆望著那個怪客。這時郭靖已全然處於下風,梅超風制敵機先,招招都是凌厲之極的殺手。
突然間嗚嗚兩響,兩顆石彈破空飛去,前面一顆飛得較緩,後面一顆急速趕上,兩彈砰的一聲,在空中撞得火星四濺,石子碎片八方亂射。梅超風借著這股威勢,向郭靖直撲過來。郭靖見來勢兇狠,轉身就逃。
黃蓉突然高叫:「爹爹!」向那青衣怪客奔了過去,撲在他的懷裏,放聲大哭,叫道:「爹爹,你的臉,你的臉怎麼變成了這個樣子?」那青衣人呆得一呆,郭靖回個身來,見梅超風站在自己面前,卻在側耳聽石彈聲音,這是稍縱即逝的良機,那能放過,當即伸出手掌,慢慢拍向她的肩頭。這一次卻是用了十成力,右掌一拍,左掌跟著一下,力道尤其沉猛。梅超風被打得倒翻一個筋斗,躺在地下,再也爬不起身。
陸乘風聽黃蓉叫那人做爹爹,悲喜交集,忘了自己腿上殘廢,突然站起,要想過去,也是一交摔在地下。那青衣怪客一手摟住了黃蓉,一手慢慢從臉上揭下一層皮來,登時回復了本來面目,原來他臉上戴著一張人皮面具,所以看上去詭異古怪之極。黃蓉眼淚未乾,高聲歡呼,搶過臉具,罩在自己臉上,投身在父親懷裏,抱住他的脖子,又笑又跳,那位青衣怪客正是桃花島島主黃藥師。
黃蓉笑道:「爹,你怎麼來啦?剛才那個姓裘的糟老頭子咒你,你也不教訓教訓他。」黃藥師沉著臉道:「我怎麼來啦?來找你來著!」黃蓉喜道:「爹,你的心願了啦?那好極啦,好極啦!」說著拍掌而呼。黃藥師道:「了什麼心願?為了找你這鬼丫頭,還管什麼心願,什麼誓言。」黃蓉甚是難過,她知道父親立過一個重誓,決意在桃花島上把「九陰真經」中所載的武功練全,要成為天下無雙,人間莫敵的第一高手,豈知後來下半部經文被陳玄風、梅超風盜走,上半部又迄未得手,他一怒之下,立誓從此不離桃花島一步,這次為了自己頑皮,竟害得他違願破誓,當下軟語說道:「爹,以後我永遠乖啦,到死都聽你的話。」黃藥師見愛女無恙,心中本已甚喜,又聽她這樣說,心情大好,說道:「扶你師姊起來。」黃蓉過去將梅超風扶起,陸冠英也已將父親扶來,雙雙拜倒。
黃藥師嘆了一口氣道:「乘風,你很好,起來吧。當年我性子太急,錯怪了你。」陸乘風哽咽著道:「師父您老人家好?」黃藥師道:「總算還沒給人氣死。」黃蓉嬉皮笑臉的道:「爹,你不說我吧?」黃藥師「哼」了一聲道:「你也有份。」黃蓉伸了伸舌頭道:「爹,我給你引見幾位朋友。這是江湖上有名的江南六怪,是靖哥哥的師父。」黃藥師眼睛一翻,對六怪毫不理睬,說道:「我不見外人。」六怪見他如此傲慢無禮,無不勃然大怒,但震於他的威名,一時倒也不便發作。
黃藥師向女兒道:「你有什麼東西要拿?咱們這就回家。」黃蓉笑道:「沒有什麼要拿的,卻有點東西要還陸師哥。」從懷裏掏出那包九花玉露丸來,交給陸乘風道:「陸師哥,這些丸藥調製不易,我和靖哥哥每人拜賜兩顆,已是感激不盡。」陸乘風不接。向黃藥師道:「弟子今日得見恩師,心裏歡喜之極,這些丸藥該得孝敬恩師。要是恩師能在弟子莊子小住幾時,弟子更是……」
黃藥師不答,向陸冠英一指道:「他是你的兒子?」陸乘風道:「是的。」陸冠英不待父親吩咐,忙上來恭恭敬敬的磕了四個頭,說道:「孫兒叩見師祖。」黃藥師道:「罷了!」並不俯身扶他,卻伸左手抓住他後心衣服向上一提,一掌向他肩頭打去,陸乘風大驚,叫道:「恩師,我就只這個兒子……」黃藥師這掌打得勁道不小,陸冠英站立不住,退後七八步,再是仰天一交跌倒。黃藥師向陸乘風道:「你很好,沒把功夫傳他。他是法華宗門下的嗎?」
陸乘風才知師父這一提一推,是試他兒子的武功根底,忙道:「弟子不敢違了師門規矩,不得恩師允准,決不敢將恩師的功夫傳授旁人。這孩子正是拜在法華宗枯木大師的門下。」黃藥師冷笑了一聲道:「枯木這點點功夫,也稱得上大師?明天起你自己傳他吧。」陸乘風大喜過望,忙道:「快,快謝過祖師爺的恩典。」陸冠英爬起身來,又向黃藥師磕了四個頭。黃藥師這次不再瞧他,昂起了頭不加理睬。
陸乘風在桃花島上學得一身武功,雖然雙腿殘廢,但手上功夫未廢,心中又深知武學的精義,眼見自己的獨子雖然潛心苦練,總未得明師指點,成就有限,自己明明有滿腔訣竅可以教他,但格於門規,未敢洩露,為了怕兒子癡纏,索性向來不讓他知道自己會武,這時得師父允可教他,一來是自己重得列於恩師門牆,二來愛子武功指日可以大進,心中如何不喜?要想說幾句感激的話,喉頭卻哽住了說不出來。黃藥師白了他一眼道:「誰要你九花玉露丸?這個給你!」手一揚,兩張白紙向他一先一後的飛去。
他與陸乘風相距一丈有餘,兩葉薄紙輕輕飄飄的飛過去,猶如被一陣風送過去一般,他擲出的勁道雖然不大,但使力恰到好處,江南六俠在一旁看了佩服得五體投地。黃蓉甚是得意,悄聲向郭靖道:「靖哥哥,我爹爹的功夫怎樣?」郭靖道:「令尊的武功出神入化,蓉兒,你回去之後,莫要貪玩,好好跟著學。」黃蓉急道:「你也去啊,你難道你不去?」郭靖道:「我要跟我的師父。過些時候我來瞧你。」黃蓉大急,說道:「不,不,我不和你分開。」郭靖想到和她分離在即,也是心中淒然,只得淡淡一笑。
陸乘風接住飛過來的兩張白紙,依稀見得紙上寫滿了字。陸冠英從莊丁手裏接過火把,湊近去讓父親看字。陸乘風一瞥之下,見兩張紙寫的都是練功的口訣要旨,卻是黃藥師的親筆,二十年不見,師父的字是更加遒勁挺拔,第一頁上右首寫著題目,是「掃葉腿法」四字。陸乘風知道「掃葉腿」與「落英掌」俱是師父早年自創的得意武技,六個弟子無一得傳,如果昔日得著,不知道有多歡喜,現在自己雖不能練,但可轉授兒子,仍是師父厚恩,當下恭恭敬敬的放入懷內,伏地拜謝。
黃藥師道:「這套腿法和我早年所創的已大不相同,招數雖是一樣,但這套卻是先從內功練起,你每日依照功訣打坐練氣,要是進境得快,五六年後可以不用扶杖行走。」陸乘風心裏又悲又喜,百感交集。
黃藥師又道:「你腿上的殘疾是治不好的了。下盤功夫也不能再練,不過照著我今日傳你的功訣去做,和常人一般慢慢行走卻是不難,唉……」他心中自恨當年太過心急躁怒,重罰了四名無辜的弟子,只是他素來要強好勝,雖然內心後悔,口上卻不肯說出來,過了片刻,又道:「你把三個師弟都去找來,把這功訣傳給他們罷。」陸乘風先答應了「是」,再道:「曲靈風曲師弟的行蹤,弟子一直沒打聽到。武、馮兩位師弟,卻已去世多年了。」
黃藥師心裏一痛,一對精光閃亮的眸子,直射在梅超風身上,她瞧不見,倒也罷了,旁人無不心中惴惴。黃藥師冷然道:「超風,你作了大惡,也吃了大苦。剛才那裘老兒咒我死了,你總算還哭出了幾滴眼淚,還要替我報仇,瞧在這幾滴眼淚份上,讓你再活幾年吧。」
梅超風萬料不到師父會如此爽爽快快的饒了她,喜出望外,拜倒在地,黃藥師道:「好,好!」伸手在她背上輕輕拍了三掌,梅超風突覺背心上微微刺痛,這一驚險險暈去,顫聲叫道:「恩師,弟子罪該萬死,求你恩准現在立即處死弟子,寬免了附骨針的苦刑。」
她早年曾聽陳玄風說過,師父有一種附骨針的獨門暗器,只要伸手在敵人身上輕輕一拍,那釘即深入肉裏,牢牢釘在骨骼的關節之中。針上餵有毒藥,那藥性卻是慢慢發作,每日六次,按著血脈運行,叫人遍嚐各種難以言傳的劇烈苦痛,一時又不得死,要折磨到三五個月後,方取人性命。武功好的人如運功抵擋,卻是越擋越惡,痛苦猶如火上加油,更其劇烈,但凡有功夫的人,到了這個地步,又不得不咬緊牙關,強運功力,明知是飲鴆止渴,下次毒發時更為猛惡,然而也只為擋得一陣是一陣了。
梅超風知道只要中一枚針已是進了人間地獄,何況連中三枚?一抖毒龍鞭,猛往自己頭上砸去。黃藥師出手如電,旁人不知怎樣,毒龍鞭已被他夾手搶去,只聽他冷冷道:「急什麼?要死還不容易!」
梅超風求死不得,心想:「師父必是要我受盡苦痛,決不能讓我如此輕易死去。」不禁慘然一笑,向郭靖道:「多謝你一刀把我丈夫殺了,這臭漢子倒死得輕鬆自在!」黃藥師道:「附骨針上的藥性,一年之後方才發作。這一年之中,有三件事給你去做,你做成了,到桃花島來見我,自有法子給你拔針。」梅超風大喜,忙道:「弟子赴湯蹈火,也要給恩師辦到。」黃藥師冷冷道:「你知道我叫你做的什麼事?答應得這麼快?」梅超風不敢多言語,只自磕頭。
黃藥師道:「第一件,你把九陰真經失去了,去給我找回來,要是給人看過了,把他殺了,一個人看過,殺一個,一百個人看過,殺一百個,只殺九十九人也別來見我。」眾人聽了,心中都感一陣寒意。江南六怪心想:「黃藥師號稱『東邪』,為人行事真是邪得可以。」只聽黃藥師又道:「你武、馮、曲三個師弟,都因你受累,你去把靈風找來,再去訪一訪武馮二人有沒有後嗣,都送到歸雲莊來,交乘風扶養,這是第二件。」梅超風應了,陸乘風心想:「這件我可以去辦。」但他知道師父脾氣,不敢多說。
黃藥師仰頭向天,望著天邊北斗的斗杓,緩緩的道:「九陰真經是你們自己拿去的,經上的功夫我沒有教你練,可是你自己練了,你自己知道怎麼辦。」他隔了一會,道:「這是第三件。」梅超風一時不明白師父的意思,垂首沉思片刻,方才恍然大悟,顫聲說道:「待那兩件事辦成之後,弟子會把九陰白骨爪和摧心掌的功夫自己去掉。」郭靖不懂,拉拉黃蓉的衣袖,眼色中示意相詢。黃蓉臉上神色甚是不忍,用右手在自己左手手腕上一斬。郭靖大悟:「原來是把自己的手斬了。」他想:「梅超風雖然作惡多端,但要是真能悔改,何必刑罰如此慘酷?這倒要蓉兒代她求情。」心中正在想這件事,黃藥師忽然向他招了手道:「你叫郭靖?」
郭靖忙上前拜倒,說道:「弟子郭靖參見黃老前輩。」黃藥師道:「我的大弟子陳玄風是你殺的?你本事不小哇!」郭靖聽了他語意不善,心中一凜,說道:「那時弟子年幼無知,給陳前輩擒住了,慌亂之中,失手傷了他。」黃藥師「哼」了一聲道:「陳玄風雖是我門叛徒,自有我門中人殺他,桃花島的門人能教外人殺的麼?」郭靖無言可答。
黃蓉忙道:「爹爹,那時候他只有六歲,他知道什麼?」黃藥師猶如不聞,又道:「洪老叫化素來不肯收弟子,卻把最得意的降龍十八掌傳給了你十五掌,你必有過人的長處了,要不然,總是你花言巧語,哄得老叫化歡喜了你。你用老叫化傳的本事打敗我門下弟子,哼哼,下次老叫化見了我,還不有得他說嘴的麼?」
黃蓉笑道:「爹,花言巧語倒是有的,不過不是他,是我。他是老實頭,你別兇霸霸的嚇壞了他。」
黃藥師喪妻之後,與這女兒相依為命,對她十分寵愛,因之把女兒慣得甚是嬌縱,說做就做,這日被父親責罵幾句,竟是逃離了桃花島。黃藥師本來以為愛女流落江湖,必定憔悴苦楚,那知一見之下,卻是嬌艷猶勝往昔,見她與郭靖神態親密,處處護他,似乎反而與老父生疏了,心中微有妒意,對郭靖更是有氣,當下不理女兒,對郭靖道:「老叫化教你本事,明明是笑我門下無人,個個弟子都不爭氣……」
黃蓉知道父親要強好勝之極,郭靖用降龍十八掌打敗梅超風,他心中是一百個不樂意,忙又插口道:「爹,誰說桃花島門下無人?他欺梅師姊眼睛不便,掌法上僥倖取勝,有什麼希罕?女兒給你出這口氣。」縱身出去,叫道:「來來,我用爹爹所傳最普通的功夫,跟你洪七公最得意的掌法比比。」她知道現下郭靖的功夫和她不相上下,兩人只要拆解數十招,打個平手,爹爹的氣也就平了。
郭靖明白她的用意,見黃藥師未加阻攔,說道:「我向來打你不過,就再讓你揍幾拳吧。」左手一揚,搶步過來。黃蓉道:「看招!」纖手橫劈,颼颼風響,正是「落英掌」法中的「梅花點點」。郭靖就用降龍十八掌招數對敵,但他愛惜黃蓉之極,那肯用出全力?須知降龍十八掌全憑勁強力猛取勝,要講到招數繁複奇幻,豈是落英掌法之比,只拆了數招,身上已連中數掌。黃蓉要消父親之氣,這幾掌還是打得真重,心知郭靖筋骨強壯,這幾下還能受得了,一面高聲叫道:「你還不認輸?」口中說著,手卻不停。
黃藥師鐵青了臉,也不見他身子晃動,忽地已欺到了兩人身旁,一手一把抓住了兩人後領,向左右一擲。雖是同樣一擲,勁道卻大有不同,擲女兒的左手只是將她甩出,擲郭靖的右手卻運力奇大,存心要重重在地上摔他一下。郭靖在半空中用不出力,只覺身子不由自主的向後倒去,但腳尖一點地,立時牢牢釘住,竟未摔倒。
他要是一交跌得口腫目青,半天爬不起來,那倒也罷了。現下這一來,黃藥師雖然心中暗讚這小子下盤功夫不錯,心中怒氣反而更盛熾,喝道:「你們做戲給我瞧嗎?來,我沒弟子,我接你幾掌。」郭靖忙道:「弟子就有天大膽子,也不敢和老前輩過招。」
黃藥師冷笑道:「哼,和我過招?諒你這小子也不配。我站在這裏不動,你把降龍十八掌一掌掌的向我身上招呼,只要引得我身子一避,舉手一格,就算是我栽了,好不好?」郭靖道:「弟子不敢。」黃藥師道:「不敢也要你敢。」郭靖心想:「到了這步田地,不動手已萬萬下不了台,只好打他幾掌。他不過是要借力打力,將我反震出去,我摔幾交又有什麼?」
黃藥師見他雖然尚在遲疑,但已有躍躍欲試精神,說道:「快打,你不打我可要打你了。」郭靖道:「既是老前輩有命,弟子不敢不遵。」運起勢力,蹲身屈背,畫圈擊出一掌,他一來怕真的傷了黃藥師,二來也恐若用全力,回擊之勁也必奇大,所以只用了六成力。這一掌打到他的胸口,只感他身上滑不留手,猶如塗了油一般,手掌一滑,就溜了開去。
黃藥師道:「幹麼?你瞧我不起麼?怕我吃不住你神妙威猛的降龍掌,是不是?」郭靖道:「弟子不敢。」這第二掌再也不敢留力,吸一口氣,呼的一響,左掌前探,右掌倏地從左掌底下穿了出去,直擊他的小腹。黃藥師道:「這才像個樣子。」
當日洪七公教郭靖在松樹上試掌,要他掌一著樹,立即使勁,方有摧堅破強之功,這時他依著自己千練萬試過的門道,指尖微微觸到黃藥師的衣襟,立時發勁,就在這勁已發出,力未受著的一瞬之間,對方小腹,突然內陷,只聽得喀的一聲,手腕已是脫骱。須知郭靖這掌若是打空,本無緊要,卻在明以為有受力之處而使勁時,那著勁的所在忽然不見了蹤影,待要收勁,那裏還來得及,只感手上劇痛,忙躍開數尺,說道:「弟子無禮,請老前輩恕罪。」
江南六怪見黃藥師果真一不閃避,二不還手,身子不動,一招之間就把郭靖的腕骨卸脫了臼,又是佩服,又是耽心,只聽黃藥師喝道:「你也吃我一掌,教你知道是老叫化的降龍十八掌厲害,還是我桃花島的掌法厲害。」語聲方畢,掌風已聞。郭靖忍痛縱起,要向旁躲避,那知黃藥師掌未至,腿先出,一撥一勾,郭靖撲地倒了。黃蓉驚叫:「爹爹你別打!」從旁竄過,伏在郭靖身上。黃藥師變擊為抓,一把拿住女兒背心,提了起來,左掌卻直劈下去。江南六怪知道這一掌打著,郭靖非死也必重傷,齊齊搶過。全金發站得最近,秤桿上的鐵錘逕擊他左手手腕。
黃藥師將女兒在身旁一放,不數招已將全金發秤桿與韓小瑩手中長劍搶了下來,平劍擊秤,使勁一抖,一劍一秤震為四截。
黃蓉哭道:「爹,你殺他吧,我永不再見你。」飛奔到太湖邊上,波的一聲,躍入了湖中。黃藥師驚怒交集,雖知女兒深通水性,自小就常在東海波濤之中與魚鱉為戲,一晝一夜不上岸也不算一回事,但她這一去不知何日再能重見,急步搶到湖邊,黑夜沉沉之中,只見一條水線筆直的通向湖心。
黃藥師呆立半晌,回過頭來,見朱聰已替郭靖接上了腕骨所脫的臼,不禁遷怒於他,冷冷的道:「你們七個人快自殺吧,免得讓我動手時多吃苦頭。」柯鎮惡一擺鐵杖道:「男子漢大丈夫死都不怕,還怕吃苦?」朱聰道:「江南六怪已歸故鄉,今日埋骨五湖,尚有何憾?」六人或執兵刃,或是空手,佈成了迎敵的陣勢。
郭靖心想:「我這六位師父那裏是他敵手,只不過是枉送了性命。豈能因我之故而累害了眾位師父?」急忙縱身上前,說道:「陳玄風是弟子殺的,與我眾位師父無干,我一人與他抵命便了。」他心中隨又想到:「大師父、三師父、七師父都是性如烈火之人,若是見我喪命,必定又起爭鬥,我須獨自了結此事。」當下挺身向著黃藥師,昂然說道:「只是弟子父仇未報,前輩可否寬限一月,三十天之後,弟子親來桃花島領死?」
黃藥師這時怒氣漸消,又是記掛著女兒,已無心思再來理他,手一揮,轉身就走。
眾人不禁愕然,怎麼郭靖這一句話,就輕易的將他打發走了?只怕他更有厲害毒辣手段,但見他黑暗之中身形一晃,已自不見。
陸乘風呆了半晌,才道:「請各位到後堂稍息。」梅超風哈哈一笑,雙袖揮起,身子已反躍出丈餘之外,一轉身也沒入了黑暗之中。陸乘風叫道:「梅師姊,把你弟子帶走吧。」黑暗中沉寂無聲,她早已去遠。
陸冠英將完顏康扶起,見他已被點中了穴道,動彈不得。只有兩顆眼珠光溜溜的轉動。陸乘風道:「我答應過你師父,讓你去罷。」瞧他被點中穴道的情形,不是本門手法,自己雖能替他解穴,但對點穴之人卻微有不敬,正要出言詢問,朱聰過來在他腰裏捏了幾把,又在他背上輕拍數掌,解開了他的穴道。陸乘風心想:「這人手上功夫真是了得。完顏康武功不弱,未見他還得一招半式,就被點了穴。」其實兩人當真動手,完顏康雖然不及朱聰,也不致立時就敗,只是大廳倒塌時亂成一團,完顏康手中又牽著那個段大人,朱聰最善於乘人分心之際攻入虛隙,所以一點即中。完顏康羞慚滿臉,也不行禮,就待走開,朱聰道:「這位是什麼大人,你帶他走吧。」伸手又給那兵馬指揮使段大人解開了穴道。那段大人自分必死,見放了他走,喜出望外,忙躬身說道:「英雄活命之恩,我段天德終身不忘。」
郭靖聽了「段天德」三字,耳中嗡的一震,顫著聲音道:「你……你叫段天德?」段天德道:「正是,小英雄有何見教?」郭靖道:「十八年前,你可是在臨安當武官麼?」段天德道:「是啊,小英雄怎麼知道?」他剛才曾聽得陸乘風說起陸冠英是枯木大師弟子,又向陸冠英說道:「我是枯木大師俗家的姪兒,咱們說起來還是一家人呢,哈哈!」
郭靖向陸乘風道:「陸莊主,在下要借寶莊後廳一用。」陸乘風道:「當得,當得。」郭靖挽了段天德的手臂,大踏步向後走去。江南六怪互相望了一眼,心想天網恢恢,竟在這裏撞見這惡賊,若不是他自道姓名,那裏知道當年七兄弟萬里追蹤的就是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