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蓉看那些女子,都是膚色白皙,身材高大,有的金髮碧眼,有的高鼻深目,果然和中土女子大不相同。歐陽鋒手掌擊了三下,八名女子取出樂器,彈奏了起來,餘下二十四人翩翩起舞。但見她們前伏後起,左迴右旋,身子柔軟已極,每個人與前後之人緊緊相接,恍似一條長蛇,再看一陣,只見每人雙臂伸展,自左手指尖至右手指尖,扭扭曲曲,也如一條蜿蜒遊動的蛇一般。
黃蓉想起歐陽公子所使的「金蛇拳」來,向他望了一眼,只見他的雙眼正緊緊的盯住自己。黃蓉心中尋思,此人可惡已極,適才擲出金針,被父親擋開,必當另使計謀,傷害他的性命,那時候父親就算要再逼我嫁他,也無人可嫁了,這叫做「釜底抽薪」之計,想到得意之處,不禁臉現微笑。歐陽公子還道她對自己忽然有情,心中一喜,連胸口的疼痛也忘記了。
這時那些白衣女子舞得更加緊了,魚龍曼衍,極盡嬌柔,那些驅蛇的男子早已緊閉雙眼,都怕看了後把持不定,喪失心智。黃藥師只是微笑,看到後來,把玉簫放在唇邊,吹了幾聲,眾女心中突然一震,舞步頓亂,那簫聲又再響了幾下,眾女已隨著簫聲而舞。歐陽公子吃過苦頭,知道這一起舞,只要簫聲不停,不但眾女不死不休,連自己也脫不了身,剛叫得一聲:「叔父!」歐陽鋒雙手一拍,一名侍女抱著一具鐵箏,走上前來。這時歐陽公子已感心旌搖動,而驅蛇的眾男子早都在蛇群中上下跳躍,前後奔馳了。
歐陽鋒在箏絃上錚錚的彈了幾下,這金戈鐵馬之聲,立時把簫聲中的柔媚之音沖淡了幾分。黃藥師笑道:「來,來,咱哥兒倆合奏一曲。」他玉簫一離唇邊,眾人狂亂之勢登緩。
歐陽鋒叫道:「大家快把耳朵塞住,我和黃島主要奏樂了。」眾人知道這一奏非同小可,登時臉現驚惶之色,紛紛撕下衣襟,先在耳中緊緊塞住,再在頭上密密層層的包了,只怕漏進一點聲音入耳。連歐陽公子這樣高的功力,也忙用棉花塞住雙耳。
黃蓉笑道:「別人奏樂,但怕旁人不聽,你們卻要人家塞住耳朵,我偏不塞。」黃藥師斥道:「你叔公的鐵箏之技,妙絕天下,你有多大本事敢聽?那是輕易試得的麼?」從懷中取出一塊絲帕,撕成兩截,把她兩耳掩住了。郭靖好奇心起,倒要聽聽歐陽鋒的鐵箏是如何的厲害法,反而走近了幾步。
黃藥師向歐陽鋒道:「你的蛇兒不能掩住耳朵。」轉頭向身旁的啞巴老僕打了個手勢,那老僕點點頭,向驅蛇男子的頭腦揮了揮手,示意領他們避開。那些人巴不得溜之大吉,見歐陽鋒點頭允可,急忙驅趕蛇群,隨著啞巴老僕指點的途徑,紛紛遠散。
歐陽鋒道:「兄弟功夫不到之處。要請藥兄容讓三分。」右手三指一揮,鏗鏗鏘鏘的彈了起來。
秦箏本就聲調悽楚激越,他這鐵箏,更是清厲。郭靖不懂絲竹,但這箏聲每一音都和他心跳相一致,那鐵箏響一聲,他心一跳,箏聲漸快,自己心跳也逐漸加劇,只感胸口怦怦而動,極不舒暢。郭靖再聽一陣,一顆心似乎要跳出腔子來,斗然驚覺:「若他箏聲再急,我豈非被他引得心跳而死?」急忙盤膝坐下,寧神屏思,發動了內功,過不多時,箏聲果然不能再帶動他的心跳。
只聽得箏聲越彈越急,到後來猶如金鼓齊鳴,萬馬奔騰一般,驀地裏柔韻細細,一縷簫聲幽幽的混入了箏聲之中,郭靖只感心中一蕩,臉上發熱,忙又鎮懾心神。那鐵箏聲音雖響,但始終掩沒不了簫聲,雙聲齊作,音調怪異之極。鐵箏猶如巫峽猿啼、午夜鬼哭、玉簫恰如崑崗鳳鳴,深閨私語,一個極盡慘厲淒切,一個卻是柔媚宛轉,此高彼低,彼進此退,互不上下。
黃蓉原本笑吟吟的望著二人吹奏,看到後來,只見兩人神色鄭重,父親站起身來,邊走邊吹,腳下踏著八卦方位。她知道這是父親平日修習上乘內功時所用的姿勢,必是對手極為厲害,所以要出全力對付,再看那歐陽鋒時,頭頂猶如蒸籠,一縷縷的熱氣直往上冒,雙手彈箏,袖子揮出陣陣風聲,看模樣也是絲毫不敢怠懈。
郭靖在竹林中聽著二人吹奏,心中思索這玉簫鐵箏與武功有什麼干係,何以這兩種聲音有恁大魔力,引得人心中把持不定?當下守住自己心神,不為樂聲所動,然後細辨簫聲箏韻,一聽之下,只覺一柔一剛,相互激蕩,或猱進以取勢,或凝退以待敵,正與高手比武一般無異,當即領悟:「是了,黃島主和歐陽鋒正以上乘內功相比拚。」他想到此處,當下閉目聽鬥。
他原本運氣,同時抵禦簫聲箏音,甚感吃力,這時心無所滯,靜聽雙方勝敗,樂音與他心靈已不起感應,但覺心中一片空明,一切細微之處,反而聽得更加明白。只聽歐陽鋒初時以雷霆萬鈞之勢,要將黃藥師壓倒。那玉簫之聲卻是東閃西避,只要箏聲中有些微間隙,立時透了出來。過了一陣,箏聲漸緩,簫聲卻是愈吹愈是迴腸盪氣。郭靖腦中猶似電光一閃,忽地想到周伯通教他背誦的兩句話:「剛不可久,柔不可守。」心想:「箏聲必能反擊。」果然正當玉簫吹到清羽之音,驀地裏錚錚之聲大作,鐵箏重振聲威。
郭靖背誦那些口訣之時,固然不知道這是天下武術總訣的九陰真經,而其中含義,大半亦不了然。這時聽著黃藥師與歐陽鋒以樂聲比武,無一不與他所讀的口訣暗合,本來不懂的所在,被兩種音樂一拚鬥,立時豁然而悟,不禁大喜。但再聽一會,忽覺兩種樂音的消長之勢,攻合之道,卻有許多地方與口訣頗不相同,心中甚是疑惑,不明其故。好幾次黃藥師明明已可獲勝,只要箏聲多幾個轉折,歐陽鋒勢必抵擋不住,而歐陽鋒卻也錯過了許多可乘之機。郭靖先前還道雙方互相謙讓,再聽一陣,卻又不像。
他聽了一個多時辰,把簫聲箏韻中攻伐解禦的法門,與周伯通傳授他的口訣相互參研,悟得了不少妙裏,心中的歡喜,真是難以形容,再聽一陣,忽然想起:「依照這口訣中的道理說來,他們雙方的攻合之中,各有破綻和不足之處,難道周大哥傳我的口訣,竟比黃島主和西毒的武功還要厲害麼?」他轉念一想:「這一定不然。若是周大哥武功真的高過黃島主,就算桃花島上佈置奇妙,在這十五年之中,他也必定能找到黃島主,將他打倒,豈能被他長期困在這岩洞之中?」心中思潮正自起伏不定,只聽雙方所奏樂聲愈來愈急,已到了短兵相接、白刃肉搏的關頭,再鬥一陣,必將分出高下,正自替黃藥師耽心,突然間遠處海上隱隱傳來一陣長嘯之聲。
黃藥師和歐陽鋒心頭一震,簫聲和箏聲登時緩了。那嘯聲愈來愈近,想是有人乘船近島。
歐陽鋒揮手彈箏,錚錚兩下,聲如裂帛,那嘯聲忽地拔高。與他交上了手。過不多時,黃藥師的洞簫也加入戰圍,他有時與嘯聲爭一下,有時又與箏音鬥一下,三種聲音,此起彼伏,打在一起。郭靖曾與周伯通玩過四人相搏之戲,對這種三國交兵的混戰局面並不生疏,心知必是又有一位武功極高的前輩到了。
他潛心聽那嘯聲,這時發嘯之人已近在身旁樹林之中,嘯聲忽高忽低,時而如龍吟獅吼,時而如狼嗥梟鳴,或若長風振林,或若微雨濕花,極盡千變萬化之致,三種聲音糾纏在一起,打得難解難分。郭靖聽到精妙之處,不覺情不自禁,張口高喝一聲:「好啊!」
他這一聲喝出,立時驚覺,知道不妙,待要逃走,眼前青影一閃,黃藥師已站在面前,這時樂音齊歇,只聽黃藥師低聲喝道:「好小子,隨我來。」郭靖只得硬起頭皮,隨他走入竹亭之中。
黃蓉耳中塞了絲巾,並未聽到他這一聲喝采,突然見他進來,驚喜交集,奔上去握住他的雙手,叫道:「靖哥哥,你終於來了……」心中又是喜悅,又是悲苦,一言未畢,眼淚已流了下來。
歐陽公子見到郭靖,本已心頭火起,見黃蓉和他這般親熱,更是惱怒,身子一晃,一拳向郭靖當頭打下,喝道:「臭小子,你也來啦!」郭靖此時武功大進,與在寶應劉氏宗祠中與他比拳時已頗不相同,身子一側,左手一招「神龍擺尾」,右手一招「亢龍有悔」,雙手各使一招降龍十八掌中的絕招。這降龍十八掌掌法之妙,天下無雙,一招已難抵擋,何況他以周伯通雙手互搏,一人化二的奇法分進合擊?
歐陽公子方覺他左掌按到自己右脅,知道這是降龍十八掌中的厲害家數,只可讓,不可擋,急忙向左一閃。郭靖一招「亢龍有悔」剛好湊上,蓬的一聲,正擊在他左胸之上,喀喇一聲,斷了一根肋骨。
歐陽公子內功精湛,當他掌力及於自己胸口之際,已知若是與他硬碰硬,自己心肺都有被他掌力震碎之慮,急忙順勢後縱。郭靖一掌之力,再加上他向後飛縱,只見他身子直飛上青竹之巔,在青竹頂上彈了幾彈,這才落下地來,心中羞慚,胸口劇痛,慢慢走回。
郭靖這一出手,不但黃藥師與歐陽鋒驚怒交迸,黃蓉拍手大喜,連他自己也是大出意料之外,不知自己武功已然大進,還道歐陽公子忽爾疏神,以致被自己打了個措手不及,只怕他要厲害殺手反擊,退後一步,凝神待敵。
歐陽鋒怒目向他斜視一眼,高叫聲道:「洪老叫化,恭喜你收的好徒兒啊。」這時黃蓉早已將耳上絲巾除去,聽歐陽鋒這一聲叫,知道是洪七公到了,真是天上送下來的救星,發足向林外奔去,口中叫道:「師父,師父。」
黃藥師一怔:「怎麼我女兒叫老叫化做師父?」只見洪七公背負大紅葫蘆,右手拿著竹杖,左手牽著黃蓉的手,笑吟吟的走進竹林。黃藥師怒道:「蓉兒,你叫他什麼?」黃蓉指著歐陽公子道:「這個壞人欺侮我,若非洪七公他老人家相救,爹爹你早見不到蓉兒啦。」黃藥師斥道:「胡說八道,好端端的他怎會欺侮你。」黃蓉道:「爹爹你不信,我來問他。」
他轉頭向著歐陽公子道:「你先罰個誓,若是回答我爹爹的話中有半句謊言,給你叔叔杖頭上的毒蛇咬死。」她此言一出,歐陽鋒與歐陽公子均是臉色大變。原來歐陽鋒杖頭的蛇是花了十多年的功夫養育而成,以數種最毒之蛇相互雜交,這才產下這兩條毒中之毒的怪蛇下來。歐陽鋒懲罰手下叛徒或是心中最憎惡之人時,常使杖頭這兩條毒蛇咬他一口,那被咬了的人渾身奇癢難當,轉眼立斃,就算歐陽鋒忽起善心要待饒他,卻也是無藥可救。黃蓉見到他杖頭盤旋上下的兩條蛇形狀怪異,所以順口說了一句,那知恰正說到西毒叔姪心中最犯忌之事。
歐陽公子道:「岳父大人問話,我焉敢打誑。」黃蓉啐道:「你再胡言亂道,我先打你老大幾個耳括子。我問你,我跟你在北京趙王府中見過面,是不是?」歐陽公子肋骨折斷,胸口又中了她的金針,實是疼痛難當,但要強好勝,拚了命運內功抵住,不說話還可運氣,剛才說了那兩句話,只痛得額頭冷汗直冒,聽黃蓉又再問他,不敢開口回答,只得點了點頭。黃蓉又道:「那時你與沙通天、彭連虎、梁子翁、靈智上人等聯了手,打我一個人,是不是?」
歐陽公子待要分辯,說明並非自己約了這許多好手,來欺侮她一個孤身少女,但只說了一句:「我……我不是和他們聯手……」胸口已痛得不能再吐一字。
黃蓉道:「好吧,我也不用你答話,你聽了我的問話,只須點頭或搖頭便是。我問你沙通天、彭連虎、靈智上人這些人都和我作對,是不是?」歐陽公子點了點頭。黃蓉道:「他們都想抓住我,都沒能成功,後來你就出馬了,是不是?」歐陽公子只得點了點頭。黃蓉又道:「那時我在趙王府的大廳之中,並沒誰來幫我,孤零零的好不可憐。我爹爹又不知,沒來救我,是不是?」歐陽公子明知她是在激起黃藥師憐惜愛女之情,因而對他厭恨,但事實如斯,只好又點了點頭。
黃蓉牽住父親的手,說道:「爹,你瞧,你一點也不可憐蓉兒。要是媽媽還在,你一定不會這樣待我……」黃藥師聽她提到過世的愛妻,心中一酸,伸出左手摟住了她。
歐陽鋒為人是最機智狡猾,一見形勢不對,接口道:「黃姑娘,這許多成名的武林人物要留住你,但你身負家傳的絕世武藝,他們都奈何你不得,是不是?」黃蓉笑著點了點頭。黃藥師聽歐陽鋒讚她家傳武功,微微一笑。歐陽鋒轉頭向他道:「藥兄,舍姪見了令愛如此身手之後,這才傾倒不已,求兄弟萬里迢迢的趕到桃花島親來相求,以附婚姻。」黃藥師笑道:「那也罷了。」
歐陽鋒向洪七公道:「七兄,咱們叔姪傾慕桃花島的武功人才,你怎麼又瞧不順眼了,與小輩們當起真來?不是舍姪命長,早已喪生在你老哥滿天花雨擲金針的絕技之下了。」洪七公當日出手相救歐陽公子,逃脫黃蓉所擲的金針,這時歐陽鋒反以此相責,知道若非歐陽公子謊言相欺叔父,那就是歐陽鋒故意顛倒黑白,他生性淡泊,卻也不以為意,哈哈一笑,拔下葫蘆塞子,喝了一大口酒。郭靖為人正直,聽得忍耐不住,叫道:「是七公他老人家救了你姪兒的性命,你怎麼恁地說話?」黃藥師喝道:「咱們說話,怎容得你這小子來插嘴?」郭靖急道:「蓉兒,你把歐陽公子搶奪程大小姐的事說給你爹爹聽。」
黃蓉深悉父親性子,知道他素來厭憎世俗之見,常道:「禮法豈為吾輩而設?」心慕晉人的率性放誕,平素行事但求心之所適,常人以為是的,他或以為非,常人以為非的,他卻又以為是,因此上得了個「東邪」的渾號。她想:「歐陽公子所作所為,十分討厭,但父親或許反說他風流瀟灑。」見父親對郭靖橫眼斜睨,一臉不以為然的神色,計上心來,又向歐陽公子道:「我和你的話還沒說完呢!那日你和我在王府比武,你把雙手縛在背後,說不用手就能勝我,是不是?」歐陽公子點頭承認。
黃蓉又問:「後來我拜了七公他老人家為師,在寶應第二次和你比武,你又說任憑我用爹爹或是七公所傳的多少武功,你都只須用你叔叔所傳的一種拳法,就能將我打敗,是麼?」歐陽公子心想:「那是你規定下來的制約,並非我自己所定。」黃蓉見他神色猶疑,追問一句:「那時是不是你和我這樣說好了才比武?」歐陽公子點了點頭。
黃蓉又向父親道:「爹,你瞧,他瞧不起七公公,也瞧不起你,說你們兩人的武藝就是加在一起,也遠不及他叔叔的。那不是說你們兩人聯起手來,也打不過他叔叔嗎?我可不信。」
黃藥師道:「小丫頭別搬嘴弄舌,天下武學之士,誰不知東邪、西毒、南帝、北丐的武功是銖兩悉稱,功力悉敵。」他口中雖如此說,但對歐陽公子的狂妄,心中已頗感不滿,對這事不願再提,轉頭問洪七公道:「七兄,大駕光臨桃花島,不知有何貴幹。」洪七公道:「我來向你求一件事。」
洪七公雖然滑稽玩世,但為人正直,嫉惡如仇,黃藥師心中對他向來欽佩,又知他有天大的事,也只是丐幫的人一起去辦,從來不求他人,這時聽他說有求於己,心中很是高興,忙道:「咱們數十年的交情,七兄有命,小弟敢不遵從?」洪七公道:「你別答應得太快,只怕這事不易辦。」黃藥師笑道:「若是易辦之事,七兄也想不到小弟了。」洪七公拍手道:「是啊,這才是知己的好兄弟呢!那你是答應定了?」黃藥師道:「一言為定!火裏火裏去,水裏水裏去!」
歐陽鋒蛇杖一擺,插口道:「藥兄且慢,咱們先問問七兄是什麼?」洪七公笑道:「老毒物,這不干你的事,你別來橫裏囉唆,你打疊好肚腸喝喜酒吧。」歐陽鋒奇道:「喝喜酒?」洪七公道:「不錯,正是喝喜酒。」右手一指郭靖與黃蓉道:「這兩個是我徒兒,我答允過他們,要向藥兄懇求,讓他們成親。現在藥兄已經答應了。」
他此言一出,郭靖與黃蓉真是又驚又喜,對望了一眼,歐陽鋒叔姪與黃藥師卻都吃了一驚。歐陽鋒道:「七兄,你此言差矣!藥兄的千金早已許配舍姪,今日兄弟就是到桃花島來下定的。」洪七公道:「藥兄,有這等事麼?」黃藥師道:「是啊,七兄別開小弟的玩笑。」
洪七公臉一沉道:「誰跟你們開玩笑。現在你一女許配兩家,父母之命是大家都有了。」他轉頭向歐陽鋒道:「我是郭家的大媒,你的媒妁之言在那裏?」歐陽鋒料不到他有此一問,一時倒答不出來,愕然說道:「藥兄答允了,我也答允了,那麼要什麼媒妁之言?」洪七公道:「你可知道還有一人不答允?」歐陽鋒道:「誰啊!」洪七公道:「哈哈不敢,就是老叫化!」歐陽鋒知道今日不免和他一鬥,但他為人陰沉,臉上神色不露,心中暗暗盤算。
洪七公笑道:「你這姪兒人品不端,那裏配得上藥兄花朵般的閨女?就算你們二老硬逼他們成親,他們兩人不和,天天動刀動槍,又有什麼味兒?」
黃藥師聽了這話,心中一動,望了女兒一眼,見她含情脈脈的凝視郭靖,一望之下,心中對這楞小子卻是說不出的厭憎。原來黃藥師是絕頂聰明之人,文事武略,琴棋書畫,無一不曉,無一不精,從小交遊的師友不是才子,就是雅士,他的夫人與女兒也都智慧過人,想到要將獨生愛女許配給郭靖這傻頭傻腦的渾小子,無論如何是難以答允,瞧他站在歐陽公子身旁,兩人一比,歐陽公子之俊雅風流,無不勝他百倍,於是許婚歐陽之心,更是堅決,只是洪七公面上須不好看,當下想到一策,說道:「鋒兄,令姪受了點微傷,你先給他治了,咱們從長計議。」
歐陽鋒巴不得有他這句話,向姪兒一招手,兩人走入竹林之中,過了一頓飯時分,叔姪二人回到亭中,歐陽鋒已替姪兒吸出金針,接了折斷的肋骨。
黃藥師道:「小女蒲柳弱質,性又頑劣,原難侍奉君子,不意七兄與鋒兄瞧得起兄弟,各來求親,兄弟至感榮寵。小女原已先許配了歐陽氏,但七兄之命,實也難卻,兄弟有個計較在此,請兩兄瞧著是否可行?」洪七公道:「快說,快說。老叫化不愛聽你文謅謅的鬧虛文。」黃藥師微微一笑,說道:「兄弟這個女兒,甚麼德容言工,那是一點兒也說不上的,但兄弟總是盼她嫁個好郎君,歐陽世兄是鋒兄的賢阮,郭世兄是七兄的高徒,人品都是沒得說的,一取一捨之間,倒教兄弟好生為難,只好出三個題目,考兩位世兄一考,那一位高才捷學,小女就許配於他,兄弟決不偏袒,兩位老友瞧著好也不好?」
歐陽鋒拍掌叫道:「妙極妙極!只是舍姪身上有傷,若要比試武功,只好等他傷好之後。」洪七公心想:「你這黃老邪好壞,若是出些詩詞歌賦的題目,我這傻徒弟那裏比得過他?口中說不偏袒,明明卻是偏袒。這樣考較,我的傻徒兒必輸。直娘賊,先和老毒物打一架再說。」當下仰天哈哈一笑,說道:「咱們都是學武之人,不比武難道還比吃飯拉屎?你姪兒受了傷,你可不傷,來來來,咱兩代他們上考場吧。」不等歐陽鋒回答,一掌向他肩頭拍去。
歐陽鋒沉肩迴臂,身子倒退數尺,洪七公將竹杖在身旁竹几上一放,喝道:「還招吧。」語音甫畢,雙手已發了七招,端的是快速無倫。歐陽鋒左擋右閃,把這七招全部讓了開去,右手往地下一插,一根蛇杖插入亭中方磚,直挺挺的豎立,在這一瞬之間,左手也已還了七招。黃藥師喝一聲采,並不勸阻,有心要瞧瞧這兩位與他齊名的武林高手,二十年來的功夫進境到如何地步。
洪七公與歐陽鋒都是一派宗主,武功在二十年前就均已登峰造極,華山論劍之後,更是潛心苦思,功夫愈益精純,這次在桃花島上重逢比武,與在華山論劍時又自大不相同。兩人先是各發快招,未曾點到,即已收勢,互相試探對方虛實,但見拳勢掌影,在竹葉之間飛舞來去。
郭靖在旁看得出神,只見兩人或攻或守,無一招不是出人意表的極妙之作。那九陰真經所載,原是天下武學的總綱,不論內家外家,拳法劍術,最根基的法門訣竅,都包含在真經的上半部之內。郭靖背熟之後,功夫雖未練就,但不知不覺間,識見卻已大大不同,這時見到兩人各以上乘武功相鬥,每一次攻合,都是與經中法門暗合,又都是自己做夢也未曾想到過的奇法巧招,只看得他眉飛色舞,心癢難搔。
轉眼之間,兩人已拆了三百餘招,洪七公與歐陽鋒都不覺暗暗心驚,欽服對方了得。黃藥師旁觀之下,嘆了一口長氣,心道:「我在桃花島勤修苦練,只道王重陽一死,我的武功已是天下第一,那知老叫化、老毒物各走別徑,練就了這樣可敬可畏的功夫!」
歐陽公子和黃蓉各有關心,只盼兩人中的一人快些得勝,但對二人拳招中的精妙之處,卻是不能領會。黃蓉一斜眼,忽見自己身旁地下有一個黑影在手舞足蹈的亂動,抬頭一看,正是郭靖,只見他臉色怪異,似乎是陷入狂喜極樂之境,心中吃了一驚,低低的叫了一聲:「靖哥哥!」郭靖並未聽見,仍在拳打足踢。黃蓉大異,仔細一瞧,才知他是在模擬他們的拳招。
這時相鬥的兩人拳路已變,一招一式,全是緩緩發出。有時一人凝思片刻,打出一掌,對手避過之後,坐下地來休息一陣,再站起來還了一拳。這那裏像是比武鬥拳,比師徒授武還要迂緩鬆懈得多,但看兩人模樣,卻比適才快鬥更是鄭重。黃蓉側頭去看父親,見他望著二人呆呆出神,臉上神情也很奇特,只有歐陽公子卻不住的向她眉目傳情,手中摺扇輕揮,十分的風流瀟灑。
郭靖看得忘形,大聲的喝采叫好。歐陽公子怒道:「你這渾小子又不懂,亂叫亂吵什麼?」黃蓉道:「你自己不懂,怎知道旁人也不懂?」歐陽公子笑道:「他是在裝腔作勢發傻,諒他小小年紀,怎識得我叔父神妙的功夫。」黃蓉道:「你不是他,怎知他不識得?」兩人在一旁鬥口,黃藥師與郭靖卻充耳不聞,只是凝神觀戰。
這時洪七公與歐陽鋒手腳愈加緩了,一個以左手中指輕彈自己腦門,另一個捧住雙耳,都蹲在地下苦苦思索,突然間發出一聲喊,同時躍起來交換了一拳一腳,郭靖大叫:「妙極!妙極!」兩人又是分開再想,須知兩人功夫到了這個境界,各家各派的武術無一不通,世間已有的招數都已不必使用,知道不論如何厲害的殺手,對方都能輕易化解,必得另創神奇新招,方能克敵制勝。
兩人二十年前論劍之後,一處中原,一在西域,久久不通音問,互相不知對方武功的路子,這時一交手,竟然仍與二十年前一樣,各有所長,各有所忌,誰也剋制不了誰。眼見月光隱去,紅日東昇,兩人已拆近千餘招,兀自不分上下。
洪七公和歐陽鋒各自窮智竭思,想出了無數新招,拳法掌力,極盡千變萬化之致,但功力悉敵,始終不分上下。這其間卻便宜了郭靖,他目睹當世武功最強的二人拚鬥,奇招巧法,端的是層出不窮。每當歐陽鋒發出一招時,他必先代洪七公設想破解之法,但洪七公一陣思索之後,所還的招術往往比他所想的高明十倍;而在讚賞了這招之後,又必推擬歐陽鋒應付的法門,一看之下,亦是得益非淺。
黃蓉見他如此,暗暗驚奇,想到:「十餘日不見,難道他忽然得了神授天傳,武功大進?我看得莫明其妙,怎麼他能如此的驚喜讚嘆?」轉念一想:「莫非我這傻哥哥想我想得瘋了?」上前想拉住他的手。這時郭靖正在模倣歐陽鋒反身推出的一掌,這一掌看來平平無奇,內中卻是暗藏極大潛力,黃蓉伸手一捏他的手掌,卻料不到他的掌中勁力忽發,只感一股強力把自己身子一帶,身不由主的向半空飛去。郭靖一掌推出,這才知覺,叫了一聲:「啊喲!」縱身上去待接,黃蓉纖腰一扭,已站在竹亭頂上。郭靖躍起身來,左手在亭角的飛簷上一按,借勢上了亭頂,兩人並肩坐在竹亭頂上,居高臨下的觀戰。
此時場上相鬥的情勢,又自一變,只見歐陽鋒蹲在地下,雙手彎與肩齊,宛似一隻大青蛙般作勢相撲,口中時歇時作,發出老牛嘶鳴般的咕咕之聲。黃蓉見他形狀滑稽,低聲笑道:「靖哥哥,他在幹什麼?」郭靖剛說得一句:「我也不知道啊!」忽然想起周伯通所說王重陽以「一陽指」破歐陽鋒「蛤蟆功」的事,點了點頭道:「這是他一種極厲害的功夫,叫做蛤蟆功。」黃蓉拍手笑道:「真像一隻癩蛤蟆!」
歐陽公子見兩人偎倚在一起,指指點點的又說又笑,不覺醋心大起,待要躍上去與郭靖一拚,卻感覺胸傷仍痛,用不出氣力,隱隱聽得黃蓉說:「……一隻癩蛤蟆,」還道兩人譏他癩蛤蟆想吃天鵝肉,怒火中燒,右手扣了三枚飛燕銀梭,悄悄繞到竹亭後面,乘著眾人全神觀戰,手一揚,三枚銀梭齊往郭靖背心腦後飛去。
這時洪七公前一掌,後一掌,正繞著歐陽鋒四週轉動,以降龍十八掌和他的蛤蟆功拚鬥。這都是兩人生平最得意最精純的功夫,打到此處,已不是適才那股慢吞吞的鬥智炫巧、爭勝賭狠,而是各以數十年功力相拚,到了生死決於俄頃之際。郭靖的武功,原以降龍十八掌學得最精,見師父把這路掌法使將開來,神威凜凜,妙用無窮,只看得他心神俱醉,那裏料得到背後有人倏施暗算。
黃蓉不知北丐與西毒這兩位當世最強的高手,已打到了最緊切的關頭,尚在笑吟吟的指指點點,忽見竹亭外少了一人。她是個千伶百俐之人,立時想到那歐陽公子怕要弄鬼,正待查察,只聽得背後風聲勁急,有歹毒暗器射向郭靖後心,斜眼見他兀自未覺,斗然間縱起身子,伏在郭靖背上,噗噗噗三聲,三枚飛燕銀梭都打在她的背心。
她穿著軟蝟甲,銀梭只打得她一陣疼痛,卻是傷她不得,反手一勾,把三枚銀梭都抄在手裏,笑道:「你給我背上搔癢是不是?謝謝你啦,還給你吧。」歐陽公子防他還擲過來,待了片刻,卻見她把銀梭托在手裏,並不擲去,伸出了手等他來接。
歐陽公子左足一點,躍上竹亭,他有意賣弄輕功,輕飄飄的在亭角上一立,白衣在風中微微擺動,果然丰神俊美,宛如神仙。黃蓉喝一聲采,叫道:「你的輕功真好!」走上一步,伸手把銀梭還給他。歐陽公子看到她皎白如雪的手腕,心中一陣迷糊,正想在接銀梭時順便在她手腕上一摸,突然間眼前金光閃動,他吃過兩次苦頭,一個筋斗,翻下竹亭,長袖舞處,把金針紛紛打落。黃蓉格格一笑,三枚銀梭向蹲在地下的歐陽鋒頂門擲下去。
郭靖驚叫:「使不得!」攔腰一把將她抱起,躍下地來,雙足尚未著地,只聽喀喇喇一聲巨響,黃藥師急叫:「鋒兄留情!」郭靖只感一股極大力量,排山倒海般往自己胸口推來。他只怕傷了黃蓉,急運勁力,以降龍十八掌中一招「見龍在田」平推出去,砰的一聲巨響,當下被歐陽鋒的蛤蟆功震得倒退了七八步。他把黃蓉往地下一放,待要再行抵擋歐陽鋒攻來的招術,只見洪七公與黃藥師已雙雙擋在他的面前。
歐陽鋒長身直立,叫道:「慚愧,慚愧,一個收勢不及,沒傷了姑娘麼?」黃蓉本已嚇得花容失色,聽他這麼說,強自笑道:「我爹爹在這裏,你怎麼傷得了我?」黃藥師甚是擔心,拉著她的手,悄聲問道:「身上覺得有什麼異樣?快呼吸幾口。」黃蓉依言緩吸急吐,覺得無甚不適,笑著搖了搖頭,黃藥師這才放了心,斥道:「兩位伯伯在這裏練武,要你這丫頭來多手多腳。歐陽伯伯的蛤蟆功非同小可,若不是他手下留情,你這小命還在麼?你瞧瞧那竹亭!」黃蓉瞧那竹亭時,只見竹亭已塌去了半邊,那亭子的柱子原是天然的巨竹,根生在土中,這時只見幾枝巨竹都是連根拔起,被他掌力震得或折或碎,不覺心中駭然,伸了伸舌頭。
原來歐陽鋒這蛤蟆功純係以靜制動,他全身涵勁蓄勢,蘊力不吐,只要敵人一施攻擊,立時以極兇極猛之勢反擊,他正以全力與洪七公週旋,猶如一張弓拉得滿滿地,張機待發,黃蓉貿然碰了上去,豈非自趨絕地?待得歐陽鋒知覺向他遞招的竟是黃蓉,自己勁力早已發出,不由得大吃一驚,心想這一下闖了大禍,這個如花般的小姑娘活生生的要斃於自己掌上,耳聽得黃藥師叫道:「鋒兄留情!」急收掌力,那裏還來得及,眼見竹亭打塌,掌力仍是猛遞出去,突然間一股強力與自己的掌力一抵,他乘勢一收,看清楚救了黃蓉的竟是郭靖,心中對洪七公更是暗暗欽佩:「老叫化果然了得,連徒弟也調教得如此功夫!」
黃藥師在歸雲莊上見過郭靖的武藝,心想:「你這小子不知天高地厚,竟敢出手抵擋歐陽鋒的生平絕技蛤蟆功,若是他瞧在我臉上手下留情,你早被打得骨斷筋折了。」他不知郭靖功力與在歸雲莊時已自不同,適才這一下確是他救了黃蓉的性命,但見這楞頭楞腦的傻小子為了自己女兒奮不顧身,心中對他的惡感登時消了七八分,心想:「這小子性格誠篤,我女兒雖是不能許他,我卻要好好賞他一點什麼。」心中正在自沉吟,洪七公卻又叫了起來:「老毒物,真有你的,咱倆勝敗未分,再來打啊!」
歐陽鋒叫道:「好,我是捨命陪君子?」洪七公笑道:「我不是君子,你捨命陪叫化吧!」身子一晃,又已躍到了場中。歐陽鋒正要跟出,黃藥師伸出左手一攔,朗聲說道:「且慢,七兄鋒兄,你們兩位拆了千餘招,兀自不分高下。今日兩位都是桃花島的嘉賓,不如多飲幾杯兄弟自釀的美酒。華山論劍之期,轉眼即屆,那時不但二位要決高低,兄弟與段皇爺也要出手。今天的較量,就到此為止如何?」
歐陽鋒笑道:「好啊,再比下去,我是甘拜下風的了。」洪七公轉身回來,笑道:「西域老毒物口是心非,天下聞名。你說甘拜下風,那就是必佔上風。老叫化倒不大相信。」歐陽鋒道:「那我再領教七兄的高招。」洪七公袖子一揮道:「那是再好也沒有。」黃藥師見兩人又要動手,笑道:「兩位今日駕臨桃花島,原來是顯功夫來了。」洪七公哈哈笑道:「藥兄責備得是,咱們是來求親,不是來打架。」
黃藥師道:「兄弟原說出三個題目,考較考較兩位世兄的才學。中選的,兄弟就認他為女婿,不中的,兄弟也不讓他失意而回。」洪七公道:「怎麼?你還有一個女兒?」黃藥師笑道:「現在還沒有,就是趕著娶妻生女,那也來不及啦。兄弟九流三教、醫卜星相的本事,都還粗識一些,那一位不中選的世兄,若是不嫌鄙陋,願意學的,任選一種功夫,兄弟必當好好傳他。」洪七公素知黃藥師之能,心想若不能為他之婿,得他傳授一種功夫,那也是終身受用不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