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6 章
九陰奇功

  周伯通與郭靖兩人興高采烈的研習武功,也不知已過了幾日。這一天用過午飯,周伯通道:「兄弟,我這套空明拳你是學全的了,以後我也摔你不倒了,咱倆變個法兒玩玩。」郭靖笑道:「好啊,玩什麼?」周伯通道:「咱們玩四個人打架。」郭靖奇道:「四個人?」

  周伯通道:「一點兒不錯,正是四個人。我的左手是一個人,右手是一個人,你的雙手也是兩個人。四個人誰也不幫誰,分成四面混戰一場,那一定有趣得緊。」郭靖心中一樂,笑道:「玩是好玩,只可惜我不會雙手分開來打。」

  周伯通道:「待會我來教你。現在咱們先玩三個人相打。」當下他雙手分作兩人,和郭靖拆招比拳。他一人分做二人,每一隻手的功夫,竟是不減雙手同使,只是每當左手逼得郭靖無法抵禦,右手必來相救,反之右手亦然。這樣以二敵一,郭靖佔了上風,他雙手又結了盟,就如三國之際反覆爭鋒一般。

  兩人打了一陣,罷手休息,郭靖覺得很是好玩,忽然間想起黃蓉來,心想若是蓉兒在此,咱們三人玩六國大交兵,她必定十分喜歡。周伯通興致勃勃,一等郭靖喘息已定,當即將雙手互搏的功夫教他。

  這種本事,可比「空明拳」又難了幾分,常言道:「心無二用。」又道:「左手畫方,右手畫圓,則不能成規矩。」這雙手互搏,正是要人心有二用,而研習之時,也正是自「左手畫方,右手畫圓」起始。郭靖初練時雙手繪出來的不是同方,就是同圓,又或是方不成方、圓不成圓,等到雙手能任意各成方圓時,周伯通甚是喜慰,說道:「你若不是練過全真派的內功,能一神遊內,一神守外,這雙手各成方圓的功夫那能若是迅速練成?現在你左手打南山拳,右手使越女劍。」這是郭靖自小就由南希仁和韓小瑩傳授的武功,使起來時不用花半點心神,但要雙手分使,卻也極難。周伯通為了要和他玩「四人打架」之戲,極是心急,盡力的教他各種訣竅。

  又過數日,郭靖已粗會雙手互搏的功夫。周伯通大喜,道:「來來,你的右手和我左手算是一黨,我的右手和你的左手是他們的敵人,雙方比試一下武藝。」

  郭靖正當少年,對這種玩意豈有不喜之理,當下從樹上折下一根枝條,作為單劍,執在右手,與周伯通的左手聯成一氣,和自己左手及周伯通的右手打了起來。這番搏擊,確是他一生之中不但從未見過,而且也是從未聽過之事。兩人搏擊之中,周伯通又不斷教他如何方能攻得凌厲,怎樣才會守得穩健,郭靖一一牢記在心。周伯通是為了要玩得起勁,那知道這樣一來,郭靖卻學到了一套千古未有之奇的怪功夫。

  又過數日,這天郭靖又與周伯通拆招,這次是分成四人,互相混戰。周伯通高興異常,一面哈哈大笑。郭靖究竟功力尚淺,兩隻手都招架不住,右手一遇險招,左手自然而然的過來援救。周伯通拳法快速之極,郭靖竟是無法回復四手互戰之局,又成為雙手合力的三國交鋒,只是他這時已通悉這套怪拳的拳路,雙手合力,已可與周伯通的左手打個旗鼓相當。

  周伯通呵呵笑道:「你沒守規矩!」郭靖忽地跳開,呆了半晌,叫道:「大哥,我想到了一件事。」周伯通道:「怎麼?」郭靖道:「你雙手的拳路招數全然不同,豈不是就如有兩個人各自發招?臨敵之際,要是使將這套功夫出來,那是以兩敵一,天下無比的了。」

  周伯通只為了在洞中長年枯坐,十分無聊,才想出這套雙手互搏的玩意來,從未想到這功夫竟有克敵制勝之效,這時經郭靖一提醒,對這套功夫從頭至尾在心中想了一遍,忽地躍起,竄出洞來,一縱上樹,拆了兩根粗枝,撐在臂窩之中,在洞口走來走去,笑聲不絕。

  郭靖見他突然有如中瘋著魔,心中大駭,連問:「大哥,你怎麼了?怎麼了?」周伯通不答,只是大笑,過了一會,才道:「兄弟我出洞了!」郭靖道:「是啊!」他縱身守在洞口,說道:「我替你守一會兒,大哥可莫走遠。」周伯通笑道:「我現下武功已經天下第一,還怕黃藥師怎地?現下只等他來,我打他個落花流水。」

  郭靖驚道:「大哥,你拿得定能夠勝他?」周伯通道:「我武功仍是遜他一籌,但無意之中練就了這套分身雙擊的功夫,以二敵一,天下無人再勝得了我。黃藥師、洪七公、歐陽鋒他們武功再強,能打得過兩個老頑童周伯通麼?」

  郭靖一想不錯,也很代他高興。周伯通又道:「兄弟,這分身雙擊功夫的精要,你已全然領會,現下只差火候而已,數年之後,等到練成做哥哥那樣的純熟,你武功是斗然間增強一倍了。」兩人談談講講,都是喜不自勝。以前周伯通只怕黃藥師來跟自己為難,這時卻盼他快些到來,好好打他一頓,出了胸中這腔惡氣。他眼睜睜的向外望著,心中極不耐煩,若非知道黃藥師精通奇門五行之術,島上佈置奧妙,早已前去尋他了。

  到得晚飯時分,那老僕送來飯菜。周伯通一把拉住他道:「快去叫黃藥師來,我在這裏等他,叫他來試試我的手段!」那老僕只是搖頭,周伯通說完了話,才恍然而笑,道:「呸!我忘了你是個又聾又啞的可憐蟲!」轉頭向郭靖道:「今晚咱倆要大吃一頓。」伸手揭開食盒,郭靖先聞到一陣撲鼻的香氣,過來一看,見兩碟小菜之外,有一大碗冬菰燉雞,那正是自己最愛吃的菜肴。

  他心中一凜,拿起匙羹舀了一匙湯在口裏一嚐,雞湯的鹹淡香味,正與黃蓉所做的一模一樣,知是黃蓉特地為他而做,不覺心裏突突亂跳,向其他食物仔細一望,別無異狀,只是食盒中有十多個饅頭,其中一個的皮上用指甲刻了一個葫蘆模樣。這印痕刻得極淡,若不留心,決然瞧不出來。郭靖心知這饅頭有異,撿了起來,雙手一拍,分成兩半,中間露出一個蠟丸。郭靖見周伯通和老僕都未在意,順手放入懷中。

  這一頓飯,兩人都是食而不知其味,一個想到自己在無意之間練成了天下無敵的絕世武功,扒幾口飯,伸手就打幾拳,竟然是一面吃飯,一面打拳;另一個急著要把飯吃完,好瞧黃蓉在蠟丸之中,藏著什麼消息。

  好容易周伯通把饅頭吃完,骨嘟骨嘟的喝乾了湯,那老僕收拾了食盒走開,郭靖急忙掏出蠟丸,捏碎蠟皮,拿出丸中所藏的紙來,果是黃蓉所書,上面寫道:「靖哥哥:你別心急,爹爹已經跟我和好,待我慢慢求他放你。」最後署著「蓉兒」兩字。郭靖將紙條給周伯通看了。周伯通笑道:「有我在此,他不放你也不能了。」眼見天色漸漸黑了下去。郭靖盤膝坐下用功,只是心中想著黃蓉,久久不能寧定,隔了良久,才達靜虛玄默、胸無雜慮之境,把丹田之氣在周身運了幾轉,忽然心想:若要練成一人作二、左右分擊的上乘武功,身體之內的運氣,也得左右分別,各不相涉才是,當下用手指分別按住兩個鼻孔,左呼右吸、右呼左吸的練了起來。

  練了約莫一個更次,自覺略有進境,只聽得風聲虎虎,一睜眼,但見黑暗中白鬚白髮而舞,周伯通正在練拳。郭靖睜大了眼,凝神注視,見他所打的正是已授了自己的那套七十二路「空明拳」。他出掌發拳,勢道極慢,但是一招出去,仍是帶著虎虎的掌風,足見柔中蓄剛,勁力非同小可。郭靖瞧得異常欽佩。

  正在這一個打得忘形,一個瞧得出神之際,忽聽周伯通「啊喲」的急叫一聲,接著拍的一聲,一條黑黝黝的長形之物,從周伯通的身旁飛起,撞在遠處樹幹之上,似是被他用手指擲出似的。郭靖見他身子晃了幾晃,吃了一驚,急忙搶上,叫道:「大哥,什麼事?」周伯通道:「我被毒蛇咬了一口!」

  郭靖一驚,忙奔近身去,周伯通神色已變,扶住他的肩膀,走回岩洞,撕下一塊衣襟,紮住大腿,讓毒氣一時不致行到心中。郭靖從懷中取出火摺,晃亮了一瞧,心中突的一跳,只見他一隻小腿已腫得比平常粗壯倍餘。

  周伯通道:「島上向來沒有這種奇毒無比的青蝮蛇,不知自何而來?」郭靖聽他語音發顫,知他受毒甚深,若非以上乘內功強行抵禦,早已昏迷而死,慌急之中,彎腰就在他傷口之上吮吸。周伯通急叫:「使不得,這蛇毒非比尋常,你一吸就死。」郭靖只求救他性命,這時那裏還想得到自身安危,右臂牢牢按住他的下身,不住在他創口之上吮吸。周伯通待要掙扎阻止,那知全身已然酸軟,動彈不得,再過一陣,竟自暈了過去。

  郭靖吸了一頓飯功夫,把毒液吸出了大半,都吐在地下。毒力一減,周伯通究竟功力深湛,暈了半個時辰,重又醒轉,低聲道:「兄弟,做哥哥的今日是要歸天了,臨死之前結交了你這位情義深重的兄弟,做哥哥的很是歡喜。」郭靖和他相交日子雖淺,但兩人都是直肚腸的性子,肝膽相照,竟如同是數十年的知己好友一般,這時見他神情就要逝去,眼中淚水滾滾而下。

  周伯通淒然一笑道:「那九陰真經的上半部,放在我身下土中的石匣之內,本該傳授於你,只是你吸了蝮蛇毒液,性命也不長久,咱倆在黃泉路上攜手同行,倒是不怕沒伴兒玩耍。」

  郭靖聽他說自己也就要死,不禁嚇了一跳,但自己神智清醒,全身一無異狀,當下又點燃火摺,要去察看他的創口。那火摺燒了一陣,只剩下了半截,眼見就要熄滅,郭靖順手摸出日間黃蓉夾在饅頭中的那張字條,在火上燒著了,想在洞口找些枯枝敗葉,但這時正當盛暑,草木方茂,在地下一摸,濕漉漉的儘是青草。

  他心中焦急,又到懷中掏摸,看有什麼紙片木片,右手探入衣囊,一轉一翻,觸到了一張似布非布、似革非革的東西,原來是梅超風用以包裹匕首之物。他這時也不及細想,取出來移在火上點著了,伸到周伯通臉前,要瞧瞧他面色如何。一照之下,只見他臉上灰撲撲的罩著一層黑氣,原本一張白髮童顏的孩兒面孔已全無光采。

  周伯通見到火光,向他微微一笑,卻見郭靖神色如常,沒絲毫中毒之象,大為不解,正自尋思,一瞥眼又見他手中點著了火的那張東西上寫滿了字,凝神一看,密密麻麻的竟然都是練功的祕奧和口訣,只看了十多個字,已知這是九陰真經的經文,驀地一驚,不及細問此物從何而來,一舉手撲滅了火光,吸了一口氣,問道:「兄弟,你服過什麼靈丹妙藥?為什麼這蛇毒不能傷你?」

  郭靖一怔,想起當日與洪七公、黃蓉兩人在松林練武,忽然遇上蛇群之事,那日青蛇雖多,卻無一條敢來咬他,後來洪七公與他一琢磨,猜想必是因他喝了參仙老怪梁子翁的蝮蛇寶血之故,這時吮吸蛇毒而全然無礙,諒必也是由此了,於是說道:「我曾喝過一條大蝮蛇的血,或許不怕蛇毒。」周伯通指著地下那張寫了經文的革片,道:「這是至寶,千萬不可毀了……」話未說完,人又暈了過去。

  郭靖替他推宮過氣,全然無效,一摸他的腿,竟是著手火燙,腫得更加粗了。郭靖心中大急,奔出洞去,躍上樹頂,高聲叫道:「蓉兒,蓉兒!黃島主,黃島主!救命啊,救命!」但桃花島周圍百餘里,地方極大,黃藥師等的住處離此甚遠,郭靖喊得再響,別人也無法聽見,過了片刻,山谷間傳來:「……黃島主,救命啊,救命!」的回聲。

  郭靖躍下地來,束手無策,但也不能眼睜睜的讓這位好友死去,危急之中,一個念頭突然在心中一閃:「毒蛇既然不敢咬我,我血中許或有剋制蛇毒之物。」這時也不及細想,伸手摸到周伯通日常飲茶的一隻青瓷大碗,拔出匕首,就在左臂上割了一道口子,讓血流在碗裏。黑暗之中也不知流了多少,到後來血水凝結,再也流不出來。他扶起周伯通的頭放在自己的膝上。左手撬開他的牙齒,右手將小半碗血水在他口中灌了下去。

  郭靖身上放去了這許多血,饒是體質健壯,也感酸軟無力,一靠上石壁,竟自沉沉睡去。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忽覺有人在替他包紮臂上的傷口,一驚睜眼,眼前白鬚垂地,正是老頑童周伯通。郭靖大喜,叫道:「你……你……好啦!」周伯通道:「我好啦,兄弟,你捨命救活了我。」郭靖瞧他腿上傷勢,見黑氣已退,只是紅腫,那是全然無礙的了。

  這一日早晨兩人都是靜坐運氣,培養元神,用過中飯,周伯通才問起那張人皮的來歷。

  郭靖想了一會,方始記起是二師父妙手書生朱聰從梅超風懷裏連匕首一起盜來的,於是把那日在歸雲莊上朱聰盜劍的事對他說了。周伯通沉吟半晌,也不知何以梅超風要把下卷九陰真經的經文刺在這張人皮之上。郭靖問道:「大哥,你說這是至寶,那是什麼?」周伯通道:「我要仔細瞧瞧,才能答你,也不知這是真是假。」

  當日王重陽奪經絕無私心,只是要為武林中免除一個大患,所以遺訓本門中人不許研習經中武功。師兄遺言,周伯通當然不敢違背,但他想:「我只瞧瞧而不練,卻不算違了門規。」因此在洞中十五年,枯坐之際,把上半部經文翻閱個滾瓜爛熟。這上半部經中所載,都是拳經劍理,並非克敵制勝的真實功夫,若未學到下半部中的實用法門,徒知訣竅要旨,卻是一無用處。

  周伯通這十多年來,無日不在揣測下卷經文中該載著些什麼。他一來武功已臻上乘境界,二來對上卷經文中所載的武學精藝已全部了然於胸,所以那一晚一見人皮,就知必與九陰真經有關,這時再一反覆推敲,確知正是與他一生有關連至深至鉅的下卷經文。

  他抬頭向著十五年來朝夕與之相對的黑暗洞頂,心中好生難以委決。他愛武如狂,見到這部天下武學之人視為至寶的經書,實在極盼研習一下其中的武功,這既不是為了爭名邀譽、報仇復嫌,也非好勝逞強,欲恃此以橫行天下,純是心中一股無法克制的好奇愛武之心,亟欲瞧瞧經中武功練成之後到底是怎樣厲害,但想到師兄的遺訓,又萬萬不可違背,左思右想,嘆了一口長氣,把人皮收在懷中,閉眼睡了。

  用過中飯,他命郭靖相助,撬開洞中泥土,要將那張人皮與上半部經書埋在一起,剛用樹枝挖得幾下,周伯通突然大叫:「是了,是了,正是兩全其美的妙法!」說著哈哈大笑,高興之極。

  郭靖抬頭問道:「大哥,什麼妙法?」周伯通笑而不答,原來他忽然想到一個主意:「他並非我全真派門人,我把經中武功教他,讓他全數學會,一一演給我瞧,豈非過了這心癢難搔之癮?」正要與郭靖說知,轉念一想:「他口氣之中,似對九陰真經懷有憎惡之意,說道那是陰毒邪派武功,其實那是由於黑風雙煞單看下卷經文,不知上卷經中所載養氣歸元等等根源法門之故,這才把最上乘的武功練到了邪路上去。我且不與他說知,待他練成後,再讓他大吃一驚。那時他功夫上身,再也甩不脫,揮不去,豈非滑稽之極?」

  他這人綽號叫做老頑童,最愛刁鑽古怪,胡鬧頑皮。人家罵他氣他,他並不惱,愛他寵他,他也不放在心上,只要能夠幹些作弄旁人的惡作劇玩意,那是再也開心不過。這時心中想好了這番主意,臉上不動聲色,莊容對郭靖道:「賢弟,我在洞中耽了十五年,除了一套空明拳和雙手互搏的玩意兒之外,還想到許多功夫,咱們閒坐無聊,待我慢慢傳你如何?」郭靖大喜道:「那真是再好也沒有了。」

  周伯通暗暗好笑,心道:「且莫高興,你是上了我的大當啦!」當下一本正經的將九陰真經上半部中所載要旨,細細說與他聽。郭靖有好多地方不明白,周伯通耐了性子解釋。他傳過根源法門,然後照著人皮上所記載的拳路劍術,一招招的說給郭靖知曉。

  他這次傳授武功,卻與普天下的教武大不相同,學的人所學的功夫,教的人竟是純然不會。他只用口講述,決不自己出手示範試做,待郭靖學會了一些經上武功,他就以全真派的武功與之拆招試拳。這樣過了數日,眼見這妙法收效,九陰真經中所載的武功漸漸移到了郭靖身上,而他尚是懞懂不覺,心中不禁大樂,連在睡夢之中也常常笑出聲來。

  在這數日之中,黃蓉總是特地為郭靖做可口食品,只是並不露面。郭靖心中一安,練功進境更快。這日周伯通教他練「九陰神抓」之法,命他凝神運氣,用十指手爪在石壁上撕抓拉擊。郭靖依法練了幾次,忽然起疑,道:「大哥,我見梅超風也練過這種功夫,只是她用活人來練,把五指插到活人的頭蓋骨中,殘暴得緊。」

  周伯通聞言一驚,心想:「是了,梅超風不知練功正法,見到下卷經文中說道『遇敵時以手爪插入敵人頭蓋』,只道練功也是如此。他既已起疑,我不可再教他練此種功夫。」於是笑道:「她是邪派功夫,和我這玄門正宗的武功如何能比?好吧,咱們且不練這九陰神抓,我再教你一些內家的要訣。」他說這話時,心中又已打了主意:「我把上半部經文先教他練完,讓真經中的根源法門與他身子合為一,那時他再見到下半部經文中所載武功,必覺那是順理成章之事,決不致再行起疑。」於是一字一句,把上部真經中的法門,掃數傳給郭靖。

  那真經中所述道理,句句含義深奧,字字蘊蓄玄機,郭靖在急切之間那能領悟得了?周伯通說一句,命他跟一句,反來覆去的念誦,數十遍之後,郭靖雖然不明字句中的意義,卻也能朗朗背誦了,再念數十遍,已自牢牢記在心頭。又過數日,周伯通已將大半部經文教了郭靖,命他一面記誦,一面照著經中所述的習練。郭靖雖見他眉目之間,常常含著嬉頑神色,也只道他是生性如此,那會料到他是與自己在開一個大大的玩笑。

  這天早晨起來,郭靖練過功夫,揭開老僕送來的食盒一看,只見一個饅頭上又做著藏有書信的記號。他等不及吃完早飯,拿了饅頭走入樹林,拍開饅頭取出蠟丸,只在書信上一瞥,心中已自一驚,那信上寫道:「靖哥哥:西毒為他姪兒向爹爹求婚,要娶我為他姪媳,爹爹已經答……」這封信並未寫完,想是情勢緊急,匆匆忙忙的便封入了蠟丸之中,看這信中語氣,這「答」字下面必定是個「允」字。

  郭靖心中慌亂,一等那老僕收拾了食盒走開,忙將書信拿給周伯通瞧。周伯通道:「他爹爹答允也好,這不干咱們的事。」郭靖急道:「不能啊,蓉兒自己早就許給我了,她一定要急瘋啦。」周伯通道:「娶了老婆哪,有許多好功夫不能練。像一陽指、純陽指這兩種最厲害的本事,就必須是童子身才能練,好兄弟,你聽我說,還是不要老婆的好。」

  郭靖和他越談越不對頭,一個人空自著急。周伯通道:「當年我若不是失了童子之身,練不成一陽指,黃老邪怎能囚我在這鬼島之上?你瞧,你還只是想想老婆,已就分了心,今日的功夫是必定練不好的了。若是真的娶了黃老邪這花朵般美貌的閨女,唉,可惜啊可惜!」

  郭靖聽他嘮嘮叨叨,數說娶妻的諸般壞處,心中愈煩,說道:「我娶不娶她,將來再說,大哥,你先得設法救她。」周伯通笑道:「西毒為人很壞,他姪兒諒來也不是好人,讓他娶了黃老邪這個又刁又惡的女兒做媳婦,吃點苦頭,豈不甚好?」

  郭靖嘆了一口氣,走到樹林之中,坐在地下,癡癡發獃,心想:「我就是在桃花島中迷路而死,也得去找她。」心念已決,躍起身來,忽聽得空中兩聲唳叫,兩團白影在目光中一閃,急撲而下,正是拖雷從大漠帶來的兩頭白鵰。郭靖大喜,伸出手臂讓鵰兒停住,只見雄鵰的腳上,縛著一個竹筒。

  郭靖解下一看,見筒內藏著一通書信,正是黃蓉寫給他的,略稱現下情勢已迫,那西毒不日就要為姪兒前來下聘。父親管得她極為嚴緊,不但不准她走出居室半步,連替他煮菜竟也不許。事到臨頭,若真的無法脫難,只有死以明志了。島上道路古怪,處處陷阱,千萬不可前去尋她云云。

  郭靖怔怔的發了一陣呆,拔出匕首,在竹筒上刻了『生則同室,死則同穴』八個字,將竹筒縛在白鵰腳上,振臂一揮,但見雙鵰升空打了幾個盤旋,投北而去。郭靖心念一決,反而胸中泰然,坐在地下用了一會功,又去聽周伯通傳授經義。

  約莫過了十日,黃蓉音訊杳然,那上卷經文,郭靖早已全然能夠背誦。周伯通暗暗心喜,將下卷經文中的武功練法,也是一件件的說給了他聽,卻不教他即練,以免被他瞧出破綻。郭靖也是慢慢的一一牢記在心,唸了數十遍後,把上下卷經文都背得爛熟。這一晚晴空如洗,月華照得島上海面一片光明,周伯通與郭靖拆了一會招,見他武功在不知不覺中已自大進,心想那真經中所載果然極有道理,他日將經中武功全數練成,只怕功夫要在黃藥師、洪七公之上。

  兩人正坐下地來閒談,忽然聽得遠處草中一陣簌簌之聲。郭靖聽見過這種聲音,叫道:「是蛇!」一言甫畢,異聲斗起,正是群蛇大至。周伯通臉上變色,返奔入洞,饒是他武功天下無敵,但一聽蛇聲,卻是頭痛之極。郭靖搬了幾塊巨石,攔在洞口,說道:「大哥,我去瞧瞧,你別出來。」周伯通道:「小心了,快去快回。」

  郭靖應了,循著蛇聲走去,走出數十步,月光之下,果見千千萬萬條青蛇排成長隊,向北疾進,數十名白衣男子,手持了長桿驅蛇,這股聲勢比之歐陽公子的蛇隊,又自不同,郭靖心中一驚:「難道是西毒到了。」當下顧不得危險,隱身在樹幹之後,隨著蛇隊向北。幸好驅蛇的男子武功平平,並未發覺。

  那蛇隊前頭,有黃藥師手下的啞僕領路,在樹林中曲曲折折的走了二十餘里,轉過一座山崗,前面突然出現一大片綠油油的草地,草地之北卻是一排竹林。蛇群到了草地,不再奔進,隨著驅蛇男子的竹哨之聲,一條條都盤在地下,昂起了頭,一行行的排得甚是整齊。

  郭靖知道竹林之中必有蹊蹺,卻不敢在草地上顯露身形,當下閃身穿入東邊樹林,再轉而北行,奔到竹林邊上,側身細聽,林中靜寂無聲,這才放輕腳步,在綠竹之間挨身進去。只見竹林之內有一座用竹枝搭成的涼亭,亭上橫額在月光下看得分明,是「積翠亭」三字,兩旁懸著一副對聯,正是「綺羅堆裏埋神劍,簫鼓聲中老客星」那兩句。亭中放著竹檯竹椅,全是多年之物,用得潤了,月光下現出淡淡黃光,遍地竹影片片,端的是清幽無比。

  郭靖再向外望,但見蛇隊仍是一排排的不斷湧來,這時來的已非青身蝮蛇,而是巨頭長尾、金鱗閃閃的一種怪蛇,金蛇走完,黑蛇湧至,大草坪上萬頭晃動,火舌亂舞。

  蛇隊分列東西,中間留出一條通路,數十名白衣女子手持紅紗宮燈,姍姍而來,後面一人寬袍緩帶,手持摺扇,正是歐陽公子。他恭恭敬敬的在前引路,走近竹林,朗聲說道:「西域歐陽先生拜見桃花島黃島主。」

  郭靖心道:「果然是西毒到了,怪不得這樣大的氣派。」凝神瞧歐陽公子身後那人,但見他身材高大,也穿白衣,只因身子背光,面貌卻看不清楚。這兩人剛一站定,竹林中緩步走出兩人,郭靖險些兒失聲驚呼,原來是黃藥師攜了黃蓉的手迎了出來。

  歐陽鋒搶上一步,向黃藥師一揖,黃藥師還了一揖。歐陽公子卻已跪倒在地,磕了四個頭,說道:「小婿叩見岳父大人,敬請岳父大人金安。」黃藥師道:「罷了!」伸手扶他。歐陽公子知他定會伸量自己武功,在叩頭時早已留神,見他右手在自己左臂上一抬,立即凝氣穩身,但終於還是身子一晃,剛叫得一聲:「啊也!」頭下腳上的猛然向地面直衝下去。歐陽鋒將手中枴杖一橫,靠在歐陽公子背上,輕輕一挑,歐陽公子借勢翻了過來,穩穩的站在地下。

  歐陽鋒笑道:「好啊,藥兄,把女婿摔得筋斗作見面禮麼?」郭靖聽他語聲之中,鏗鏗然似有金屬之音,聽來十分刺耳。黃藥師道:「他欺侮我的瞎眼徒兒,我要瞧瞧他有多大道行。」歐陽鋒哈哈一笑道:「還配得上你的千金小姐麼?」側頭細細看了黃蓉幾眼,嘖嘖讚道:「黃老哥,真有你的,這樣美貌的小姑娘也虧你生得出來。」他伸手入懷,掏出一個錦盒,打開盒蓋,各人眼前登時一亮,只見盒內放著四顆龍眼大小的明珠,放出柔和的光芒,真是罕見的珍物。

  歐陽鋒笑著對黃蓉道:「你爹爹當年縱橫天下,什麼珍寶沒有見過?我這點鄉下佬的見面禮,真讓他見笑了。」說著遞到她的面前。郭靖瞧著心中怦怦而跳,心想:「不知她收是不收?」卻聽得黃蓉笑道:「多謝您啦!」伸手去接。

  歐陽公子見到黃蓉雪膚花貌,早已魂不守舍,這時見她一言一笑,更是心中蕩然,心道:「她爹爹將她許給了我,果然她對我的神態與前大不相同。」正自得意,突然眼前金光閃動,叫聲:「不好!」一個「鐵板橋」,仰後便倒。黃藥師喝罵:「你幹什麼?」左袖一拂,揮去了黃蓉滿手擲出的金針,右手一掌便往她肩頭打去。黃蓉「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叫道:「爹爹你打死我最好,反正我不嫁他。」

  歐陽鋒將明珠往黃蓉手中一塞,順手擋開黃藥師打下去的一掌,笑道:「令愛試試舍姪的功夫,你這老兒何必當真?」

  歐陽公子站直身子,只感左胸隱隱作痛,知道已中了金針,只是要強好勝,臉上裝作沒事人一般,但神色之間總是顯得尷尬。

  歐陽鋒笑道:「藥兄,咱哥兒倆在華山一別,二十餘年沒會了。承你瞧得起,許了舍姪的婚事,今後你有什麼差遣,做兄弟的決不說個不字。」黃藥師道:「誰敢來招惹你這老毒物?你在西域二十年,練了些什麼厲害功夫啊,顯點出來瞧瞧。」

  黃蓉終是小孩心性,聽父親說要他顯演功夫,大感興趣,登時收淚止哭,靠在父親身上,一雙眼睛卻盯住了歐陽鋒。見他手中拿著一根白色的粗杖,彎彎曲曲的似是用藤製成,杖頭雕著一個裂口而笑的人頭,人頭口中露出尖利雪白的牙齒,模樣甚是詭異。更奇的是杖上盤著兩條銀鱗閃閃的長蛇,不住的蜿蜒上下。

  歐陽鋒笑道:「我當年的功夫就不及你,現在拋荒了二十餘年,和你差得更多啦。咱們現在一家至親,我想在桃花島多住幾日,要好好跟你討教討教。」

  歐陽鋒遣人來為姪兒求婚時,黃藥師心想:「當世之間,武功可與自己比並的,只寥寥數人而已,其中之一,就是歐陽鋒了。」自己女兒頑劣得緊,嫁給旁人,必致恃強欺壓丈夫,他姪兒與梅超風動手時自己見過,才貌武功都是上選,遠比女兒自己選中的那個姓郭的強得多。他心中又極憎厭郭靖,所以對歐陽鋒的使者竟是一口答應。這時聽歐陽鋒滿口謙遜,腹中不禁起疑,雖然素知他口蜜腹劍,言不由衷,生性狡猾得緊,但在武功上卻是向來不肯服人,難道他的蛤蟆功被王重陽以一陽指破去後,竟是練不回來麼?當下從袖中取出玉簫,說道:「嘉賓遠來,待我吹奏一曲以娛故人。請坐了慢慢的聽吧。」

  歐陽鋒知他要以「天魔舞曲」試探自己功力,微微一笑,左手一揮,提著紗燈的三十二名白衣女子一齊走上前來,拜倒在地。歐陽鋒笑道:「這三十二名處女,是兄弟派人到各地採購來的,當作一點微禮,送給老友。她們曾由名師指點,歌舞彈唱,也都還來得。只是西域鄙女,論顏色是遠遠不及江南佳麗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