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0 章
洞房花燭

  尹志平道:「陸兄有何差遣,但說不妨。小弟力之所及,必當效勞。」陸冠英不語。程瑤迦笑道:「尹師哥你忘啦。他是不能開口直說的。」尹志平一笑,道:「正是。陸兄是要小弟留在這村中等候郭靖郭朋友麼?」陸冠英搖頭。尹志平道:「那是要小弟急速到各地去尋訪江南六怪和郭朋友了?」陸冠英又搖頭。尹志平道:「啊,是了,陸兄要小弟向江湖朋友傳言出去。那六怪是江南人氏,聲氣廣通,自有他交好的朋友傳訊給他。」陸冠英仍是搖頭。尹志平接連猜了七八件事,陸冠英始終搖頭,程瑤迦幫著猜了兩次,也沒猜到,不但尹志平急了,連隔室的黃蓉聽得也急了。

  三人僵了半晌,尹志平道:「程師妹,你慢慢跟他磨菇吧,打啞謎兒的事我幹不了。我出去走走,過一個時辰再來。」說著走出門去。堂上除了侯通海之外,只剩下陸程二人。程瑤迦低下頭去,過了一會,見陸冠英沒有動靜,偷眼瞧他,正好陸冠英也在看她。兩人目光相接,急忙避開。程瑤迦又是羞得滿臉通紅,低垂粉頸,雙手玩弄劍柄上的絲縧。

  陸冠英緩緩站起身來,走到灶邊,對著灶上畫的灶神說道:「灶王爺,小人有一番心事,苦於不能向人吐露,只好對你言明,但願神祇有靈,祐護則個。」程瑤迦暗讚:「好聰明的人兒。」抬起了頭,凝神傾聽。

  只聽他說道:「小人陸冠英,是太湖畔歸雲莊陸乘風之子。我父親拜桃花島島主黃藥師為師。數日之前,黃祖師來到莊上,說道要殺江南六怪的滿門良賤,命我父及師伯梅超風幫同尋找六怪的下落。梅師伯和六怪有深怨大仇,那正是求之不得,我父卻知江南六怪心存忠義,乃是響噹噹的英雄好漢,殺之不義。他聽了祖師爺之言,心下好生為難,有心要差遣小人傳個訊給江南六怪,叫他們遠行避難,卻又不能擔當背叛師門的罪名。那日晚上,他對著祖師爺之女黃蓉師姑所繪的一幅畫,傾吐心事,小人在旁聽見,連夜趕來尋找六怪報訊。」

  黃蓉與程瑤迦心想:「原來他是師法他父親掩耳盜鈴之術,明明是要人聽見,卻又不肯擔當叛師之名。」

  卻聽他又道:「六怪尋訪不著,我就想起改找他們的弟子郭師叔,那知他也不知到了何處。郭師叔是祖師爺的女婿……」

  程瑤迦先前對郭靖朝思暮想,自覺一往情深,殊不知卻是心意無託,於是聊自遣懷,實非真正情愛,只是自己不知而已。這日見了陸冠英,但覺他風流俊雅,處處勝於郭靖,及至聽到他說郭靖是黃藥師女婿,心中雖然不免一震,卻並未有自憐自傷之情,只道自己胸懷爽朗,又以為早見二人神態親密,此事原不足異,其實不知不覺之間,一顆芳心早已轉在別人身上了。

  陸冠英說到「郭師叔是祖師爺的女婿……」那一句話時,只聽得程瑤迦「咦」了一聲。他極想回頭瞧一瞧她的臉色。但終於強行忍住,心道:「我若親眼見她在聽我說話,那就萬萬不能再說下去。那日爹爹對畫像自言自語之時,自始至終未曾望我一眼。現在我是在對灶王爺傾吐心事,她若聽見,那是她自行偷聽,我可管不了。」

  於是接著說道:「但教找到了他,他自會與黃師姑向祖師爺求情,祖師爺性子再嚴,女兒女婿總是心愛的。只是爹爹言語之中,卻似郭師叔和黃師姑已遭到了什麼大禍,我雖心中不解,卻又不便詢問爹爹。」黃蓉聽到這裏,心想:「難道爹爹已知靖哥哥身受重傷之事?不,他決不能知道。看來他是得知我們流落荒島之事。」

  陸冠英又道:「尹師兄為人一片熱腸,程小姐又是聰明和氣……」(程瑤迦聽他當面稱讚自己,又是高興,又是害羞)「……可是他們卻難以猜到我相求之事。我想江南六怪是成名的英雄好漢,雖然武功不如祖師爺,但要他們遠行避禍,這種大損威名的膽怯行徑,決不會幹。若是這事傳聞開了,他們得到消息,只怕非但不避,反而要來尋找祖師爺啦!」黃蓉暗暗點頭,心想陸冠英不愧是太湖群雄之首,深知江湖好漢的性子。

  又聽他道:「想我全真七子俠義為懷,威名既盛,武功又高,尹師兄和程小姐若肯求他們的師尊,請七子出來從中排解,祖師爺總得給他們一個面子。他與江南六怪未必有何深仇大怨,總是六怪有什麼言語行事得罪了他,只要有成名人物出面說合,諒無不成之理。灶王爺,小人的為難之處,是空有一個主意,卻不能說給有能為的人知曉,請你瞧著辦吧。」說畢,向著灶君菩薩連連作揖。

  程瑤迦知他說畢,急忙轉身,要待出去告知尹志平,剛走到門口,卻聽陸冠英又說起話來:「灶王爺,全真七子若肯出頭排解,自是一件極大的美事,只是七子說合之際,千萬別得罪我祖師爺,否則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弄巧成拙,那可糟了。我跟您說的話,到此為止,再也沒有啦。」程瑤迦嫣然一笑,心道:「你說完了,我給你去辦就是。」

  於是走出店門,去找尹志平,在村中打了個轉,卻不見他的人影,重又回來,忽聽尹志平低聲叫道:「程師妹!」從轉角處探身出來向她招手。程瑤迦喜道:「啊!你在這裏。」尹志平做個手勢叫她禁聲,向西首指了一指,走到她的身邊,低聲道:「那邊有人,鬼鬼祟祟的探頭探腦,身上都帶著兵刃。」程瑤迦心中只在想著陸冠英的說話,對這事不以為意,只道:「只怕是過路人也是有的。」

  尹志平臉色卻甚是鄭重,低聲道:「那幾人身法好快,武功高得很呢。」原來他見到的正是彭連虎等人。他們久等侯通海不回,知他必已遇險,這批人個個自私,欺善怕惡,想到昨晚皇宮中扮鬼之人的身手,誰敢前去相救,一見尹志平,立時遠遠躲開。

  尹志平候了一陣,見前面不再有人探頭出來,走近一看,那些人已走得影蹤全無。程瑤迦於是把陸冠英的話轉述了一遍,尹志平笑道:「原來他是這個心思,怎教人猜想得到。程師妹,你去向孫師叔求懇,我對師父說就是。只要全真七子肯出面,天下有什麼事不能了?」程瑤迦道:「不過這事不能弄巧成拙啊。」接著將陸冠英最後幾句話也說了。尹志平冷笑道:「哼,黃藥師是什麼東西,他強得過全真七子麼?」程瑤迦想出言勸他不可傲慢,但見他神色峭然,話到口邊,又縮了回去。

  兩人相偕回店。陸冠英道:「小弟這就告辭,兩位他日路經太湖,務必請到歸雲莊來盤桓數日。」程瑤迦一怔,見他就要分別,心中大感不捨。尹志平背轉過身子,對著灶君說道:「灶王爺,全真教最愛給人排難解紛,江湖上有什麼不平之事,但教讓全真門下弟子知曉,那決不能袖手不理。」

  陸冠英知道這幾句話是說給自己聽的,於是也道:「灶王爺,你保祐此事平平安安的了結,弟子對出力的諸君子永感大德。」尹志平道:「灶王爺,你放心,全真七子威震天下,只要他們肯出手,決沒辦不了的事。」陸冠英一怔,心想:「全真七子若是恃強說合,我祖師爺豈能服氣?」忙道:「灶王爺,你知道,我祖師爺向來獨來獨往,不理會旁人。人家跟他講交情,他是肯聽的,跟他說道理,他可是最厭憎啊!」

  尹志平道:「哈哈,灶王爺,全真七子還能忌憚別人嗎?此事原本與咱們毫不相干,我師父也只叫弟子給別人報個訊息,但若惹到全真教頭上,管他黃藥師、黑藥師,全真派自然有得叫他好看的。」陸冠英氣往上衝,說道:「灶王爺,弟子適才說過的話,你只當是夢話,要是有人瞧不起咱們,天大的人情咱們也不領。」

  兩人背對著背,都是向著灶君說話,可是你一言我一語,針鋒相對,越說越僵。程瑤迦欲待相勸,但兩人都是少年氣盛,性急口快,竟自插不下口去。只聽尹志平道:「灶王爺,全真派是天下武術正宗,別的旁門左邊功夫,就算再了不起,那能與全真派較量?」陸冠英道:「灶王爺,全真派武功我也久聞其名,全真教高人能手固然不少,可是也未必沒有狂妄浮誇之徒。」尹志平大怒,伸手一掌,將灶頭打塌了一角,叫道:「好小子,你罵人啦!」

  砰的一聲,陸冠英將灶頭的另外一角也一掌打塌,喝道:「我豈敢罵你?我是罵目中無人的狂徒。」尹志平剛才見過他的武藝,知道自己本領在他之上,心中有恃無恐,冷笑一聲道:「好啊,咱們這就比劃比劃,瞧瞧到底是誰目中無人了。」陸冠英明知不敵,卻是恨他輕侮師門,到此地步,自是騎虎難下,拔出單刀,左手一拱道:「小弟領教全真派的高招。」

  程瑤迦大急,淚珠在眼眶中滾來滾去,數次要上前攔阻,她一個女兒家卻總是無此魄力,只見尹志平拂塵一擺,踏步進招,兩人已打在一起。陸冠英不求有功,但求無過,使開枯木大師所授的羅漢刀法,緊緊守住門戶。尹志平一上手立即搶攻,那知對方刀沉力猛,自己輕敵冒進,左臂險險被他單刀砍中,心頭一凜,急忙凝神應戰,展開師授心法,意定神閒,步緩手快,這才逐步的搶到上風。

  黃蓉在小鏡中瞧著二人動手,見尹志平漸佔先著,心中罵道:「你這小雜毛罵我爹爹,若不是靖哥哥受傷,教你嘗嘗我桃花島旁門左道的手段。啊喲,不好!」只見陸冠英一刀砍去,招術用老,被尹志平拂塵帶去向外一引,倒轉塵柄,迅捷異常的在他臂彎裏一點。陸冠英手臂一麻,單刀脫手。尹志平得理不容情,刷的一拂塵,往他臉上掃去,口中叫道:「這是全真派的高招,記住了!」他拂塵的塵尾是馬鬃中夾著銀絲,這一下只要掃中了,陸冠英一張俊俏的臉蛋非鮮血淋漓不可。

  陸冠英急忙低頭閃避,那拂塵卻跟著壓將下來,卻聽得一聲嬌呼:「尹師哥!」程瑤迦舉劍架住,陸冠英乘隙躍開,拾起地下單刀。尹志平冷笑道:「好啊,程師妹幫起外人來啦。你們兩口子一齊上吧。」程瑤迦怒道:「你說什麼?」尹志平刷刷刷接連三招,將她逼得手忙腳亂。陸冠英見她勢危,提刀又上,登時成了以二敵一。程瑤迦不願與師兄對敵,垂劍躍開。尹志平叫道:「來啊,他一個人打不過我,省得你一會兒又來相幫。」

  黃蓉見這三人如此相鬥,甚是好笑,正想這一場官司不知如何了結,忽聽門聲一響,彭連虎、沙通天等擁著完顏烈、楊康一齊進來。原來他們等了良久沒有動靜,究竟沙通天同門關心,大著膽子悄悄過來探視,只見尹志平和陸冠英正在操刀而鬥,武藝也只平平。他待了半晌,見確無旁人,但一人勢孤,終究還是不敢入內,於是約齊眾人,闖進門來。

  尹陸二人一見來人,立時躍開罷鬥,未及出言喝問,沙通天身形一晃,一手一個,已拿住了二人手腕。彭連虎俯身解開了侯通海手上革帶,身上穴道,侯通海憋了半日,早已氣得死去活來,不等取出口中布片,喉頭悶吼一聲,一掌往程瑤迦臉上劈去。

  程瑤迦繞步矮身,讓過這掌。侯通海紫脹了臉皮,雙拳直上直下的猛打過去。彭連虎連叫:「且慢動手,問明再說。」侯通海耳中被塞了布片,那裏聽見?

  陸冠英腕上脈門被沙通天扣住,只覺半身酸麻,動彈不得,但見程瑤迦情勢危急,侯通海形同瘋虎,轉眼就要遭他毒手,也不知忽然從那裏來了一股大力,一掙掙脫了沙通天的掌握,猛往侯通海縱去。他人未躍近,腳下被彭連虎一鉤一踢,撲地倒了。彭連虎一彎腰,抓住他的後領提了起來,喝問:「你是誰?那裝神弄鬼的傢伙那裏去了?」

  忽聽得呀的一聲,店門緩緩推開,眾人一齊回頭,卻是無人進來。彭連虎等不自禁的心中都感到一陣寒意,忽見一個蓬頭散髮的女子在門口一探。梁子翁和靈智上人微微一跳,口中啊了一聲,齊聲叫道:「不好,有女鬼!」彭連虎人最精細,已看清只是個普通鄉姑,喝道:「進來!」傻姑笑嘻嘻的走了進來,伸了伸舌頭道:「啊,這麼多人。」

  梁子翁先前叫了一聲「有女鬼」,這時不禁老羞成怒,縱身上前,叫道:「你是誰?」伸手去拿她手臂。他見她臉上神氣傻裏傻氣,是個鄉下蠢笨姑娘,豈知這一拿拿下去,卻被她手臂一縮,反手一掌。梁子翁心下沒半點防備,拍的一聲,這一掌結結實實的打在他手背之上,落手著實不輕。梁子翁又驚又怒,叫道:「好,你是裝傻!」欺身上前,雙拳齊出。傻姑退步讓開,忽然指著梁子翁的光頭,哈哈大笑。

  這一笑大是出於眾人意料之外,梁子翁自己更是愕然,隔了好一陣,方才呼的一聲,右拳猛發出去,傻姑舉手一架,身子晃了幾晃,知道不敵,轉身就逃。梁子翁身法好快,那容她逃走,左腿跨出,已攔住她的去路,回肘後撞,豎臂反拍,傻姑鼻子上吃了一記,痛得她眼前金星亂冒,大叫:「吃西瓜的妹子,快出來救人哪,有人打我哪。」

  黃蓉大驚,心道:「不殺了這傻姑娘,留下來果是禍胎。」突然間聽人輕輕哼了一聲,這一聲雖然很輕,黃蓉心頭卻是通的一跳:「爹爹到啦!」忙湊眼到小孔觀看,果見黃藥師身穿青布長袍,臉上罩著人皮面具,站在門口。

  他何時進來,眾人都沒見到,似乎他是剛來,又似乎比眾人更先進來,這時一見到他那張木然不動、沒半點表情的臉,全身都感不寒而慄。他這臉既非青面獠牙,又無惡形怪狀,但實在不像一張活人的臉。眾人只望了一眼,立即轉頭,不願再看。

  適才傻姑只與梁子翁拆了三招,但黃藥師已瞧出她是本門弟子,心下好生疑惑,問道:「姑娘,你師父是誰?他到那裏去啦?」

  傻姑搖了搖頭,看見黃藥師這張怪臉,呆了一呆,忽然拍手大笑起來。黃藥師眉頭微皺,沉吟了一會,心知她必是自己的再傳弟子。他對本門弟子,最愛相護,決不容許別人欺侮,梅超風犯了叛師大罪,但在被郭靖打敗之際,他尚出而護短,何況傻姑這天真淳樸的姑娘?於是說道:「傻孩子,人家打了你,你怎麼不去打還呀?」

  日前黃藥師到舟上查問女兒下落之時,未戴面具,這次面目不同,眾人都未認出真相,但一聽他的聲音,完顏烈、楊康、彭連虎三人心思細密,已隱約知道是他,彭連虎知道今日撞到這個魔頭,決然討不了好去,只怕昨晚在皇宮中遇到的也就是此人,那可糟了,心中打定了主意,決計不和他動手,一遇機會,立即三十六策走為上策,究竟性命要緊,什麼威名恥辱,那是全不顧到了。

  只聽傻姑道:「我打他不過。」黃藥師罵道:「誰說你打他不過?他打你鼻子,你也去打他鼻子,一拳還三拳。」傻姑笑道:「好啊!」她也不想梁子翁本領高於自己,走到他的面前,說道:「你打我鼻子,我也打你鼻子,一拳還三拳。」舉手對準他的鼻子,就是一拳。

  梁子翁舉手欲擋,忽然臂彎裏「曲池穴」一麻,手臂伸到一半,竟自伸不上去,砰的一聲,鼻子上果然吃了一拳。傻姑叫道:「二!」又是一拳。梁子翁坐腰沉胯,拔背含胸,左手平手外翻,這是擒拿法的一招絕招,眼見就要將傻姑的臂骨翻得脫臼,那知自己手指與傻姑的手臂將遇未觸之際,上臂的「臂儒穴」中又是一麻,這一手竟是翻不出去,砰的一聲,鼻子又中了一拳。這一下力道極是沉猛,打得他身子向後一仰。

  這兩拳不但打得梁子翁驚怒交迸,旁觀眾人也無不詫異。只有彭連虎精於暗器聽風之術,每當梁子翁發招還擊之際,兩次都聽到極細微的「嗤」的一聲,知道黃藥師是發出了金針之類的微小暗器,打中梁子翁的穴道,只是不見他臂晃手動,不知他如何發出。豈知黃藥師在衣袖中彈指發針,那針穿破衣袖再打敵人,對方不知他發射的方位,那裏閃躲得了?

  只聽得傻姑叫聲:「三!」梁子翁雙臂不聽使喚,眼見拳頭迎面而來,只得退步而避,那知道剛欲舉步,右腿內側「白海穴」上又是一麻,心中一怔,眼前火花飛舞,眼眶中酸酸的如要流淚,原來鼻子上端端正正的中了一拳,還牽動了淚穴。他想比武打敗還不打緊,淚水如果流了下來,那一生的聲名就此斷送,急忙舉袖擦眼,一抬臂才想到手臂已不能動,兩行淚水終於從面頰上流了下來。

  傻姑人雖癡呆,心腸卻軟,見他流下眼淚,忙道:「好啦,別哭啦,我不打你就是。」她這三句勸慰之言,比之鼻上三拳,更令梁子翁感到無地自容,憤激之下,「哇」的一聲,吐了一口鮮血,抬頭向黃藥師道:「閣下是誰?暗中傷人,算什麼英雄好漢?」

  黃藥師冷笑道:「憑你也配問我的名號?」突然提高聲音喝道:「通統給我滾出去!」眾人在一旁早已好不自在,欲待動手,卻又不敢,呆呆站在店堂之中,不知如何了局,聽他這一喝,心中為之一寬。彭連虎當先就要出去,只走了兩步,卻見他擋在門口,並無讓路之意,立即站定。黃藥師罵道:「放你們走,偏又不走,是不是要我把你們這群奸徒一個個都宰了?」

  彭連虎素聞黃藥師性情乖僻,說得出就做得到,當即問眾人道:「這位前輩先生叫大夥兒出去,咱們都走吧。」侯通海扯出口中布片罵道:「給我讓開!」衝到黃藥師跟前,瞪目而視。黃藥師毫不理會,淡淡的道:「要我讓路,諒你們也不配。要性命的,從這胯下鑽過去吧。」

  眾人面面相覷,臉上均有怒容,心想你本領再高,眼下放著這許多武林高手在此,合力與你一拚,豈有敗理?侯通海怒吼一聲,向黃藥師撲了過去。

  但聽得一聲冷笑,黃藥師已將侯通海的身子高高提起,右手拉住他的左膀,向外一扯,喀的一聲,一條手臂連肉帶骨,生生的竟被扯成兩截。黃藥師將斷臂與人同時往地下一丟,抬頭向天,理也不理。侯通海已痛得暈死過去,斷臂口血如泉湧。眾人無不失色。黃藥師緩緩低頭,目光逐一在眾人臉上掃過。沙通天,彭連虎等個個都是殺人不眨眼的大魔頭,但見到他眼光向自己身上移來,無不機伶伶地打個冷戰,只感汗毛直豎,滿身起了雞皮疙瘩。

  猛然間聽他喝道:「鑽是不鑽?」眾人受他聲威鎮懾,竟是不敢群起而攻,彭連虎一低頭,首先從他胯下鑽了過去。沙通天放開尹陸二人,抱住師弟,楊康扶著完顏烈,最後是梁子翁和靈智上人,都一一鑽了出去。一出店門,人人抱頭鼠竄,那敢回顧。

  黃藥師仰天一笑,說道:「冠英和這位姑娘留著。」陸冠英早知是祖師爺到了,但見他戴面具,只怕他不願露出自己行藏,不敢稱呼,只恭恭敬敬的跪下拜了四拜。尹志平見了黃藥師這般威勢,心知此人非同小可,說道:「全真教長春門下弟子尹志拜見前輩。」黃藥師道:「人人都滾了出去,我又沒教你留著,還在這兒,是活得不耐煩了?」尹志平一怔道:「弟子是全真派長春門下,並非奸人。」黃藥師道:「全真派便怎地?」順手在桌上一揮,抓下板桌上一塊木材,手一揚,將木材向尹志平面頰擲去。

  那木材輕飄飄的飛過去,尹志平舉拂塵一擋,那知這塊小小木材,竟如是一根金剛巨杵,只覺一股大力撞來,勢不可當,連帶拂塵一齊打在他的口旁,一陣疼痛,嘴中忽覺多了許多物事,急忙吐出,卻是十幾顆牙齒,這才知道自己半口牙齒已被撞落,又驚又怕,做聲不得。

  黃藥師冷冷的道:「我是黃藥師、黑藥師,你全真派要我怎麼好看了啊?」此言一出,尹志平和程瑤迦固然大吃一驚,陸冠英也是膽戰心寒,暗想:「我和這小道士剛才鬥口,都讓祖師爺聽去啦。我對灶王爺所說的話,若是也被他暗中聽見,不知他將如何罰我?」

  尹志平一手扶住面頰,叫道:「你是武林的大宗師,何以行事如此乖張?江南六怪是俠義之人,你憑什麼要苦苦相害,若不是我師父傳了消息,他六門老小,豈不是都被你殺了?」黃藥師怒道:「怪道我遍尋不著,原來是有群雜毛從中多事。」尹志平又叫又跳,說道:「你要殺便殺,我是不怕你的。」黃藥師冷冷的道:「你背後罵得我好?」尹志平豁出了性命不要,叫道:「我當面也罵你,你這妖邪魔道,你這怪物。」

  黃藥師成名以來,不論黑道白道的人物,無不聞聲喪膽,望風遠避,那一個敢當面對他有些少冒犯?尹志平如此罵他,確是他近數十年來從未遇過之事。陸冠英暗叫:「不妙,小道士這番難逃性命。」那知黃藥師不怒反笑,見尹志平骨頭硬、膽子大,倒與自己少年時候性子相似,不禁起了相惜之意,踏上一步,喝道:「你有種就再罵一句。」尹志平叫道:「我不怕你,偏要罵你這妖魔老怪。」

  陸冠英喝道:「大膽畜生,竟敢冒犯我祖師爺。」一刀向他眉頭砍去。原來他有意相護,心知只要黃藥師一出手,十個尹志平也得當場送命,若是自己將他砍傷,倒或許能使祖師爺消氣,饒了小道士的性命。尹志平躍開兩步,橫眉怒目,喝道:「小道爺今日不想活啦,我偏偏要罵。」陸冠英一心要將他砍傷救他,揮刀橫斫。卻聽噹的一聲,程瑤迦仗劍架開,叫道:「我也是全真門下,要殺便將咱們師兄妹一起了。」

  這一著卻大出尹志平意料之外,不自禁的叫道:「程師妹,好!」兩人並肩而立,眼睜睜的望著黃藥師。這一來陸冠英倒也不便再行動手。

  黃藥師哈哈大笑,說道:「好,有骨氣。我黃老邪本是邪魔外道,你罵得好。你師父尚是我的晚輩,我豈能與你一般見識?去吧!」忽地伸手一把將他當胸抓住,往外一揮,尹志平身不由主的往外飛去。滿以為這一交定是摔得不輕,那知雙足落地,好端端的站著,竟似黃藥師抱著他輕輕放在地下一般。

  尹志平呆了半晌,心道:「好險!」他膽子再大,也不敢再回進客店去罵人了,摸了摸腫起半邊的面頰,轉身便走。

  程瑤迦還劍入鞘,也待出門,黃藥師道:「慢著。」伸出手撕下臉上的人皮面具,問道:「你願意嫁給他做妻子,是不是?」說著向陸冠英一指。程瑤迦吃了一驚,只嚇得臉色雪白,隨即紅潮湧上,不知所措。

  黃藥師道:「你那小道士師兄罵得我好,說我是邪魔怪物,桃花島主東邪黃藥師,江湖上誰不知聞?我黃老邪生平最恨的是仁義禮法,最惡的是聖賢節烈,這些都是欺騙愚夫愚婦的東西,天下人世世代代入其彀中,還是朦然不覺,真是可憐亦復可笑!我黃藥師偏不信害人的禮教,人人就說我是邪魔,哼!我這邪魔只怕比廟堂之上的聖賢心地還好得多呢!」程瑤迦不語,心中突突亂跳,不知黃藥師要怎生對付自己。

  只聽黃藥師又道:「你明明白白對我說,是不是想嫁給我這徒孫。我喜歡有骨氣、性子爽快的孩子。剛才那小道士在背後罵我,他若當我面不敢罵了,反而跪下哀求,你瞧我殺不殺他?哼,你在危難之中幫小道士,骨氣是有的,很配得上我這徒孫,快說吧!」程瑤迦心中十分願意,可是這種事對自己親生父母也說不出口,豈能向一個初次會面的外人明言,更何況陸冠英就在身旁?只窘得她一張俏臉如玫瑰花瓣兒一般。

  黃藥師見陸冠英也是低垂了頭,心中忽爾想起女兒,嘆了一口氣,道:「若是你們兩相情願,我就做成這件美事。唉,兒女婚姻之事,連父母也是勉強不來的。」想到若是當日好好允了女兒與郭靖的親事,愛女未必就慘死大海之中,心中一煩,厲聲道:「冠英,你給我爽爽快快,到底你要不要她做妻子?」

  陸冠英嚇了一跳,忙道:「祖師爺,孫兒只怕配不上這位……」黃藥師喝道:「配得上的!你是我徒孫,就是公主娘娘也配上了!」陸冠英見了祖師爺的行事,知道再不直捷爽快,眼下就有一場大苦頭吃,忙道:「孫兒是千情萬願。」黃藥師微微一笑道:「好。姑娘,你呢?」

  程瑤迦聽了陸冠英的話,心頭正自甜甜的,又聽黃藥師相問,低下頭來,半晌方道:「那要我爹爹作主。」黃藥師道:「什麼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直是狗屁不通,我偏要作主!你爹爹若是不服,叫他來找我比併比併。」程瑤迦微笑道:「我爹爹只會算賬寫字,不會武功。」黃藥師一怔,道:「比算賬寫字也行啊!快說,你願不願意?」程瑤迦仍是不語。

  黃藥師道:「好,那你是不願的了,這個也由得你。咱們說一句算一句,黃老邪可向來不許人反悔。」

  程瑤迦偷眼向陸冠英望了一望,見他神色甚是焦急,心想:「爹爹最疼愛我了,只要你請人來求親,他必應允,你何必如此慌張?」

  黃藥師站起身來,喝道:「冠英,跟我找江南六怪去!日後你再跟這個姑娘說一句話,我把你們兩人舌頭都割了。」陸冠英嚇了一跳,心想祖師爺言出必行,此事實非兒戲,走到程瑤迦跟前,作了一揖,道:「小姐,我陸冠英武藝低微,無才無學,原本高攀不上,只今日得與小姐相會,卻是有緣……」程瑤迦低聲道:「公子不必太謙,我……我不是……」陸冠英心中一動,想起她曾出過那點搖頭的主意,說道:「小姐,你若是嫌棄陸某,那就搖搖頭。」此話說罷,心中怦怦亂跳,雙眼望著她一頭柔絲,生怕她的頭微微一動。

  過了半晌,程瑤迦自頂至腳,連手指頭也沒半根動彈。陸冠英大喜道:「姑娘既然允了,就請點點頭。」那知程瑤迦仍是木然不動。陸冠英固然焦急,黃藥師更是大不耐煩,說道:「又不搖頭,又不點頭,那算什麼?」程瑤迦微笑輕聲道:「不搖頭就是點頭啊!」

  黃藥師哈哈大笑,道:「王重陽一生豪氣干雲,卻收了這樣扭扭捏捏的一個徒孫,當真好笑。好好,今日我就給你們成親。」陸程二人都嚇了一跳,望著黃藥師說不出話,卻聽他道:「那傻姑娘呢?我要問問她師父是誰。」三人環顧堂中,那傻姑已不知去向。原來她聽三人商量親事,好不厭悶,早溜出去玩耍去了。

  黃藥師道:「現下不忙找她。冠英,你就和程姑娘在這裏拜天地成親。」陸冠英道:「祖師爺,您愛惜孫兒,孫兒真是粉身難報,只是在此處成親,似乎過於倉卒……」黃藥師喝道:「你是桃花島門人,難道也守世俗的禮法?來來來,兩人並排站著,向外拜天!」

  他說話之中,自有一股令人不可抗拒的威嚴,程瑤迦到了這個地步,只得與陸冠英並肩而立,盈盈拜將下去。黃藥師道:「向內拜地!……拜你們的祖師爺啊……好好,痛快痛快!夫妻兩人對拜!」

  這齣好戲在黃藥師的喝令下逐步上演,黃蓉與郭靖在鄰室一直瞧著,只看得兩人又驚又喜,又是好笑,只聽黃藥師又道:「好啦,我送一件見面禮給你們小夫妻。瞧著!」只聽得店堂中風聲大作,似乎牆壁都是搖搖欲動。黃蓉雖瞧不見父親身形,卻知他是在打一套威力極大的「狂飆拳」,打了一盞茶時分、風聲突止,黃藥師道:「你們就照這樣子練去。這套拳法的精要之處,諒你們也學不全,但縱然只學得一點皮毛,再遇上姓候的這種人,也就不用怕了。冠英,你去弄一對蠟燭,今晚你們洞房花燭啊。」

  陸冠英一呆,叫道:「祖師爺!」黃藥師道:「怎麼?拜了天地之後,不就是洞房麼?你們夫妻倆都是學武之人,難道洞房也定要繡房錦被?這破屋柴鋪,就做不得洞房麼?」陸冠英被他說得不敢作聲,心中七上八下,又驚又喜,依言到村中討了一對紅燭,買了些白酒黃雞,與程瑤迦在廚中做了,服侍祖師爺飲酒吃飯。

  此後黃藥師再不說話,只是仰起了頭,書空咄咄,心中想著女兒。黃蓉極是難受,幾番要開門呼叫父親,總是怕郭靖傷勢有變,伸到門上的手又縮了回來。陸程二人偷眼瞧瞧黃藥師,又互相對望一眼,誰也不敢作聲。歐陽公子躺在柴草之中,雖然腹中飢餓難熬,卻是不敢動彈。三間房中六個人默默無言,直到天黑。

  天色逐漸昏暗,程瑤迦心跳越來越是厲害,只聽黃藥師自言自語:「咦,那傻姑怎麼還不回來?哼,諒那群奸賊也不敢向她動手。」轉過頭來,對陸冠英道:「今晚洞房花燭,怎麼不點蠟燭?」陸冠英應道:「是!」晃火摺點亮蠟燭,燭影下但見程大小姐雲鬢如霧,香腮勝雪,門外蟲聲低訴,風動翠竹,直不知是真是幻!

  黃藥師拿一條板凳放在門口,橫臥凳上,不多時鼾聲微起,已自睡熟。陸程二人卻仍不動,過了良久,蠟炬成灰,燭光熄滅,堂上黑漆一團。只聽得兩人低聲糢糢糊糊的說了幾句話,黃蓉側耳傾聽,卻聽不出說的什麼,忽覺郭靖身體顫動,呼吸急促,到了練功的一個要緊關頭,忙聚精會神,運氣助他。待得他氣息寧定,再從小孔往外張時,只見月光橫斜,從破窗中照射進來,陸程二人已並肩偎倚,坐在一張板凳之上,卻聽程瑤迦低聲道:「你知道今日是什日子?」

  陸冠英道:「是咱倆大喜的日子啊。」程瑤迦道:「那還用說?今日七月初二,又是我的生日。」陸冠英大喜,道:「啊,那再巧也沒有啦。」程瑤迦伸手按住他嘴,低聲道:「你……你樂極忘形了是不是?」

  黃蓉聽得險險噗哧一笑,猛然想起:「今日是七月初二,靖哥哥要到初七方得痊可,丐幫大會岳陽城,卻是七月十五,八天之中,那裏趕得到?」忽聽得門外一聲長嘯,跟著哈哈大笑,聲振屋瓦,正是周伯通的聲音,只聽他叫道:「老毒物,你從臨安追到嘉興,又從嘉興追回臨安,一日一夜之間,始終追不上老頑童,咱哥兒倆勝負已決,還比什麼?」

  黃蓉吃了一驚:「臨安到嘉興來回五百餘里,這兩人腳程好快!」

  又聽歐陽鋒的聲音叫道:「你逃到天邊,我追到你天邊。」周伯通笑道:「咱倆那就不吃飯不睡覺,賽賽誰跑得快跑得長久,你敢不敢?」歐陽鋒道:「好啊,倒要瞧瞧誰先累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