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伯通與歐陽鋒說話之聲甫歇,一齊振吭長笑,笑聲卻已在遠處十丈之外。陸冠英與程瑤迦都不知這二人是何等樣人,深夜之中聽他們倏來倏去,不禁相顧駭然,攜手同到門口觀看。黃蓉心想:「他們兩人比賽腳力,爹爹定要隨去看個明白。」果然聽得陸冠英奇道:「咦,祖師爺呢?」又聽程瑤迦道:「你瞧,那邊三個人影,最後那一位好像是你祖師爺。」陸冠英道:「是啊,啊,怎麼一晃眼功夫,他們奔得這麼遠啦?那兩位不知是何方高人,可惜不曾得見。」黃蓉心想:「不論是老頑童還是老毒物,你見了都沒什麼好處。」
陸程二人見黃藥師一去,只道這客店之中只剩下他們二人,心中再無顧忌,陸冠英迴臂摟住新婚妻子的纖腰,低聲問:「妹子,你叫什麼名字?」程瑤迦笑道:「我不說,你猜猜。」陸冠英笑道:「不是小貓,便是小狗。」程瑤迦笑道:「都不是,是母大蟲。」陸冠英笑道:「啊,那非捉住不可。」程瑤迦一掙,躍過了桌子,陸冠英笑著來追,一個逃,一個追,兩人嘻嘻哈哈的在店堂中繞來繞去。
星光微弱,黃蓉在小鏡中瞧不清二人身形,只是微笑著傾聽,忽然郭靖在她身邊輕聲道:「蓉兒,你說他捉得住程大小姐麼?」黃蓉道:「一定捉得住。」郭靖道:「捉住了便怎樣?」黃蓉心頭一熱,無言可對,只聽陸冠英已將程瑤迦捉住,兩人摟抱著坐在板凳上,低聲調笑。
黃蓉的右手與郭靖左掌相抵,但覺他手掌心愈來愈熱,身子左右搖盪,也是愈來愈快,不覺吃了一驚,忙問:「靖哥哥,怎麼啦?」郭靖身受重傷之後,定力大減,修習這九陰大法之時又是不斷受到心中魔頭侵擾,這時聽到陸程二人親熱笑語,身旁又是個自己愛念無極的如花少女,竟然把持不定,只覺全身情熱如沸,轉過身子,伸右手去抱她肩膀。
但聽他呼吸急促,手掌火燙,黃蓉暗暗心驚,忙道:「靖哥哥,留神,快定心沉氣。」郭靖心旌搖動,急道:「我不成啦,蓉兒,我……我……」說著要站起身來。黃蓉大急,叫道:「千萬別動!」郭靖強行坐下,呼吸了幾下,心中煩燥之極,胸口如要爆裂,哀求道:「蓉兒,你救救我。」又要長身站起。黃蓉喝道:「你一動我就點你穴道。」郭靖道:「對,你快點,我管不住自己。」黃蓉知道這一點他的穴道,這兩日的修練之功是付諸東流,又得從頭練起,但眼下情勢急迫,只要他一起身,立時有性命之憂,一咬牙,左臂迴轉,以「蘭花拂穴手」去拂他左胸第十一肋骨處的「章門穴」。
手指將拂到穴道,那知郭靖的內功已練得甚是精湛,身上一遇危險,肌肉立轉,不由自主的避開了她的手指,黃蓉連拂兩下,都未拂中,第三下欲待再拂,忽然左腕一緊,已被他伸手拿住。
此時天色微明,黃蓉轉頭,只見郭靖眼中血紅如欲噴火,心中更驚,但覺他拉著自己手腕,口中發出糢糊不清言語,神智頗見失常,情急之下,橫臂突肘,猛將肩頭在他臂上一撞。軟蝟甲上尖刺入臂肉,郭靖一陣疼痛,怔了一怔,忽聽得村中公雞引吭長啼,腦海中猶如電光一閃,心中登時雪亮,緩緩放下黃蓉手腕,慚愧無已。
黃蓉見他額上大汗淋漓,臉色蒼白,神情委頓,但危急關頭顯已渡過,欣然道:「靖哥哥,咱們過了兩日兩夜啦。」拍的一響,郭靖伸手打了自己一記巴掌,說道:「好險!」欲待伸手再打,黃蓉微笑攔住,道:「那也算不了什麼,老頑童這等功夫,聽到我爹爹的簫聲時也把持不定,何況你身受重傷。」
適才郭靖這一番天人交戰,兩人情急之下,都忘了抑制聲息。陸冠英與程瑤迦正當心搖神馳,自然不會知覺,但內堂中歐陽公子卻依稀辨出了黃蓉的語聲,不禁又驚又喜,凝神細聽,卻又沒了聲息。他雙腿斷折,無法走動,當下以手代腳,身子倒轉著走了出來。
陸冠英與新婚妻子並肩坐在凳上,左手摟住她的肩頭,忽聽柴草簌簌聲響,回頭一望,見一人雙手撐地,從內堂出來,微微一驚,一長身,拔刀在手。歐陽公子受傷本重,餓了多時,更加虛弱,忽見刀光耀眼,突覺一陣頭暈,摔倒在地。陸冠英見他滿臉病容,搶步上前扶他坐在凳上,背心靠著桌緣。程瑤迦「啊」的一聲驚叫,認出他是曾在寶應縣擒拿自己的歐陽公子。
陸冠英回過頭來,見妻子臉上大有驚恐之色,安慰道:「別怕,是個斷了腿的人。」程瑤迦道:「他是歹人,我認得他。」陸冠英道:「啊!」歐陽公子悠悠醒轉,叫道:「給碗飯吃,我餓死啦!」
程瑤迦見他雙頰深陷,目光無神,已迥非當日欺辱自己之時飛揚跋扈的神態,她本就心軟,兼之正當新婚,滿心喜氣洋洋,於是到鑊中盛了一碗飯給他。歐陽公子吃了一碗,又要一碗,三大碗飯一下肚,精力大增,望著程大小姐,又起邪心,轉念一想,問道:「黃家姑娘在那裏?」陸冠英道:「那一位黃家姑娘?」歐陽公子道:「桃花島黃藥師的閨女啊。」陸冠英道:「你認得我黃師姑?聽說她已不在人世了。」
歐陽公子笑道:「你想騙得了我?我明明聽見她的聲音。」左手在桌上一按,翻轉身子,雙手撐地,裏裏外外尋了一遍,沉吟半晌,回想適才黃蓉的話聲來自東面,但東首是一堵牆,並無門戶,他是個十分聰明之人,仔細一琢磨,已知那碗櫥之中必有蹊蹺。
當下將桌子拉到碗櫥之前,翻身坐在桌上,拉開櫥門,滿擬櫥中必是一道門戶,那知裏面黑黝黝的污穢不堪,心中甚是失望,凝神一望,見那鐵碗上的灰塵之中有數道新手印,心念一動,伸手去拿,數拿不動,繼以旋轉,只聽軋軋聲響,櫥中密門緩緩向旁分開,露出黃蓉與郭靖二人端坐在小室之中。
他見黃蓉自然滿心歡喜,但見郭靖在旁,卻是又怕又妒,呆了半晌,問道:「妹子,你在這裏練功夫麼?」黃蓉在小孔中見他移桌近櫥,即知自己行跡必致被他識破,心中已在盤算殺他之法,待見密門移動,忙在郭靖耳畔悄聲道:「我引他近前,你用降龍十八掌一招送他的終。」郭靖道:「我使不出掌力。」黃蓉欲待再說,卻見歐陽公子已然現身,心想:「怎生撒個大謊,將他遠遠騙走,挨過這剩下來的五日五夜?可是我一開口與人說話,靖哥哥便要壞事,這便如何是好?」
歐陽公子初時頗為忌憚郭靖,但見他臉色憔悴,想起叔父曾說已在皇宮中用蛤蟆功將他震死,雖然原來未死,但也必受重傷,他見多識廣,瞧了兩人神情,已猜到七八分,有心再試他們一試,說道:「妹子,出來吧,躲在這裏氣悶得緊。」說著便伸手來拉她衣袖。黃蓉不語,提起竹杖,一招「當頭棒喝」,往他頭頂擊去,出手狠辣無倫,正是「打狗棒法」中的絕招。
杖夾風聲,來勢迅猛,歐陽公子急忙向左一避,她竹杖早已變招橫掃。歐陽公子吃了一驚,一個筋斗翻過桌子,落在地下。黃蓉若能追擊,乘勢一招「大鬧天宮」已可打中他的要害,但她盤膝坐著,行動不得,心中連叫:「可惜。」
陸冠英和程瑤迦忽見櫥中有人,都吃了一驚,待得看清是郭黃二人,黃蓉與歐陽公子已動上了手,但見他一落地立即以雙手之力一撐,重行翻上桌子,施展擒拿法,勾打鎖擊,一面閃避竹杖,一面攻擊黃蓉穴道。黃蓉打狗棒法雖然奧妙,但一來歐陽公子武功高出她甚多,二來自己身子不能移動,只拆了十餘招,已是左支右絀,險象環生。陸冠英夫婦一操單刀,一挺長劍,上前夾攻。歐陽公子縱聲長笑,猛地一掌往郭靖臉上劈去。
此時郭靖全無抵抗之力,見到敵招,只有閉目待斃。黃蓉大驚,伸杖挑去。歐陽公子手掌一翻,已搶住杖頭,往外急奪。黃蓉那有他的力大,身子晃了一晃,只怕手掌與郭靖的手掌脫開,只得撒手鬆杖,迴臂在懷中一探,一把鋼針往敵人擲去。
兩人拆招時相距不過數尺,待見光芒耀目,鋼針已迫近面門,歐陽公子腰間使力,仰天躺在桌面,避過鋼針。陸冠英見這形勢,正是俎上之肉,舉刀過頂,猛往他頸中斫下。
歐陽公子向右一滾,擦的一聲,陸冠英一刀砍入板桌,只聽頭頂嗤嗤聲響,鋼針飛過,突覺背上一麻,半邊身子登時呆滯,欲待避讓,右臂已被敵人從後抓住。程瑤迦大驚來救,歐陽公子笑道:「好極啦。」當胸抓來,出手極快,早已抓住他胸前衣襟。程瑤迦急忙迴劍砍他手腕,同時向後躍開,但聽嗤的一響,衣襟已被他扯下一塊,嚇得她長劍險險脫手,臉上沒半點血色,那敢再行上前。
歐陽公子坐在桌角,回頭見中櫥密門又已閉上,對適才鋼針之險,心中也不無凜凜,暗道:「這小妮子當真不好鬥。啊哈,有了,待我將那程大小姐戲耍一番,管教他這姓郭的小子和那小妮子聽得心煩意亂,把持不定,壞了功夫,那時豈不乖乖的聽我擺佈?」想到此處,心頭大喜,尋思:「這丫頭是天仙一般的人物,我總要她甘心情願的跟我一輩子,若是用強,終無情趣。此計大妙,妙不可言!」
當下對程瑤迦道:「喂,程大小姐,你要他死呢,還是他活?」程瑤迦見丈夫雙目緊閉,全然動彈不得,忙道:「歐陽公子,他和你無冤無仇,求求你放了他吧。」歐陽公子笑道:「你全真派也有求人的日子?」程瑤迦道:「他……他是桃花島主門下的弟子,你別傷他。」歐陽公子笑道:「誰教他使刀砍我,若不是我避得快,這個腦袋瓜子還能長在這脖子上麼?你不用拿桃花島來嚇我,黃藥師是我岳父。」程瑤迦也不知他的話是真是假,忙道:「那麼他是你晚輩,你放了他,讓他跟你陪禮?」歐陽公子笑道:「哈哈,天下那有這麼容易的事?你要我放他,須得依我一件事。」
程瑤迦見他臉上神色,已知他胸中不懷好意,當下低頭不語。歐陽公子道:「瞧著!」舉起手掌,拍的一聲,將方桌擊下一角,斷處整整齊齊,宛如刀劈斧削一般。程瑤迦不禁駭然,心道:「就是我師父,也未必有此功夫。」須知歐陽公子自少得叔父親傳,功夫確比中年方始學藝的孫不二精純,他見程瑤迦有駭怕之色,洋洋自得,說道:「我叫你做什麼,就做什麼。若是不聽話,我就在他頸中這麼一下。」說著伸手比了一比,程瑤迦打個冷戰,驚叫了一聲。
歐陽公子道:「你聽不聽我的話?」程瑤迦勉強點了點頭。歐陽公子笑道:「好啊,這才是乖孩子呢。你去關上大門。」程瑤迦猶豫不動。歐陽公子怒道:「好啊。昨晚你們倆成親,我在隔壁聽得清清楚楚,洞房卻扇之夕,竟不寬衣解帶,天下沒這樣的夫妻。現下你把全身衣裳脫個乾淨,只要剩下一絲半縷,我馬上送你丈夫歸天,你就是個風流小寡婦啦!」
陸冠英身子不能動彈,耳中卻聽得清清楚楚,只氣得目眥欲裂,有心要叫妻子別管自己,快些自行逃命,苦在口唇難動。黃蓉在歐陽公子抓住陸冠英時,已將密門重行閉上,手中抓住匕首,待他二次來攻,忽聽他叫程瑤迦脫衣,不覺又是氣惱又是好笑。她是小孩心性,雖恨歐陽公子卑劣,但不自禁的也想瞧瞧這個扭扭捏捏的程大小姐到底肯不肯脫。
歐陽公子叫道:「衣裳脫了有什麼要緊?你從娘肚皮裏出來時,是穿了衣裳的麼?你要自己顏面呢,還是要他性命?」程瑤迦沉吟片刻,慘然道:「你殺了他吧!」歐陽公子萬料不到她竟會說這句話,微微一怔,卻見她長劍橫轉,逕往頸上刎去,急忙揮手,發出一枚透骨釘,錚的一聲,將她長劍打得震落在地。
程瑤迦俯身拾劍,忽聽有人拍門,叫道:「店家,店家!」卻是個女子聲音。她心頭一喜:「有人來此,這局面可有變化。」一抓住劍柄,立即躍出去打開大門,只見一個渾身素服的妙齡女子,站在門外,白布包頭,腰間掛著一柄單刀,形容雖然憔悴,卻掩不住天然麗色。程瑤迦不管她是何等人物,總是絕境中來臨的救星,忙道:「姑娘請進。」那少女見她衣飾華貴,手中持劍,微微一呆,說道:「有兩具棺木在外,能抬進來麼?」
若是尋常人家,棺木自然不能進屋,但客店又自不同。程瑤迦但盼她進來,別說兩具棺木,就是一百具一千具也是求之不得,忙道:「好極,好極!」那少女更感奇怪,心道:「為什麼『好極』?」向外招招手,八個伕子抬了兩具黑漆的棺木走進店堂。
那少女回過頭來,與歐陽公子一照面,驀地一驚,嗆啷一響,腰刀出鞘。歐陽公子哈哈大笑,叫道:「上天註定咱們有緣,真是逃也逃不掉,送上門來的艷福,不享大傷陰騭。」原來這少女正是曾被他擒獲過的穆念慈。
她在寶應與楊康決裂,傷心斷髮,萬念俱灰,心想世上只有一事未了,於是趕赴中都(今日之北京),將寄厝在寺廟裏的父母靈柩護送南下,要到臨安牛家村故居安葬。此時蒙古兵攻打金國,中都面圍城,兵荒馬亂之際,一個女孩兒家帶著兩具棺木,一路上好不艱難,費了千辛萬苦,方得扶柩回鄉。她離家時年方五歲,故居情狀心中早已茫然,見到傻姑那家客店,心想先投店打尖,再去打探,那知一進門竟撞到了歐陽公子。
她不知眼前這個錦衣美女也正受這魔頭的欺辱(當日程瑤迦被擄,她被歐陽公子藏在空棺之中,兩人未會過面),還道程瑤迦是他的姬妾,當下向她虛砍一刀,奪門就逃,只聽得衣襟帶風,一個人影從頭頂躍過。
穆念慈舉刀向上一撩,歐陽公子手法快極,身子尚在半空,右手食拇兩指捏住刀背一扯,左手拉住她手腕一提。穆念慈腰刀脫手,身子騰空,兩人一齊落在進門一半的那具棺木之上,四個伕子齊叫:「啊也!」棺木落地,四個人都撞得目青鼻腫。歐陽公子左手將穆念慈摟在懷裏,反手用刀背向伕子亂打。那四名伕子連聲叫苦,爬過棺木向外急逃,另外四名伕子拋下棺木,力錢也不敢要了,一齊逃走。
陸冠英一離敵人之手,跌倒在地,程瑤迦搶過去扶起。她對眼前情勢,大是茫然,正待籌思脫身之策,歐陽公子右手在棺木上一按,左手抱著穆念慈一齊躍到桌邊,順手一帶,又將程瑤迦抱在右臂彎中,他坐在板凳之上,哈哈大笑,叫道:「黃家妹子,你也來吧。」
正自得意,門外人影一閃,進來一個少年公子,卻是楊康。
原來他與完顏烈、彭連虎等從黃藥師胯下鑽過,逃出牛家村。眾人受了這番奇恥大辱,都是默默無言的低頭而行。楊康心想要報此仇,只有求歐陽鋒出馬,而他到皇宮取書未回,於是稟明了完顏烈獨自回來,在村外樹林中等候,那晚周伯通、歐陽鋒、黃藥師三人忽來忽去,身法快極,以楊康這點功夫,黑夜中那裏瞧得明白?到得次日清晨,卻見穆念慈押著棺木進村,他怦然心動,悄悄跟在後面,見她進店,抬棺的伕子急奔逃走,心中好生奇怪,在門縫中一張,黃藥師竟已不在,穆念慈卻被歐陽公子抱在懷中,欲待大施輕薄。
歐陽公子見他進來,叫道:「小王爺,你回來啦!」楊康點了點頭。歐陽公子見他臉色有異,出言相慰:「當年韓信也曾受胯下之辱,大丈夫能屈能伸,那算不了什麼,待我叔父回來跟你出氣。」楊康點了點頭,目不轉睛的望著穆念慈。歐陽公子笑道:「小王爺,我這兩個美人兒挺不錯吧?」楊康又點了點頭。當日穆念慈與楊康在中都街頭比武,歐陽公子並未在場,是以不知兩人之間另有一段淵源。
楊康初時並未把穆念慈放在心上,後來見她一往情深,不禁感動,遂結婚姻之約。這時見她被歐陽公子抱在懷裏,心中恨極,臉上卻是不動聲色。歐陽公子笑道:「昨晚這裏有人結親,廚中有酒有雞,小王爺,勞你駕去取來,咱倆共飲幾杯,我叫這兩個美人兒脫去衣衫,跳舞給你下酒。」
楊康笑道:「那再好沒有。」穆念慈見他無絲毫懷念舊情之意,胸中登時冰涼,決意自刎在這負心郎之前,正好求得解脫,從此再不知人世愁苦之事。只見他轉身到廚中取出酒菜,與歐陽公子並坐飲酒。歐陽公子斟了兩碗酒,遞到穆、程兩人口邊,笑道:「先飲酒漿,以助歌舞之興。」
穆程二人雖氣得幾欲昏暈,但苦於穴道被點,眼見酒碗觸到唇邊,卻是無法轉頭相避,每人均被他骨嘟骨嘟的灌了半碗酒。楊康道:「歐陽先生,你這身功夫,我真是羨慕得緊,先敬你一杯,再觀賞歌舞。」歐陽公子哈哈大笑,接過楊康遞過來的酒碗,一飲而盡,隨手解開穆程二人的穴道,雙手卻仍按在她們背心第五椎骨之下的「神堂穴」上,笑道:「乖乖的聽我吩咐,那就不但沒苦吃,還有得你們樂的呢!」
穆念慈指著門口兩具棺木,凜然道:「楊康,你瞧這是誰的靈柩?」楊康回頭一望,看第一具棺木上用朱漆寫著一行字:「大宋義士楊鐵心之靈」心中一凜,臉上卻是漫不在乎,說道:「歐陽先生,你抓住這兩個扭兒,讓我摸摸她們的小腳兒,瞧是誰的腳小。」歐陽公子笑道:「小王爺真是妙人韻事!我瞧定是她的腳小。」說著在程瑤迦的下巴摸了一把。
楊康笑道:「那也未必。」說著俯身到桌子底下。穆程二人都打了主意,只待他伸手來摸,對準他太陽穴要害就是一腳。楊康哈哈笑道:「歐陽先生,你再喝一碗酒,我就對你說你猜得對不對。」歐陽公子笑道:「好!」端起碗來。楊康從桌底下斜眼上望,見他仰起了頭喝酒,驀地從懷中取出一截鐵槍的槍頭,勁透臂,臂達腕,牙齒一咬,向前猛送,噗的一聲,直刺入歐陽公子小腹之中,沒入五六寸深,隨即一個筋斗翻出桌底。
這一下事起倉卒,黃蓉、郭靖、陸冠英、程瑤迦全都吃了一驚,只知異變已生,卻未見桌底下之事。歐陽公子雙臂一振,將穆程二人雙雙翻下板凳,手中酒碗隨即擲出,楊康頭一低,嗆啷一響,那碗在地下碎成千百片小片,足見這一擲之勢,力道大得驚人。楊康就地一滾,本擬滾出門去,那知門口被棺木阻住,他翻身站起,回頭一望,只見歐陽公子雙手撐住板凳,身子向前,臉上似笑非笑,雙目凝望自己,神色甚是怪異。
楊康不由自主的打個寒噤,心中一萬個的想要逃出店門,但被他兩眼目不轉睛的盯住了,身子竟似動彈不得。歐陽公子仰天打個哈哈,笑道:「我姓歐陽的縱橫半生,想不到今日死在你這小子手裏。只是有一件事我卻不解,小王爺,你為什麼要殺我?」楊康雙足一點,身子躍起,要想逃到門外,再答他的問話,人在半空,突聽身後呼的一響,後頸已被一隻鋼鉤般的手抓住,再也無法向前,騰的一下,與歐陽公子同時坐在棺上。
歐陽公子笑道:「你不肯說,是要我死不瞑目麼?」楊康落入了他的掌握,知道萬難倖免,冷笑一聲道:「好吧,我對你說。你知道她是誰?」說著向穆念慈一指。
歐陽公子一轉頭,見穆念慈提刀在手,要待上前救援,又怕他傷了楊康,關切之容,竟與適才程瑤迦對陸冠英一般無異,心中立時恍然,笑道:「她……她……」忽然咳嗽起來。
楊康道:「她是我未過門的妻子,你兩次強加戲侮,我豈能容你?」歐陽公子笑道:「正是,咱們同赴陰世吧。」高舉了手,在楊康天靈蓋上虛擬一擬,一掌就要拍落,穆念慈驚叫一聲,急步搶上前來相救,但已自不及。楊康閉目待斃,只等他這一掌拍將下來,那知過了好一陣,頭頂始終無何知覺,一睜眼,見歐陽公子臉上笑容未歛,但抓住自己後頸的那隻手卻已放鬆。他輕輕一掙,歐陽公子跌下棺蓋,原來已經氣絕而斃。
楊康與穆念慈呆了半晌,相互奔近,四手相拉,千言萬語不知從何說起,望著歐陽公子的屍身,想起適才之事,心中猶有餘怖。程瑤迦扶起陸冠英,解開他身上的穴道,陸冠英知道楊康是大金國的欽使,雖見他殺了歐陽公子於己有恩,但家國之恨更深,上前一揖,不發一語,攜了程瑤迦的手揚長而去。
黃蓉見楊康與穆念慈重會,甚是喜慰,郭靖更盼這位把弟因此而改過遷善,與黃蓉對望一眼,兩人均是滿臉笑容。只聽穆念慈道:「你爹爹媽媽的靈柩,我給搬回來啦。」楊康道:「這本是我份內之事,偏勞妹子啦。」穆念慈也不提往事,只和他商量如何安葬楊鐵心夫婦。楊康從歐陽公子小腹中拔出鐵槍槍頭,道:「咱們先把他在後院中埋了,此事若給他叔父知曉,天下雖大,咱倆卻無藏身之地。」當下兩人埋了歐陽公子,又到村中邀人來抬了棺木,到楊家舊居後面去安葬。楊鐵心離家已久,村中舊識都已凋謝,是以也無人相詢。
安葬完畢,天已全黑。當晚穆念慈在村人家中借宿,楊康就住在客店之中。次日清晨,穆念慈來到客店,想問他今後行止,卻見他在客堂中不住頓足,連連叫苦,忙問:「怎地?」楊康道:「我做事好不胡塗。昨日那兩人該當殺卻滅口,慌張之中,竟爾讓他們走了,這時卻到那裏找去?」穆念慈奇道:「幹麼?」楊康道:「我殺歐陽公子之事,若是傳揚出去,那還了得。」穆念慈皺眉不悅,道:「大丈夫敢作敢為,你既害怕,昨日就不該殺他。」楊康不語,心中盤算如何去追殺陸程二人滅口。
穆念慈道:「他叔父雖然厲害,咱們遠走高飛,他也未必能找得著。」楊康道:「妹子,我心中另有一個計較。他叔父武功蓋世,我是想拜他為師。」穆念慈「啊」了一聲。楊康道:「我早有此意,只是他門中向來有個規矩,代代都是一脈單傳。此人一死,他叔父就能收我啦!」言下甚是得意。
聽了他口中言語,瞧了他臉上神情,穆念慈登時涼了半截,顫聲道:「原來你冒險殺他,並非為了救我,卻是另有圖謀。」楊康笑道:「妹子,你也忒煞多疑,為了你,我就是粉身碎骨,也是甘心情願的啊。」穆念慈道:「這些話將來再說,眼下你作何打算?你是願意作個大宋的忠義之民呢,還是貪圖富貴不可限量,仍要去認賊作父?」
楊康望著她俏生生的身形,心中好生愛慕,但聽她這幾句話鋒芒畢露,又甚是不悅,說道:「富貴,哼,我又有什麼富貴?大金國的中都也給蒙古人攻下了,打一仗,敗一仗,亡國之禍就是眼前的事。」穆念慈越聽越不順耳,厲聲道:「金國打敗,咱們正是求之不得,你心中卻是惋惜之極,這……這……」楊康道:「妹子,咱們老提這些事幹麼?自從你走後,我想得你好苦。」慢慢走上前去,握住了她的手。穆念慈聽了他這幾句柔聲低語,心中一軟,被他握著手輕輕一縮,沒有掙脫,也就由他,臉上微微暈紅。
楊康另一隻手正要去摟她肩頭,忽聽得空中數聲鳥唳,甚是響亮,一抬頭,只見一對白色巨鵰,雙雙振翅掠過天空。那日完顏康追殺拖雷,楊康曾見過這對白鵰,知道後來被黃蓉攜去,心想:「怎麼白鵰到了此處?」握著穆念慈的手,急步出外,只見兩頭白鵰在空中盤旋來去,大樹邊一個少女騎了一匹駿馬,正向著遠處眺望,那少女足登皮靴,手持馬鞭,是蒙古人的裝束。
那對白鵰盤旋了一陣,向著大路飛去,過不多時,重又飛回,只聽大路上馬蹄聲響,數乘馬急奔而來。楊康心道:「看來這對白鵰是給人引路,教他們與這蒙古少女相會。」但見大路上塵頭起處,三騎馬漸漸奔近,嗤的一聲響,羽箭破空,一枝箭向這邊射來,那少女從箭壺裏抽出一枝長箭,搭上了弓,向著天空射出。三騎馬上的乘客聽到箭聲,大聲歡叫,奔馳更快。那少女策馬迎了上去,與對面一騎相距約有三丈,兩人一聲呼哨,同時從鞍上縱躍而起,在空中手拉著手,一齊落在地下。楊康暗暗心驚:「蒙古人騎射之術一精至此,金人焉得不敗?」
郭靖與黃蓉在密室中也已聽到鵰鳴箭飛、馬匹馳騁之聲,過了片刻,又聽數人一面說話,一面走進店來。郭靖大吃一驚:「怎麼她到了此處?」原來說話的蒙古少女竟是他的未婚妻子華箏公主,另外三人則是拖雷、哲別、博爾傑。
華箏公主和哥哥嘰嘰咕咕的又說又笑,這些蒙古話黃蓉一句不懂,郭靖的臉上卻是青一塊白一塊,心道:「我心中有了蓉兒,決不能娶她,可是她追到此處,我又豈能負義背信,這便如何是好?」黃蓉低聲道:「靖哥哥,這姑娘是誰?他們在說些什麼?你幹麼心神不寧。」
他是個誠樸之人,這件事過去幾次三番曾想對黃蓉言明,但話到口邊,每次總是又縮了回去,這時聽她問起,那能隱瞞,說道:「她是蒙古大汗成吉思汗的女兒,是我的未婚妻子。」黃蓉呆了一呆,淚水湧入眼眶,問道:「你怎麼從來沒跟我說過?」郭靖道:「有時我想說,但怕你不高興,有時我又想不起這回事。」黃蓉道:「是你的未婚妻子,怎能想不起?」郭靖茫然道:「我也不知道啊。我心中當她是親妹子親兄弟一般,可是我不願娶她做妻子。」黃蓉喜上雙靨,問道:「為什麼呢?」郭靖道:「這份親事是大汗給我定的。那時候我沒有不喜歡,可是也沒覺得很喜歡,我只想大汗說的話總是沒錯兒。現在,蓉兒啊,我怎能撇下你去另娶別人?」
黃蓉道:「那你怎麼辦?」郭靖道:「我也不知道啊。」黃蓉嘆了一口氣道:「只要你心中永遠待我好,你就是娶她,我也不在乎。」頓了一頓,又道:「不過,還是不娶她的好,我不喜歡別的女人整天跟著你,說不定我發起脾氣來,一劍在她心口上刺個窟窿,那你就要罵我啦。且別說這個,你聽他們嘰哩咕嚕的說些什麼。」
郭靖湊耳到小孔之上,聽拖雷與華箏公主兄弟互道別來之情。原來黃蓉與郭靖沉入海中之後,那對白鵰在風雨之中遍尋主人不獲,海上無棲息之處,只得回轉大陸,想起故居舊主,振翅北歸。華箏公主見白鵰回來,已感詫異,再見鵰足上縛著一塊帆布,布上用刀劃著幾個漢字。她不識漢文,拿去一問郭靖的母親李萍,卻是「有難」二字。華箏公主心中掛懷,即日南下探詢。此時成吉思汗正督師伐金,與金兵在長城內外連日交兵鏖戰,所以她說走就走,也無人能加攔阻。
那對白鵰識得主人意思,每日向南飛行數百里尋訪郭靖,到晚間再行飛回,迤麗來到臨安,郭靖未曾尋著,卻尋到了拖雷。
拖雷奉父王之命出使臨安,約宋朝夾擊金國。但南宋君臣苟安東南,見金兵極是畏懼,因之對拖雷十分冷淡,將他安置在賓館之中,遷延不理。及後消息傳來,蒙古出兵連捷,連金國的中都燕京也已攻下,南宋大臣立即轉過臉色,對拖雷四王子長,四王子短,整日價叫不絕口,奉承個不亦樂乎。拖雷心中鄙夷,但還是與南宋訂了同盟攻金之約。這日首途北返,在臨安郊外見到了白鵰,他還直道郭靖到來,那知卻遇上了妹子。
華箏公主問道:「你見到了郭靖安答麼?」拖雷正待回答,只聽得門外人聲喧嘩,兵甲鏗鏘,原來是宋朝護送蒙古欽使的軍馬到了。楊康在店門口見宋軍的旗幟上大書:「恭送蒙古欽使四王爺北返」的字樣,不禁思潮起伏,感慨萬狀,不過數十日之前,自己也是王子欽使,今日卻是孑然一身,他一生嘗的是富貴滋味,要他輕易拋卻,原是千難萬難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