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念慈冷眼旁觀,見他神情特異,雖不明白他所思何事,但想來總是念念不忘於榮華富貴,不禁暗自神傷。只見宋軍領隊的軍官走進客店,恭恭敬敬的參見拖雷,應答了幾句話,回身出來,喝道:「到每家人家去問問,有一位姓郭的郭靖郭官人,是在這村裏麼?若是不在,就問到那裏去啦。」眾軍齊聲答應,一轟而散,過不多時,只聽得村中雞飛狗走,男叫女哭,看來這些軍士是在乘機擄劫了。
楊康心念一動:「軍士們乘機打劫,我何不乘機和那蒙古王子結交?數日之中俟便刺死了他,蒙古大汗定然當是宋人所為,那時蒙古與宋朝的盟約必敗,大利金國。」心下計議已定,向穆念慈道:「妹子,你等我片刻。」大踏步走進店堂。那將官高聲喝阻,伸手攔擋,被他左臂一振,仰天一交,摔得半天爬不起身。
拖雷與華箏一怔之間,他已走到堂中,從懷裏取出一個鐵槍的槍頭,高舉過頂,供在桌上,忽地雙膝跪下,放聲大哭,叫道:「郭靖郭兄長啊,你死得好慘,我一定給你報仇,郭靖郭兄長啊。」
拖雷兄妹不懂漢語,但聽他口口聲聲呼叫郭靖的名字,大感驚疑,正好那將官爬了起身來,忙命他上去詢問。楊康邊哭邊說,涕淚滂沱,斷斷續續的道:「我是郭靖的結義兄弟,郭大哥被人用這鐵槍的槍頭刺死了,我一定要去找那人給他報仇。」拖雷兄妹聽到那通蒙古語的將官傳譯出來,都似焦電轟頂,做聲不得。哲別、博爾傑二人和郭靖也是情誼極深,蒙古人性子直率,登時搥胸而哭。
楊康又說起在寶應殺退金兵相救之事,拖雷等更無懷疑,細詢郭靖慘死情狀。楊康信口胡說,卻敘述得真切異常。郭靖在隔室聽得明明白白,心中一片惘然。華箏聽到後來,拔出腰刀,就要橫刀自刎,刀至頸邊,轉念一想,揮刀,登的一聲砍在桌上,叫道:「不給郭靖安答報仇,誓不為人。」
楊康見狡計告成了一半,心中暗暗喜歡,低下頭來,兀自假哭,一瞥眼見到歐陽公子從黃蓉手裏奪來的竹杖橫在地下,晶瑩碧綠,迥非常物,心知有異,過去拾在手中。黃蓉不住叫苦,卻是無計可施。
眾軍送上酒飯,拖雷等那裏吃得下去,但請楊康立時帶領去找殺郭靖的仇人。楊康點頭答允,拿了竹杖,走向門口,眾人隨後跟出。郭靖低聲道:「他領他們去找誰啊?」黃蓉搖頭道:「我也想不出。用刀刺你的,難道不是他自己麼?這人詭計多端,連我也不是他的對手。」
忽聽得門外一人高吟道:「縱橫自在無拘束,心不貪榮身不辱!……咦,穆姑娘,怎麼你在這裏?」
說話的正是長春子丘處機,穆念慈還未答話,楊康已從店中出來,見是師父,心中怦怦亂跳,此時狹路相逢,無處可避,只得跪下磕頭。丘處機身旁還站著數人,卻是丹陽子馬鈺、玉陽子王處一、清淨散人孫不二,以及丘處機的弟子尹志平。
上一日尹志平被黃藥師打落半口牙齒,忙去稟告師父。此時丘處機正在臨安,一聽之下又驚又怒,立時就要去會黃藥師。馬鈺涵養極好,力主持重。丘處機道:「那黃老邪昔年與先師齊名,咱們七兄弟中只王師弟在華山絕頂見過他一面。小弟對他是久仰的了,早想見見,又不是去和他廝打,大師哥何必攔阻?」馬鈺笑道:「素聞黃藥師性子古怪,你又是霹靂火爆的脾氣,見了面多半沒有好事。他饒了志平性命,總算是手下留情啦。」丘處機一定要去,馬鈺拗不過他,於是約齊了七子次日同赴牛家村。
七子聚會,自然是聲勢雄大,但他們深知黃藥師十分了得,是友是敵又不分明,絲毫不敢輕忽,由馬鈺、丘處機、王處一、孫不二、尹志平五人先行進村。譚處端、劉處玄、郝大通三人在村外接應。那知黃藥師沒有見到,卻見到了穆念慈和楊康。
丘處機見楊康磕頭,只「哼」了一聲,也不理會,尹志平道:「師父,那桃花島主就在這家小店之中欺侮弟子。」他本來叫黃藥師為黃老邪,被馬鈺呵責過幾句,只得改口。丘處機向內朗聲道:「全真門下弟子馬鈺等拜見桃花島黃島主。」楊康道:「裏面沒有人。」丘處機頓足道:「可惜,可惜!」轉頭向楊康道:「你在這裏幹什麼?」楊康見了師父師叔,早已嚇得心神不定,一時說不出話來。
華箏已向馬鈺凝望了半晌,這時奔上前來,叫道:「啊,你是那位給我捉白鵰兒的三髻道長,你瞧,那對小鵰兒這麼大啦。」口中一聲呼哨,白鵰雙雙而下,分停在她左右兩肩,馬鈺微微一笑,點頭道:「你也來南方玩兒?」華箏哭道:「道長,郭靖安答給人害死啦,你給他報仇。」馬鈺嚇了一跳,用漢語轉述給師弟們聽。丘處機和王處一都是一驚,忙問端的。華箏指著楊康道:「他親眼所見,你們問他便是。」楊康見華箏與大師伯相識,怕他們說話一多,引起疑竇,向拖雷、華箏道:「你們在前面稍待片刻,我跟這幾位道長說幾句話,馬上趕來。」拖雷聽了軍官的傳譯,點了點頭,與眾人離村北去。
丘處機厲聲道:「郭靖是誰害死的,快說!」楊康尋思:「郭靖明明是我刺死的,嫁禍於誰好呢?」心下一時計議未定,忽然想起:「我且說個厲害人物,讓師父去尋他,自行送了性命,那就永無後患。」於是恨恨的道:「那就是桃花島黃島主。」
忽聽得遠處隱隱傳來一陣哈哈大笑,跟著是如破鈸相擊般的鏗鏗數響,其後又是一人輕輕低呼,聲音雖低,不知怎樣,卻聽得清清楚楚。那三種聲音在村外兜了個圈子,倏忽又各遠去。
丘處機又驚又喜,叫道:「那笑聲是周師叔所發,他竟還在人間!」只聽得村東三聲齊嘯,雖有高低不同,卻配得甚是和諧,也是漸嘯漸遠。孫不二道:「三位師哥追下去啦,眼下就有個水落石出。」王處一道:「聽那破鈸般的叫聲和那低呼,似乎是在追逐周師叔。」馬鈺心中隱然有憂,道:「這二人功夫不在周師叔之下,不知是何方高人?周師叔以一敵二,只怕……」說著緩緩搖頭。全真四子側耳聽了半晌,聲息全無,知道這些人早已奔出數里之外,再也追趕不上。
孫不二道:「有譚師哥等三位趕去相助,周師叔不怕落單。」丘處機道:「只怕他們追不上。周師叔若知咱們在此,跑進村來那就好啦。」黃蓉聽他們胡亂猜測,心中暗自好笑:「我爹爹和老毒物只是和老頑童比賽腳力,又不是打架。若真打架,你們幾個道士想去相幫,又豈是我爹爹和老毒物的對手?」
馬鈺一擺手,眾人都進店堂坐定。丘處機道:「喂,現下你是叫完顏康呢,還是叫楊康哪?」楊康見到師父一雙眼珠精光閃射,盯住了自己,心知只要一個應對不善,立時有性命之憂。忙道:「若不是師父和馬師伯、王師叔的指點,弟子今日尚自蒙在鼓裏,認賊作父。現下弟子自然姓楊啦。昨晚弟子剛與穆世妹安葬了先父先母。」丘處機聽他如此說,心中甚喜,點了點頭,臉色大為和緩。王處一本怪他和穆念慈比武後不肯應承親事,此時見二人同在一起,也消了先前的惱怒之心。
丘處機一轉頭,見到地下的一柄短戟,認得是郭嘯天的舊物,拾在手中,往覆撫挲,大是傷懷,黯然說道:「十九年前,我在此處與你父及你郭伯父相交,忽忽十餘年,故物仍在,故人卻已歸於黃土。」郭靖在隔室聽他懷念自己父親,心想:「丘道長尚得與我父論交,我卻是連父親之面也不得一見。」
丘處機又問黃藥師如何殺死郭靖,楊康仍然胡謅一番。馬丘王三位道人都與郭靖有舊,均各嘆息不止。談論了一會,楊康急著要會見拖雷、華箏,頗有點心神不寧。王處一望望他,又望望穆念慈,道:「你倆已成了親麼?」楊康道:「還沒有。」王處一道:「還是早日成了親吧。丘師哥,你今日替他們作主,辦了這事如何?」黃蓉與郭靖對望了一眼,心想:「豈難道今日又要旁觀一場洞房花燭?」只聽楊康喜道:「全憑師尊作主。」穆念慈卻朗聲道:「須得先依我一件事,否則寧死不從。」
穆念慈自幼跟隨義父在江湖奔走,性子爽快,自與程瑤迦大不相同。丘處機聽了,微微一笑,道:「好,是什麼事,姑娘你說。」穆念慈道:「我義父是完顏烈那奸賊害死的,他須得報了殺父之仇,我方能與他成親。」丘處機擊掌叫道:「照啊,穆姑娘的話真是說到了老道心坎中去。康兒,你說是不是?」
楊康大感躊躇,正自思索如何回答,忽聽門外一個嘶啞的嗓子粗聲唱著「蓮花落」的調子,又有一個尖細的嗓子夾著叫道:「老爺太太行行好,賞賜乞兒一文錢。」穆念慈聽那聲音有些耳熟,一轉頭,只見門口站著兩個乞丐,一個又高又胖,一個又矮又瘦,那高大的總有矮小的四個人那麼大。這兩人身材特異,雖然事隔多年,穆念慈仍然記得是自己十三歲那年給他們包紮過傷口的兩個乞丐,洪七公喜她心好,因此傳過她三天武功。她要待上前招呼,但這兩丐進門之後,目光不離楊康手中的竹杖,互相望了一眼,走到楊康跟前,雙手交胸,躬身行禮。
馬鈺等一見這兩個乞丐進來,瞧他們步履身法,就知武功高強,又見他們每人背上都背負了八隻麻袋,更知這二人在丐幫中班輩甚高,但他們對楊康如此恭敬,卻是大為不解。那瘦丐道:「有一位兄弟在臨安城內見到幫主的法杖,咱們四下探訪,幸喜在此得見,卻不知幫主現下在何處乞討?」楊康雖然拿杖在手,但對竹杖來歷卻全然不曉,聽了瘦丐的話,不知如何回答,只是隨口「嗯」了幾聲。
丐幫中規矩,見了綠竹杖如見幫主本人。二丐見楊康對他們不加理睬,更是恭敬。那胖丐道:「岳州之會,時日已甚緊迫,東路簡長老已於七日前動身西去。」楊康越來越是胡塗,又「哼」了一聲。那瘦丐道:「弟子為了尋訪幫主的法杖,耽攔了時日,現下立即就要趕路。尊駕如也今日上道,就由弟子們沿途陪伴服侍好了。」
楊康心中暗暗稱奇,他本想儘早離開師父,乘此機會,向馬鈺等五人拜倒,說道:「弟子身有要事,不能隨侍師尊,伏乞恕罪。」馬鈺等皆以為他與丐幫必有重大關連,素知丐幫聲勢雄大,是天下第一個大幫會,幫主洪七公又是與先師王真人齊名的高人,自是不便攔阻,與胖瘦二丐以江湖上儀節相見。二丐對全真七子本就仰慕,知他們是楊康師執,更是謙抑,口口聲聲自稱晚輩。
穆念慈一提往事,二丐立即認出,神態更是大為親熱,因她與丐幫本有淵源,邀她同赴岳州之會。穆念慈一來好奇心起,二來也確願與楊康同行,當下點頭答允,四人與馬鈺等行禮道別,出門而去。
當晚馬鈺等就在店堂中宿歇,等候譚處端等三人回來,直到次日午夜,方聽得村外一聲長嘯。孫不二道:「郝師哥回來啦!」
全真四子原本都盤膝坐在店堂之中練氣用功,聽到廣寧子郝大通的嘯聲,馬鈺也低嘯一聲。門口人影一閃,郝大通飄然進來。黃蓉未曾見過此人,湊眼往小孔中張望。這日正是七初五,一彎新月,恰在窗間窺人,月光下見這道人肥胖高大,狀貌似是個官宦,道袍的雙袖都去了半截,至肘而止,與馬鈺等人所服的都不相同。原來郝大通出家前是山東寧海州的首富,精研易理,後來在煙霞洞拜王重陽為師。當時王重陽脫下身上衣服,撕下兩袖,賜給他穿,說道:「勿患無袖,汝當自成。」「袖」與「授」音同,意思是說,師父授他的心法雖然不多,但他自行鑽研,也能成道。他記念師父,自後所穿道袍都無袖子。
丘處機最是性急,問道:「周師叔怎樣啦?他是跟人鬧著玩呢?還是當真動手?」郝大通搖頭道:「說來慚愧,小弟功夫淺薄,只追出七八里就不見了周師叔他們的影蹤。譚師哥與劉師哥在小弟前頭。」馬鈺點頭道:「郝師弟辛苦啦,坐下歇歇。」郝大通盤膝坐下,運氣在周身大穴行了一轉,又道:「小弟回來時在周王廟遇到了六個人,瞧模樣正是丘師哥所說的江南六怪。小弟上去一交談,果真不錯。」丘處機喜道:「啊,那好極啦,現下六怪在那裏?」郝大通道:「他們剛從桃花島回來。」丘處機吃了一驚,道:「六怪好大膽子,竟上桃花島去啦,難怪咱們找不著他們。」郝大通道:「六怪中為首的柯鎮惡柯大俠言道,他們曾與黃藥師有約,是以赴桃花島踐約,那知黃藥師卻不在島上。他們聽小弟言道丘師兄等在此,說一二日後當即過來拜訪。」郭靖聽說六位師父無恙,心中喜慰不勝,到這時他練功已五日五夜,身上傷勢已好了一大半。
第六日午後申牌時分,村東嘯聲響起。丘處機道:「劉師弟陪了一位高手同來,那是誰啊?」五個道人一齊站起,尹志平跟在後面,迎出門去。只見劉處玄陪著一個白鬚白髮的老頭,走到店前,那老頭身披黃葛短衫,毫不把眾人放在眼裏。只聽劉處玄道:「這位是鐵掌水上飄裘老前輩,咱們今日有幸拜見,真是緣法。」
黃蓉聽了,險險笑出聲來,用手肘在郭靖身上輕輕一撞。郭靖也覺好笑。兩人都想:「且看這欺世盜名的老傢伙又如何朦騙這些全真道人。」只聽馬鈺、丘處機等言辭中對裘千仞都十分恭謹,裘千仞卻信口胡吹,說到後來,丘處機問起是否曾見到師叔周伯通。裘千仞道:「老頑童麼?他早給黃藥師殺了。」眾人大吃一驚。劉處玄道:「不會罷?晚輩前日還見到周師叔,只是他奔跑十分迅速,沒追趕得上。」
裘千仞一呆,笑而不答,心中盤算如何圓謊。丘處機搶著問道:「劉師弟,你可瞧見追趕師叔的那二人是何等樣人?」劉處玄道:「一個穿白袍,另一個穿青布長袍。他們奔得好快,我只隱約瞧見那穿青袍的面容十分古怪,像是一具僵屍。」裘千仞在歸雲莊上見過黃藥師,立即接口道:「是啊,殺死老頑童的,就是這個穿青布長袍的黃藥師了。別人那有這等本事?我要上前勸阻,可惜已遲了一步。」
鐵掌水上飄裘千仞名頭極大,全真六子那想到他是信口開河,一剎時人人悲憤異常。劉處玄道:「譚師哥腳程比我快,或許他能得見師叔被害的情景。」孫不二道:「莫要譚師哥也遭了老賊……」她說到這裏,容色悽慘,住口不語了。丘處機拔劍而起,叫道:「咱們快去救人報仇!」裘千仞怕他們趕去遇上周伯通,忙道:「黃藥師知道你們聚在此處,眼下就會找來。這黃老邪奸惡之極,今日老夫實是容他不得,我這就找他去,你們在這裏候我好音便是。」
眾人一來尊他是前輩,不便違拗他的言語,二來也怕在路上與黃藥師錯過,不如在這裏以逸待勞,等候敵人,當下一齊躬身道謝,送出門去。
裘千仞跨出門檻,回身左手一揮,道:「不必遠送。那黃老邪功夫雖然厲害,我卻有制他之術。你們瞧!」伸手從腰間拔出一柄明晃晃的利劍,劍頭對準自己小腹,「嘿」的一聲,直刺進去。眾人齊聲驚呼,只見三尺來長的刃鋒,已有大半沒入腹中。裘千仞笑道:「天下任何利器,都傷我不得,各位不須驚慌。我此去若與他錯過了,黃老邪找到此間,各位不必與他動手,以免損折,等我回來制他。」
丘處機道:「師叔之仇,做弟子的不能不報。」裘千仞嘆了口氣,道:「那也好,這是劫數使然。你們要報此仇,有一件事須得牢牢記住。」馬鈺道:「請裘老前輩指點。」裘千仞臉色鄭重,道:「一見黃老邪,你們立即合力殺上,不可與他交談片言隻字,否則此仇永遠難報,要緊要緊!」說罷轉身而去,那柄利劍仍然留在腹中。
眾人相顧駭然,馬鈺等六人個個見多識廣,但利劍入腹居然行若無事,實是聞所未聞,心想此人的功夫實已練到了深不可測之境。那裏知道這又是裘千仞的一個騙人伎倆:他那柄劍共分三截,劍尖上微一受力,第一二截立即依次縮進第三截之內,劍尖嵌入腰帶夾縫,旁人遠遠瞧來,都道刃鋒的大半刺入身體。他受完顏洪烈之聘,煽動江南豪傑相互火併,以利金人南下,是以一遇機會,立即傳播謠言。
這一日中全真六子坐立不寧,茶飯無心,直守到初七午夜,只聽村北隱隱有人呼嘯,一前一後,倏忽間到了店外。
馬鈺等六人原本盤膝坐在稻草之上養氣修性,尹志平功力較低,已自睡了,聽了嘯聲,一齊躍起。馬鈺道:「敵人追逐譚師弟而來。各位師弟,小心在意了。」
這一晚是郭靖練功療傷的最後一夜,這七日七夜之中,他不但將內傷逐步解去,使外傷創口癒合,而且與黃蓉兩人的內功,也均大大進了一層。這最後幾個時辰,正是他功行圓滿的重大關鍵,黃蓉聽到馬鈺的話,心中大為擔憂:「來的若是爹爹,全真七子勢必與他動手,我又不能出來言明真相,只怕七子都要在傷在爹爹手裏?七子死活原不關我事,只是靖哥哥與馬道長等大有淵源,他若挺身而出,不但全功盡棄,性命也自難保。」忙在郭靖耳邊悄聲道:「靖哥哥,你務必答應我,不論有何重大事端,千萬不可出去。」
郭靖剛點了點頭,嘯聲已來到門外。丘處機叫道:「譚師哥,佈天罡北斗!」郭靖聽到「天罡北斗」四字,心中一凜,暗想:「九陰真經中數次提到『天罡北斗大法』,說是修習上乘功夫的根基法門,經中並未載明這天罡北斗是何等樣事,這倒要見識見識。」忙湊眼到小孔上去張望。
他眼睛剛湊上小孔,只聽得砰的一聲,大門震開,一個道人飛身搶入。但見他道袍揚起,左腳已經跨進門檻,忽爾一個踉蹌,又倒退出門,原來敵人已趕到身後,動手襲擊,丘處機與王處一身形一晃,同時站在門口,袍袖揚處,雙掌齊出。蓬的一響,與門外敵人掌力一接,丘王二人退了兩步,敵人也倒退兩步,譚處端乘這空隙竄進門來。月光下只見他頭髮散亂,臉上粗粗的兩道血痕,右手的長劍只剩下了半截,不知被敵人用什麼兵刃折斷了。
譚處端一進門,一言不發,立即盤膝坐下,馬鈺六等六人也均坐定。只聽得門外黑暗中一個女人聲音陰森森的叫道:「譚老道,老娘若不是瞧在你師兄馬鈺的份上,在道上早送了你的性命。你把老娘引到這裏來幹麼?剛才出掌救人的是誰,說給黑風雙煞的鐵屍聽聽。」
靜夜之中,聽著梅超風這梟鳴般的聲音,雖當盛暑,眾人背上也不禁微微感到一陣寒意。
她說話一停,突然靜寂無聲,門外蟲聲唧唧,清晰可聞,過了片刻,只聽得格格一陣響,郭靖知道發自梅超風的全身關節,看來她立時就要衝進來動手。又過片刻,卻聽一人緩吟道:「一住行窩幾十年。」郭靖聽得出是馬鈺的聲音,語調甚是平和沖謙。譚處端接著吟道:「蓬頭長日走如顛。」聲音卻甚粗豪。郭靖細看這位全真七子的二師兄,見他臉上筋肉虯結,濃眉大眼,身形十分魁梧。原來譚處端未出家時是山東的鐵匠,性情直率,歸全真教後道號長真子。
第三個道人身形瘦小,面目宛似一隻猿猴,卻是長生子劉處玄,只聽他吟道:「海棠亭下重陽子。」他身材雖小,聲音卻極洪亮。長春子丘處機接口道:「蓮葉舟中太乙仙。」玉陽子王處一吟道:「無物可離虛殼外。」廣寧子郝大通吟道:「有人能悟未生前。」清靜散人孫不二吟道:「出門一笑無拘礙。」馬鈺收句道:「雲在西湖月在天!」
梅超風聽這七人吟詩之聲,個個中氣充沛,內力深厚,暗暗心驚:「難道全真七子又聚會於此?不,除了馬鈺,餘人聲音截然不對。」她在蒙古大漠的懸崖絕頂,曾聽馬鈺與江南六怪冒充全真七子。她眼睛雖瞎,耳音卻極靈敏,記心又好,聲音一入耳中,久久不忘。她此時尚不知當日是馬鈺故佈疑陣騙她,只覺今日這七人的話聲,除馬鈺之外,餘人與她在懸崖上所聽到的都不相同,當下朗聲說道:「馬道長,別來無恙啊!」那日馬鈺對她頗留情面,梅超風雖然為人狠毒,卻也知道好歹。譚處端追趕周伯通不及,歸途中見到梅超風以活人練功,他俠義心腸,上前除害,那知一交手卻不是她的敵手。幸好梅超風認出他是全真派的道人,顧念馬鈺之情,只將他打傷,卻未下殺招,一路追趕至此。
馬鈺道:「托福托福!桃花島與全真派無怨無仇,尊師就快到了吧?」梅超風一怔道:「你們找我師父作甚?」丘處機性烈如火,叫道:「好妖婦,快叫你師父來,見識見識全真七子的手段。」梅超風大怒,叫道:「你是誰?」丘處機道:「丘處機!聽見過麼?」
梅超風一聲怪叫,身形縱起,認準了丘處機發聲之處,左掌護身,右抓迎頭撲下。郭靖知道梅超風的本領,這一撲下來委實難當,丘處機本領雖高,卻也不能硬接硬架,那知他仍是盤膝坐在地下,既不抵擋,又不閃避。郭靖暗叫:「不妙!丘道長怎能恁地托大?」
眼見梅超風這一抓要抓到丘處機頂心,突然間左右兩股掌風並力撲到,原來劉處玄與王處一同時發掌。梅超風右抓繼續發勁,左掌橫揮,要擋住劉王二人掌力,豈知這二人掌力一合流,一陰一陽,相輔相成,力道竟是大得出奇,遠非兩人掌力相加之可比。梅超風在空中受這大力一激,登時向上彈起,右手急忙變抓為掌,一揮之下,身子向後翻出,落在門檻之上,不禁大驚失色,心想:「這兩人功夫如此高深,決非全真七子之輩。」叫道:「是洪七公、段皇爺在此麼?」
丘處機笑道:「咱們只是全真七子,有什麼洪七公、段皇爺?」梅超風大惑不解:「譚老道非我之敵,怎麼他師兄弟中有這等高手?難道同門兄弟,高低強弱竟懸殊至斯?」
她被劉處玄、王處一二人掌力震盪彈出,固然是驚疑不已,郭靖在隔室旁觀,也是大出意料之外。他想劉王二人功力再高,最多也是與梅超風在伯仲之間。雖然二人合力,也決不能輕輕一揮,就將她彈了出去。這等功夫,只有出諸周伯通、洪七公、黃藥師、歐陽鋒等人,方始不奇,全真七子那有如此本領?
梅超風性子強悍之極,除了師父之外,不知世上有何可畏之人,越是受挫,越要蠻幹,當下微一沉吟,探手腰間,解下毒龍銀鞭,叫道:「馬道長,今日要得罪了。」馬鈺道:「好說!」梅超風道:「我要用兵刃啦,你們也亮刀劍吧!」王處一道:「咱們是七個,你只一個人,又加眼睛不能見物,全真七子再不肖,也不能跟你動兵器。咱們坐著不動,你進招吧!」梅超風冷冷的道:「你們坐著不動,想抵擋我的銀鞭?」丘處機罵道:「好妖婦,今夜是你的畢命之期。還多說什麼?」梅超風哼了一聲,手一揮,那生滿倒鉤的長鞭如一條大蟒般緩緩遊了過來,鞭頭直指孫不二。
黃蓉聽隔室雙方鬥口,心想梅超風的毒龍鞭何等厲害,全真七子竟敢坐著不動,空手抵擋,這倒要瞧瞧他們用的是怎等樣手段,拉了郭靖一把,叫他將小孔讓她瞧。她一見全真七子在店堂中所坐的方位,心中一楞:「這是北斗星座之形啊!嗯,不錯,丘道長適才正是說要佈天罡北斗。」黃藥師精通天文曆算之學,黃蓉幼時,夏夜乘涼,就常由父親抱在膝上,指講天上星宿,此時一看,只見七位道人正佈成北斗七星之形。
那七人馬鈺位當天樞,譚處端位當天璇,劉處玄位當天璣,丘處機位當天權,四人組成斗魁;王處一位當玉衡,郝大通位當開陽,孫不二位當搖光,三人組成斗柄。天上七星中以天權光度最暗,卻是居魁柄相接之處,最為衝要,因此由七子中武功最強的丘處機承當,斗柄中以玉衡為主,由武功次強的王處一承當。
黃蓉目光銳敏,心思機伶,郭靖看了半天沒看出個所以然,她一瞥之下,即已發覺七子都是左掌接右掌的連成一起,就如她相助郭靖療傷一般。只見梅超風的毒龍鞭打向孫不二胸口,去勢雖慢,可是極為狠辣,那道姑卻仍是巍然不動。黃蓉順著鞭梢望去,只見她道袍上繪著一個骷髏,心中暗暗稱奇:「全真教號稱是玄門正宗,怎麼她的服飾倒與梅師姊是一路?」原來當年王重陽點化孫不二之時,曾繪了一幅骷髏之圖賜她。孫不二紀念先師,將這圖形繡在道袍之上。
銀鞭去得雖慢,卻帶著一般風聲,眼見鞭梢再進數寸就要觸到她道袍上骷髏的牙齒,忽然那銀鞭就如一條蟒蛇頭上被人砍了一刀,猛地回竄,箭也似的筆直向梅超風反射過去。
毒龍鞭這一回竄,去勢奇快,梅超風只感手上微微一震,立覺風聲撲面,忙一低頭,那銀鞭已擦髮而過,心中叫聲:「好險!」回鞭橫掃。這一招,鞭身盤打馬鈺和丘處機,那二人仍是端坐不動,譚處端和王處一卻出掌將銀鞭擋了開去。數招一過,黃蓉看得清楚,全真七子迎敵時只出一掌,另一掌卻搭在身旁之人肩上。她微一思索,已知其中奧妙:「原來這與我幫靖哥哥療傷的道理一樣。他們七人之力合而為一,梅師姊那能抵擋?」
天罡北斗是全真教中最上乘的玄門功夫,乃王重陽當年畢生心血之所聚。迎面正對敵人勁力之人不避不架,卻由身旁道侶側擊反攻,猶如一人身兼數人武功,確是威不可當。再拆數招,梅超風心中愈來愈是驚慌,覺到敵人不再將鞭激回或是盪開,反而因勢帶引,將毒龍鞭牽入敵陣之中,這鞭雖仍可舞動,但揮出去的圈子漸縮漸小。又過片刻,這條數丈長的銀鞭已有半條被敵陣裹住,再也縮不回來。若於此時棄鞭反躍,尚可脫身,但她在這條鞭子上用了無數苦功,被人端坐地下用空手奪去,豈肯甘心?
她猶豫不決雖只一瞬之間,但機遇稍縱即逝,那天罡北斗之陣一發動,非由當「天權」之位的人收陣,則七人出手一招快似一招,待得梅超風知道再拚下去必無倖理,一咬牙放脫鞭柄,豈知已經不及。劉處玄掌力一帶,拍的一聲巨響,一條長鞭飛出打在牆上,只震得屋頂搖動,瓦片相擊作聲,屋頂上灰塵簌簌而下。梅超風足下一晃,竟被這一帶之力引得站立不定,向前踏了一步。
這一步雖只跨了兩尺,卻是雙方成敗的關鍵。她若早了片刻棄鞭,就可不向前跨這一步而向後踏出,立即轉身出門,七子未必會追,就算要追也未必追她得上,現下向前一步,心中早知不妙,左右雙抓齊揮,剛好與孫不二、王處一二人的掌力相遇,略一支撐,馬鈺與郝大通的掌力又從後拍到。她明知再向前行危險更大,但形格勢禁,只得左足踏上半步,大喝一聲,右足飛起,一時之間先後分踢馬鈺與郝大通腕上的「大關穴」和「會宗穴」。丘處機、劉處玄喝一聲采:「好功夫!」,也是一先一後的出掌解救。梅超風右足未落,左足又起,雖閃開了丘劉二人掌力,但右足落下時又踏上了一步。這一來已深陷天罡北斗陣中,除非將七子之中打倒一人,否則決然無法脫出。
黃蓉看得暗暗心驚,月光下只見梅超風長髮飛舞,縱躍來去,掌打足踢,一舉手一投足均夾隱隱風聲,猶如生龍活虎相似,全真七子卻是以靜制動,盤膝而坐,擊首則尾應,擊尾則首應,擊腰則首尾皆應,牢牢的將梅超風困住。
梅超風連使「九陰白骨爪」和「摧心掌」的功夫,要想衝出重圍,但數次都被七子掌力逼了回去,只急得她哇哇怪叫。此時七子要傷她性命,原只一舉手之勞,但卻始終不下殺手。黃蓉看了一陣,立即醒悟:「啊,是了,他們要借梅師姊練功擺陣。像她這樣武功高強的對手,那能輕易遇上,定是要累得她筋疲力盡而死,方肯罷休。」
黃蓉這番猜測,卻只對了一半,借她練功確是不錯,但道家不輕易殺生,倒無傷她性命之意。黃蓉對梅超風雖無好感,然見七子對她如此困辱,心中卻甚不忿,看了一會不願再看,把小孔讓給郭靖。只聽得隔室掌風一時緊一時緩,兀自酣戰。
郭靖初看時甚感迷惘,見七子參差不齊的坐在地下與梅超風相鬥,大是不解。黃蓉在他耳邊道:「他們是按著北斗星座的方位坐的,瞧出來了麼?」這一言提醒了郭靖,下半部「九陰真經」中許多言語,一句句在心中流過,原本不知其意的辭句,這時看了七子出掌佈陣之法,竟不喻自明的豁然而悟。郭靖越看越喜,情不自禁的一躍而起。
黃蓉大驚,急忙一把拖住。郭靖一凜,隨即輕輕坐下,又湊眼在小孔之上,此時他對天罡北斗運用之法已了然於胸,七子每一招每一式,都已能先行料到。要知「九陰真經」乃天下武術之總綱,王重陽創這陣法時未曾見到真經,但陣中的生剋變化,卻脫不了真經的包羅。當日郭靖在桃花島上旁觀洪七公與歐陽鋒相鬥是一大進益,此時見七子行功佈陣,又是一大進益。
眼見梅超風支撐為難,七子漸漸減弱掌力,忽然門口一人說道:「藥兄,你先出手呢,還是讓兄弟先試試。」郭靖一驚,這正是歐陽鋒的聲音,卻不知他何時進來。七子聞聲也齊感驚訝,對門一望,只見門邊一青一白,兩人並肩而立,全真七子知道來了強敵,一聲呼嘯,停手罷鬥,站了起來。
黃藥師道:「好哇,七個雜毛合力對付我的徒兒啦。鋒兄,我教訓教訓他們,你說是不是欺侮小輩?」歐陽鋒笑道:「他們不敬你在先,你不顯點功夫,諒這些小輩也不知道桃花島主的手段。」
王處一當年曾在華山絕頂見過東邪西毒二人,見他們同時現身,正要向前見禮,黃藥師身形一晃,反手就是一掌。王處一欲待格擋,那裏來得及,只聽拍的一聲,臉頰上已吃了一記,一個踉蹌,險險跌倒。丘處機大驚,叫道:「快回原位!」但聽得拍拍拍拍四聲響喨,譚、劉、郝、孫四人臉上都吃了一掌。丘處機見眼前青光一閃,迎面已一掌劈來,那掌影好不飄忽,不知向何處擋架才是,情急中袍袖一振,向黃藥師胸口橫揮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