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5 章
雙手互搏

  周伯通抬頭向天,出了一會神,半晌不語。郭靖頗為擔心,只怕說錯了話,得罪了這位脾氣古怪的把兄。

  周伯通嘆了一口氣,道:「你怎能想到這番道理?」郭靖搔搔頭道:「我也不知道啊。我只想這部經文既然害死了這許多人,就算它再寶貴,也該毀去才是。」周伯通道:「這道理本來是明白不過的。可是我總想不通。師哥當年曾對我言道,說我學武的天資穎悟,又是樂此不疲,可是一來過於著迷,二來少了一副救世濟人的大仁大勇胸懷,就算終生勤修苦練,終究達不到絕頂之境。當時我聽了不信,心想學武自管學武,那是拳腳兵刃上的功夫,跟氣度識見又有什麼干係?這十多年來,卻不由得我不信了。兄弟,現下你武功遠不及我,可是你心地淳厚,胸襟博大,將來成就勝我十倍。只可惜我師哥已經逝世,否則他這一身絕世武功,必定可以盡數傳給你了。師哥啊師哥,你的話畢竟不錯。」他想起師兄對他的恩義,忽然伏在石上哀哀痛哭起來。郭靖對他的話不甚了了,見他哭得淒涼,也不禁慘然。

  周伯通哭了一陣,忽然抬頭道:「啊,咱們故事沒說完,說完了再哭不遲。咱們說到那裏了啊?怎麼你也不勸我別哭?」郭靖笑道:「你說到王真人把那部九陰真經放在大石之下。」周伯通一拍大腿道:「是啊。他把經文放在大石之下,我求他給我瞧瞧,卻給他板起臉說了一頓,我從此也就不敢再提了。武林之中倒也真的安靜了一陣子。後來師哥仙遊,他臨死之時卻又起了一場風波。」

  郭靖聽他語音忽急,知道這場風波不小,當下凝神傾聽,只聽周伯通道:「師哥自知壽限已到,安排了教中大事之後,命我將九陰真經取來,生了爐火,要待將經文焚毀,但撫摸良久,長嘆一聲道:『前輩畢生心血,豈能毀於我手?水能載舟,亦能覆舟,要看後人怎樣善用此經了。只是凡我門下,決不可習練經中武功,以免旁人說我奪經是懷有私心。』他說了這幾句話後,一瞑而逝。當晚停靈觀中,不到三更,就出了事兒。」

  郭靖「啊」了一聲。周伯通道:「那晚是我與全真教的七個大弟子守靈,半夜裏突有敵人來攻,來的個個都是高手,全真七子立即分頭迎敵。七子怕敵人傷了師父遺體,將對手都遠遠引到觀外拚鬥,只我獨自守在師哥靈前,突然觀外有人喝道:『快把九陰真經交出來,否則一把火燒了你的全真道觀。』我向外一張,倒抽了一口涼氣,只見一個人站在竹樹梢上,那一身輕功,顯然是在我之上,到了這個地步,明知不敵,也只好和他們鬥一鬥了。我縱身出去,跟他在竹樹頂上拆了三四十招,越打越是膽寒,敵人年紀比我還小著幾歲,但出手狠辣之極,我硬接硬架,終於技遜一籌,肩頭上被他打了一掌,跌下竹樹。」郭靖奇道:「你這樣功夫還打他不過,那是誰啊?」

  周伯通反問一句道:「你猜是誰?」郭靖微一沉吟,答道:「西毒!」周伯通奇道:「咦!你怎知道?」郭靖道:「兄弟心想,並世武功能比大哥高的,也只華山論劍的五人。洪恩師為人正派,那段皇爺既是皇爺,總當顧及身份;黃島主其人兄弟雖不深知,但瞧他神情,必非乘人之危的卑鄙小人!」此言方出,花樹外一人喝道:「小畜生還有眼光!」郭靖身子一晃,已躍到了說話之人的所在,但那人身法好快,早已影蹤全無。周伯通叫道:「兄弟回來,那是黃老邪,他早已去得遠了。」

  郭靖回到岩洞前面,周伯通道:「黃老邪精於奇門五行之術,他這些花樹都是依著武侯當年八陣圖的遺法種植的。」郭靖駭然道:「諸葛武侯?」周伯通嘆道:「是啊,黃老邪為人聰明之極,琴棋書畫、醫卜星相,以及農田水利、經濟兵略,無一不曉,無一不精,只可惜不走正途。他在這些花樹之中東竄西鑽,別人再也找他不到。」

  郭靖半晌不語,想著黃藥師一身本事,不禁神往,隔了一會才道:「大哥,你被西毒打下竹樹,以後怎樣?」周伯通一拍大腿道:「對啊,這次你沒忘了提醒我說故事。我中了歐陽鋒一掌,痛入心肺,一時動彈不得,但見他奔入靈堂,也顧不得自己已經受傷,捨命跟進,只見他搶到師哥靈前,伸手就去拿那供在桌上的經書。我心中暗暗叫苦,自己既敵他不過,師姪們又都禦敵未返,正在這緊急當口,突然間喀喇一聲巨響,棺材蓋上木屑紛飛,穿了一個大洞。」

  郭靖驚道:「他用掌力震破了王真人的靈柩?」周伯通道:「不是,不是!是我師哥自己用掌力震破了靈柩。」郭靖如聽「山海經」中的荒唐奇談,驚得張大了口說不出話來。周伯通道:「你道是我師哥死後顯靈?還是還魂復生?都不是,他是假死。」

  郭靖「啊」了一聲道:「假死?」周伯通道:「是啊。原來我師哥死前數日,已知西毒環伺在旁,要等他一死之後即來搶奪經書,所以用上乘內功先行閉氣裝死。但若示知弟子,眾人悲戚不哀,那西毒狡猾無比,必定看出破綻,自將另生毒計,所以眾人都不知情。那時我師哥身隨掌起,飛出棺來,迎面『一陽指』向那西毒點去。歐陽鋒明明在窗外見我師哥逝世,這時忽爾從棺中飛躍而出,只嚇得魂不附體。他本就對我師哥十分忌憚,這時一驚之下,不及運功抵禦。我師哥一擊而中,『一陽指』正點中他的眉心,破了他多年苦練的『蛤蟆功』。歐陽鋒逃赴西域,聽說從此不履中土。我師哥一聲長笑,盤膝坐在供桌之上。我知道用『一陽指』極耗精神,師哥必是在運氣養神,當下不去驚動,逕行奔出接應眾師姪,殺退來襲的敵人。眾師姪聽說教主未死,無不大喜,一齊回到道觀,只叫得一聲苦,不知高低。」

  郭靖忙問:「怎樣?」周伯通道:「只見我師哥身子歪在一邊,神情大異。我搶上去一摸,師哥全身冰涼,這次是真的仙去了。師哥遺言,要將九陰真經的上半部與下半部分置兩處,以免萬一有什麼失錯,也不致同時落入奸人的手中。我將真經的上半部藏妥之後,身上帶了下半部經文,要送到南方一處名山去收藏,途中卻撞上了……黃老邪。」郭靖「啊」了一聲。周伯通道:「黃老邪為人雖然古怪,但他與我曾有數面之緣,決不會如西毒那麼覬覦經書,可是那一次糟在他的新婚夫人正好與他同在一起。」

  郭靖心想:「那是蓉兒的母親了。她與這件事不知又有什麼干連?」只聽周伯通道:「我見他滿面春風,為了賀他新婚,特地邀他喝酒。我說起師哥假死復活、擊中歐陽鋒的情由,黃老邪的妻子聽了,求我借經書給她一觀。她說她不懂半點武藝,只是心中好奇,想見見這部害死了許多武林高手的書到底是怎麼樣子。黃老邪對他這位少年夫人寵愛得很,什麼事都不肯拂她之意,見我面有難色,就道:『伯通,內子當真全然不會武功,她年紀輕,愛新鮮玩意兒,你就給她瞧瞧,那有什麼干係?我黃藥師只要向你的經書瞟了一眼,我就挖出這對眼珠子給你。』黃老邪是當世數一數二的人物,他的話當然說一是一,但這部經書實在關係太大,我只是搖頭。黃老邪不高興了,說道:『我豈不知你有為難之處?你肯借給內人一觀,我黃藥師總有報答你全真派之日。若是一定不肯,那也由你,誰教我跟你有交情呢?我跟你全真派的弟子們可不相識。』我懂得他的意思,這人說得出做得出,他不好意思跟我動手,卻會借故去和馬鈺、丘處機他們為難。這人武功太高,惹惱了他可真不好辦。我道:『黃老邪,你要出氣,儘管找我老頑童周伯通,找我的師姪們幹麼?』他夫人聽到我『老頑童』這個渾號,忽地格格一笑,說道:『周大哥,你愛胡鬧頑皮,大家可別說擰了淘氣,咱們一起玩玩吧,你那寶貝經書我不瞧也罷。』她轉頭對黃老邪道:『看來九陰真經是給那姓歐陽的搶去了,周大哥拿不出來,你何必苦苦逼他,讓他失了面子?』黃老邪一笑道:『是啊,伯通,還是我幫你去找老毒物算帳吧。』」

  郭靖心想:「蓉兒的母親和她這是一樣的精靈古怪。」插口道:「他們是在激你啊!」周伯通道:「我當然知道,但這口氣不肯輸。我說:『經書是在我這裏,借給嫂子看一看原也不妨。但你既瞧不起老頑童守不住經書,你我先比劃比劃。』黃老邪笑道:『比武傷了和氣,你是老頑童,咱們就比比孩子們的玩意。』我還沒答應,他夫人已拍手叫了起來:『好好,你們兩人比賽打石彈兒。』」

  郭靖微微一笑。周伯通道:「打石彈兒我最拿手,當下接口就道:『比就比,難道我還能怕他?』黃夫人笑道:『周大哥,要是你輸了,就把經書借給我瞧瞧。但若是你贏了,你要什麼?』黃老邪道:『全真派有寶,難道桃花島就沒有?』他從包裹裏取出一件黑黝黝、滿生倒刺的衣服來在桌上一放。你猜是什麼?」郭靖道:「軟蝟甲。」周伯通道:「是啊,原來你也知道。黃老邪道:『伯通,你武功卓絕,自然用不著這副甲護身,但他日你娶了女頑童,生下小頑童,小孩兒穿了這副甲可是妙用無窮。你打石彈兒只要勝了我,桃花島這件鎮島之寶就是你的。』我道:『小頑童是不生的,不過你這副軟蝟甲武林中久聞其名,我贏了來穿出去顯揚顯揚倒也不錯,好讓天下豪傑知道桃花島主栽在老頑童手裏。』那黃夫人接口道:『您先別說嘴,哥兒倆比了再說。』當下咱們三人說好,每人九粒石彈,共是十八個小洞,誰的九粒石彈先打進了洞就是誰勝。」

  郭靖聽到這裏,想起兒時與義弟拖雷在沙漠中玩石彈的情景,不禁臉露微笑。周伯通道:「石彈子我隨身帶著有的是,於是三人同到屋外空地上去比試。我留心瞧黃夫人的身形步法,果然是位沒有學過武功的嬌滴滴的女子。我在地上挖了小孔,讓黃老邪先挑石彈,他隨手拿了九顆,咱們就比了起來。他暗器的功夫自然是當世獨步,他只道取準的本事遠勝過我,玩起石彈來也必能佔上風,那知這種小孩兒的玩意與打暗器雖大同而卻有小異,中間另有竅門,我挖的小孔又很特別,石彈兒打了進去會再跳出來。打彈時不但勁力必須用得不輕不重恰到好處,而且勁力的結尾尚須一收,把反跳的力道對消了,那石彈兒才能留在洞內。黃老邪連打三顆石彈,都是不錯毫釐的進了洞,但一進去又跳了出來,等到他悟到其中道理,我已有五顆彈子進了洞。他暗器的功夫果然厲害,一面把我餘下的彈子撞在最不易使力的地位,一面也打了三顆進洞。但我既佔了先,豈能讓他趕上?你來我往的爭了一陣,我又進了一顆。我心中暗暗得意,知道這次他是輸定了,就是神仙來也幫他不了。唉,誰知道黃老邪忽然使用詭計。你猜是什麼?」

  郭靖道:「他用武功傷你的手嗎?」周伯通道:「不是,不是。黃老邪壞得很,決不用這種笨法子。打了一陣,他也知道決計勝我不了,忽然手指上暗運潛力,三顆彈子出去,把我餘下的三顆彈子打成碎粉,他自己的彈子卻是完好無缺。」

  郭靖叫道:「啊,那你沒彈子用啦!」周伯通道:「是啊,我只好眼睜睜的瞧著他把餘下的彈子一一的打進了洞。這樣,我就算輸啦!」

  郭靖道:「那不能算數。」周伯通道:「我也這樣說,但黃老邪道:『伯通,咱們可說得明明白白,誰的九顆彈子先進了洞,誰就算贏。你混賴那可不成!別說我用彈子打碎了你的彈子,就算是我硬搶了你的,只要是你少了一顆彈子入洞,總是你輸了。』我想他雖然有點使奸,但總是怪我自己事先沒料到這一著。再說,若是要我打碎他的彈子而自己彈子不傷,那時我也確是辦不到,心中也不禁對他的功夫很是佩服,於是說道:『黃家嫂子,我就把經書借給你瞧,今日天黑之前可得還我。』我在後面補了這句,那是怕他們一借不還,胡賴道:『咱們又沒說借多久,現在還沒瞧完,你管得著麼?』這樣一來,經書到了他們手裏,十年是借,一百年也是借。黃家嫂子微微一笑道:『周大哥,你號稱老頑童,人可不胡塗啊,你怕我劉備借荊州是不是?我就在這裏坐著瞧,看完了馬上還你,也不用到天黑,你不放心,在旁邊守著我就是。』

  「我聽她這麼說,就把經書由懷中取出來遞給她,黃家嫂子接了,走到一株樹下,坐在石上翻了起來。黃老邪見我神色之間總是惴惴不安,說道:『老頑童,當世之間有幾個人的武功勝得過你我兩人。』我道;『勝得過你的未必有,勝過我的,連你在內,總有四五人吧!』黃老邪笑道:『那你太捧我啦。東邪、西毒、南帝、北丐四個人,武功各有所長,誰也勝不了誰。歐陽鋒既被你師哥破去了『蛤蟆功』,那麼十年之內,他是比兄弟要遜一籌的了。江湖上聽說還有個鐵掌水上飄裘千仞,那次華山論劍他卻沒來,他功夫再好,也未必真能出神入化。老頑童,你武藝怎樣,兄弟也略有所知,除了這幾個人,武林中數到你是第一。咱倆聯起手來,並世無人能敵。』我道:『那自然!』黃老邪道:『所以啊,你何必心神不定?有咱哥倆守在這裏,天下還有誰能來搶得了你的經書去?』

  「我一想不錯,稍稍放了一點心,只見黃夫人一頁一頁的從頭細讀,嘴唇微微而動,我反而覺得有點好笑。九陰真經中所錄的,都是最祕奧精深的武功,她武學一竅不通,雖說書中之字個個識得,只怕半句的意思也未能領會。她從頭至尾慢慢讀了一遍,足足花了一個時辰,我等得有些不耐煩了,眼見她讀到最後一頁,心想總算是瞧完了,那知她從頭又再瞧起。不過這次讀得很快,只一盞茶時分,也就瞧完了。

  「她把書還給我,笑道:『周大哥,你上了西毒的當了啊,這部不是九陰真經!』我微微一驚,說道:『怎麼不是?這明明是師哥遺下來的,模樣兒一點也不錯。』黃夫人道:『模樣兒不錯有什麼用?歐陽鋒把你經書掉包掉去啦,這是一部算命占卜用的雜書。』」

  郭靖驚道:「難道是歐陽鋒在王真人從棺中出來之前,把真經掉了去?」周伯通道:「當時我也這麼想,可是素知黃老邪專愛做鬼靈精怪的事,他夫人的話我也不甚相信。黃夫人見我呆在當地,做聲不得,臉上半信半疑,又問:『周大哥,九陰真經真本的經文是怎樣的,你可知道麼?』我道:『自從經書歸於先師兄之後,無人翻閱過。先師兄當年曾道:他以七日七夜之功奪得經書,是為武林中免除一大禍患,絕無自利之心,所以遺言全真派弟子,任誰不得習練經中所載武功。』黃夫人道:『王真人這番仁義之心,真是令人欽佩無已。可是也正如此,著了人家道兒。周大哥,你翻開書來瞧瞧。』我當時頗為遲疑,記著師哥的遺訓,不敢動手。黃夫人道:『這是本江南到處流傳的占卜之書,不值半文。再說,就算確是九陰真經,你只要不練其中武功,瞧瞧可妨?』我依言翻開一看,卻見裏面書寫的正是各種武功的練法和祕訣,何嘗是卜占星相之書?

  「黃夫人道:『這部書我從五歲時就讀著玩,從頭至尾背得出,咱們江南的孩童,十九都曾熟讀。你若不信,我背給你聽聽。』她當真從頭如流水般背將下來。我全身冰涼,如墮冰窖。黃夫人又道:『任你從那一頁中間抽問,只要你提一個頭,我諒來也還背得出。這是從小讀熟了的書,到老也忘不了。』我依言從中間抽了幾段問她,她果真背得滾瓜爛熟,再無半點窒滯。黃老邪哈哈大笑。我怒從心起,隨手把那部書撕得粉碎,火摺一晃,給他燒個乾乾淨淨。

  「黃老邪忽道:『老頑童,你也不用發頑童脾氣,我這副軟蝟甲送了給你吧。』我不知是受了他的愚弄,只道他瞧著過意不去,所以想送我一件重寶消消我的氣,當時我一來煩惱異常,二來心想這是人家鎮島之寶,如何能夠要他?只謝了他幾句,回到自己家鄉去閉門習武。那時我自知武功還不是歐陽鋒的對手,決心苦練五年,練成幾種厲害功夫,再到西域去找西毒索書。」

  郭靖道:「你和馬道長、丘道長他們一起去,不是聲勢大得多麼?」周伯通道:「唉,也只怪我好勝心盛,以致受了愚弄一直不知道,當時只要和馬鈺他們商量一下,總有人瞧出這件事裏中間的破綻來。過了幾年,江湖上忽然有人傳言,說桃花島門下的黑風雙煞得了九陰真經,練就了幾種經中所載的精妙武功,到處為非作歹。起初我還不相信,但這事越傳越盛,又過一年,丘處機忽然到我家來見我,說他訪得實在,九陰真經確是被桃花島的門人得去了。我聽了很是生氣,說道:『黃藥師不夠朋友!』丘處機問我:『師叔,你怎麼說黃藥師不夠朋友?』我道:『他去向西毒索書,事先既不跟我說,要了書之後,就算不還我,也該向我知會一聲。』」

  郭靖道:「黃島主把經書奪來之後,或許或本是想還給你的,那知被他不肖的徒兒偷去了。我瞧他對件事惱怒得很,連四個無辜的弟子都被他打斷腿骨,逐出師門。」

  周伯通不住搖頭,說道:「你和我一樣的老實,這件事要是撞在你的手裏,你也必定受了欺還不知道。那日丘處機與我說了一陣子話,研討了幾日武功,他才別我離去。過了兩個月,他忽然又來瞧我。這次他訪出陳玄風、梅超風二人確是偷了黃老邪的經書,他冒了大險偷聽黑風雙煞的說話,才知道黃老邪這部經書不是從歐陽鋒那裏奪來的,卻是從我手裏偷去的。」

  郭靖奇道:「你明明將書燒毀了,難道黃夫人掉了包去,還你的是一部假經書?」周伯通道:「這一著我早防到的,黃夫人看那部經書時,我眼睛沒片刻離開過她。她不會武功,手腳再快,也逃不過咱們練過暗器的人的眼睛。她不是掉包,她是硬生生的記了去啊!」

  郭靖不懂,問道:「怎麼記了去?」周伯通道:「兄弟,你讀書讀幾遍才背得出?」郭靖道:「容易的,大概二三十遍;難的,那麼六七十遍、八九十遍不一定。」周伯通道:「是啊,說到資質,你是不算聰明的了。」郭靖道:「兄弟天資魯鈍,不論讀書學武,進境都慢得很。」周伯通嘆道:「讀書的事你不大懂,咱們只說學武。師父教你一套拳法掌法,只怕總得教你幾十遍你才學會吧?」郭靖臉上現出慚色,說道:「正是。」周伯通道:「可是世間卻有人只要看了旁人打一套拳腳,立時就能記住。」郭靖叫道:「一點兒不錯,黃島主的女兒就能這樣。洪恩師教她武藝,至多教兩遍,從來不教第三遍。」

  周伯通緩緩的道:「這位姑娘如此聰明,可別像她母親一般短壽!那日黃夫人借我的經書去看,只看了兩遍,可是她是一字不漏的記住啦。她和我一分手,就用筆默了出來,給她丈夫。」

  郭靖不禁駭然,隔了半晌才道:「黃夫人不懂經中含義,卻能從頭至尾的記住,天下怎能有如此聰明才智之人。」周伯通道:「只怕你那位小朋友黃姑娘也能夠。我聽了丘處機的話後,約齊了全真派的七名大弟子會商這件事。大家議定去勒逼黑風雙煞交出經書來。丘處機道:『那黑風雙煞雖然武功高強,也未必勝得了全真教門下的弟子。他們是您晚輩,師叔您老人家不必親自出馬,莫被江湖上英雄知曉,說咱們以大壓小。』我一想倒也不錯,當下命處機、處一二人去找黑風雙煞,其餘五人在旁接應監視,以防雙煞漏網。那知處機、處一趕到河南,雙煞卻已影蹤不見,他們一打聽,才知是被黃老邪另一個弟子陸乘風約了中原豪傑,數十條好漢圍攻他們二人,本擬將之捕獲,豈料還是被他們逃得不知不去向。」

  郭靖點頭道:「陸莊主無辜被逐出師門,也真該惱恨他的師兄、師姊。」周伯通道:「找不到黑風雙煞,當然得去找黃老邪。怕又有錯失,我把真經的上半部帶在身邊,到了桃花島上,責問於他。黃老邪道:『伯通,我黃藥師素來說一是一。我說過決不向你的經書瞟一眼,我幾時瞧過了?我看的九陰真經,是內人筆錄的,可跟你不相干。』我三言兩語,跟他說僵了,要找他夫人評理。他臉現苦笑,帶我到後堂去,我一瞧之下,吃了一驚,原來黃夫人已經逝世,後堂供著她的靈位。」

  「我正想在靈位前行禮,黃老邪忽然冷笑道:『老頑童,你也不必假惺惺,若不是你炫誇什麼真經假經,內人也不會離我而去。』我道:『什麼?』他不答,滿臉怒容的望著我,忽然眼中慢慢流下淚來,過了半晌,才說起他夫人的死因,原來黃夫人聰明過人,為了幫著丈夫,記下了經文。黃藥師以那真經只有下半部,要設法得到上半部後才行習練,那知被陳玄風與梅超風偷了去。黃夫人為了安慰丈夫,想再把經文默出來。她對經文的含義本來毫不明白,當日一時硬記,默了下來,現下歷時已久,那裏還記得起?兼之她懷孕已有八月,苦苦思索了幾天幾晚,寫下了七八千字,卻都是前後不能連貫,心智耗竭,忽爾流產,生下了一個女嬰。任憑黃藥師智計絕世,終於也救不了愛妻的性命。黃老邪本來就愛遷怒旁人,這時愛妻逝世,心智失常,對我胡言亂語一番。我念他新喪妻子,也不跟他計較,只笑了一笑道:『你是習武之人,把夫妻之情瞧得這麼重,也不怕人笑話?』他道:『我這位夫人與眾不同。』我道:『你死了夫人,正好專心練功,若是換了我啊,那正是求之不得!』」

  郭靖「啊喲」了一聲道:「你怎麼說這話?」周伯通雙眼一翻道:「我想什麼就說什麼?有什麼說不得的?可是黃老邪一聽,忽然大怒,一掌向我劈來,咱倆就動上手。這一架打下來,我在這裏呆了十五年。」

  郭靖道:「你輸給他啦?」周伯通笑道:「若是我勝,也不在這裏了。他打折了我的雙腿,逼我把九陰真經的上半部拿出來,說要火化了祭他的夫人。我把經書藏在洞內,自己坐在洞口守住,只要他一用強,我就把經書毀了。他道:『總有法子叫你離開這洞。』我道:『咱們就試試!』這樣一耗,咱們耗了十五年,他不敢餓我逼我,只是千方百計的誘我出洞。十五年來,他用盡了心血,始終奈何我不得。只是昨晚我險些著了他的道兒,若不是鬼使神差的,兄弟你忽來助來,這部經書已到了黃老邪的手中了。」郭靖聽他述說這番恩怨,心頭思潮起伏,問道:「大哥,今後你待怎樣?」

  周伯通笑道:「我跟他耗下去啊,瞧黃老邪壽長呢還是我多活幾年。」郭靖心想這總不是辦法,但現下自己也不知如何是好,又問:「馬道長他們怎麼不來救你?」周伯通道:「他們多半不知我在此地。就是知道,此處樹木山石古裏古怪。若不是黃老邪有心放人進內,旁人也休想入桃花島來。」

  郭靖和他說了半日語,覺得此人雖然年老,卻是童心猶存,說話天真瀾漫,沒半絲機心,言談之間,兩人甚是投緣。眼見紅日臨空,那老僕又送飯菜來。用過飯後,周伯通道:「我在桃花島上耗了十五年,時光可沒白費。我在這洞裏不離半步,心不旁鶩,所練的功夫,若在別處練,總得二十五年時光。只是一人悶練,雖然自知大有進境,苦在沒人拆招,只好左手和右手打架。」

  郭靖奇道:「左手怎能和右手打架?」周伯通道:「我假裝右手是黃老邪,左手是我自己。右手一掌打過去,左手拆開之後還了一拳,這樣就打了起來。」他一面說,一面就當真雙手你攻我守的打得十分猛惡。

  郭靖起初覺得十分好笑,但看了三招,只覺他雙手拳法奧妙之極,不禁怔怔的出了神。天下學武之人,雙手不論揮拳使掌、掄刀動槍,不是攻敵,就是防身,但周伯通雙手卻互相攻防拆解,每一招每一式都是攻擊自己的要害,同時又解開自己另一手攻來的招數。因此上左右雙手的招數截然分開,真是見所未見、聞所未聞的怪拳。

  周伯通打了一陣,郭靖忽道:「大哥,你右手這招『林下振衣』為什麼不用足了?」周伯通停了手,笑道:「你眼光不差啊,瞧得出我這招沒用足,來來來,你來試試。」說著伸出掌來,郭靖伸掌與他相抵。周伯通道:「你小心了,我要將你推向左方。」一言方畢,「林下振衣」這一招中的勁力已發,郭靖已先經他說知,心中預有提防,以降龍十八掌的功夫,還了一拳,兩人掌力相抵,郭靖退出七八步去,只感手臂酸麻。

  周伯通道:「這一招我用足勁,只不過將你推開,現在我勁不用足,你再試試。」郭靖再與他一對掌,突感他掌力一發一收,自己腳下不穩,向前直跌下去,蓬的一聲,把額頭直撞在地下,一骨碌爬起來,怔怔的發獃。周伯通笑道:「你懂了麼?」郭靖搖搖頭道:「不懂!」周伯通道:「這個道理,是我在洞裏苦練十年,忽然參悟出來的。我師哥在日,曾對我說過以虛擊實、以不足勝有餘的妙旨。當日我只道是道家修心養性之道,聽了也不在意。直到五年之前,才忽然在雙方拆招時豁然貫通。其中精奧之處,只能意會,不可言傳。我想通之後,還不敢確信,兄弟,你來和我拆招,那是再好沒有,你別怕痛,我再摔你幾次。」

  他見郭靖臉有難色,央求道:「好兄弟,我愛武勝於性命,在這裏一十五年,只盼能有人來和我拆招試手。幾個月前黃老邪的女兒來和我說話解悶,我正想引她動手,那知第二天她又不來啦。好兄弟,我一定不摔得你太重。」

  郭靖見他雙手躍躍欲試,心癢難搔,說道:「好,摔幾交也算不了什麼?」一伸掌兩人拆了幾招,斗然間覺到周伯通的掌力忽虛,一個收勢不及,又是一交跌了下去,卻被他左手一揮,自己身子在空中不由自主的翻了一個筋斗,左肩著地,跌得著實疼痛。

  周伯通臉現歡色,道:「好兄弟,我也不能叫你白摔了,我把摔你這一記手法說給你聽。」郭靖忍痛爬起,走近身來。周伯通道:「老子『道德經』有幾句話道:『挺埴以為器,當其無,有器之用。鑿戶牖以為室,當其無,有室之用。』這幾句話你懂麼?」郭靖側頭想了片刻,只好笑笑搖頭。周伯通順手拿起剛才盛過飯的飯碗,道:「用泥土做成了這隻碗,只因為它中間是空的,才有盛飯的功用,倘若它是實心的一塊瓷土,還能裝什麼飯?」郭靖點點頭,心想:「這道理說來很淺,只是我從未想到過。」周伯通又道:「開鑿了門窗造房室,只因為有了門窗四壁中間的空隙,房子才能住人。倘若房屋是實心的,倘若門窗不是有空的,那就一點用處也沒有了。」郭靖點了點頭。周伯通道:「我這全真派最上乘的武功,要旨就在『空、柔』兩字,那就是所謂『大成若缺,其用不弊。大盈若沖,其用不窮。』」郭靖聽了心中似懂非懂,默默的思索。

  周伯通又道:「洪七公的功夫是外家中的頂兒尖兒,我雖懂得一些全真派的內家功夫訣竅,今日想來還不是他的敵手。只是外家功夫練到像他那樣,只怕已到了盡處,而全真派的武功卻是沒有止境。像做哥哥的那樣,只可說初窺堂奧而已。當年我師哥贏得『武功天下第一』的尊號,決非倖致,若他今日尚在,加上這十多年的進境,再與東邪西毒他們比武,決不須再比七日七夜,我瞧一日之間,就能將他們折服了。」郭靖點頭道:「王真人武功通玄,兄弟只恨沒福拜見。洪恩師的降龍十八掌是天下之至剛,而大哥適才摔跌兄弟所用的手法,卻似是天下之至柔。」

  周伯通笑道:「對啊,對啊!雖說柔能克剛,但若是你的降龍十八掌練到了洪七公那樣,我又克你不了啦。這是在於功力的深淺。我剛才摔你這一下是這樣的,你小心瞧著。」當下仔仔細細將手法說給郭靖聽了。他知郭靖領悟甚慢,所以教得甚是周到。郭靖試了數十遍,仗著自己有全真派內功的極佳根底,慢慢也就懂了。周伯通大喜,叫道:「兄弟,你身上若是不痛了,我再摔你一交。」

  郭靖笑道:「痛是不痛了,只是你教我的那手功夫我還沒記住。」當下心中默默用功。周伯通是小孩脾性,不住催他,那知一擾亂他的心神,郭靖反而更加慢了,又過了一頓飯時分,郭靖方把這一招功夫牢牢記著,再陪周伯通拆招,又被他摔跌一交。

  話休絮煩,兩人日夜不停的拆招過拳,郭靖全身摔得都是烏青瘀腫,前前後後摔了七八百交,仗著身子硬朗,才咬牙挺住,但周伯通在洞中十五年悟出來的七十二手「空明拳」,卻也盡數傳給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