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康乍見意中人在此,又驚又喜,上去著實親熱,說道:「妹妹,你歇歇,我去燒盆水給你洗臉。」黃蓉笑道:「你會燒什麼水?我去。靖哥哥,跟我來。」她是要讓兩人私下一傾相思之苦。那知穆念慈扳起了一張俏臉,竟是毫無笑容,說道:「慢著。姓楊的,恭喜你將來富貴不可限量啊。」楊康臉上一熱,背脊上卻感到一陣涼意:「原來我和父王在這裏說的話,都教她聽見啦。」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穆念慈看到她一副狼狽失措的神態,心腸一軟,不忍立時將他放走完顏烈之事說出,只怕郭黃一怒,他性命不保,當下冷冷的道:「你叫他『爹』不是挺好的麼?這越發來得親熱,幹麼要叫『父王』?」楊康無地自容,低下了頭不說話。
黃蓉只道這對小情人鬧別扭,一拉郭靖的衣襟,低聲道:「咱們出去,保管他倆馬上就好。」郭靖一笑,隨即走出。黃蓉走到前院,悄聲道:「靖哥哥,去聽聽他們說些什麼。」郭靖笑道:「別胡鬧啦,我才不去。」黃蓉道:「好,你不去別後悔,有好聽的笑話兒,回頭我可不對你說。」一躍上房,悄悄走到那間房子頂上,卻聽得穆念慈在厲聲大罵:「你認賊作父,也還可算戀念舊情,一時心裏轉不過來。現下你竟存非份之想,欲要亡了自己的邦國,這……這……」說到這裏,氣憤填膺,再也說不下去。楊康柔聲笑道:「妹子,我……」穆念慈喝道:「誰是你的妹子?別碰我!」拍的一聲,想是楊康臉上吃了一記。
黃蓉笑道:「啊喲,有話好說,別動蠻。」翻身破窗而入,只見穆念慈雙頰脹得通紅,楊康卻是臉色蒼白。黃蓉一愕:「這事鬧得大了,不好,我來勸吧。」正要開口說話,楊康叫道:「好哇,你喜新厭舊,心中有了別人啦,所以對我這樣。」穆念慈道:「你……你說什麼?」楊康道:「你跟了那歐陽公子,人家文才武功,無不勝我十倍,你那裏還把我放在心上。」穆念慈氣得手足冰冷,險險暈去。
黃蓉插口道:「楊大哥,你別胡言亂道,穆姊姊要是喜歡他,那壞蛋公子怎麼將她放在棺材之中?」楊康道:「真情也好,假意也好,她被人擒去,失了貞節,我豈能再和她重圓?」穆念慈道:「我失了什麼貞節?」楊康道:「你落入那人手中這許多天,給他抱也抱過了,摟也摟過了,還能玉潔冰清麼?」穆念慈「哇」的一聲,一口鮮血噴了出來,向後便倒。
楊康心中柔情一動,要想上前出言相慰。但想起自己隱私被她得知,若是吵鬧出來,難以下台,一轉身走出房門,奔到後院,躍出圍牆,逕自去了。
黃蓉在穆念慈胸口揉了好一陣子,她才悠悠醒來,定一定神,也不哭泣,竟是若無其事,道:「妹子,上次給你的那柄匕首,相煩借我一用。」
黃蓉高聲叫道:「靖哥哥,你來!」郭靖聞聲奔進屋來。黃蓉道:「你把楊大哥那柄匕首給穆姊姊吧。」郭靖道:「正是。」從懷中掏出那柄朱聰從梅超風身上取來的匕首,見外面包著一張薄革,革上用針刺著一些字,他不知道是下半部九陰真經的祕要,隨手放在懷裏,將匕首交給了穆念慈。
黃蓉也從懷中取出匕首,低聲道:「靖哥哥的匕首在我這裏,楊大哥的現在交給了你。姊姊,這是命中註定的緣份,一時吵鬧算不了什麼,你可別傷心,我和爹爹也常吵架呢。我和靖哥哥要上北京去找完顏烈,姊姊,你如閒著沒事,跟咱們去散散心,楊大哥必會跟來。」郭靖奇道:「楊兄弟呢?」黃蓉伸了伸舌頭道:「他惹得姐姐生氣,姊姊一巴掌將他打跑了。」
穆念慈道:「我不上北京,你們也不用去,半年之內,完顏烈那奸賊不會在北京,他害怕你們去報仇。郭大哥,你們倆人好,命也好……」說到後來聲音哽住,掩面奔出房門,雙足一頓,上屋而去。
黃蓉低頭見到穆念慈噴在地下的那口鮮血,沉吟片刻,終不放心,越過圍牆,追了出去,只見穆念慈的背影正在遠處一棵大柳樹之下,日光在白刃上一閃,她已將那柄匕首舉在頭頂。黃蓉大急,大叫:「姊姊使不得!」只是相距甚遠,阻止不得,但見她左手拉起頭上青絲,右手持著匕首向後一揮,把一大叢頭髮割了下來,拋在地下,頭也不回的去了。黃蓉叫了幾聲:「姊姊,姊姊!」穆念慈充耳不聞,愈走愈遠。黃蓉怔怔的出了一回神,只見一叢柔髮在風中飛舞,再過一陣,散入了田間溪心、路旁樹梢,或委塵土、或隨流水。
黃蓉自小嬌憨頑皮,高興時大笑一場,不快活時哭哭鬧鬧,自來不知「愁」之為物,這時見到這副情景,不禁悲從中來,初次識得了一些人間的愁苦。她慢慢回去,把這事對郭靖說了。郭靖不知兩人因何爭鬧,只道:「穆世姊何苦如此,她氣性也忒大了些。」黃蓉心想:「難道一個女人被人摟了抱了,就是失了貞節?本來愛她敬她的意中人就要瞧她不起?不再理她?」她想不通其中緣由,只道世事該是如此,走到祠堂後院,倚在柱上,癡癡的想了一陣,合眼睡了。
當晚黎生等丐幫群雄設宴向洪七公及郭黃二人道賀,等到深夜,洪七公仍是不來。黎生知道這位幫主脾氣古怪,也不以為意,與郭靖、黃蓉二人歡呼暢飲。丐幫群雄對郭黃二人甚是敬重,言談極為相投。程大小姐得知訊息,也親自燒了菜肴,命丫鬟送來。
宴會盡散後,郭靖與黃蓉商議,那完顏烈既然不回北京,一時必難找到,桃花島約會之期轉眼即屆,只好先到嘉興,與六位師父商量赴約之事。黃蓉點頭稱是,次晨兩人並騎南去。
時當六月上旬,天時極為炎熱,江南諺云:「六月六,曬得鴨蛋熟。」火傘高張下趕道行路,尤為煩苦。不一日到了嘉興,郭靖寫了一封書函,交與醉仙樓掌櫃,請他於七月初江南六俠時面交。信中稱:弟子道中與黃蓉相遇,已偕赴桃花島應約,有黃藥師愛女相伴,必當無礙,請六位師父放心,不必同來桃花島云云。郭靖信內雖然如此說,心中卻不無惴惴,暗想那黃藥師為人十分古怪,現下自己拜在洪七公門下,此去更是凶多吉少。他怕黃蓉耽心,也不說起此事。
兩人轉行向東,到了舟山後,僱了一艘海船。黃蓉知道海邊之人畏桃花島有如蛇蝎,相戒不敢近島四十里以內,如說出桃花島的名字,任憑出多少金錢,也無海船漁船敢去。她僱船時說是到蝦峙島,出畸頭洋後,卻逼著舟子向北。那舟子十分害怕,但見黃蓉將一柄寒光閃閃的匕首指在胸前,不得不從。
船將近島,郭靖已聞到海風中夾著撲鼻花香,遠遠望去,那島上鬱鬱蔥蔥,一團綠、一團紅、一團黃、端的是繁花似錦。黃蓉笑道:「這裏的景緻好麼?」郭靖嘆道:「我一生從未見過這樣多好看的花。」黃蓉十分得意,笑道:「七公不肯說我爹爹的武功是天下第一,但他種花的本事,那一定是蓋世無雙,七公必是口服心服的。」
兩人待船離島丈餘,一躍上岸,那小紅馬跟著也跳上島來。那舟子自小聽到關於桃花島的種種傳說,說那島主殺人不眨眼,最愛挖人心肝肺腸,一見兩人上岸,疾忙把舵迴船,連船錢也不要了。黃蓉從懷裏拿出一錠十兩重的銀子,遠遠擲去,噹的一聲,落在船頭。那舟子想不到有此重賞,遙遙抱拳相謝。
黃蓉重來故地,心中說不出的喜歡,高聲大叫:「爹爹,蓉兒回來啦!」一面向郭靖招手,一面向前飛奔,郭靖見她在花樹叢中東一轉西一晃,霎時不見了影蹤,急忙追去,只奔出十餘丈遠,立時就迷失了方向,只見東南西北都有小徑,卻不知走向那一處好。
郭靖走了一陣,似覺又回到了原地,忽地想起在歸雲莊之時,黃蓉曾說這莊子佈置雖奇,那及桃花島一陽復始、乾坤倒置之妙,看來憑自己硬闖是萬萬闖不出去的。於是坐在一株桃樹之下,等候黃蓉來接,那知等了一個多時辰,不但黃蓉始終不來,也不見到半點別人的影子。
他焦急起來,躍上樹顛,四下一望,南邊是海,向西是光禿禿的岩石,東面北面都是花樹,或紅或黃,或青或紫,只看得頭暈眼花。花樹之間既無白牆屋角,亦無炊煙犬吠,靜悄悄的情狀怪異之極。郭靖忽感害怕,向前一陣狂奔,反而更深入了叢樹之中,他一轉念,暗叫:「不好!我胡闖亂走,不要連蓉兒也找我不到。」當下想覓路退回原地,那知起初是轉來轉去離不開原地,現下卻似乎是越想回去,越加離原地更遠了。
那小紅馬本來緊緊跟在身後,但他上樹一陣奔跑,落下地來,連那紅馬也已不知去向。眼見天色漸漸昏暗,郭靖無奈,只得坐在地下,靜候黃蓉來救,好在遍地綠草似茵,就如軟軟的墊子一般,坐了一陣,甚感飢餓,想起黃蓉替七公所做的各種美味,更是餓得厲害,突然想起:「若是蓉兒被他爹爹關了起來,無法前來相救,我豈不是活活餓死在這叢花之中?」又想到父仇未復,師恩未報,母親孤身一人在大漠苦寒之地,將來倚靠何人?想了一陣,竟自沉沉睡去了。
睡到中夜,正夢到與黃蓉在北京遊湖,共進美點,黃蓉低聲唱曲,忽聽得有人吹簫拍和,一驚醒來,簫聲兀自縈繞耳際。郭靖定了定神,一抬頭,只見皓月中天,花香草氣,在黑夜中更加濃冽,那簫聲遠遠傳來,卻非夢境。
郭靖大喜,跟著簫聲曲曲折折的走去,有時明明路徑已斷,但簫聲仍是在前。他在歸雲莊中曾走過這種盤旋往復的怪路,當下不理道路是否通行,一味跟隨簫聲,遇著無路可走時,就上樹而行,果然越走簫聲越是明徹。他愈走愈快,一轉彎,眼前忽然出現了一片白色花叢,重重疊疊,月光下宛似一個白花組成的小湖,白花之中有一塊東西高高隆起。這時那簫聲忽高忽低,忽前忽後。郭靖聽著聲音奔向東時,簫聲忽焉在西,循聲往北時,簫聲倏爾在南邊發出,似乎有十多個人吹簫,伏在四周,此起彼伏的戲弄他一般。
郭靖奔了幾轉,頭也昏了,不再理會簫聲,奔向那隆起的高處一看,原來是個石墳,墳前墓碑上寫著「桃花島女主馮氏埋香之塚」十一個大字。郭靖想道:「這必是蓉兒的母親了。蓉兒自幼喪母,真是可憐。」當下在墳前跪倒,恭恭敬敬的拜了四拜。當他跪拜之時,簫聲忽停,四下闇無聲息,待他一站起身,簫聲又在前面響起。
郭靖心想:「管他是吉是兇,我總是跟去。」當下又進了樹叢之中,再行一會,簫聲調子斗然一變,柔靡萬端,只吹得纏綿宛轉,勾魂引魄。郭靖心中一蕩,呆了一呆:「這是什麼調子,怎麼如此好聽?」
只見那簫聲漸轉急促,催人起舞。郭靖不知端倪,但覺這聲音極其淫邪,多聽一陣,便感面紅耳赤、百脈賁張,當下坐在地上,依照馬鈺所授的玄門正宗內家功夫,用起功來。起初只感心旌搖動,數次想一躍而起,但用了一會功後,心神漸漸寧定,到後來意與神會,心中一片空明,不著片塵,任他簫聲再蕩,他聽來只與海中波濤、樹梢風響一般無異,只覺丹田中活潑潑地,全身舒泰,腹中也不再感到飢餓。他到了這個境界,已知外邪不侵,緩緩睜開眼來,黑暗之中,忽見前面兩丈遠處一對眼睛碧瑩瑩的閃閃發光。
郭靖微微一驚,心想:「不知是何猛獸?」向後躍開幾步,忽然那對眼睛一閃就不見了。他心想:「這桃花島上真是怪異,就算是再快捷的豹子貍貓,也決不會這樣一霎之間就沒了蹤影。」正自沉吟,忽聽得前面發出一陣急急喘氣之聲,聽聲音卻是人的呼吸。郭靖恍然而悟:「這是人!閃閃發光的正是他的眼睛。他雙眼一閉,我自然瞧不見他了,其實此人並未走開。」想到此處,不禁啞然失笑,但不知對方是友是敵,當下不敢作聲,靜觀其變。
這時那洞簫只吹得如怨如慕,猶如一個懷春少婦,心中熱情似火,卻是空閨獨守,長夜中苦受熬煎一般。郭靖一來年紀尚小、二來自幼習武功,對男女之事不甚了了,聽到簫聲時心中感應甚淡,所以簫中曲調雖比適才所吹的更加勾人魂魄,他聽了竟不以為意,但對面那人卻是氣喘愈急,不斷呻吟,聽他聲音,直是痛苦難當,必是拚了全身之力來抵禦簫聲的誘惑。
郭靖聽了一陣,對那人的受苦登生相惜之意,慢慢走近。那地方花樹繁密,天上雖有明月,但月光都被枝葉密密的擋住了。透不進來,一直走到相距那人數尺之地,才依稀看清他的面目。只見這人盤膝坐著,滿頭長髮,直垂至地,長眉長鬚,鼻子嘴巴都被遮掩住了。他一手撫胸,一手放在背後。郭靖一看,心裏一震,丹陽子馬鈺曾在蒙古懸崖之頂傳過他這個修習內功的姿式,這是收歛心神的要訣,只要練到了家,任你雷轟電閃,水決山崩,全然不聞不見。這人既會玄門正宗的上乘內功,怎麼反而不如自己,對簫聲如此害怕?
這時簫聲愈來愈急,那人身子不由自主的向上一跳一跳,數次身子已伸起尺許,終於還是以極大定力坐了下來。郭靖見他寧靜與歡躍之間的間歇越來越短,知道事情要糟,暗暗代他著急,只聽得簫聲輕輕細細的耍了兩個花腔,那人叫道:「算了,算了!」就要一躍而起。
郭靖見情勢危急,不及細想,當下搶上前去,左手一伸,在他肩上牢牢按住,右手已拍在他的頸後的「大椎穴」上。郭靖在蒙古懸崖上練功之時,每當胡思亂想,心神無法寧定,馬鈺常在他大椎穴上輕輕撫摸,以掌心一般熱氣,助他進境,而免走火入魔之危。郭靖內功尚淺,不能以掌心之力助他抵拒簫聲,但因按拍的部位恰到好處,那長髮老人心中一靜,閉目用功。
郭靖暗暗心喜,忽聽身後有人罵了一聲:「小畜生,壞我大事!」簫聲突止。郭靖嚇了一跳,回頭過來,卻是不見人影,聽那語音,似是黃藥師的說話。他轉念一想,不禁大為憂急:「不知這長鬚老人是好是壞?我胡亂出手救他,必定更增加蓉兒她爹爹的怒氣。倘若這老人是個妖邪魔頭,豈非鑄成了大錯?」
只聽長鬚老人氣喘漸緩,調勻呼吸,郭靖不便出言相詢,只得坐在他的對面,閉目內視,也用起功來,直到晨星漸隱,清露沾衣,才睜開眼睛。
日光從花樹中照射下來,映得那老人滿臉花影,這時他面容看得更加清楚了,鬚髮蒼然,並未全白,只是不知有多少年不剃,就像野人一般毛滲滲的嚇人。突然間那老人眼睛一翻,兩道銳利之極的目光在郭靖身上一掃,微微笑了笑,說道:「你是全真七子中那一人的門下?」郭靖見他臉色溫和,先放了一點心,站起來躬身答道:「弟子郭靖參見前輩,弟子的恩師是江南七俠。」那老人似乎不信,說道:「江南七怪怎麼能傳你全真派的內功?」郭靖道:「丹陽真人馬道長傳過弟子兩年內功,不過未曾令弟子列入全真派的門牆。」
那老人哈哈一笑,裝個鬼臉,甚是滑稽,猶如孩童與人鬧著玩一般,說道:「這就是了。你怎麼到桃花島來?」郭靖道:「桃花島黃島主命弟子來的。」那老人臉色一變道:「來幹什麼?」郭靖道:「弟子得罪了黃島主,特來領死。」那老人道:「你不打誑麼?」郭靖恭恭敬敬的道:「弟子不敢欺瞞。」那老人點了點頭道:「很好,你坐下吧。」郭靖依言坐在一塊石上,這時看清楚那老人是坐在山壁的一個岩洞之中,洞前有幾條絲線攔著,卻不知那幾條絲線有何有用處。
那老人又問:「此外還有誰傳過你功夫?」郭靖道:「九指神丐洪恩師……」那老人臉上神情特異,似笑非笑,搶著說道:「洪七公也傳過你功夫?」郭靖道:「是的。洪恩師傳過弟子一套降龍十八掌。」那老人道:「他沒傳過你內功?」郭靖道:「沒有。」那老人仰頭向天,自言自語:「瞧他小小年紀,就算在娘肚子裏起始修練,也不過十八九年道行,怎麼我抵擋不了簫聲,他卻能抵擋?」他一時想不透其中原由,雙目從上至下、又自下至上的向郭靖望了兩遍,右手自兩根絲線之中伸了出來,道:「你在我掌上推一下,我試試你的功夫。」
郭靖依言伸掌與那老人右掌相抵,那老人道:「氣沉丹田,發勁吧。」郭靖凝力發勁,那老人手掌一縮,隨即一股極大的力道反推了出去,叫道:「小心了!」郭靖抵擋不住,左掌向上一穿,要待格去他的手腕,那知那老人轉手一撥,食指已搭在他的腕背,只以一根手指之力,將他向外直揮出去。郭靖站立不住,跌出了七八步,背心在一棵樹上一撞,這才站定。
那老人喃喃自語:「他武功雖已不錯,但也未臻上乘之境,怎麼能擋得住天魔舞曲的威力?」郭靖吸了一口氣,向那老人望了一眼,心中甚是驚異:「此人武功幾與洪恩師、黃島主相伯仲,怎麼桃花島上又有如此人物?難道是『西毒』或是『南帝』麼?」
他一想到「西毒」兩字,不禁心頭一寒:「莫要我著了他的道兒?」舉起手掌在日光下一照,既未紅腫,亦無黑痕,這才稍稍放心。
那老人微笑問道:「你猜我是誰?」郭靖道:「弟子曾聽人言道:天下武功登峰造極的共有五人。全真教主王道長已經仙遊,九指神丐洪恩師與桃花島黃島主弟子都識得。難道前輩是歐陽前輩還是段皇爺麼?」那老人笑道:「你覺得我的武功與東邪、北丐差不多,是不是?」郭靖道:「弟子未得武學門徑,見識粗淺,不敢妄說。但適才前輩這樣一推,弟子所拜見過的武學名家之中,除了洪恩師與黃島主之外確無第三人及得。」
那老人聽他讚揚,心裏極為高興,一張毛髮掩蓋的臉上,顯出孩童般的歡呼神色,笑道:「我既不是西毒歐陽鋒,也不是什麼皇爺,你再猜上一猜。」郭靖沉吟道:「弟子會過一個自稱當年與全真教主齊名的裘千仞,但此人有名無實,武功甚是平常。弟子孤陋寡聞,實在想不起前輩的名字。」那老人呵呵笑道:「我姓周,你想得起了麼?」郭靖衝口而出:「啊,你是周伯通!」這句話一說出口,才想起當面直呼他的名字,可算得大大的不敬,忙躬身下拜,說道:「弟子不敬,請周前輩恕罪。」
那老人笑道:「不錯,不錯,我正是周伯通。我名叫周伯通,你叫我周伯通,有什麼不敬?全真教主王重陽是我師兄,馬鈺、丘處機他們都是我的師姪。你既不是全真派門下,也不用囉裏囉唆的叫我什麼前輩不前輩的。就叫我伯通好啦。」郭靖道:「這個,弟子那裏敢?」
那周伯通年紀雖老,卻是一副孩童脾性,一想到什麼,也不理會是否通情達理,非辦到不可,這時忽然起了一個怪念頭,說道:「郭兄弟,你我結義為兄弟如何?」郭靖嚇了一跳,說道:「弟子是馬道長、丘道長的晚輩,應該尊您為師祖爺才是。」周伯通雙手亂擺,道:「我的武藝全是師兄所傳,馬鈺、丘處機他們見我沒點長輩樣子,也不大敬我是長輩……」正說到這裏,忽聽腳步聲響,一名老僕提了一隻食盒,走了過來。周伯通笑道:「有東西吃啦!」那老僕揭開食盒,取出熱騰騰的四碟小菜,兩壺酒,一木桶飯,放在周伯通面前的一塊大石之上,給兩人斟了酒,垂手在旁侍候。
郭靖忙問:「黃姑娘呢?她怎麼不來瞧我?」那僕人搖搖頭,指指自己耳朵,又指指自己的口,表示又聾又啞。周伯通笑道:「這人的耳朵是黃藥師刺聾的,你叫他張口來瞧瞧。」郭靖做了個手勢,那人張開口來,郭靖一看,不禁嚇了一跳,原來他口中舌頭被割去了半截。周伯通道:「島上的傭僕全都是如此,你既來了桃花島,若是不死,日後也與他一般。」郭靖聽了半晌做聲不得,心道:「蓉兒的爹爹怎麼恁地殘忍?」
周伯通又道:「黃老邪晚晚折磨我,我偏不向他認輸。昨晚差點兒就折在他的手裏,若不是小兄弟你助我一臂,我十多年的要強好勝,可就廢於一夕了,來來來,小兄弟,這裏有酒菜,咱倆向天誓盟,結為兄弟,以後有福同享,有難共當。想當年我和王重陽結為兄弟之時,他也是推三阻四,怎麼?你真的不願麼?」郭靖見他臉上變色,忙道:「弟子與前輩輩份差著兩輩,若是依了前輩之言,必定被人笑罵。日後若是遇到馬道長、丘道長,弟子豈不汗顏?」周伯通道:「偏你就有這許多顧慮,你不肯和我結拜,定是嫌我太老,嗚嗚嗚,……」忽地掩面大哭,亂扯自己的鬍子。
郭靖慌了手腳,忙道:「弟子依前輩吩咐就是。」周伯通哭道:「你勉強被我逼迫,他日人家問起,你又推在我的身上,我知道你是不肯稱我為義兄的了。」郭靖心中暗暗好笑,怎麼此人如此為老不尊,他卻不知周伯通在武林中人稱「老頑童」,脾氣甚是奇特,雖然年紀已高,輩份又尊,但說話行事,無不與孩童相似,只見他拿起菜碟,向外擲去,賭氣不肯吃飯了。那老僕連忙撿起,不知為了何事,甚是惶恐。
郭靖無奈,只得笑道:「兄長既然有此美意,小弟如何不遵,咱倆就在此處撮土為香,義結兄弟便是。」周伯通破涕為笑,道:「我洞口有這些絲線攔住,不能出來,我在洞裏磕頭,你在洞外磕頭吧。」郭靖向那幾根絲線望了幾眼,外表看來,也只是尋常之物,不知如何卻能攔住這位身負絕世武功的奇俠,當下跪了下去。
周伯通與他並肩而跪,朗然說道:「弟子周伯通,今日與郭靖義結金蘭,日後有福共享,有難共當。若是違此盟誓,天厭之,天厭之。」郭靖跟著也念了一遍,兩人以酒瀝地,郭靖再行拜見兄長。周伯通哈哈大笑,大叫:「罷了罷了。」斟酒自飲,說道:「黃老邪小氣得緊,給人這樣淡的酒喝。只有那一天一個小姑娘送來的美酒,那才是上品,可惜從此她又不來了。」郭靖想起黃蓉說過,她因偷送美酒給周伯通被黃藥師知道了責罵,一怒而離桃花島,看來周伯通尚不知此事呢。
郭靖已餓了一天,不想飲酒,端起碗,一口氣吃了五大碗白飯,肚中這才舒服。那老僕等兩人吃完,收拾了殘肴回去。周伯通道:「兄弟,你因何得罪了黃老邪,說給作哥哥的聽聽。」郭靖於是將自己年幼時怎樣無意中刺死陳玄風,怎樣在歸雲莊大戰梅超風、怎樣黃藥師生氣要和江南六怪為難,自己怎樣答應在一月之中到桃花島領死等情由,說了一遍。「老頑童」周伯通最愛聽旁人述說故事,側過了頭,瞇著眼,聽得津津有味,只要郭靖說得稍為簡略,他必尋根究底的追問不休。
待得郭靖說完,周伯通還問:「以後怎樣?」郭靖道:「以後就到了這裏。」周伯通沉吟片刻道:「嗯,原來那個美貌小丫頭和你好。怎麼她回島之後忽然影蹤不見?其中必有緣由,定是被黃老邪關了起來。」郭靖憂形於色,說道:「弟子也這樣想……」周伯通臉一板道:「你說什麼?」郭靖知道說錯了話,忙道:「做兄弟的言語不周,大哥不要介意。」周伯通笑道:「這稱呼是萬萬弄錯不得的。若是你我假扮戲文,那麼你叫我娘子也好,媽媽也好,女兒也好,更是錯不得一點。」郭靖連聲稱是。
周伯通側過了頭,問道:「你猜我怎麼會在這裏?」郭靖道:「兄弟正要請問。」周伯通道:「說來話長,待我慢慢對你說,你知道東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五人在華山絕頂論劍較藝的事吧?」郭靖點頭道:「兄弟曾聽人說過。」周伯通道:「那時是在寒冬歲盡,華山絕頂大雪封山,他們五人口中談論,手上比劍,在大雪之中直比了七天七夜,東邪、西毒、南帝、北丐四個人終於拜服我師兄王重陽的武功是天下第一。你可否知道五人因何在華山論劍?」郭靖道:「這個兄弟倒不曾聽說過。」周伯通道:「那是為了一部經文……」郭靖接口道:「九陰真經。」
周伯通道:「是啊!兄弟,你年紀雖小,武林中的掌故倒知道得不少。那九陰真經是武學中第一奇書,相傳是達摩祖師東來,與中土武士較技,互有勝負,面壁九年,這才參透了武學的精奧,寫下這部書來。那一來不知怎樣,此書忽在世間出現,天下武學之士,無一不欲得之而甘心,紛爭不已,據我師兄說,為了爭奪這部經文而喪生的成名豪傑,前前後後已逾百人。凡是到了手的,都想依著經中所載習練武功,但練不到一年半載,總是被人發覺,追蹤而來劫奪。循環往復,殺人無算,得書者千方百計的躲避,但搜尋者耳目眾多,總是放不過他。那陰謀詭策,妙取豪奪的花招,也不知為這部經文使了多少。」
郭靖嘆道:「這樣說來,這部經文倒是天下第一不祥之物了。陳玄風如不得經文,那麼與梅超風在鄉間隱姓埋名,快快樂樂的過一世,黃島主也未必能找到他。梅超風若是不得經文,也不致弄到今日的地步。」周伯通道:「兄弟你怎麼如此沒出息?九陰真經中所載的武功,奇幻奧祕,神妙之極。學武之人只要學到一點半滴,那裏還不為之神魂顛倒?縱然因此而招致殺身之禍,那又算得了什麼?世界上有誰是不死的?」郭靖道:「大哥那你是習武入迷了。」周伯通哈哈笑道:「那當然。世上之人,愚蠢得緊,有的愛讀書做官,有的愛黃金美玉,更有的愛絕色美女,但這其中的樂趣,那裏及得上習武練功的萬一?」
郭靖道:「兄弟雖也練了一點粗淺功夫,卻體會不到其中有無窮之樂。」周伯通嘆道:「傻孩子,傻孩子,那你幹麼要練武?」郭靖道:「師父要我練,我就練了。」周伯通搖搖頭道:「你真是笨得很。我對你說,一個人飯可以不吃,性命可以不要,功夫卻不可不練。」郭靖答應了,心想:「原來我這位把兄是嗜武成癖,這樣的人倒不曾聽見過。」
周伯通又道:「剛才咱們講故事講到了那裏?」郭靖道:「你講到天下的英雄豪傑都要搶奪這部九陰真經。」周伯通道:「不錯。後來事情越鬧越大,連全真教教主、桃花島主、丐幫的洪幫主這些大英雄也插手了。他們五人約定在華山論劍,誰的武功天下第一,這部經文就歸誰所有。」
郭靖道:「那經文終究是落在你師哥手裏了。」周伯通眉飛色舞,說道:「是啊,我和王師哥交情大得很,他沒出家時我們已經是好朋友,後來他傳我武藝。他說我學武學得發了癡,過於執著,不是道家清靜無為的道理,所以我雖是全真派的,卻不做道士。我那七個師姪之中,丘處機功夫最高,我師兄卻最不喜歡他,說他耽於鑽研武學,荒廢了道家的功夫。要知道學武的要猛進苦練,學道的卻要淡泊率性,這兩者是頗不相容的。馬鈺得了我師哥的法統,但他武功卻是不及丘處機和王處一了。」
郭靖道:「那麼重陽先師王真人為什麼既是道家真人,又是武學大師?」
周伯通道:「他生來天資穎悟,許多道理自然而然的就懂了,並非如我這般勤修苦練的。剛才咱倆講故事講到什麼地方?怎麼你又把話題岔了開去?」郭靖笑道:「你講到你師兄得到九陰真經。」周伯通道:「不錯。他得到經文之後,卻不練其中的功夫,放在一隻石匣之中,壓在他道觀後面的一塊大石之下。我心中奇怪得很,問他幹麼,他微笑不答。我問得急了,他叫我自己想去。現在你倒猜猜看,那是為了什麼?」
郭靖道:「他是怕人來偷來搶?」周伯通連連搖頭道:「不是,不是!誰敢來偷來搶全真教主的東西?他是活得不耐煩了?」
郭靖沉思了半晌,忽地跳起,叫道:「對啊!正該放在大石之下,其實燒毀了更好。」周伯通一驚,眼睛盯住了郭靖,說道:「我師兄當年也這麼說,只是他說幾次要想毀去,總是下不了手。兄弟,你傻頭傻腦的,怎麼居然猜得到?」
郭靖被他問得紅了臉,答道:「我想,王真人的武功既已天下第一,他再練得更好,也只是天下第一。我還想,他到華山論劍,倒不是為了爭天下第一的名頭,而是要得這部九陰真經。他要得到經文,也不是為了要練其中的功夫,卻是相救普天下英雄豪傑,教他們免於互相斫殺之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