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乘風父子與完顏康卻不知郭靖的用意,都跟在他的身後,走向後廳。家丁們掌上燭火,郭靖道:「煩借紙筆一用。」家丁應了取來,郭靖提筆在白紙上寫了「先父郭義士嘯天之靈位」十個大字,把紙供在桌子正中。
段天德初時還不知他要幹什麼,及見郭嘯天的名字,只嚇得魂飛天外,一轉頭,見到韓寶駒矮矮胖胖的身材,又是一驚,把一泡尿全撒在褲襠之中。當日他帶了郭靖的母親一路逃向北方,江南六怪在後追趕,在旅店的門縫之中,他曾偷偷見到過韓寶駒幾眼,這人矮胖怪異的身材最是難忘。適才在大廳上相見,一來相隔已久,二來驚魂不定,未曾留意別人,這時燭光下瞧得明白,不知如何是好,只是瑟瑟發抖。
郭靖手掌一起,拍的一聲,將一張紫檀木的方桌打得粉碎,喝道:「你要痛痛快快的死呢,還是喜歡零碎碎、先受點折磨?」
段天德聽到了這個地步,那裏還存活命的指望,說道:「你父親郭嘯天是我殺死的,不過我是受上命差遣,概不由己。」郭靖雙眼如要射出火來,說道:「誰差你了?誰派你來害我爹爹,快說,快說。」段天德道:「那是大金國的六太子完顏烈六王爺。」完顏康驚道:「你說什麼?」
段天德只盼多拉一個人落水,把自己的罪名減輕些,於是原原本本的將當日完顏烈怎樣看中了楊鐵心的妻子包氏,怎樣與宋朝官府串通、命官兵到牛家村去殺害楊郭二人,怎樣假裝見義勇為、殺出來將包氏救去,自己怎樣到北京去求見六王爺、被他派到漠北,怎樣在亂軍中與郭靖之母失散,怎樣逃回臨安,慢慢升官等情由,詳詳細細的說了一遍,說罷雙膝跪地,向郭靖道:「郭英雄、郭大人,小人是受人差遣,罪不在我。」又在郭嘯天靈前連連叩頭,叫道:「郭老爺,你在天之靈要明白,害你的仇人是人家六太子完顏烈,可不是我這個螻蟻也不如的畜生。你公子爺今日長得這麼英俊,你在天之靈也必歡喜,你老人家保佑,讓他饒小人一條狗命吧……」
他還在嘮嘮叨叨的說下去,完顏康倏地躍起,雙手下擊,噗的一聲,將他打得頭骨碎裂而死。郭靖伏在桌前,放聲大哭。
陸乘風父子與江南六怪一一在郭嘯天的靈前行禮致祭。完顏康也拜在地下,磕了幾個頭,說道:「郭兄,我今日才知我那義……那完顏烈原來是你我的大仇人。小弟先前不知,事事倒行逆施,真是罪該萬死。」他想起母親的苦楚,也痛哭起來。郭靖抬起頭來,說道:「你待怎樣?」完顏康道:「小弟今日才知確是姓楊,從今而後,我是叫楊康的了。」郭靖道:「好,這才是不忘本的好漢子。我明日去北京殺完顏烈,你去也不去?」
楊康想起完顏烈養育之恩,一時不即答應,見郭靖眼中露出不滿之色,忙道:「小弟隨大哥同去報仇。」郭靖大喜,說道:「好。兄弟,你過世的爹爹和我母親都曾對我說過,當年先父與你爹爹有約,你我要義結兄弟,你意下如何?」楊康道:「我是求之不得。」兩人當下在郭嘯天靈前對拜了八拜,結為兄弟。
當晚各人在歸雲莊上歇了,次晨六怪及郭楊二人向陸莊主父子作別,陸莊主每人送了一份厚厚的程儀。走出莊來,郭靖向眾師父道:「弟子和楊兄弟北上去殺完顏烈,要請師父指點教誨。」柯鎮惡道:「中秋之約為時尚早,我們左右無事,帶領你們去幹這件大事吧。」朱聰等人均各贊同。
郭靖道:「師父待弟子恩重如山,只是那完顏烈武藝平庸,又有楊兄弟相助,殺了他諒來也非難事。師父們為了弟子十多年未歸江南,現下數日之間就可回到故鄉,弟子不敢再勞師父們大駕。」六怪一想也是實情,當下細細叮囑了一番,郭靖一一答應。
韓小瑩最後道:「桃花島之約,不必去了。」她知郭靖忠厚老實,言出必踐,瞧那黃藥師性子古怪殘忍,如到桃花島上會他勢必凶多吉少。郭靖道:「弟子如若不去,豈不失信於他。」楊康插口笑道:「跟這種妖邪魔道,有什麼信不信好說。大哥是太過拘泥古板了。」柯鎮惡「哼」了一聲,說道:「靖兒,咱們俠義道豈能說話不算數?今日是六月初五,七月初一我們在嘉興醉仙樓相會,同赴桃花島之約。現下你騎小紅馬趕赴北京報仇,得遂心願,那是最好,否則咱們把殺奸之事託了全真派的諸位道長,他們義重如山,必不負咱們之託。」郭靖聽大師父說要陪他同死,感激無已,拜倒在地。
南希仁道:「你這義弟出身富貴之家,你要小心了。」郭靖不解。朱聰笑道:「黃藥師的女兒跟她老子不同,咱們以後再犯不著生她的氣,三弟,是麼?」韓寶駒一捋鬍髭,說道:「這臭女娃罵我是矮冬瓜,她自己挺美麼?」說到這裏,自己也不禁笑了出來。郭靖見師父們對黃蓉不再存什麼芥蒂,甚為喜慰,但隨即想到她現下不知身在何處,又感難受。全金發道:「靖兒,你快去快回,我們在嘉興靜候好音。」
江南六怪揚鞭南去,郭靖手中牽了紅馬,站在路旁,等六怪走得背影不見,方才上馬,向楊康道:「賢弟,我這馬腳程極快,到北京去十多天就能來回。我先陪賢弟走幾天。」兩人扣轡向北,緩緩而行。
楊康心中感慨無已,一月前命駕南來時左擁右衛,上國欽差何等威風,這時悄然北往,榮華富貴,頓成一場春夢。郭靖卻道他思憶亡故父母,不住相勸。
中午時分,到了溧陽,兩人正要找店打尖,忽見一名店伴迎了上來,笑道:「兩位可是郭爺楊爺麼?酒飯早就備好了,請兩位來用吧。」
郭靖和楊康同感奇怪。楊康問道:「你怎麼認識我們?」那店伴笑道:「今兒早有一位爺囑咐來著,說了郭爺楊爺的相貌,叫小店裏預備了酒飯。」他一面說,一面牽了兩人坐騎去上料。楊康道:「歸雲莊的陸莊主好客氣。」兩人進店坐下,店伴送上酒飯,竟是上好的花雕和精細麵點,菜餚也是十分雅緻,更有一碗郭靖最愛吃的口蘑煨雞。兩人吃得甚是暢快,起身會帳,掌櫃的笑道:「兩位爺請自穩便,賬已會過了。」郭靖一笑,給了二錢銀子賞錢,那店伴謝了又謝,直送到店門之外。郭靖在路上說起陸莊主慷慨好客,楊康對被擒之辱猶有餘恨,說道:「原來他用這種手段籠絡天下豪傑,才做了太湖群雄之主。」郭靖奇道:「賢弟,陸莊主不是你師叔麼?」楊康道:「梅超風雖教我武功,也算不得是什麼師父。他們這種邪門外道,要是我早知道了,當日不學,或許還不至落到今日這步田地。」郭靖更奇說道:「賢弟,怎麼啊?」楊康自知失言,臉上一紅,強笑道:「小弟總覺九陰白骨爪之類不是正派武功。」郭靖點頭道:「賢弟說得不錯。你師父長春真人武功精湛,又是玄門正宗,你向師父好好悔過,他必能原宥你已往之事。」楊康默然不語。
傍晚時分,到了金壇,那邊客店仍是預備好了酒飯。話休絮煩,一連三日,都是如此,這日兩人已過江到了高郵,客店中有人來接,楊康冷笑道:「瞧歸雲莊送客送到那裏?」郭靖心中卻早已起疑,原來每處客店所預備的飯菜之中,必有一二樣是他特別愛吃之物,如是陸冠英命人預備,怎能如此深知他的心意?用過飯後,郭靖道:「賢弟,我先走一步,趕上去探探。」催動小紅馬,倏忽之間已趕過三個站頭,到了寶應,果然無人來接。
郭靖投了當地最大的一所客店,揀了一間靠近帳房的上房,守到傍晚,聽得店外鸞鈴響處,一騎馬奔到店外,戛然而止,一個人走進店來,吩咐帳房明日預備酒飯迎接郭楊二人。郭靖雖早疑心是黃蓉,但這時聽到她的聲音,仍是又驚又喜,心中突突亂跳,聽她要了店房,心想,蓉兒愛鬧著玩,我且不認她,晚上作弄她一下。睡到二更時分,悄悄起來,想到黃蓉房裏去嚇她一跳,只見屋頂上人影一閃,正是黃蓉。
郭靖大奇:「這半夜裏她到那裏去?」當下展開輕功提縱術,跟在她的後面。只見她專心致意的奔向郊外,並未察覺身後有人跟隨。黃蓉跑了一陣,到了一條小溪旁邊,坐在垂柳之下,從懷裏摸出些不知什麼東西,彎了腰玩弄。這時月光斜照,涼風吹拂柳絲,黃蓉衣衫的帶子也是微微飄動,小溪流水,夾著四野的蟲聲,清幽無比,只聽她說道:「這是靖哥哥的,這是蓉兒的。」
郭靖躡著腳步,悄悄走到她的身後,月光之下看得明白,她面前放著兩個無錫製的泥娃娃,一個男的,一個女的,都是肥肥胖胖,憨態可掬。無錫泥人天下馳譽,是太湖的一絕,郭靖童心猶存,覺得有趣,又再走近幾步。見泥人面前放了許多小碗小盞,想來都是黃蓉自製的了,碗盞中盛著花草之類,她口中輕輕說著:「這碗靖哥哥吃,這碗蓉兒吃。這是蓉兒煮的啊,好不好吃啊?」郭靖接口道:「好吃,好吃極啦!」黃蓉一驚,回過頭來,笑生雙靨,縱體入懷,兩人緊緊抱在一起。過了良久,這才分開,並肩坐在柳溪之旁,互道別來情景。雖只數日小別,倒像是幾年幾月沒見一般,黃蓉咭咭咯咯的又笑又說,郭靖怔怔的聽著,不由得癡了,心想:「蓉兒對我如此情深愛重,日後要是咱倆不能長相廝守,這日子如何得過?」
原來那夜黃蓉見情勢危急,父親非殺郭靖不可,任誰也勸阻不住,情急之下,說出永不相見的話來。黃藥師愛女情深,果然手下留情,饒了郭靖。黃蓉在水中耽了半夜,料想父親已去,掛著郭靖,又到歸雲莊來窺探,見他安然無恙,心中大慰,回想適才對父親說話太重,又自懊悔不已。次晨躲在歸雲莊外樹叢之中,眼見郭靖與楊康並轡北去,於是搶在前面替他們安排酒飯。
兩人直談到月上中天,黃蓉心中歡暢,漸漸眼困神惓,言語糢糊,又過一會,竟在郭靖懷中沉沉睡去,此時正是六月天時,玉膚瑩瑩,冰肌無汗,郭靖怕驚醒了她,倚在柳樹之上動也不動,過了一會,竟也睡去。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光,只聽得柳梢鶯囀,郭靖睜開眼來,但見朝曦初上,鼻中聞著陣陣幽香,黃蓉兀自未醒,蛾眉歛黛,嫩臉勻紅,口角間淺笑盈盈,想是正做好夢。
郭靖心想:「讓她多睡一會,且莫吵醒她。」正在一根根數她長長的睫毛,忽聽身子左側兩丈外一個聲音說道:「我已探明程家大小姐的樓房所在,同仁當舖後面那座花園中的樓房就是。」另一個蒼老的聲音道:「好,咱們今晚去幹事。」兩人說得很輕,但郭靖耳朵靈敏,聽得清清楚楚,不禁吃了一驚,心想這必是江湖上下五門的採花淫賊,倒要瞧瞧是何等樣人,突然黃蓉一躍而起,叫道:「靖哥哥,來捉我。」奔向一株大樹後面。
郭靖立時醒悟,心想究竟是蓉兒機警,當下裝作少年人嬉戲模樣,與她嘻嘻哈哈的追逐,腳步沉滯,絲毫不露身有武功。說話兩人本來不意這大清早曠野之中就有人在,不免一驚,但見是一對少年男女,也就不在意下,但話卻住口不說了,逕向前行。
黃蓉與郭靖瞧瞧這兩人背影,衣衫襤褸,都是乞兒打扮,待兩人走遠,黃蓉站定說道:「靖哥哥,你說他們今晚去找那程家大小姐幹什麼?」郭靖道:「多半不是好事。咱們出手救人,好不好?」黃蓉笑道:「那當然。但不知道這兩個叫化子是不是七公公的手下。」郭靖道:「那一定不是。」
兩人回店用了早飯,到大街閒逛,走到城西,只見好一座大當舖,「同仁老當」四個大字,每個字比人還高。當舖後面果有一座花園,園中一座樓房,垂著綠幽幽的細竹簾。兩人相視一笑,攜手自到別處玩耍。
等到用過晚飯,各自在房中養神,一更過後,兩人逕往城西奔去,躍過花園圍牆,只見小姐的樓房中隱隱透出燈火,兩人攀到樓房頂下,以足鉤住屋簷,倒掛下來。這時天氣炎熱,樓上並未關窗,從竹簾縫中向裏一望,不禁大出意料之外。
房中共有七人,都是女子,一個十八九歲的美貌女子正在燈下閱書,想必就是那位程大小姐了,其餘六人都是丫鬟打扮,手中卻各執兵刃,一人拿吳鉤劍,一個拿日月雙輪,還有一個捧著一對沉重的懷杖,其餘三人各執單刀,日月輪、吳鉤劍等兵刃,若非武功有相當根底,決不能使,丫鬟已是如此,難道那小姐是精通武藝的了?郭靖與黃蓉原本要來救人,這時料想中間只怕另有蹺蹊,兩個都是少年心性,見了這副情形,精神為之一振,存心要瞧瞧熱鬧。
突然間圍牆外喀的一聲微響,黃蓉知道有人來了,一拉郭靖衣袖,縮身在屋簷之後,只見圍牆外躍進兩條黑影,瞧那身形,正是日間所見的乞丐。這兩人走到樓下,口中輕輕吹哨,一名丫鬟揭開竹簾,說道:「是丐幫的英雄到了麼?請上來吧。」兩個乞丐提氣躍上樓房,程大小姐站起身來相迎,道個萬福,說道:「請教兩位高姓大名。」那聲音蒼老的人道:「在下姓黎,這是我的師姪,名叫余兆興。」程大小姐見了他臉上傷疤累累,忽然想起,說道:「老英雄可是人稱降龍手的黎生黎前輩麼?」那老丐笑道:「姑娘好眼力,在下與尊師清淨散人曾有一面之緣,雖無深交,卻是向來十分仰慕的。」郭靖聽了「清淨散人」四字,心中一凜:「清淨散人孫不二孫仙姑是全真七子之一啊,這位程大小姐原來不是外人。」
只聽程大小姐道:「承老英雄仗義援手,晚輩感激無已,一切全憑老英雄吩咐。」黎生道:「姑娘是千金之體,就被這種狂徒多瞧一眼也是褻瀆了。」程大小姐臉上一紅,黎生又道:「姑娘請到令堂房中歇宿,只把這幾位尊使留在這裏,在下自有對付那狂徒的法子。」程大小姐道:「晚輩雖然武藝低微,卻也不怕那個惡棍。這事要老英雄一力承當,晚輩那裏過意得去?」
黎生道:「我們洪幫主與貴派全真教主王重陽王真人素來交好,大家是一家人,姑娘何必分什麼彼此?」那程大小姐學了一身武藝,從未用過,甚是躍躍欲試,但見黎生一雙眸子精光燦然,神完氣足,排起輩份來既是長輩,這次他又是仗義相助,不敢違拗,行了個禮,說道:「那麼一切全仗黎老前輩和余大哥了。」說罷盈盈下樓而去。
黎生走到小姐床邊,揭開繡被,鞋也不脫,滿身骯髒的就躺在香噴噴的被褥之上,對余兆興道:「你下樓去,和大夥兒四下守著,不得我號令,不要動手。」余兆興應著去了。黎生蓋上一條薄薄的綢被,命丫鬟放下紗帳,朝裏而臥,熄滅了燈燭。
黃蓉暗暗好笑:「他們丐幫的人想來都學幫主的脾氣,喜歡滑稽胡鬧,卻不知在這裏等誰?」她知道外面有人守著,與郭靖倆藏身屋簷之下,不作一聲。
約莫過了一個更次,聽得前面當舖中的打更人「的篤、的篤、噹噹噹」的打過三更,接著「拍」的一聲,花園中投進一顆石子來。黃蓉一扯郭靖衣袖,知道有夜行人來了,只過了片刻,果見圍牆外竄進七八個人來,逕躍上樓,火摺子一晃,走向小姐的臥床。就在這火光一閃之中,郭黃二人已看清楚來人的面目,為首兩人卻是歐陽公子的手下、拿了長桿趕蛇的白衣男子,後面跟著的正是歐陽公子的女弟子。兩個男人往兩旁一站,四名女弟子走上前去,取出一張大被,兜頭罩在黎生身上,牢牢摟住,又有兩名女弟子張開一隻大布袋,抬起黎生,放入袋中,繩子一抽,已把袋口收緊。罩被、張袋、裝人等等手段,各人做得熟練異常,想是習練有素,黑暗之中頃刻而就,毫不發出聲響,兩名女子弟抬起布袋,躍下樓去。
郭靖待要跟蹤,黃蓉低聲道:「讓丐幫的人先走。」郭靖一想不錯,探頭外望,只見前面八人抬著裝載黎生的布袋,後面或先或後的跟著十餘人,一律的手中拿著竹杖,想來都是丐幫的高手了。郭黃二人待眾人走出數丈,這才躍出花園,隨著走在最後的一個乞丐。走了一陣,已到郊外,只見前面八人抬著布袋走進一座大屋,眾乞丐四下分散,把大屋團團圍住。
黃蓉一扯郭靖的手,急步搶到後牆,飛身入內,原來那是劉氏的一所祠堂,大廳上供著無數神主牌位,樑間掛滿了大匾,寫著這一族中做過官的人的官銜。廳上四五枝紅燭點得明晃晃地,居中坐著一人,摺扇輕揮,郭黃二人早料到必是歐陽公子了。二人知他功夫了得,微一響動,必致被他發覺,當下縮身在窗外向裏偷看,心想:「不知那黎生是否他的敵手?」只見那八人抬了布袋走進大廳,說道:「公子爺,程家大小姐已接來了。」歐陽公子冷笑一聲,抬頭向廳外道:「朋友,既蒙枉顧,何不進來喝一杯茶?」
郭靖心道:「這歐陽公子好眼力。」隱在牆頭屋角的丐幫諸人已知被他看到,但未得黎生號令,均是默不作聲。歐陽公子側了頭向地下的布袋看了一眼,笑道:「想不到美人的大駕這樣容易請到。」緩步上前去,手中摺扇一揮,已摺成一條鐵筆模樣,黃蓉、郭靖見了他的手勢,都吃了一驚,知他已看破布袋中藏著敵人,立時就要痛下毒手。黃蓉手中扣了三枚鋼針,只得他摺扇下落,就要發針相救黎生,只聽得颼颼兩聲,窗格中打進兩枝袖箭,直向歐陽公子背心飛去,原來丐幫中人也已看出情勢凶險,先動上了手。
歐陽公子翻過左手,食指與中指挾住一箭,無名指與小指挾住一箭,喀的一響,兩枝短箭折成了四截。群丐見他如此功夫,不禁相顧駭然,余兆興叫道:「黎師叔,出來吧。」猛聽得嗤的一聲急響,布袋裂開,兩柄飛刀激射而出,刀光之中,黎生著地滾出,扯著布袋一抖,以防敵人加害,隨即起身來。他早知歐陽公子十分了得,與他以真功夫拚鬥未必能勝,本想藏在布袋中,出其不意的襲擊,那知還是被他識穿。
歐陽公子笑道:「美人兒變了老叫化,這布袋戲法高明得緊啊!」黎生叫道:「地方上三天之中接連失了四個姑娘,都是閣下幹的好事了?」歐陽公子笑道:「寶應縣並不窮啊,怎麼捕快公人變成了要飯的?」黎生也不生氣,說道:「我本來也不在這裏要飯,昨兒聽幾個小叫化說,這裏忽然有幾位美貌姑娘影蹤不見,老叫化一時興起,過來瞧瞧。」歐陽公子懶懶的道:「那幾個姑娘也沒有什麼了不起,你要,衝著你面子還給你吧。」他手一揮,幾名女弟子入內去領了四個姑娘出來,個個衣衫不整,神色憔悴,眼睛哭得紅腫。
黎生見了她們的模樣,怒從心起,唱道:「閣下高姓大名,是那一位門下?」歐陽公子仍是一臉漫不在乎的神氣,說道:「我複姓歐陽,你老兄有何見教?」黎生喝道:「你我比劃比劃。」歐陽公子道:「那再好沒有,進招吧。」黎生道:「好!」右手一抬,正要發招,突然眼前白影一晃,背後風聲響動,疾忙向前一躍,頸後已被敵人手指拂中,幸喜縱躍得快,否則頸後要穴已被他一把拿住。
黎生在丐幫中輩份既尊,武功又強,兩湖兩浙的群丐都歸他率領,是丐幫中響噹噹的高手,那知甫一出手就險險著了敵人的道兒,臉上一熱,不待回身,反手還劈一掌。黃蓉在郭靖耳邊低聲道:「他也會降龍十八掌!」郭靖點了點頭。
歐陽公子見他這招來勢兇狠,不敢硬接,縱身避開。黎生這才回過身來,踏步進擊,雙手當胸,虛捧一物,呼的轉了個圈子。郭靖在黃蓉耳畔輕聲道:「這是破玉拳的『相如護璧』吧?」黃蓉也點了點頭。
歐陽公子見他氣穩手沉,招術精奇,倒也不敢輕忽,將摺扇在腰間一插,閃開對方的圈擊,拳似電閃,打向黎生右肩。黎生用了一招「破玉拳」中的「和氏獻璞」格開。歐陽公子左拳一鉤,待得對方豎臂相擋,倏忽間已竄到他的背後,雙手五指抓成尖錐,兩錐齊至,打向他背心要穴。黃蓉和郭靖都吃了一驚:「這一招難擋。」
這時守在外面牆上的群丐見黎生和敵人動上了手,先先後後走進廳來,燈影下見黎生遇險,要待搶上相助,眼見已是不及。黎生聽得背後風響,衣上也已微有所感,就在這一瞬之間,反手橫劈一掌,仍是剛才使過的「降龍十八掌」中的「神龍擺尾」,歐陽公子不敢接他這掌,身子向後一仰,躲了開去。黎生心中叫聲:「好險!」轉身拒敵。他武功遠不及歐陽公子精妙,拆了三四十招,已連遇五六次兇險,每次均仗這招「神龍擺尾」救了性命。
黃蓉低聲對郭靖道:「七公只傳了他一掌。」郭靖點點頭,想起自己當日以一招「亢龍有悔」與梁子翁對敵之事,又想到洪七公對他丐幫的首要人物,都只傳了一掌,自己竟在一月之間連得他十五掌,心中好生感激,只見歐陽公子踏步進迫,把黎生一步步逼向廳角之中。原來歐陽公子也已瞧出他只一招厲害,而這一招必是反身從背後發出,當下將他逼入屋角,叫他無法反身發掌。黎生久經大敵,立知敵人用意,移步轉身,要從屋角搶到廳中,剛只邁出一步,歐陽公子一聲長笑,掄拳直進,蓬的一拳,擊在他下頦之上。黎生一驚,伸臂待格,敵人左拳又已擊到,片刻之間,頭上胸前連中了五六拳,登時頭暈身軟,晃了幾晃,跌倒在地。丐幫諸人搶上前來救援,歐陽公子一轉身,抓起奔在最前的兩個乞丐,頭對頭一撞,兩人同時暈倒,餘人一時不敢過來。
歐陽公子笑道:「我是什麼人,能著了你們這批臭叫化的道兒?我叫你們瞧一個人!」雙手一拍,兩名弟子從內堂推出一個女子來,她雙手被反縛在背後,神情委頓,正是程大小姐。這一著大出眾人意料之外,黃蓉與郭靖也是大惑不解。
歐陽公子手一揮,女弟子又把程大小姐帶回內堂,他得意洋洋的說道:「老叫化在樓上鑽布袋,卻不知區區在下守在樓梯之上,當即請了程大小姐,先回來等你們駕到。」群丐面面相覷,心想這一下真是一敗塗地。
歐陽公子搖了搖摺扇,說道:「丐幫的名氣倒大得緊,卻真叫人笑掉了牙,什麼偷雞摸狗拳、要飯捉蛇掌,都拿出現世。以後還敢不敢來礙公子爺的事?現在暫且饒了這老叫化的性命,只是要借他兩個招子,作個記認。」說著伸出兩根手指,向黎生眼中插下,只聽得一聲叫道:「且慢!」一人躍進廳來,一掌向歐陽公子推去。
歐陽公子只覺一股凌厲之極的掌風,撲向自己前胸,疾忙身子一側,但已被掌風帶到,身子晃了一晃,退開一步,不禁一驚:「自出西域以來,竟接連遭逢高手,此是何人,有如此功力?」定睛一看,更是奇詫,只見擋在自己與黎生之間的,卻是那個在趙王府中同過席的少年郭靖,此人武功平平,怎麼剛才這一掌若斯沉猛?只聽他說道:「你行止邪惡,不自悔改,還想傷害好人,真把天下好漢不放在眼裏了麼?」
歐陽公子側目斜睨,笑道:「你也算得是天下好漢?」郭靖道:「晚輩那敢稱得上「好漢」二字,只是斗膽要奉勸公子爺一句,請把程大小姐放回,自己早日回西域去。」歐陽公子笑道:「要是我不聽你這位小朋友的勸呢?」郭靖還未答話,黃蓉已在窗外叫了起來:「靖哥哥,揍這壞蛋!」
歐陽公子聽到黃蓉聲音,心裏一蕩,笑道:「黃姑娘,你要我放程大小姐,那也不難,只要你跟隨我去,不但程大小姐,連我身邊所有的女子,也全都放了,而且我答應你以後不再找別的女子,好不好?」黃蓉躍進廳來,笑道:「那很好啊,我們到西域去玩玩,倒也不錯。靖哥哥,你說好麼?」歐陽公子搖頭笑道:「我要你跟我去,要這臭小子同去幹麼?」黃蓉大怒,反手一掌,喝道:「你罵他?你才臭!」
歐陽公子原本見黃蓉盈盈走近,又笑又說,真是肌膚勝雪,玉容如花,嬌媚異常,心中早已神魂飄盪,那知她竟會突然反臉?一來毫不提防,二來她這掌又是「落英掌」中的精妙家數,拍的一下,左頰早著,總算黃蓉功力不深,並未擊傷,但也已打得他半臉熱辣辣的甚是疼痛。
歐陽公子「呸」的一聲,左手忽地伸出,往她胸口抓去。黃蓉不退不讓,雙拳猛往他頭頂擊落,歐陽公子是好色之徒,見她不避,心中大喜,拚著頭上受她兩拳,也要在她胸前一碰,豈知手指尖剛觸到她的衣服,忽覺微微刺痛,這才驚覺:「啊!她穿著軟蝟甲。」虧得他只是存心輕薄,並非要想傷她,所以這一抓未用勁力,怎忙抬臂格開她的雙拳。黃蓉笑道:「你跟我打沒便宜,只有我打你的份兒,你卻不能打我。」
歐陽公子心癢難搔,忽然遷怒郭靖,心想:「我先把你這小子斃了,叫她死了這個心。」眼睛望著黃蓉,突然一腳向後踢出,足跟猛向郭靖胸口撞去。這一腳又快又狠,陰毒異常,正是「西毒」歐陽鋒的家傳絕技,對方難閃難擋,只要踢中了,立時骨折肺碎。郭靖避讓不及,急忙轉身,同時反手猛力橫劈,只聽得蓬的一聲,郭靖臂上中了一腳,歐陽公子腿上中了一掌,兩人都痛到了骨裏,各自轉身,鬥在一起。丐幫中的高手均感驚訝:「這一掌明明是黎生的救命絕技『神龍擺尾』,怎麼他也會了?而且出手又快又準,尚在黎生之上?」
這時丐幫中已有人將黎生扶在一旁,他見郭靖掌力沉雄,招數精妙,生平從未見過。他只識得一招「神龍擺尾」,見郭靖其餘掌法與這一招拳理極相近,心中不禁駭然:「降龍十八掌是洪幫主不傳之祕,我為本幫捨生立了一件大功,他才傳我一掌,難道這個少年竟把十八掌都學全了?」歐陽公子一面與郭靖對招,一面也是暗暗稱奇:「怎麼兩個月之間,他武功精進至斯?」
轉眼之間兩人拆了四十餘招,郭靖已把十五掌招數反覆用了幾遍,足然自保,但因歐陽公子武功高出他極多,要想取勝,卻也不能。再打十餘招,歐陽公子拳法一變,前縱後躍,聲東擊西,身法迅捷無倫,郭靖一個招架不及,左胯上被他踢中了一腳,登時舉步蹣跚,幸好他主要武功是在掌上,當下把十五掌從尾打到頭,倒轉來用,歐陽公子見他掌法顛倒,一時卻不敢逼近,準擬再拆數十招,摸熟了他掌法變化的大致路子,再乘隙攻擊。
郭靖從尾打到頭一遍打完,再從頭打到尾。第十五掌「魚躍於淵」打過,如接第一掌,那是「亢龍有悔」;若從尾倒打,那麼是再發一掌「魚躍於淵」。就在這稍一遲之際,歐陽公子立時看出破綻,一把向他肩上拿來。郭靖見形格勢禁,不論用十五掌中那一掌都無法解救,順勢翻過手掌,撲地往敵人手背上拍下。這一招是他在危急之中自行創出,那知因順著掌勢,竟是巧妙異常,拍的一聲,正擊在敵人手腕之上。歐陽公子大吃一驚,向後縱出數步,把手一揮,幸好雖然疼痛,腕骨未被擊斷。
郭靖在無意中創出一掌,精神大振,斗然間福至心靈:「這反手一掌,運力之功幾與七公傳我的十五掌相若,只可惜未曾加勁。想來學全十八掌之後,必可循環往復,全身再無破綻,我現下肩後、左跨、右腰尚有空隙,且再杜撰兩掌,把這三處都補滿了。」心念甫畢,歐陽公子又已打來,激戰之中,那裏容他思索鑽研,只得依著降龍掌的掌理,老老實實的加多兩掌,守住左胯右腰。歐陽公子暗暗叫苦:「他掌法本來不全,時間一久,必能勝他,怎麼忽然又多了三招出來?」
郭靖越打越順,數遍之後,已漸將自創的三掌溶入師傳的十五掌之中。歐陽公子搶攻數次不能得手,漸把拳法放慢,要以遊鬥耗他氣力,突然間見郭靖十七掌的打法第二次與第一次略有不同,心念一轉:「是了,這一掌他還未學得到家,所以初時不用。」斗然飛身而起,左手作勢擒拿郭靖頂心,一腳飛出,直踢他的左胯。郭靖自創三掌雖然走對了路子,但一來未曾習練,威力不足,二來究竟只是粗具雛型,未臻精微之境,突見敵人全力攻其弱點,心中一寒,不知自己這一掌是否使得,一掌打到半路,重行收回,側身要避開他這一腳。臨敵猶豫,最是武學大忌。郭靖這一掌打出倒也罷了,縱然不能傷得敵人,卻也足以自守,現下他收掌迴身,破綻更大,歐陽公子這一腳用了十成力,眼見郭靖胯上要受重傷。
黃蓉暗叫不妙,手一揚,七八枚鋼針猛向歐陽公子飛去。歐陽公子摺扇一揮,全數擋開,突覺足踝上一陣酸麻,被一件什麼東西在穴道上一撞,這一腳雖然踢中了郭靖,卻是全無勁力。歐陽公子一驚之下,先行躍開,喝道:「鼠輩暗算公子爺,有種的光明正大出來……」
語音未畢,突聽風聲微響,要想閃避,但那物來勢好快,不知怎樣,自己口中忽然多了一物,舌頭上覺得有些鮮味,又驚又怒,急忙吐出,原來是一塊雞骨。歐陽公子一抬頭,突見樑上一把灰塵當頭罩來,撒向自己眼中,忙向旁躍出數步,噗的一聲,口中又多了一塊雞骨。這次卻是一條腿骨,撞得牙齒隱隱生疼。
歐陽公子武功卓絕,生平那裏受過人這種戲弄?只見樑上人影一閃,當即飛身而起,一掌凌空向那人影擊去。斗然間只覺掌中多了一些物事,一把抓住,落地一瞧,更是惱怒,原來又是兩隻嚼啐了的雞爪,只聽得樑上一人哈哈大笑,說道:「叫化子的偷雞摸狗拳怎樣?」黃蓉與郭靖聽到這聲音心中大喜,齊叫:「七公!」眾人都抬頭來,只見洪七公舒舒服服的坐在樑上,手中拿了半隻雞,正吃得起勁。歐陽公子一見是他,心中涼了半截,唱了一喏,說道:「是洪世伯,姪子向您老磕頭。」他口中說著磕頭,雙膝卻不跪下。
洪七公口中嚼著雞肉,含含糊糊的說道:「嗯,你認得老叫化啦。」歐陽公子道:「上次遇到世伯,小姪有眼不識泰山,甚是該死。後來飛鴿傳書,到西域請示家叔,才知端的。家叔囑咐小姪,如再見到世伯,代他向您老人家問安。」洪七公道:「老毒物虛假得緊,囉裏囉唆一大套,老叫化吃得偷得,就差個沒搶人家閨女,有什麼安不安的?你叔叔沒生病沒長疔瘡吧?」歐陽公子含糊答應。洪七公道:「剛才聽你言中之意,對我的偷雞摸狗拳、要飯捉蛇掌小覷得緊,是也不是?」歐陽公子暗道:「原來他早就躲在這裏了。」忙道:「小姪不知貴幫這位老英雄是世伯門下,狂妄放肆之言,要請世伯與這位老英雄恕罪。」
洪七公哈哈大笑,長笑聲中,落下樑來,說道:「你稱他做英雄,但是他打不過你,那麼你更是英雄了,哈哈,不怕羞麼?」歐陽公子好生著惱,只是知道不是他的敵手,不敢出言衝撞,只得含嗔不語。洪七公道:「你仗著得了老毒物的真傳,想到中原東南來橫行,哼哼,放著老叫化不死,只怕容你不得。」歐陽公子道:「世伯與家叔齊名,晚輩只好一切全憑世伯吩咐。」洪七公道:「好哇,你說我倚大壓小,欺侮你後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