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8 章
三道試題

  歐陽鋒見洪七公沉吟未答,接口說道:「好,就是這麼著,藥兄本已答允了舍姪的親事,但衝著七兄的面子,就讓他們兩個孩子再考上一考。這是不傷和氣的妙法。」轉頭向歐陽公子道:「待會若是你及不上郭世兄,那可是你自己無能,怨不得旁人,咱們快快活活的喝郭世兄一杯喜酒。要是你再有三心兩意,旁生枝節,不但這兩位前輩容你不得,我也不能輕易饒你。」

  洪七公仰天打個哈哈,說道:「老毒物,你是十拿九穩的能勝了,這番話是說給我們爺兒倆聽的,叫我們考不上就乖乖的認輸。」歐陽鋒笑道:「你知道了就好。藥兄,你快出題吧。」

  黃藥師存心要將女兒許配給歐陽公子,決意出三個歐陽公子必能取勝的題目,正自沉吟,洪七公道:「考試嘛,那也很好,咱們都是打拳踢腿之人,藥兄你出的題目可都是武功上的事兒,若是考什麼詩詞歌賦、念經畫符的勞什子,那我們爺兒倆乾脆認栽,拍拍屁股走路,也不用丟醜現眼啦。」

  黃藥師道:「這個自然。第一個題目就是比試武藝。」歐陽鋒道:「那不成,舍姪眼下身上有傷。」黃藥師笑道:「這個我都知道。我也不會讓兩位世兄在桃花島上比試,傷了兩家和氣。」歐陽鋒道:「不是他們兩人比?」黃藥師道:「不錯。」歐陽鋒笑道:「是啦!那是主考官出手考試,每個人試這麼幾招。」

  黃藥師搖頭道:「也不是。這樣試招,難保沒人說我心存偏袒,出手之中,有輕重之別。鋒兄,你與七兄的功夫同是練到登峰造極、爐火純青的地步,剛才拆了千餘招不分高低,現下你試郭世兄,七兄試歐陽世兄。」洪七公笑道:「這法兒倒真不壞,來來來,咱們幹幹。」他一面說一面就向歐陽公子招手。

  黃藥師道:「且慢,咱們可得約法三章。第一、歐陽世兄身上有傷,不能運氣用勁,所以大家祇試武藝招術,不考功力深淺。第二、你們四位在竹枝梢上試招,誰先落地,就算輸了。第三、誰傷了小輩,也是算輸了。」洪七公奇道:「傷了小輩算輸?」黃藥師道:「那當然。你們兩位這樣高的功夫,若是不定下這一條,只要一出手,兩位世兄還有命麼?七兄,你只要碰傷歐陽世兄一塊油皮,你就算輸,鋒兄也是這樣。」洪七公搔頭笑道:「黃老邪刁鑽古怪,果然名不虛傳。打傷了對方反而算輸,這規矩可算得是千古奇聞。好吧,就這麼著。」黃藥師一擺手,四人都躍上了竹枝,分成兩隊。洪七公與歐陽公子在右,歐陽鋒與郭靖在左。

  黃蓉知道歐陽公子武功原比郭靖為高,幸而他身上受了傷,但現下這樣比試,他輕功了得,顯然仍是比郭靖佔了便宜,心中不禁甚是擔憂,只聽得父親朗聲道:「我叫一二三,大家一齊動手,歐陽世兄與郭世兄,你們兩人誰先掉下地來就是輸了!」黃蓉暗自沉吟,籌思相助郭靖之法,心想歐陽鋒功夫如此厲害,自己如何插得下手去?黃藥師叫道:「一、二、三!」竹枝梢上人影飛舞,四個人已動上了手。

  黃蓉關心郭靖,單瞧他與歐陽鋒對招,但見兩人轉瞬之間,已拆了十餘招。她和黃藥師都不禁暗暗稱奇:「怎麼他武功精進如此,拆了這許多招還不露敗象?」歐陽鋒更是焦躁,掌力漸放,著著進逼,可是又怕傷了他的身體,忽然間靈機一動,雙足猶如車輪般交互橫掃,要將他踢下竹枝。郭靖使出降龍十八掌中「飛龍在天」的功夫,身子不住高躍,雙掌如刀似剪,掌掌往對方腿上削去。

  黃蓉心中怦怦亂跳,斜眼往洪七公一望,只見兩人打法又自不同。歐陽公子使出輕功,在竹枝上東奔西逃,始終不與洪七公交拆一招半式。洪七公逼上前去,歐陽公子不待他近身,早已逃開。洪七公心想:「這廝鳥一味逃閃,拖延時刻。郭靖那傻小子卻和他真刀真槍的動手,當然是他先落地。」鼻中哼了一聲,忽地躍在空中,十指猶如鋼爪,往歐陽公子頭頂撲將下來。歐陽公子吃了一驚,急忙左足一借力,向右竄了過去,那知洪七公這一撲卻是虛招,料知他必會向右閃避,自己在半空中腰身一扭,已先落在右邊竹枝梢上,雙手往前一探,喝道:「輸就算我輸,今日先斃了你。」歐陽公子見他竟能在空中轉身,已自嚇得目瞪口呆,聽他這麼一喝,那敢接他招數,腳下踏空,落下地來,心中正想第一道考試我是輸啦,忽聽風聲響動,郭靖也正自他身旁落下。

  原來歐陽鋒久戰郭靖不下,心想:「若是讓他與我拆到五十招以上,西毒的威名何存?」忽地欺進一步,左手快如閃電,來扭郭靖領口,口中喝道:「下去吧!」郭靖頭一低,也是伸出左手,反手向上一格,歐陽鋒突然發勁,郭靖叫道:「你……你……」正想他不守黃藥師所定的規約,一面運勁抵禦,那知歐陽鋒笑道:「我怎樣?」勁力忽收。郭靖這一格用足了平生之力,生怕他以蛤蟆功傷害自己內臟,豈料在這全力發勁之際,對方的勁力忽然無影無蹤。他究竟功力尚淺,那能如歐陽鋒般在倏忽之間收發自如,幸好他跟周伯通練過七十二路空明拳,武功之中,剛中有柔,否則又必如在歸雲莊上與黃藥師過招時那樣,這一下胳臂的臼也會脫了。雖然如此,卻也是立足不穩,一個倒栽蔥,頭下腳上的撞下地來。

  歐陽公子是順勢落下,郭靖卻是倒著下來,兩人在空中一順一倒的跌落,眼見要同時著地。歐陽公子見郭靖正在他的身邊,大有便宜可檢,忽然伸出雙手,順手在郭靖腳上一按,自己借勢上躍。郭靖受了這一按,下墜之勢卻更加快了。

  黃蓉眼見郭靖輸了,叫了聲:「啊喲!」斗然間只見郭靖身子在空中,砰的一聲,歐陽公子橫跌在地,郭靖卻又站在一根竹枝之上,借著竹枝的彈力,在半空上下起伏。黃蓉這一下喜出望外,卻沒看清楚郭靖如何在這離地只有數尺的緊急當口,竟然能反敗為勝。

  歐陽鋒與洪七公這時都已躍下地來,洪七公哈哈大笑,連呼:「妙極!」歐陽鋒鐵青了臉道:「七兄,你這位高徒武功很雜,連蒙古人的摔跤玩意兒也學上了。」洪七公笑道:「這個連我也不會,可不是我教的,你別尋老叫化晦氣。」

  原來郭靖腳底被歐陽公子一按,直向下墜,只見歐陽公子雙腿正在自己面前,雙手一合,已扭住了他的小腿,用力往下一摔,自身借勢上縱,這一下用的正是蒙古人盤打扭跌之法。蒙古人摔跤之技,世代相傳,天下無對。郭靖自小生長大漠,在未得江南六怪傳授武功之前,即已與拖雷等小友每日裏扭打相撲,這次無意之中竟演了一場空中摔跤以此取勝,實是人之始料所不及。

  黃藥師道:「這第一場是郭世兄勝了,鋒兄也別煩惱,但教令姪胸有真才實學,安知第二三場不能取勝。」歐陽鋒道:「那末就請藥兄賜第二道題。」

  黃藥師道:「咱們第二三場是文考……」黃蓉小嘴一撅道:「爹,你明明是偏心,怎麼又文考了?靖哥哥,你乾脆別比了。」黃藥師道:「你知道什麼?武功練到了上乘境界,難道還是一味蠻打的麼?我這第二道題,是要請兩位世兄品題品題老夫吹奏的一首樂曲。」

  歐陽公子大喜,心想這傻小子懂什麼管絃絲竹,那自然是我得勝無疑。歐陽鋒卻道:「小輩們定力甚淺,只怕不能聆聽藥兄的雅奏。」黃藥師道:「我奏的曲子平常得緊,鋒兄放心。」他向歐陽公子和郭靖道:「兩位世兄各折一根竹枝,聽我簫聲一起,就打節拍,瞧誰打得好,誰就勝這第二場。」郭靖上前一揖,說道:「黃島主,弟子愚蠢得緊,對音律是一竅不通,這一場弟子作輸就是。」洪七公道:「別忙,反正是輸,試一試又怎地?還怕人家笑話麼?」郭靖聽師父如此說,見歐陽公子已折了一根竹枝在手,只得也折了一根。

  黃藥師笑道:「七兄鋒兄在此,小弟貽笑方家了。」玉簫就唇,幽幽咽咽的吹了起來。歐陽公子辨音審律,按宮引商,一拍一擊,打得絲毫無誤。郭靖初時茫然無緒,把竹杖舉在空中,始終不敢下擊,黃藥師吹了一盞茶時分,他竟然未打一記節拍。

  歐陽鋒叔姪甚是得意,心想這一場,贏定了,第三場既是文考,想來也是十拿九穩。黃蓉好不焦急,將右手手指在左手腕上一拍一拍的輕扣,盼郭靖依樣葫蘆的跟著擊打,那知他抬頭望天,呆呆出神,竟未瞧見她的手勢。

  黃藥師又吹了一陣,郭靖忽地舉起手來,一竹杖打了下去,剛巧打在兩拍之間。歐陽公子噗哧一笑,心想這渾小子一動便錯。郭靖打了一記,第二記仍是打在兩拍之間,他連擊四下,記記都打錯了。黃蓉搖了搖頭,心道:「我這傻哥哥本就不懂音律,爹爹不該硬要考他。」一望父親,卻見他臉色有詫異之色,只聽得郭靖又是連擊數下,簫聲忽地微微一亂,但隨即回歸原來的曲調。郭靖竹枝連打,記記都打在節拍前後,時而快時而慢,或搶先或墜後,黃藥師的簫聲數次幾乎被他打得走腔亂板。這一來,不但黃藥師留上了神,洪七公與歐陽鋒也是甚感驚詫。

  原來郭靖適才聽過三人以簫聲、箏聲、嘯聲相鬥,領悟了在樂音之中攻合拒戰的法門,這時聽到黃藥師的簫聲,就以竹枝的擊打擾亂他的曲調。他用竹枝打在枯竹之上,發出「空、空」之聲,饒是黃藥師的定力已臻爐火純青的境界,竟有數次險些兒把簫聲隨著這陣極難聽極嘈雜的「空、空」聲所打的節拍。

  黃藥師精神一振,心想你這小子居然還有這一手,曲調突轉,緩緩的變得柔靡萬端。歐陽公子只聽了片刻,不由自主的擊起手中竹枝婆娑起舞。歐陽鋒嘆了一口氣,搶過去扣住他腕上脈門,取出絲巾塞住了他的雙耳,待他心神寧定,方始放手。黃蓉自幼聽父親習練這天魔舞曲的調子,父女倆心神如一,自是不受危害,但知父親的簫聲具有極大魔力,擔心郭靖抵擋不住。

  郭靖盤坐在地下,一面以全真教的內功摒慮寧神,抵禦簫聲的引誘,一面以竹枝相擊,擾亂簫聲。黃藥師、洪七公、歐陽鋒三人以音律較藝之時,互相有攻有守,不僅使自己不受別人之誘,尚乘隙攻擊對方心神,郭靖功力遠遜三人,只守不攻,竟然防護得週密異常,雖不能尋隙反擊,但黃藥師連變數調,卻也不能將他降服。又過了一陣,簫聲愈來愈細,幾乎難以聽聞。郭靖停竹凝聽,那知這正是黃藥師的厲害之處,簫聲愈輕,誘力卻是愈大,郭靖凝神一聽,心中的音韻節拍即行與簫聲合而為一。若是換作旁人,此時已陷入絕境,再也無法脫身,但郭靖練過雙手互搏之術,心有二用,一知不妙,硬生生把心神分開,左手搶了一根竹枝,也「空、空、空」的敲了起來。

  黃藥師吃了一驚,心想:「此人身懷異術,實在不可小覷。」腳下踏著八卦方位,邊行邊吹。郭靖雙手分打節拍,記記都是與簫聲的韻律格格不入,他這一雙手分打,就如兩人合力與黃藥師攻拒一般,力道登時強了一倍,但桃花島主具何等神通,敵人越強,他精神越振,那簫聲忽高忽低,愈變愈奇。郭靖再支持了一陣,忽聽那簫聲之中,飛出陣陣寒意,似有玄冰裹身,不禁簌簌發抖。

  洞簫本以柔和宛轉見長,這時的音調卻峻肅峭殺之極,郭靖漸感冷氣侵骨,知道不妙,急忙分心思念那炎日臨空、盛暑鍛鐵、手執巨炭、身入洪爐種種苦熱的情狀,果然寒氣大減。

  黃藥師見他左邊身體凜有寒意,右邊的身體卻在騰騰冒汗,不免暗暗稱奇,曲聲一轉,恰如嚴冬方逝,盛夏立至。郭靖剛待分心去抵擋,手中節拍卻已打亂。黃藥師心想:「此人若要勉強抵擋,還可支撐一陣,只是忽冷忽熱,日後必當害一場大病。」一音嬝嬝,散入林間,忽地曲終音歇。郭靖知他故意容讓,上前稱謝,說道:「多謝黃島主眷顧,弟子極感大德。」

  黃藥師忽然想起:「這小子年紀幼小,武功卻練得如此之純,難道他面子上裝傻作獃,其實卻是個絕頂聽明之人?若真如此,我把女兒許配給了他。且試他一試。」於是微微一笑,說道:「你很好呀,你還叫我黃島主麼?」這句話明明是說三場比試你已勝了兩場,已可改稱「岳父大人」了,那知郭靖為人甚是淳樸,不懂別人話中雙關含蓄之意,只道:「我……我……」卻說不下去,雙眼望著黃蓉求助。

  黃蓉芳心暗喜,右手大拇指不住彎曲,示意要他磕頭。郭靖懂得這是磕頭,當下爬翻在地,向黃藥師磕了四個頭,口中卻不說話。黃藥師笑道:「你向我磕頭幹麼啊?」郭靖道:「蓉兒叫我磕的。」黃藥師心想:「傻小子終究是傻小子。」伸手拉開了歐陽公子耳上蒙著的絲巾,說道:「論內功是郭世兄強些,但我剛才考的是音律,那卻是歐陽世兄高明得多了,這樣吧,這一場兩人算是平手,我再出一個題目,讓兩位世兄一決勝負。」歐陽鋒眼見姪兒已經輸了,知他心存偏袒,忙道:「對,對,再比一場。」

  洪七公微笑不語,心道:「女兒是你的,你愛許給那風流浪子,別人也管不著。老叫化有心跟你打一架,只是雙掌難敵四手,待我去邀段皇爺助拳,再來打個明白。」只見黃藥師從懷中取出一本紅綾面的冊子來,說道:「我與拙荊就只生了這麼一個女兒,拙荊不幸在生她的時候去世,現下承蒙鋒兄七兄瞧得起,同來求親,拙荊若是在世,心中也必歡喜……」黃蓉聽父親說到這裏,眼圈早已紅了。黃藥師接著道:「這一本書是拙荊當年所書的,乃她心血所寄,現在請兩位世兄同時閱讀一遍,然後背誦出來,誰背得又多又不錯,我就把女兒許配於他。」他頓了一頓,見洪七公在旁微微冷笑,又道:「照說,郭世兄已多勝了一場,但這一本書與兄弟一生大有關連,拙荊又因此書而死,現下我默祝她在天之靈親自挑選女婿,庇佑那一位世兄獲勝。」

  洪七公再也忍耐不住,喝道:「黃老邪,誰聽你鬼話連篇?你明知我徒兒傻氣,不通詩書,卻來考他背書,還把死的婆娘搬出來嚇人,好不識害臊!」大袖一拂,轉身便走。

  黃藥師冷笑一聲,說道:「七兄,你要到桃花島來逞威,還得再學幾年功夫。」洪七公停步轉身,雙眉一揚,道:「怎麼?」黃藥師道:「你不通奇門五行之術,若不得我允可,休想出得島去。」洪七公道:「我一把火燒光你的臭花臭樹。」黃藥師道:「你有本事就燒著瞧瞧。」

  郭靖眼見說僵了兩人就要動手,忙搶上一步,說道:「黃島主、洪老前輩,弟子與歐陽大哥比試一下背書就是。弟子資質魯鈍,輸了也是應該的。」黃藥師橫了他一眼,問道:「你叫你師父什麼?」郭靖道:「弟子新近拜師,因未稟明六位恩師,所以未曾改口。」黃藥師道:「那裏有這許多婆婆媽媽的迂執囉唆。」他生性曠達,行事大違俗道,見郭靖淳厚守禮,甚是不喜。洪七公道:「好哇!我還算不得是你師父,你愛丟醜,只管現眼就是,請啊,請啊!」黃藥師向女兒道:「你給我乖乖的坐著,可別弄鬼。」黃蓉微笑不語,心知郭靖必輸,暗暗盤算和他一同逃出桃花島之策。

  黃藥師命歐陽公子和郭靖兩人並肩坐在一塊岩石之上,將那本冊子自己拿著,放在兩人眼前。那冊面上用篆文書著「九陰真經下卷」六字。歐陽公子一見,心中大喜,心想:「我千方百計逼迫梅超風獻書,那知岳父大人有心眷顧,讓我得閱奇書。」郭靖見了六個篆字,一字不識,心想:「他故意難我,這種彎彎曲的蝌蚪字我那裏識得?反正我認輸就是了。」黃藥師揭開首頁,冊內文字卻是用楷書繕寫,只見字跡甚是娟秀,果是女子手筆,郭靖只望了一行,心中一跳,只見第一行寫道:「天之道,損有餘而補不足,是故虛勝溢,不足勝有餘。」那正是周伯通教他背誦的句子,再看下去,句句都是心中熟極而流的。黃藥師隔了片刻,算來該讀完了,給他們揭過一頁。到得第二頁上,辭句已頗有脫漏,愈到後面,文句愈是散亂顛倒,筆致也愈是軟弱無力。

  郭靖心中斗然一凜,想起周伯通所說黃夫人硬默九陰真經,因而心智虛耗、小產逝世之事,那麼這一本冊子正是她臨終時所默寫的了。「難道周大哥教我背誦的,就是九陰真經麼?不對,不對,那真經下卷已被梅超風失落,怎會在他手中?」黃藥師見他呆呆出神,只道他早已瞧得頭昏腦脹,也不理他,仍是一頁頁的揭過。

  歐陽公子起初幾行尚記得住,到後來看到練功的實在法門之際,見那字句七顛八倒,無一句可解。再看到後來,滿頁都是跳行脫字,不禁廢然嘆了一口氣,心想:「原來他還是不肯以真經示人。」但轉念一想:「我雖不得目睹真經全文,但總比這傻小子記得多些。這一場考試,我是勝定了。這個美若天仙的小姑娘,終歸是我的人了。」

  郭靖再看冊頁,但見每句都是周伯通曾教自己背過的,只是冊頁上所書,脫漏跳文極多,遠遠不及自己心中所記的完全。他抬頭望著樹梢,始終想不通其中原由。過了一會,黃藥師把冊頁揭完,問道:「那一位先背?」歐陽公子心想:「冊中文字顛三倒四,難記之極。我乘著記憶猶新,必可多背一些。」當下搶著道:「我先背吧。」黃藥師點了點頭,向郭靖道:「你到竹林邊上去,別聽他背書。」郭靖依言走出數十步。

  黃蓉見此良機,心想咱倆正好溜之大吉,待要悄悄走到郭靖身邊,黃藥師叫道:「蓉兒,過來。你也來聽他們背書,莫要說我偏心。」黃蓉道:「你本就偏心,用不著人家說。」黃藥師笑罵道:「沒點規矩。過來!」黃蓉口中說:「我偏不過來。」但素知父親為人精明之極,他既已留心,那就難以脫身,必當另想別策,於是慢慢走了過來,向歐陽公子嫣然一笑,道:「歐陽大哥,我有什麼好,你幹麼這樣喜歡我?」

  歐陽公子只感一陣迷糊,笑嘻嘻的道:「妹子,你……你……」一時卻說不出話來。黃蓉又道:「你且別忙回西域,在桃花島多住幾天。西域很冷,是不是?」歐陽公子道:「西域地方大得緊,冷的處所固然很多,但有些處所風和日暖,就如江南一般。」黃蓉笑道:「我不信!你就愛騙人。」歐陽公子待要辯說,歐陽鋒已看出了她的狡計,知道她要引得姪兒胡思亂想,把所記的書上文字,忘記個一乾二淨,當即冷冷的插嘴道:「孩子,不緊要的話慢慢再說不遲,快背書吧!」

  歐陽公子心中一驚,被黃蓉這樣一打岔,適才強記硬背的雜亂文字,果然忘記了好些,當下定一定神,慢慢的背了起來:「天之道,損有餘而補不足,是故虛勝溢,不足勝有餘……」他果真聰穎過人,前面幾句開場的總綱,背得一字不錯,但後面實用的練功法門,黃夫人不懂武功,本來就只記得一鱗半爪,只因文字雜亂無序,歐陽公子十成中只背出一成。黃藥師笑道:「背出了這許多,那可真難為你了。」他提高嗓子叫道:「郭世兄,你過來背吧!」

  郭靖走了過來,見歐陽公子面有得色,心想:「這人真有本事,只讀一遍就把這些亂七八糟的句子都記得了,我可不成,只好照周大哥教我的背。」洪七公笑道:「傻小子,他們存心要咱們好看,咱們認栽了吧。」郭靖道:「我本來及不上歐陽大哥。」

  黃蓉忽地一頓足,躍上塌了半邊的竹亭,腕底一翻,已把匕首抵在自己胸膛之上,叫道:「爹,你若是硬要叫我跟那個臭小子上西域去,女兒今日就死給你看吧。」黃藥師知道這個寶貝女兒說得出做得出,叫道:「把匕首放下,有話慢慢好說。」歐陽鋒將枴杖在地下一頓,嗚的一聲怪響,杖頭中飛出一件奇形暗器,筆直往黃蓉射去。

  那暗器去得好快,黃蓉尚未看清來路,只聽噹的一聲,手中匕首已被打落在地。黃藥師身子一晃,躍上竹亭,伸手摟住女兒纖腰,柔聲道:「你當真不嫁人,那也好,在桃花島上一輩子陪著爹爹就是。」黃蓉雙足亂頓,哭道:「爹,你不疼蓉兒,你不疼蓉兒。」洪七公見黃藥師這個當年縱橫江湖,殺人不眨眼的大魔頭,竟被一個小女兒纏得沒做手腳處,不禁哈哈大笑。

  歐陽鋒心道:「待先定下名份,打發了老叫化和那姓郭的小子,以後的事,就容易辦了。女孩兒家撒嬌撒癡,理她怎地?」於是說道:「郭世兄武藝高強,真乃年少英雄,記誦之學,也必是好的,藥兄就請他背誦一遍吧。」黃藥師道:「正是。蓉兒你再瞎吵,郭世兄的心思都被你攪亂啦。」黃蓉果然住口。歐陽鋒一心要郭靖出醜,道:「郭世兄請背吧,我們大夥兒在這兒恭聽。」郭靖羞得滿臉通紅,心道:「說不得,只好把周大哥教的胡亂背背。」於是背道:「天之道,損有餘而補不足……」他這部九陰真經,反來覆去無慮已念了數百遍,這時背將出來,那真是滾瓜爛熟,沒半點窒滯。他只背了一頁,眾人已都驚得呆了,心中都道:「此人大智若愚,原來聰明至斯。」轉眼之間,郭靖一口氣已背到第四頁上。

  黃藥師聽他所背經文,比之冊頁上所寫,幾乎多了十倍,而且句句順理成章,確似原來經文,心中一凜,不覺出了一身冷汗:「難道我那故世的娘子當真顯靈,在陰世間把經文想了出來,都傳了這少年?」只聽郭靖猶在如流水般背將下去,心想此事千真萬確,抬頭望天,喃喃說道:「阿衡,阿衡,你對我如此情重,借這少年之口來把真經授我,怎麼不讓我再見你一面?我晚晚吹簫給你聽,你可聽見麼!」那「阿衡」是黃夫人的小字,連黃蓉也不知道。眾人見他臉色有異,眼含淚光,口中不知說些什麼,都感奇怪。

  黃藥師出了一會神,忽地一揮手,臉上猶似罩了一層嚴霜,厲聲問郭靖道:「梅超風失落的九陰真經,可是到了你的手中?」郭靖見他眼露殺氣,心中甚是驚懼,說道:「弟子不知梅……梅前輩的經文落在何處,若是知曉,自當相助找來,歸還島主。」

  黃藥師看他臉色之中,沒絲毫狡詐作偽神態,又知他言而有信,更信這是黃夫人在冥冥中所授,朗聲說道:「好!七兄鋒兄,這是先室選中了的女婿,兄弟再無話說。孩子,我將蓉兒許配於你,你可要好好待她,蓉兒被我嬌縱壞了,你須得容讓三分。」黃蓉喜得心花怒放,笑道:「爹,我可不是好好地,誰說我被你嬌縱壞了?」郭靖就算再傻,這時也不待黃蓉指點,當即跪下地來拜了四拜,叫了一聲:「岳父大人!」他身子尚未站起。歐陽公子忽然喝道:「且慢!」

  洪七公萬料不到郭靖有如此高明的背書本事,只喜得咧開了一張大嘴,合不攏來,聽歐陽公子一聲喝,忙道:「怎麼?你不服氣麼?」歐陽公子道:「郭兄所背誦的,遠比這冊頁上所載為多,必是他得了九陰真經,晚輩斗膽,可要放肆在他身上搜一搜。」洪七公道:「黃島主都已許了婚,卻又另生枝節作甚?適才你叔叔說了什麼來著!」歐陽鋒怪眼一翻道:「我歐陽鋒豈能任人欺矇?」他聽了姪兒之話,料定郭靖身上必然懷有九陰真經,此時一心要想奪取經文,相較之下,黃藥師許婚與否,倒是次等之事了。

  郭靖將衣帶一解道:「歐陽前輩請搜便是。」一面將懷中之物一件件的拿了出來。放在青石之上。歐陽鋒見那些物件都是銀兩、汗巾、火石之類,伸手到他身上來摸。

  黃藥師素知歐陽鋒為人極是歹毒,莫要惱怒之中,暗施毒手,他功力深湛,下手之後,可是解救不得,當下咳嗽一聲,伸出左手放在歐陽公子頸後脊骨之上。那是人身要穴,只要他手勁一發,立時震斷脊骨,歐陽公子休想活命。洪七公知道他的用意,暗自好笑:「黃老邪偏心得緊,這時愛女及婿,反過來一心維護我這傻徒兒了。」

  歐陽鋒原想以蛤蟆功在郭靖小腹上偷按一掌,叫他三年之後,傷發而死,但見黃藥師預有提防,也就不敢下手,一摸郭靖身上果然無別物,沉吟了半晌。他可不信黃夫人死後選婿這等說話,忽地想起,此人傻裏傻氣,看來不會說謊,若是問他,許或能套出真情,當下蛇杖一抖,杖上金環噹啷啷一陣亂響,兩條怪蛇從杖底直盤上來。黃蓉和郭靖見了這等怪狀,都退後了一步。

  歐陽鋒尖著嗓子問道:「郭世兄,這九陰真經的經文你是從何處學來的?」郭靖道:「我知道有一部九陰真經,可是從未見過,上卷是在周伯通大哥那裏……」洪七公奇道:「你怎麼叫周伯通作大哥?」郭靖道:「周大哥和弟子結義為把兄弟的。」洪七公笑罵:「一老一小,荒唐荒唐!」歐陽鋒道:「那下卷呢?」郭靖道:「那被梅超風梅師姊在太湖邊上失落了,現下她正奉了岳父之命,四下尋訪。弟子稟明岳父之後,想去助她一臂之力。」歐陽鋒和姪兒對望一眼,厲聲道:「你既未見過九陰真經,怎能背得如是純熟?」郭靖奇道:「我背的是九陰真經?不對,不對!那是周大哥教我背的。」

  黃藥師暗暗嘆了口氣,好生失望,心道:「看來神鬼之說,終屬渺茫。想來我女與他確有姻緣之分,是以如此湊巧。」黃藥師暗自嘆息,歐陽鋒卻緊問一句:「那周伯通今在何處?」郭靖正待回答,黃藥師喝道:「靖兒,不必多言。」轉頭向歐陽鋒道:「此等俗事,理他作甚?鋒兄,七兄你我二十年不見,且在桃花島痛飲三日!」

  黃蓉道:「七公公,我去給你做幾樣菜,這兒島上的荷花真好,荷花瓣兒蒸雞、鮮菱荷葉羹,您一定喜歡。」洪七公笑道:「今兒遂了你的心意,瞧小娘們樂成這個樣子!」黃蓉嫣然一笑,說道:「七公公,歐陽伯伯,歐陽世兄,請吧。」歐陽鋒向黃藥師一揖道:「藥兄,你的盛情兄弟心領了,今日就此別過。」黃藥師道:「鋒兄遠道來此,兄弟一點地主之誼也沒盡,那如何過意得去?」

  歐陽鋒萬里迢迢的趕來,除了替姪兒聯姻之外,原本另有重大圖謀,要想與黃藥師結成姻親之後,兩人合力,把天下奇書九陰真經弄到手中,否則以他一派宗主之尊,豈肯輕易涉足東土?現下姻事不就,落得一場失意,心情甚是沮喪,一再堅持要走。歐陽公子忽道:「叔叔,做姪兒的沒用,丟了你老人家的臉。但黃伯父有言在先,他要傳授一樣功夫給姪兒。」歐陽鋒哼了一聲,他知姪兒對黃家這小妮子尚未死心,要想藉口學藝,與黃蓉多所親近,然後施展風流解數,將她弄到手中。

  黃藥師本以為歐陽公子必定選中,這功夫是傳給郭靖的,現下見歐陽公子落選,心中也甚歉然,說道:「歐陽世兄,令叔的武功妙絕天下,旁人望塵莫及,你是家傳的武學,不必求諸外人的了。只是左道旁門之學,老朽差幸尚有一日之長。世兄若是不嫌鄙陋,任那一門功夫,但教老朽會的,定必傾囊相授。」歐陽公子心道:「我要選一樣學起來有費時日的本事。久聞桃花島主五行奇門之術,天下無雙,這個必非朝夕可以學會。」於是躬身下拜,說道:「小姪素來心儀伯父的五行奇門之術,求伯父恩賜教導。」

  黃藥師沉吟不答,心中好生為難,這是他生平最得意的學問,連親生女兒也尚未傳授,豈能傳於外人?但言出於口,不能反悔,只得說道:「奇門之術,包羅甚廣,你要學那一門?」歐陽公子一心要留在桃花島上,道:「小姪見桃花島上道路盤旋,花樹繁複,心中欣慕之極。求伯父許小姪在島上居留數月,細細研習這中間的生剋變化之道。」

  黃藥師臉色突變,向歐陽鋒望了一眼,心想:「你們要查究桃花島上的機巧,到底有何用意?」歐陽鋒何等機伶,早知他心中起疑,向姪兒斥道:「你太也不知天高地厚!桃花島上花了黃伯父半生心血,島上佈置何等奧妙,外敵不敢入侵,全仗於此,怎能對你說知?」黃藥師一聲冷笑,說道:「桃花島就算是光禿禿一座石山,天下也未必就有人能來傷了我黃藥師去。」歐陽鋒陪笑道:「小弟魯莽失言,藥兄萬勿見怪。」洪七公笑道:「毒兄,毒兄!你這激將之計,使得可不高明呀!」黃藥師將玉簫在衣領中一插道:「各位請跟我來。」

  歐陽公子見黃藥師臉有怒色,向叔父望了一眼。歐陽鋒點點頭,跟在黃藥師後面,眾人隨後跟去。曲曲折折的轉出竹林,眼前現出一大片荷塘,塘中白蓮盛放,清香陣陣,蓮葉田田,一條小堤從荷塘中央直穿過去,將荷塘分隔左右。黃藥師逕從小堤上行去,將眾人領到一座精舍之中。那屋子全是用不刨皮的松樹搭成,屋外攀滿了青藤,此時雖是炎夏,但眾人一見這所屋子,心中頓感一陣清涼。

  黃藥師將四人讓入書房,啞僕送上茶來。那茶顏色碧綠,入口如飲雪水,一直涼到心脾中去,洪七公笑道:「世人言道:做了三年叫化,連官也不願做。藥兄,我若是在你這清涼世界住中住上三年,連叫化也不願做啦!」黃藥師道:「七兄若肯在這裏盤桓一時,咱哥兒倆飲飲酒,談談心,那小弟真是求之不得。」洪七公聽他說得誠懇,心中為之一動。歐陽鋒道:「你們倆位在一起,只要不打架,不到兩個月,必定有幾套新奇拳法劍術創了出來。」洪七公笑道:「你眼熱麼?」歐陽鋒道:「這是光大武學之舉,那是再妙也沒有。」洪七公笑道:「哈哈,又來口是心非那一套了。」歐陽鋒與洪七公兩人之間雖無深仇大怨,卻素來心存嫌隙,只是歐陽鋒城府極深,未到一鼓而能將洪七公致於死地之時,始終不與他破臉,這時聽他如此說,笑笑不語。

  黃藥師在桌上一按,西邊壁上掛著一幅淡墨山水忽地徐徐升起,露出一道暗門,他走過去揭開了門,取出一卷卷軸,捧在手中輕輕撫摸了幾下,對歐陽公子道:「這是桃花島的總圖,島上所有的五行生剋、陰陽八卦的變化,全記在內,你拿去好好研習吧。」歐陽公子好生失望,原盼在桃花島多住一時,那知他拿出一張圖來,心中所謀,眼見是難成的了,但只得躬身去接。

  黃藥師卻不將圖就遞給他,朗聲說道:「且慢!」歐陽公子一怔,將手縮了回去。黃藥師道:「你拿了這圖,到臨安府找一家客店或是寺觀住下,三月之後,我派人前來取回。圖中一切,只許心記,不得另行抄錄印摹。」歐陽公子想道:「你既不許我在桃花島居住,這種邪門兒的功夫我也懶得理會。這三月之中,還得給你守著這個圖兒,若是一個不小心有什麼損壞失落,尚須擔當干係。這種事不幹也罷!」

  正待婉言謝卻,忽然轉念一想:「他說派人前來取回,那必是派他女兒的了,這可是一個親近之機。」於是伸手接過,藏在懷內。

  歐陽鋒舉手告辭,黃藥師也不再留,相率送了出來,走到門口,洪七公道:「毒兄,明年歲盡,又是華山論劍之期,你好好養養氣力,咱們打一場大架。」歐陽鋒淡淡一笑道:「我瞧都不必爭了,武功天下第一的名號,早已有了主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