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9 章
仗義傳訊

  郭靖低聲道:「好險!若不是你阻攔,我沉不住氣,差點兒就壞了事。」黃蓉道:「還有六日六夜,你答應要聽我話。」郭靖笑道:「我那一次不聽你的話過?」黃蓉微微一笑,側過了頭道:「待我想想。」此時一縷日光從天窗中射進來,照得黃蓉白中泛紅的臉美若朝霞,郭靖突覺她的手掌溫軟異常,胸中微微一盪,急忙鎮懾心神,但已是滿臉通紅,無地自容。

  自兩人相處以來,郭靖對她從未有過如此心念,不由得暗中自驚自責。黃蓉見他忽然面紅耳赤,很是奇怪,問道:「靖哥哥,你怎麼啦?」郭靖性格誠樸,不會騙人,低頭道:「我真不好,我忽然想……想……」黃蓉奇道:「想什麼啊?」郭靖道:「現下我不想啦。」黃蓉道:「那末先前你想什麼呢?」郭靖無法躲閃,只得道:「我想抱著你,親親你。」黃蓉臉上也是微微一紅,嬌美之中,略帶靦腆,更增風致。郭靖見她垂首不語,問道:「蓉兒,你生氣了麼?我這麼想,真像歐陽公子一樣壞啦。」黃蓉嫣然一笑道:「我不生氣。我在想,將來你總會抱我親我的,我是要做你妻子的啊。」郭靖見她沒有見怪,這才放心。

  黃蓉又道:「靖哥哥,你想親親我,想得厲害麼?」郭靖正待回答,突然門外腳步聲急,兩個人衝進店來,只聽侯通海的聲音說道:「操他的奶奶雄,我早說世上真的有鬼,師哥你就不信。」又聽沙通天的聲音道:「什麼鬼不鬼的,我對你說,咱們是撞到了高手。」黃蓉在小孔中一瞧,只見侯通海滿臉是血,沙通天身上的衣服也撕成一片片的,師兄弟倆狼狽不堪。完顏烈與楊康見了,大為驚訝,忙問端的。

  侯通海道:「咱們運氣不好,昨晚在皇宮中撞到了鬼,老侯一雙耳朵給鬼割去啦。」完顏烈見他雙耳果真失卻,更是駭然。沙通天斥道:「兀自說鬼道怪,你還嫌丟的人不夠麼?」侯通海雖然懼怕師兄,卻仍辯道:「我瞧得清清楚楚,一個藍靛臉、硃砂鬍子的判官哇哇大叫向我撲來,我一回頭,一對耳朵就不見啦。這判官跟廟裏的神像一模一樣,怎會不是?」沙通天和那判官拆了三招,被他將自己衣服撕成粉碎,這人的出手,明明是武林高人,決非神道鬼怪,只是怎麼竟會生成判官模樣,卻是大惑不解。

  四人紛紛議論猜測,又去詢問躺著養傷的歐陽公子,都是不得要領,說話之間,靈智上人、彭連虎、梁子翁三人也先後逃回。靈智上人雙手被鐵鍊反縛在背後,彭連虎卻是在面頰被打得紅腫高脹,梁子翁更是好笑,滿頭白髮被剃得精光,變成一個和尚。原來三人進宮後分道搜尋武穆遺書,卻都遇上了鬼怪。只是三人所遇到的對手各各不同,一個是無常鬼,一個是黃靈官,另一個卻是土地菩薩。

  只見梁子翁摸著著自己的光頭,破口大罵,彭連虎隱忍不語,替靈智上人解手上的鐵鏈。那鐵鏈深陷肉裏,相互又勾得極緊,彭連虎費了好大的勁,將他手腕上擦得全是鮮血,方才解開。眾人面面相覷,默不作聲,心中都知昨晚是遇上了高手,只是如此受辱,說出來大是臉上無光。

  隔了良久,完顏烈道:「歐陽先生怎麼還不回來?不知他是否也遇到了鬼怪。」楊康道:「歐陽先生武功蓋世,就算遇上了鬼怪,想來也不致吃虧。」彭連虎聽了更是沒趣。

  黃蓉見眾人狼狽不堪,說鬼道怪,心中甚是得意,暗想:「我買給周大哥的面具竟然大逞威風,倒是始料所不及,但不知老毒物是否與他遇上交過手。」回頭見郭靖已在運氣練功,當下也練了起來。

  彭連虎等折騰了一夜,腹中早已餓了,各人劈柴的劈柴,買米的買米,動手做飯,侯通海到處找碗,尋到了櫥裏,見到那隻鐵碗,用力一提,卻是提之不動,不禁失聲怪叫,使出蠻力,運勁硬拔,那裏拔得起來?黃蓉聽到叫聲,心中大驚,知道這機關免不得被他們識破,別說動起手來無法取勝,只要兩人一移身子,郭靖立時有性命之憂,這便如何是好?

  她在密室中惶急無計,外面沙通天聽到師弟高聲呼叫,卻在斥他大驚小怪。侯通海心中不平,道:「那麼你把這碗拿起來吧。」沙通天伸手一提,竟然也沒拔起,口中「咦」的一聲。彭連虎本在切菜,聞聲過來,細細察看了一陣,道:「這中間有機關。沙大哥,你把碗左右旋轉著瞧瞧。」

  黃蓉見情勢緊迫,只好一拼,將匕首遞在郭靖手裏,再伸手去拿洪七公所授的竹杖,見到屋角裏的兩具骸骨,突然靈機一動,忙把兩個骷髏頭拿起,在一個大西瓜上一掀,都嵌了進去。只聽得軋軋幾聲響,密室之門已旋開了一道縫。黃蓉將西瓜頂在頭頂,拉開一頭長髮披在臉上。剛好沙通天將大門旋開,只見櫥裏突然鑽出一個雙頭怪物,哇哇鬼叫。

  那怪物兩個頭都是骷髏,下面是個一條青一條綠的圓球,再下面卻是一叢烏黑的長鬚。一來眾人昨晚吃足苦頭,驚魂未定;二來櫥中突然鑽出這個鬼怪,實在嚇人,侯通海大叫一聲,撒腿就跑,眾人身不由主的都跟著逃了出去,只剩下歐陽公子一人躺在稻草堆裏,雙腿走動不得。

  黃蓉哈哈大笑,吁了一口長氣,忙將櫥門關好,暗想雖脫一時之難,但群奸均是江湖上成名人物,必定再來,那時可就嚇不走了,臉上笑靨未歛,心下計議未定,當真說來就來,店門一響,進來了一人。

  黃蓉握緊蛾眉鋼刺,將竹杖放在身旁,只待再有人旋開櫥門,先飛擲他一刺再說,待了片刻,只聽得一個嬌滴滴的聲音叫道:「店家,店家!」

  這一聲呼叫,大出黃蓉意料之外,忙俯眼到小孔上一瞧,原來坐在堂上的是個錦衣女子,但見她服飾華麗,似是個富貴人家的小姐,只是她背向鏡子,瞧不見面容。那女子待了半晌,又輕輕叫道:「店家,店家。」黃蓉心道:「這聲音好耳熟啊,嬌聲嬌氣的,倒像是寶應縣的程大小姐。」只見那女子一轉身,卻不是程大小姐程瑤迦是誰?黃蓉又驚又喜,心想:「她怎麼也到這兒來啦?」

  傻姑睡得迷迷糊糊的,給她一叫醒了,出來招呼。程瑤迦道:「店家,相煩做份飯菜,一併酬謝。」傻姑搖了搖頭,意思說沒有飯菜,忽然聞到鑊中飯熟香氣,奔過去揭開鑊蓋,只見滿滿的一鑊白飯,原來是完顏烈等煮的。傻姑大喜,也不問飯從何來,盛了一碗遞給程瑤迦,自己張口大吃起來。

  程瑤迦見沒有菜肴,飯又粗糲,她生長富室,吃了幾口,就放下碗筷不吃了。傻姑霎時間吃了三碗,拍拍肚皮,甚是適意。程瑤迦道:「姑娘,我給你打聽個所在,你可知道牛家村離這兒多遠?」傻姑道:「牛家村?這兒正是牛家村啊。離這兒多遠我可不知道。」程瑤迦臉一紅,低頭玩弄衣帶,隔了半晌,又道:「原來這兒就是牛家村,那我給你打聽一個人。你可知道……知道……一位……」傻姑不等她說完,已自不耐煩的連連搖頭,奔了出去。

  黃蓉心下琢磨:「她到牛家村來尋誰?啊,是了,她是孫不二的徒兒,多半是奉師父師伯之命,來找尋丘處機的徒兒楊康。」只見她端端正正的坐著,整整衣衫,摸了摸鬢邊的珠花,臉上紅暈,暗自偷笑,卻不知心中在想些什麼。黃蓉只覺得有趣,忽聽腳步聲響,門外又有人進來。

  那人長身玉立,步履矯健,一進店也是呼叫店家。黃蓉心道:「正巧,天下的熟人都聚合到牛家村來啦。」原來這次來的是歸雲莊的少莊主陸冠英。

  他見到程瑤迦,怔了一怔,又叫了聲:「店家。」程遙迦見是個青年男子,害羞轉過了頭。陸冠英心中奇怪:「怎地一個美貌少女孤身在此?」逕到內堂灶下轉了個身,不見有人,當時腹飢難熬,在鑊中盛了一大碗飯,向程瑤迦道:「小人肚中飢餓,討幾碗飯吃,姑娘莫怪。」程瑤迦嫣然一笑道:「飯又不是我的,你吃吧。」陸冠英吃了兩碗飯,作揖相謝,叉手不離方寸,說道:「小人向姑娘打聽個所在,不知牛家村離此多遠?」

  程瑤迦和黃蓉一聽,心中都樂了:「哈,原來他也在打聽牛家村。」程瑤迦歛衽還禮,道:「這兒就是牛家村了。」陸冠英喜道:「那好極了。小人還要向姑娘打聽一個人。」程瑤迦待說不是此間人,忽然轉念:「不知他打聽何人?」只聽陸冠英道:「有一位姓郭的郭靖官人不知在那一家住?他可在家中?」程瑤迦和黃蓉又都一怔:「他找他何事?」程瑤迦沉吟不語,低下了頭,羞得面紅耳赤。黃蓉機伶異常,瞧她這副神情,已自猜到了七八成:「原來靖哥哥在寶應救她,這位大小姐心中偷偷愛上了他啦。」她一來年幼,二來生性豁達,胸中竟無妒忌之心,反覺有人喜愛郭靖,甚是樂意。

  她這番推測,正是絲毫不錯。當日程瑤迦被歐陽公子所擄,雖有丐幫的黎生等出手,但均非歐陽公子之敵,若不是郭靖與黃蓉相救,已是慘遭淫辱。她見郭靖年紀輕輕,不但本領過人,而且為人厚道,一縷情絲,竟是牢牢縛在他的身上。古時富室之女不出閨門,情竇初開之際,一見青年男子,極易鍾情,郭靖走後,程大小姐心中竟對他念念不忘,左思右想,忽地大起膽子,半夜裏悄悄離家。她雖一身武功,但從未獨自出門,江湖上的門道一點兒不知,當日聽郭靖自稱是臨安府牛家村人氏,於是逕到牛家村來,幸好她衣飾華貴,氣度雍容,路上歹人倒也不敢欺她。

  一聽傻姑說此處就是牛家村時,心中登時沒了主意,她千里迢迢的來尋郭靖,卻又盼郭靖不在家中,正自尋思:「我晚上去偷偷瞧他一眼,這就回家,決不能讓他知曉,若是給他瞧見,那真羞死人啦。」就在此時,陸冠英闖了進來,而且一問就問到郭靖。程瑤迦心虛,以為心事給他識破,呆了片刻,站起來就想逃走。

  突然門外一張醜臉一探,又縮了回去。程瑤迦一驚,退了一步,那醜臉又伸了伸,叫道:「雙頭鬼,你有本事就到太陽底下來,三頭蛟侯老爺跟你鬥鬥。」陸程二人茫然不解。黃蓉「哼」了一聲,低聲道:「好啊,終究來啦。」心想陸程二人本領都不甚高,難敵彭連虎等人,若要他們相助,只有白饒上兩條性命,最好是快些走開。

  原來侯通海一見雙頭怪物,當先逃走,眾人都道周伯通又在這裏扮鬼,遠遠逃出村去,不敢回來。侯通海卻是個渾人,以為真是鬼怪,只覺頭頂驕陽似火,炙膚生疼,眾人卻都逃得不見了影子,罵道:「鬼怪在大日頭底下作不了祟,連這點也不知道,還在江湖上混呢。我老侯偏不怕,回去把鬼怪除了,好教大夥兒服我。」大踏步回到店來,但心中終是戰戰兢兢,一探頭,見程瑤迦和陸冠英站在中堂,暗叫:「不好,雙頭鬼化身為一男一女,老侯啊老侯,你可要小心了。」

  陸冠英和程瑤迦聽他滿口胡話,不禁相顧愕然,只道是個瘋子,也不加理會。侯通海罵了一陣,見他們並不出來廝打,更信鬼怪見不得太陽,可是若要衝進屋去捉鬼,卻又不敢,僵持了半晌,滿心待這兩個妖鬼另變化身,那知並無動靜,膽氣愈壯,靈機一動,想起曾聽人說,鬼怪僵屍都怕糞尿,當即轉身便走,鄉村中隨處都是糞坑,那小店轉角處就是老大一個,他一心捉鬼,也顧不得污穢,脫下上衣,裹了一大包糞,又回店來。

  只見陸程二人仍然端坐中堂,罵道:「好大膽的妖魔,侯老爺當堂要你現出原形!」左手嗆啷啷搖動三股叉,右手拿著糞包,搶步入內。

  陸程二人見那瘋子又來,都是微微一驚,他人未奔到,先已聞到一股臭氣,侯通海尋思:「素常聞道,人是男的兇,鬼是女的厲。」舉起糞包,劈臉往程瑤迦扔去。

  程瑤迦驚叫一聲,側身欲避,陸冠英已舉起一條長凳,將那糞包擋落,一著地,臭氣上衝,中人欲嘔。侯通海大叫:「雙頭鬼快現原形。」一叉猛向程瑤迦刺去。他雖是個渾人,武藝卻甚精熟,這一叉迅捷狠辣,兼而有之。陸程二人一驚更甚,都想:「這人明明是個武林能手,並非尋常瘋子。」陸冠英見程瑤迦是位大家閨秀,決不會武,只怕被這瘋漢傷了,又舉長凳架開他的三股鋼叉,叫道:「足下是誰?」

  侯通海那來理他,連刺三叉。陸冠英舉凳招架,連連詢問名號,侯通海見他武藝雖然不錯,但與昨晚神出鬼沒之情狀卻大不相同,以為糞攻策略已然收效,不禁大為得意。叫道:「你這妖鬼,想知道我名字用妖法咒我麼?老爺偏不對你說。」叉上鋼環噹噹作響,攻得越緊。

  陸冠英武功本來就不及他,以長凳作兵刃更不湊手,要待去拔腰刀,那裏緩得出手?數回合之間,已被逼得背靠牆壁,剛好擋去了黃蓉窺探的小孔。侯通海一叉刺來,陸冠英急忙往旁一閃,通的一聲,一叉刺入牆壁,離那小孔不過尺。陸冠英見他一拔沒將鋼叉拔出,一招「豹下山崗」,反揮板凳,往他頭頂劈將下來。侯通海飛起一腳,正中他的手腕,左手迎面一拳。陸冠英板凳脫手,低頭一讓,侯通海已將鋼叉拔出。程瑤迦見勢危急,縱身上前,替陸冠英拔出腰刀,遞在他的手中。陸冠英道:「多謝!」危急中也不及想到這樣溫文嬌媚的一位姑娘,怎敢在兩人激戰之際替他拔出腰刀,但見亮光閃閃的鋼刺遞到自己胸口已不及半尺,橫刀用力一削,噹的一聲,火花四濺,將鋼叉盪了過去,但覺虎口隱隱發痛,看來這瘋子膂力不小。一刀在手,心中稍寬,在店堂中又拆數招,兩人腳下都沾了糞便,踏得滿地都是。侯通海焦躁起來,踏中宮,進洪門,「順水推舟」,一叉刺向對方小腹,喝道:「不現原形,更待何時?」

  眼見敵人使出這招,陸冠英心中一動,喝聲:「且住!」跳開三步,叫道:「鬼門龍門王是足下何人?」侯通海側目睨視,罵道:「哈,你這妖鬼也知我師哥的名頭。」初時陸冠英給他沒頭沒腦的一陣猛攻惡打,以為此人不是瘋子,必是有什麼誤會,這時看出他武功是黃河派的路子,又自認是鬼門龍王的師弟,才知是給黃河四鬼中奪魄鞭馬青雄報仇來了,當下掄刀直上,奮力拼鬥,豈知他這番推測,仍是沒有猜對。

  初交手時侯通海心中不無惴惴,時時存著奪門而逃的念頭,始終不敢使出全力,時候一長,見那鬼怪也無多大能耐,膽子漸粗,招數越來越是狠毒,到後來陸冠英別說還手,連招架也支持不住了。程瑤迦本來怕地下糞便骯髒,縮在屋角裏觀鬥,眼見這俊美少年就要喪命在那瘋漢的三股鋼叉之下,稍一遲疑,從包裹中取出長劍,向陸冠英道:「別怕,我來助你。」劍光閃閃,指向侯通海背心。她是清淨散人孫不二的首徒,使的是全真派的劍術。

  這一出手,侯通海原是在意料之中,陸冠英卻是又驚又喜,但見她身手矯健,劍法精妙,心中暗暗稱奇。他本已被逼得刀法散亂,大汗淋漓,這時來了助手,精神為之一振。侯通海只怕女鬼厲害,初時頗為膽心,但試了數招,見她劍術雖精,功力卻淺,兼之似乎從未當真與人動過手,臨敵時極為慌亂,當即放下了心,三股叉使得虎虎生生,以一敵二,兀自進攻多,遮攔少。

  黃蓉在隔室瞧得心焦異常,知道鬥下去陸程二人必定落敗,有心要相助一臂之力,卻不能離開郭靖半步。只聽陸冠英叫道:「姑娘,您走吧,這不關您事。」程瑤迦知他怕傷了自己,要獨力抵擋這個瘋漢,心中好生感激,但知他一人決計抵擋不了,搖了搖頭,不肯退下。陸冠英一面招架,一面向侯通海道:「冤有頭,債有主,你找我姓陸的一人便是,快退開路,讓這位姑娘出去。」

  侯通海此時已瞧出二人多半不是鬼怪,但見程瑤迦美貌,自己又穩佔上風,豈肯放她,哈哈笑道:「男鬼要捉,女鬼更要拿。」鋼叉直刺橫打,極是兇悍,總算對程瑤迦手下留情三分,否則已然將她刺傷。

  陸冠英急道:「姑娘,你快衝出去,我陸某已極感你盛情。」程瑤迦低聲道:「你姓陸麼?」陸冠英道:「正是,姑娘貴姓,是那一位門下?」程瑤迦道:「我師父姓孫,人稱清淨散人。我……我……」她想說自己姓名,忽感羞澀,說到嘴邊卻又住口。陸冠英道:「姑娘,我纏住他,你快跑。只要陸某留得命在,必來找你。」程瑤迦臉上一紅,道:「喂,瘋漢子,你別傷他。我師父是全真派的孫真人,她老人家就要到啦。」

  全真七子名滿天下,當日鐵腳仙玉陽子王處一在趙王府中技懾群魔,侯通海親自所睹,聽程大小姐如此說,心中果真有點兒忌憚,微微一怔,隨即破口罵道:「就是全真派的七個妖道一齊都來,侯老爺也是一個個的宰了!」

  忽聽得門外一人朗聲說道:「誰活得不耐煩了,在這兒胡說八道?」三人原本在乒乒乓乓的激鬥,聽到聲音,各自躍開三步。陸冠英怕侯通海暴下毒手,拉著程瑤迦的手向後一引,自己橫刀擋在她的身前,這才舉目望外。

  只見門口站著一個青年道人,羽衣星冠,眉清目朗,手中拿著一柄拂塵微微冷笑道:「誰在說把全真七子宰了?」侯通海道:「是侯老爺說的,怎麼樣?」那道人道:「好啊,倒來宰宰看。」身子一晃,一拂往他臉上掃去。

  這時郭靖練功已畢,聽得堂上喧嘩鬥毆之聲大作,湊眼到小孔上去看。黃蓉道:「難道這小道士也是全真七子之一?」郭靖卻認得這道士是丘處機的徒弟尹志平,他在兩年前赴蒙古替師父傳書給江南六俠,夜中比武,自己曾敗在他的手下,於是輕輕對黃蓉說了。黃蓉看他與侯通海拆了數招,搖頭道:「他也打不贏三頭蛟。」

  尹志平稍落下風,陸冠英立時挺刀上前助戰。尹志平的功夫比之兩年前在蒙古與郭靖夜鬥時,又已高了許多,與陸冠英雙戰侯通海,堪堪打成平手。程瑤迦的左手剛才被陸冠英握了一陣,心中突突亂跳,旁邊三人鬥得緊急,她卻撫摸著自己的手,呆呆出神,忽聽噹啷一響,陸冠英叫道:「姑娘,留神!」這才驚覺。原來侯通海在百忙中向她肩頭刺了一叉,陸冠英一刀架開,出聲示警。程瑤迦臉上又是一紅,仗劍加入戰團。

  程大小姐武藝雖不甚高,但以三敵一,侯通海終究難以抵擋。他掄叉急攻,想要衝出門去招集幫手,但尹志平的拂塵在眼前揮來掃去,只掃得他眼花繚亂,微一疏神,腿上一痛,已被陸冠英砍了一刀。侯通海罵道:「操你十八代祖宗的奶奶!」再戰數合,下盤越來越是呆滯,一叉刺出,忽被尹志平拂塵捲住。兩人各自使勁,侯通海力大,一掙之下,尹志平拂塵脫手,但程瑤迦一劍「星河搖斗」,正好刺中他的右肩。侯通海鋼叉又拿捏不住,拋落在地,尹志平身法好快,乘勢而上,一指點中了他的「玄機穴」。

  侯通海翻身跌倒,陸冠英急忙撲上按牢,解下他腰裏的革帶,反手縛住。尹志平笑道:「你連全真七子的徒兒也打不過,還說宰了全真七子?」侯通海破口大罵,說三人以眾敵寡,不是英雄好漢。尹志平撕下他一塊衣襟,塞在他的嘴裏。侯通海滿臉怒容,可是已叫罵不得。尹志平向程瑤迦行了一禮,說道:「師姊是孫師叔門下的吧?小弟參見師姊。」

  程瑤迦急忙還禮,道:「不敢當。不知師兄是那一位師伯門下?小徒拜見師兄。」尹志平道:「小弟是長春門下尹志平。」程瑤迦從沒離過家門,除了師父之外,全真七子中倒有六位未曾見過,但曾聽師父說起,眾師伯中,以長春子丘師伯人最豪俠,武功也是最高,聽尹志平是丘處機門人,心中好生相敬,低聲道:「尹師兄應是師兄,小妹姓程,你該叫我師妹啊。」

  尹志平跟隨師父久了,不知不覺也是學得性格豪邁,見這位師妹扭扭捏捏的,那裏像是個俠義道,不禁心中暗暗好笑,和他敘了師門之誼,隨即與陸冠英廝見,並問起侯通海的來歷。

  陸冠英說了姓名,卻不提父親名號,也不說自己是太湖群盜之首,因殺了馬青雄而侯通海來尋仇之事。程瑤迦道:「這瘋漢武藝高強,倒放他不得。」陸冠英道:「待小弟提出去一刀殺了。」程瑤迦心腸軟,忙道:「啊,別殺他。」尹志平笑道:「不殺也好。程師妹,你到這裏有多久了?」程瑤迦臉一紅道:「小妹剛到。」尹志平向兩人望了一眼,心想:「看來這兩人是對情侶,我別在這裏惹厭,說幾句話就走。」當下說道:「我奉師父之命,到牛家村來尋一個人,報個急訊。小弟這就告辭,後會有期。」說著一拱手,站起身來。

  程瑤迦臉上羞紅未褪,聽他如此說,卻又罩上了一層薄暈,低聲道:「尹師兄,你尋誰啊?」尹志平微一遲疑,心想:「程師妹是本門中人,這位陸師兄既與他同行,也不是外人,說亦無妨。」於是說道:「我尋一位姓郭的朋友。」

  此言一出,一堵牆的兩面倒有四個人同感驚訝。陸冠英道:「此人可是單名一個靖字?」尹志平道:「是啊,陸兄認得這位郭朋友嗎?」陸冠英道:「小弟也正是來尋訪郭師叔。」尹志平與程瑤迦齊聲道:「你叫他師叔?」陸冠英道:「家嚴與他同輩,所以小弟稱他師叔。」須知陸乘風與黃蓉同輩,是以陸冠英尊稱郭靖為師叔了。程瑤迦不語,心中卻大是關切。

  尹志平忙問:「你見到他了麼?他在那裏?」陸冠英道:「小弟也是剛到,正要打聽,卻撞上這個瘋漢,平白無端的動起手來。」尹志平道:「好!那麼咱們同去找罷!」三人相偕出門。

  黃蓉與郭靖面面相覷,只是苦笑。郭靖道:「他們必定又會回來,蓉兒,你打開櫥門招呼。」黃蓉道:「那怎使得?這兩人來找你,必有要緊之事,你在養傷,一分心那還了得?」郭靖道:「是啊,必是十分要緊之事。」黃蓉嘆道:「就算是天塌下來,我也不開門。」郭靖心中牽掛,但怕黃蓉焦慮,呆了半晌,當即寧神用功。

  果然過不多時,尹志平等三人又回到店中。陸冠英道:「在他故鄉竟也找不到半點眉目,這便如何是好?」

  尹志平道:「不知陸兄尋這位郭朋友有何等要緊之事,可得聞否?」陸冠英本不想說,卻見程瑤迦臉上一副盼望的神色,不知怎地,竟爾難以拒卻,於是說道:「此事一言難盡,待小弟掃了地下的髒物,再與兩位細談。」傻姑這店中也無掃帚簸箕,尹陸兩人只好拿些柴草,將地下擦洗乾淨。

  三人在桌旁坐下,陸冠英正要開言,程瑤迦道:「且慢!」走到侯通海身旁,用劍割下他衣上兩塊衣襟,要塞住他的雙耳,向陸冠英笑道:「不讓他聽。」陸冠英讚道:「姑娘好細心。」黃蓉在隔室暗暗好笑:「我們兩人在此偷聽,原是難防,但內室躺著個歐陽公子,你們三人竟也朦然不知,還說細心呢。」須知程大小姐從未在江湖上行走,尹志平跟著師父學,以豪邁粗心為美,陸冠英在太湖發號施令慣了,向來不留神細務,是以三人談論要事,竟未先行在四周查察一遍。

  程瑤迦俯身見侯通海耳朵已被割去,怔了一怔,將布片塞在他耳孔之中,微微含笑,向陸冠英道:「現下你可說啦。」陸冠英遲疑片刻,道:「唉,這事不知該從何說起。我是來找郭師叔,按理說,那是萬萬不該來找他的,可是又不得不找。」尹志平道:「這倒奇怪了。」陸冠英道:「是啊,我找郭師叔,原本也不是為了他的事,卻是為了他的六位師父。」尹志平一拍桌子道:「江南六怪?」陸冠英道:「正是。」尹志平道:「啊哈,陸兄來此所為何事,只怕與小弟不謀而合,咱倆各在地下書寫一個人的名字,請程師妹瞧瞧是否相同。」陸冠英尚未回答,程瑤迦笑道:「好啊,你們兩人背向背的書寫。」

  尹志平、陸冠英各執一根柴梗,相互背著在地下劃了幾劃。尹志平笑道:「程師妹,我們寫的字同不同?」程瑤迦看了兩人在地下所畫的痕跡,低聲笑道:「尹師兄,你猜錯啦,你們畫的不同。」尹志平「咦」了一聲,站起身來。程瑤迦笑道:「你寫的是『黃藥師』三字,他卻是畫了一枝桃花。」

  黃蓉心頭一震:「他們兩人來找靖哥哥,怎麼都和我爹爹相關?」只聽陸冠英輕聲道:「尹師兄寫的,是我祖師爺的名諱,小弟不敢直書。」尹志平怔了一怔道:「是你祖師爺?嗯,咱們寫的其實相同。黃藥師不是桃花島主嗎?」程瑤迦道:「原來如此。」尹志平道:「陸兄既是桃花島門人,那麼找江南六怪是要不利於他們了。」陸冠英道:「那倒不是。」

  尹志平見他吞吞吐吐,欲言又止,心中甚是不喜,說道:「陸兄既不當小弟是朋友,咱們多談無益,就此告辭。」站起身來,轉身便走。陸冠英忙道:「尹師兄留步,小弟有下情相告,還要請師兄援手。」尹志平最愛別人求他,喜道:「好吧,你說便是。」

  陸冠英道:「尹師兄,你是全真門人,傳訊示警,叫人見機提防,原是俠義道該做之事。但若是貴派師長要去加害無辜,你得知訊息,卻該不該去叫那無辜之人逃走呢?」尹志平一拍大腿道:「是了,你是桃花島門人,其中大有為難之處,你倒說說看。」陸冠英道:「此事小弟若是袖手不管,那是不義;若是管了,卻又是背叛師門。小弟雖有事相求師兄,卻又是不能出口。」尹志平隱隱約約知道一點他的心事,可是他既不肯明說,不知如何助他,臉上神色甚是尷尬。

  程瑤迦卻想到了一個法子。原來閨中女兒害羞,不肯訴說心事,母親或是姊妹問起只用點頭或搖頭相答,雖然不夠爽快直捷,但最後也總能把心事說明,比如母親問:「孩子,你意中人是張三哥麼?」女兒搖頭。又問:「那麼是李四郎麼?」女兒又搖頭。再問:「那一定王家表哥啦。」女兒低頭不作聲,那就對了。當下程瑤迦道:「尹師哥,你問陸大哥,說對了,他點頭,不對就搖頭,只要他一句話也不說,那就不能說是背叛師門。」

  尹志平喜道:「程師妹這法兒妙。陸兄,我先說我的事。我師父長春丘真人無意中聽到訊息,得知桃花島主黃藥師惱恨江南六怪,要殺他六家滿門。我師父搶在頭裏,趕到嘉興去報訊,六怪卻不在家中,出門遊玩去了。於是我師父叫六怪的家人分頭躲避,黃藥師來到時,竟未找到一人。他沖沖大怒,空發了一陣脾氣,折而向北,後來就不知如何。你可知道麼?」陸冠英點點頭。

  尹志平微一沉吟道:「嗯,看來他仍在找尋六怪。我師父和六怪本有過節,但一來這過節已經揭過,二來覺得此事曲在黃藥師,正好全真七子適在江南聚會。於是大夥兒分頭尋訪六怪,叫他們小心提防,最好是遠走高飛,莫被你的祖師爺撞到。你說這該是不該?」陸冠英連連點頭。

  黃蓉尋思:「靖哥哥既已到桃花島赴約,爹爹何必再去找六怪算帳?」她卻不知父親聽了靈智上人的謊言,誤以為她在海中溺斃,傷痛之際,竟遷怒在六怪身上。

  只聽尹志平又道:「尋訪六怪不得,我師父想到了六怪的徒兒郭靖,他是臨安府牛家村的人氏,有八成已回到了故鄉,於是派小弟到這兒來探訪於他,想來他必知師父們身在何方。你來此處,那也是為的此事了?」陸冠英又點了點頭。

  尹志平道:「豈知郭靖卻未曾回到這裏。我師父對六怪可算是仁至義盡,尋他們不到,這也無法可想了,看來黃藥師也未必找他們得著。陸兄有事相求,是與此事有關麼?」陸冠英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