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3 章
惡鬥東邪

  丘處機武功為七子之首,這一拂實是非同小可。黃藥師過於輕敵,竟被他一拂而中,胸口一疼,急忙運氣護住,左手翻上,已抓住他的袍袖,右手直取丘處機的雙目。丘處機用力一掙,袍袖斷裂,同時馬鈺與王處一雙掌齊到。黃藥師身形靈動之極,對丘處機一擊不中,早已閃到郝大通身後,一招腿,砰的一聲踢了他一個筋斗。

  此時郭靖已將小孔讓給黃蓉,她見爹爹大展神威,心中喜樂之極,若不是顧念郭靖之傷尚差一兩個時辰,早就鼓掌叫好。歐陽鋒在一旁哈哈大笑,叫道:「王重陽收的好一批膿包徒弟!」

  丘處機學藝以來,從未遭遇如此大敗,連叫:「齊佔原位。」但黃藥師東一閃,西一晃,片刻之間連下七八招殺手,各人抵擋不遑,那裏還佈成陣勢,只聽得格格兩聲,馬鈺與譚處端腰裏長劍已被他拔去折斷,拋在地下。丘處機、王處一雙劍齊出,連綿而上。這全真劍法變化精微,雙劍連勢,威力極盛,黃藥師倒也不敢輕忽,凝神接了數招。馬鈺乘這空隙,站定「天樞」之位揮掌發招。接著譚處端諸人也各佔定方位。

  這天罡北斗之陣一佈成,情勢立變,「天權」「玉衡」正面禦敵,兩旁「天璣」「開陽」發掌側擊,後面「搖光」與「天璇」也轉了上來。黃藥師呼呼呼呼四招,盪開四人掌力,笑道:「鋒兄,王重陽居然還留下了這一手!」

  他話雖說得輕描淡寫,但手上與各人掌力一接,已知形勢大不相同,這七人每一招發來,都具極大勁力,遠非適才七人各自為戰時之可比,當下展開「落英掌法」,在這天罡北斗陣中滴溜溜的亂轉,只見他身形飄忽,掌影翻飛。黃蓉心道:「爹爹教我這落英掌法,我只道五虛一實,七虛一實,豈知臨陣之際,這五虛七虛也均可變實招。」

  這一番酣鬥,比之七子合戰梅超風又自不同,不但黃蓉看得喘不過氣來,連歐陽鋒如此武功,也自心驚。忽聽「啊」的一聲,接著砰的一響,原來尹志平被黃藥師轉得頭昏目眩,竟然支持不住,只覺天旋地轉,不知有多少個黃藥師在奔馳來去,眼前一黑,一交摔在地下,竟自暈了過去。

  全真七子牢牢站定方位,奮力抵擋,知道只要有一人微一疏神,七子今日無一能保性命,全真派就此覆滅。黃藥師心中也是暗暗叫苦,此時欲勝不得,欲罷不能,雙方都成了騎虎難下之勢,只得各出全力周旋。黃藥師在一個時辰之中,連變十三種奇門武功,卻始終只能與七子戰個平手,直鬥到晨雞齊唱,陽光入屋,這八人兀自未分勝負。

  此時郭靖七晝夜功行已滿,隔室雖然打得天翻地覆,他卻心靜神閒,雙目內視,將體內熱火運至尾閭,然後從尾閭升至臀關,從夾脊、雙關升至天柱、玉枕,最後升到頂心的泥丸宮,稍停片刻,舌抵上顎,熱火從正面下降,自神庭下降鵲橋、重樓,再落至降宮、黃庭、氣穴,緩緩降至丹田。黃蓉見他臉上紅潤,神色如龍行虎奔,心中甚喜,再湊眼到小孔中一瞧,不覺吃了一驚。

  只見黃藥師緩步而行,腳下踏著八卦方位,一掌掌的慢慢發出。黃蓉知道這是她爹爹輕易決不肯用的最上乘武功,到了此時已是勝負即判、生死立決的關頭。全真七子也是全力施為,互相吆喝招呼,七人頭上均冒出騰騰熱氣,身上道袍盡被大汗浸透,適非戰梅超風時那麼安閒。

  歐陽鋒袖手旁觀,眼見七子的天罡北斗陣極為了得,只盼黃藥師耗動真氣,身受重傷,那麼二次華山論劍時就少了一個強敵,那知黃藥師武功層出不窮,七子雖然不致落敗,但要取勝卻也著實不易。歐陽鋒心思毒辣,沉思半晌,惡計已生,但見雙方招數越來越慢,情勢越是險惡,不到一盞茶時分,這場惡戰就要終結,只見黃藥師向孫不二、譚處端齊發兩掌,孫譚二人舉手招架,劉處玄、馬鈺發招相助,他長嘯一聲,叫道:「藥兄,我來助你。」蹲下身子,猛地向譚處端身後雙掌推出。

  長真子譚處端正在全力與黃藥師拚鬥,突覺身後一股排山倒海般的力道撞來,不但同門不及相救,他自己也無法閃避,砰的一聲,俯身跌倒。黃藥師怒喝:「誰要你來相助?」見丘處機、王處一雙劍齊到,拂袖擋開,右掌卻與馬鈺、郝大通二人掌力相抵。歐陽鋒笑道:「那我就助他們!」雙掌倏向黃藥師背後推出。他下手攻擊譚處端只用了三成力,現下這一推卻是他畢生功力之所聚,乘著黃藥師力敵四子,分手不暇之際,一舉就要將他斃於掌下。他算定先將七子打死一人,再行算計黃藥師,那麼天罡北斗陣已破,七子縱使翻臉尋仇,他也毫不畏懼。

  這一下毒招變起俄頃,黃藥師功夫再高,也不能前擋四子,後敵西毒,只得氣凝後背,拚著身後重傷,硬接他蛤蟆功的這一擊。歐陽鋒這一推勁力極大,去勢卻慢,眼見狡計得逞,心中正自暗喜。忽然黑影一晃,一人從旁飛起,撲在黃藥師的背上,代接了這一招。

  黃藥師與馬鈺等同時收招,一齊躍開,但見捨命護師的原是梅超風。黃藥師回過頭來,冷笑道:「老毒物果然是名不虛傳!」歐陽鋒這一擊誤中了旁人,心中連叫:「可惜!」知道若是黃藥師與全真六道聯手,自己性命難保,哈哈一聲長笑,飛步出門。

  馬鈺俯身抱起譚處端,觸手一驚,但見他上身歪歪斜斜,腦袋旁垂,原來歐陽鋒這一招將他後肋骨和脊骨都打折了。馬鈺見師弟性命不保,不由得淚似雨下。丘處機性如烈火,仗劍追出,遠遠只聽歐陽鋒叫道:「黃老邪,我助你破了王重陽的陣法,又替你除去桃花島的叛師孽徒,餘下的六個雜毛你一個人已對付得了,咱們再見啦!」

  黃藥師哼了一聲,他知歐陽鋒臨去之際,再施一著毒招,出言挑撥,把殺死譚處端的罪孽全放在他的身上,好教全真派對他懷怨尋仇。他生性豁達,明知歐陽鋒這個毒計,卻也不願向全真諸子解釋,慢慢扶起梅超風,只見噴得滿地鮮血,眼見是不活的了。

  丘處機追出數十丈,歐陽鋒已奔得不知去向。馬鈺怕他單身追去又再被害,大叫:「丘師弟回來。」丘處機眼中如欲噴火,大踏步回來,戟指黃藥師罵道:「我全真派跟你有何怨何仇,你這邪魔惡鬼,先害死我們周師叔,又害死我們譚師哥,所為何來?」黃藥師一怔道:「周伯通,是我害死他了?」丘處機道:「你還不認麼?」

  黃藥師與周伯通、歐陽鋒三人比賽腳力,奔馳數百里,兀自難分上下,原本是要分出勝負方始罷手,豈知奔跑中間,周伯通忽地想起將洪七公一人擱在深宮之中,他武功已失,若是被人發覺,立時有性命之憂,忙道:「老頑童有事,不比啦不比啦!」他說不比就不比,黃藥師和歐陽鋒也真奈何他不得,只好由他。黃藥師本待向他打探愛女消息,也是始終不得其便。譚處端等在後追趕,雖然不久就見不到三人的影子。但黃藥師等卻看得他們清清楚楚,老頑童既然有事,東邪西毒二人就回牛家村來瞧個究竟。

  這時丘處機暴跳如雷,孫不二扶著譚處端的身子大哭,都要和黃藥師拚個死活。黃藥師心知他們必有誤會,只是冷笑不語。譚處端忽地睜開眼睛,低聲道:「我要去了。」丘處機等忙圍繞在他身旁,盤膝坐下,只聽譚處端吟道:「手握靈珠常奮筆,心開天籟不吹簫。」吟罷閉目而逝。全真六子低首祝告,祝畢,馬鈺抱起譚處端的屍體,丘處機、尹志平等跟在後面,頭也不回的出門去了。

  黃藥師心想不明不白的與全真七子大戰一場,更是不明不白的結下深仇,真是好沒來由,眼見梅超風呼吸漸微,想起數十年來恩怨,心中甚是傷感。他是個至性至情之人,一悲傷就放聲大哭。梅超風嘴角邊微微一笑,運出最後功力,喀的一響,用右手將左腕折斷了,右手接著在石礎上一擊,只擊得石屑紛飛,手骨折斷。黃藥師一怔,梅超風道:「恩師,您在歸雲上叫弟子做三件事,頭兩件弟子是來不及做了。」

  黃藥師記起曾叫她找回九陰真經、尋訪曲靈風和另外兩名弟子的下落,最後一件事是叫她交還偷學的九陰真經上的武功。她斷碗碎手,那就是在臨死之際自棄九陰白骨爪和摧心掌功夫。黃藥師哈哈笑道:「好!好!那餘下的兩件事也算不了什麼,我再收你為桃花島的弟子吧。」

  梅超風背叛師門,是她終身大恨,臨死竟然能得恩師原宥,不禁大喜,勉力爬起身來,重行拜師之禮,拜了幾拜,爬在地下磕頭,磕到第三個頭,身子僵硬,再也不動了。

  黃蓉在隔室看這些驚心動魄之事連續出現,只盼父親多留片刻,郭靖丹田之氣一聚,立時可出來和他相見,只見父親俯身將梅超風屍身抱起,忽聽門外一聲馬嘶,正是郭靖那匹小紅馬的聲音。又聽傻姑的聲音道:「這裏就是牛家村啊。我怎麼知道有沒有人姓郭?」又一個人道:「就這麼幾家人家,難道村裏的人你認不全?」聽他口音極不耐煩,說著推門進來。

  黃藥師在門後一張,臉色忽變,原來來的正是他踏破鐵鞋無覓處的江南六怪。他們到桃花島赴約,繞了良久,找不到道路進入黃藥師的居室,後來遇見島上啞僕,才知他已離島。六怪見小紅馬在林中亂闖,就將牠牽了,來牛家村尋找郭靖。

  六怪一進門,飛天蝙蝠柯鎮惡耳朵極靈,立即聽到門後有呼吸之聲,轉過身來。朱聰等五人只見黃藥師手中抱著梅超風的屍體,攔在門口,顯是防他們逃逸,心中都是一凜。朱聰道:「黃島主別來無恙!咱們六兄弟遵囑赴花島拜會,適逢島主有事他往,今日在此邂逅相遇,幸如何之。」他酸溜溜的說了這番話,作了一個長揖。

  黃藥師本來要殺六怪,此時一望梅超風慘白的臉,心想:「六怪是她死仇,今日雖她先死,但我仍要讓她親手殺盡六怪,教她死得瞑目。」右手抱著屍身,左手舉起她皮連骨斷的手腕,身形一晃,欺到韓寶駒身邊,出手快極,用梅超風的手掌向他右臂打去。韓寶駒驚覺欲避。那裏來得及,拍的一聲,右臂立時中掌。黃藥師的武功透過死人手掌發出,韓寶駒右臂雖然未斷,但也已半身動彈不得。

  六怪見他一語不發,一上來就下殺手,而且以梅超風的屍身作為兵器,更是怪異無倫,六人齊聲呼嘯,各出兵刃,排成了陣勢。黃藥師高舉梅超風身體,毫不理會六怪的兵刃,直撲過來。韓小瑩首當其衝,見梅超風死後雙目仍是圓睜,長髮披肩,口邊滿是鮮血,形容可怖之極,右掌高舉,向自己頂頭猛拍下來,且不說動手,已是嚇得手足酸軟。南希仁和全金發一個揮動扁擔,一個飛出秤錘,齊向梅超風臂上打去。黃藥師將屍體右臂一縮,左臂甩出,正擊韓小瑩腰裏,只疼得她直蹲下去。

  韓寶駒斜步側身,金龍鞭著地捲到。黃藥師左足一步踏上,落點又快又準,剛好將鞭梢踩住。韓寶駒用力一抽,那裏有分毫動彈,瞬息之間,梅超風的手爪已抓到面前。韓寶駒大駭,撤鞭後仰,就地滾開,只感臉上熱辣辣的甚是疼痛,伸手一摸,只見滿掌鮮血,原來已被抓了五條爪印,幸虧梅超風已死,不能施展九陰白骨爪手段,否則這一下要教他立斃爪底。

  只交手數合,六怪立時險象環生,若不是黃藥師要使梅超風在死後親手殺人報仇,六怪早已死傷殆盡,饒是如此,在桃花島主神出鬼沒的招數之下,六人都已性命在呼吸之間。郭靖在隔室聽見六位恩師氣喘呼喝,奮力抵禦,情勢危急異常,自己丹田之氣雖未穩住,但這六位師父養育之恩與父母無異,豈能不報?當下一閉氣,一掌推開,砰的一聲,將內外密門打得粉碎。

  黃蓉大驚,眼見他功行未曾圓滿,尚差最後關頭的數刻功夫,竟在這當口用勁發掌,只怕枉自傷了性命,忙叫:「靖哥哥,別動手?」郭靖一掌出手,只感丹田之氣向上一衝,熱火攻心,急忙閉目收束,將這股氣重又逼入丹田之中,黃藥師與六怪見櫥門突然碎裂,現出郭黃二人,也是一驚非小,各自躍開。

  黃藥師乍見愛女,驚喜交集,恍在夢中,伸手揉了揉眼睛,叫道:「蓉兒,當真是你?」黃蓉一掌仍與郭靖手掌相接,微笑點頭,卻不言語,黃藥師一看兩人神情,已知究竟,這獨生愛女是他世上唯一親人,此時死而復生,實是生平未有之喜,當下將梅超風的屍身放在凳上,走到郭靖身畔,盤膝坐下,伸出手掌和他另一隻手掌抵住。

  郭靖體內幾股熱氣翻翻滾滾,本已難受異常,只這片刻之間,已數次要躍起大叫大嚷,一舒鬱悶,黃藥師手掌一伸過來,登時使他逐漸寧定。黃藥師的內功何等深厚,另一手在他周身要穴推拿撫摸,只一頓飯功夫,郭靖氣定神閒,不但傷勢痊愈,而且筋骨輕捷,比未傷前功夫反增,一躍而起,向黃藥師拜倒,隨即過去叩見六位師父。

  這邊郭靖向師父敘說別來情形,那邊黃藥師牽著愛女之手,聽她咭咭咯咯,又笑又說的講述。六怪初時聽郭靖說話,但黃蓉不唯語音清脆,言辭華瞻,而描寫到驚險之處,更是有聲有色,精采百出,六怪情不禁的一個個都走近去聽她。郭靖也就住口,從說話人幾成了聽話人。這席話黃蓉說了約莫有一個時辰,但見她神采飛揚,妙語如珠,人人聽得悠然神往,如飲醇醪。

  她直說到黃藥師與六怪動手,笑道:「好啦,以後的事不用我說啦。」黃藥師道:「我要去殺歐陽鋒、靈智和尚、裘千仞、楊康四個惡賊,孩子,你隨我瞧熱鬧去吧。」

  他又向六怪望了一眼,心中頗有歉意,但他生性高傲,縱然自己理虧,卻也不肯向人低頭認錯,只道:「總算運氣還不太壞,沒教我誤傷好人。」黃蓉笑道:「爹爹,你向這幾位師父陪個不是吧。」黃藥師哼了一聲,岔開話題,道:「我要找西毒去,靖兒,你也去吧。」郭靖還未回答,黃蓉道:「爹,你先到皇宮去接師父出來。」

  這時郭靖又將桃花島上黃藥師許婚、洪七公要收他為徒等情稟告師父,請六位師父作主。柯鎮惡喜道:「你竟如此造化,得九指神丐為師,桃花島主為岳,咱們喜之不盡,豈有不許之理?只是蒙古大汗……」他想到成吉思汗封他為金刀駙馬,這件事中頗有為難之處,一時不知如何措辭。

  突然大門呀的一聲推開,傻姑走了進來,手中拿著一隻用黃表紙摺成的猴兒,向黃蓉笑道:「妹子,你西瓜吃完了麼?一個老頭子叫我拿這猢猻給你玩兒。」

  黃蓉只道她發傻,不以為意,順手將紙猴兒接過。傻姑又道:「那個白頭髮老頭兒叫你別生氣,他一定給你找到師父。」黃蓉聽她說的顯然是周伯通,一看紙猴兒果然紙上寫得有字,急忙拆開,只見上面歪歪斜斜的寫道:「老叫化不見也,老頑童乖乖不得了。」黃蓉急道:「啊喲,怎麼師父會不見?」黃藥師沉吟半晌道:「老頑童雖然瘋瘋癲癲,可是武功了得,但教洪七公不死,他必相救。眼下丐幫卻有一件大事。」黃蓉道:「怎麼?」黃藥師道:「老叫化授你的竹杖給楊康那小子拿了去。這小子武功雖然不高,卻是個極厲害的腳色,否則歐陽公子這等人物,怎能喪在他的手下?他拿到竹杖,定然興風作浪,為禍丐幫,咱們須得趕去奪回,否則老叫化的徒子徒孫要吃大虧?」

  這番話六怪等聽了都連連點頭。郭靖道:「只是他已走了多日,只怕難以趕上。」韓寶駒道:「你小紅馬在此,正好用得著。」郭靖大喜,奔出門去一聲呼嘯,小紅馬見到主人,奔騰跳躍,在他身上挨來擦去,歡嘶不已。

  黃藥師道:「蓉兒,你與靖兒趕去奪取竹杖,這紅馬腳程極快,諒來追得上?」說到這裏,見傻姑在一旁獃笑,神情極似自己從前的弟子曲靈風,心念一動,問道:「你是姓曲麼?」傻姑搖頭笑道:「我不知道。」黃蓉道:「爹,你來瞧!」牽了他的手,走進密室之中。

  黃藥師一見那密室的間架佈置,全是自己獨創的格局,心知這必是曲靈風所為。黃蓉道:「爹,你瞧這鐵箱中的東西。」黃藥師卻不去開鐵箱,縱身躍起,伸手在密室西南角近屋頂處牆上一掀,那牆應手而開,露出一個窟窿。

  黃藥師右手扳著窟窿,定住身子,左手伸進去一摸,取出一捲紙來,人未落地,右手在牆上一按,已然躍出密室。黃蓉急忙隨出,走到父親身後,瞧他手中展開的那捲紙,但見紙上滿是塵土,邊角焦黃破碎,想是歷時已久,上面歪歪斜斜寫著幾行字跡道:

  「字稟桃花島恩師黃尊前:弟子從皇宮之中,取得若干字畫器皿,欲奉恩師賞鑒,不幸遭宮中侍衛圍攻,遺下一女……」

  字跡寫到「女」字,底下就沒有字了,只餘一些斑斑點點的痕跡,隱約可瞧出是鮮血所污。黃蓉出生時桃花島諸弟子都已被逐出門,但知父親門下,個個都是極厲害的人物,此時見了曲靈風的遺稟,心中不禁憮然。

  黃藥師見了這幾行字,已了然於胸,知道曲靈風無辜被逐出師門,苦心焦慮的要重歸桃花島門下,想起自己喜愛珍寶古玩,名畫法帖,於是冒險到大內偷盜,得手數次之後,終於被皇宮的護衛發覺。黃藥師上次見到陸乘風時已然後悔,此時更為內疚,一轉頭見到傻姑笑嘻嘻的站在身後,想起一事,厲聲問道:「你功夫是你爹爹教的麼?」傻姑搖搖頭,奔到門邊,掩上大門,偷偷在門縫中張了張,打幾路拳腳,再張一張,又打幾路拳腳。黃蓉叫道:「爹,她是在曲師哥練功夫時自己偷看了學的。」

  黃藥師點了點頭道:「嗯,我想靈風也沒這般大膽,出了我門之後,還敢將本門功夫傳人。」忽然一轉念,道:「蓉兒,你去攻她下盤,鉤倒她。」黃蓉不知父親用意,笑嘻嘻的上前,說道:「傻姑,我跟你練練功夫,小心啦!」左掌虛晃一招,左右雙足忽爾連踢兩腿,鴛鴦連環,快速無倫。傻姑一呆,右胯已被黃蓉左足踢中,急忙後退,那知黃蓉右腿早已候在她的身後,待她一步退後尚未站穩,乘勢一鉤,傻姑仰天一交摔倒。她立即躍起,大叫:「你使奸,小妹子,咱們再來過。」

  黃藥師臉一沉道:「什麼小妹子,叫姑姑!」傻姑也不懂妹子和姑姑的分別,順口叫了聲:「姑姑!」黃蓉心道:「原來爹爹是要試她下盤功夫。曲師哥雙腿斷折,自己練武自然練不到腿上,若是親口授她,那麼上盤中盤下盤的功夫都會教到了。」

  這一句「姑姑」一叫,黃藥師算是將傻姑收歸門下了。他又問:「你幹麼發傻呢?」傻姑笑道:「我是傻姑。」黃藥師皺眉道:「你媽呢?」傻姑裝個哭臉,道:「回姥姥家啦!」黃藥師連問七八句,都是不得要領,嘆了一口長氣,只索罷了,心想這人是生來痴呆,還是受了重大刺激驚變,除非曲靈風復生,否則世上是無人知曉的了。他望著梅超風的屍身,隔了半晌道:「蓉兒,咱們瞧瞧你曲師哥的寶貝去!」父女倆重又走進密室。

  望著曲靈風的骸骨,黃藥師呆了半天,垂下淚來,說道:「蓉兒,我門下諸弟子中,靈風武功最強,若不是他雙腿斷了,一百護衛也拿他不著。」黃蓉道:「這個自然,爹,你要親自教導傻姑武藝麼?」黃藥師道:「嗯,我要教她武藝,還要教她做詩彈琴,教他奇門五行,你曲師哥當年想學而沒學到的功夫,我一古腦兒的教她。」黃蓉伸了伸舌頭,心想:「爹爹這番苦頭可吃得大了。」

  黃藥師打開鐵箱,一層層的看下去,見到這些寶物愈是珍奇,心中愈是傷痛,待看到一軸軸的書畫時,嘆道:「這些物事用以怡情遣性固然極好,玩物喪志卻不可。徽宗道君皇帝的花鳥畫得何等精妙,他卻把一座錦繡江山拱手送給了金人。」他一面說,一面舒捲卷軸,忽然「咦!」的一聲,黃蓉道:「爹,什麼?」黃藥師指著一幅潑墨山水道:「你瞧!」

  只見這幅畫中畫的是一座陡削突兀的高山,蒼翠極天,聳入雲表,下臨深壑,山側生著一排松樹,松梢積雪,樹身盡皆向南彎曲,想見北風極烈,峰西獨有一棵老松,卻是挺然而立,巍巍秀拔,松樹之下用朱筆畫著一個迎風舞劍的將軍,這人面目難見,但衣袂飄舉,姿形脫俗,令人肅然而起敬慕之心。全幅畫都是水墨山水,獨有此人殷紅如火,更加顯得卓犖不群。那畫並無書款,只題著一首詩云:「經年塵土滿征衣,特地尋芳上翠微,好水好山看未足,馬蹄催趁月明歸。」

  黃蓉前數日在飛來峰翠微亭中見過韓世忠所書的這首詩,認得筆跡,叫道:「爹,這是忠武韓靳王寫的啊,詩是岳武穆的。」黃藥師道:「那不錯。只是岳武穆這首詩寫的是池州翠微山,畫中這座山卻形勢險惡,並非翠微。這畫風骨雖佳,卻也不是名家手筆。」黃蓉那日見郭靖在翠微亭中用手指順著石刻撫寫韓世忠書跡,留戀不去,知他喜愛,道:「爹,這幅畫給了你女婿吧。」黃藥師笑道:「女生外向,那還有什麼說的。」順手在鐵箱中揀起一串珍珠,道:「上次老毒物給你珠子,我回桃花島去取來還他,你帶著這一串吧。」黃蓉知道爹爹恨極了歐陽鋒,點頭稱是,接過珍珠,掛在頸中,忽聽空中數聲鵰鳴,叫得甚是峻急。

  她極愛那對白鵰,想起已被華箏公主收回,心中甚是不快,忙奔出密室,欲再調弄一番,只見郭靖站在門外大柳樹下,一頭鵰兒啄住了他肩頭衣服向外拉扯,另一頭繞著他不住鳴叫,傻姑看得有趣,也繞著郭靖團團而轉,拍手嘻笑。郭靖驚道:「蓉兒,他們有難,咱們去相救。」黃蓉道:「誰啊?」郭靖道:「我的義兄義妹。」黃蓉小嘴一撇道:「我才不去呢!」郭靖呆了一呆,不懂她的心意,急道:「蓉兒別孩子氣,快去啊!」牽過紅馬,翻身上鞍。

  黃蓉道:「那麼你還要我不要?」郭靖更是摸不著頭腦,道:「我怎能不要你?」左手勒著馬韁,右手伸出接她。黃蓉嫣然一笑,叫道:「爹,咱們去救人,你和六位師父也來罷。」雙足在地下一登,飛身而起,左手拉著郭靖右手,借勢上了馬背,坐在他的身前。郭靖向六位師父行個禮,縱馬前行。雙鵰齊聲長鳴,在前領路。

  那小紅馬與主人睽別甚久,此時重逢,心中說不出的歡喜,抖擻精神,奔跑得直如風馳電掣一般,若非雙鵰神駿,幾乎要落在紅馬後面。只一瞬眼功夫,那對白鵰忽地向前面黑壓壓的一座樹林中落了下去。小紅馬極具靈性,不待主人指引,也直向樹林奔去。

  來到林外,忽聽一個破鈸般的聲音從林中傳出:「千仞兄,久聞你鐵掌老英雄的威名,兄弟甚盼瞻仰瞻仰,現下拋磚引玉,兄弟先用微末功夫結果一個,再請老兄施展鐵掌雄風如何?」接著聽得一人高聲慘叫,林頂樹梢晃動,一棵大樹倒了下來。郭靖大吃一驚,下馬搶進林去。

  黃蓉跟著下馬,拍拍小紅馬的頭,說道:「快去接我爹爹來。」回身向來處指點,小紅馬一轉身,飛馳而去。黃蓉心道:「只盼爹爹快來,否則我們又要吃老毒物的虧。」隱身樹後,循聲來到林中。

  一瞧之下,不由得呆了一呆,只見拖雷、華箏、哲別、忽爾傑四人均各被綁在一棵大樹之上,歐陽鋒與裘千仞站在樹前。另一棵倒下的樹上也縛著一個人,身上衣甲鮮明,原來是護送拖雷回歸蒙古的那個宋軍將軍,被歐陽鋒這裂石斷樹的一推,早已斃命。那些兵丁影蹤不見,想來已被兩人趕散。

  裘千仞如何敢與歐陽鋒比賽掌力,正待想說幾句自抬身價的話來混朦過去,聽得身後腳步聲響,一轉身見是郭靖,不覺又驚又喜,心想正好借西毒之手除他。歐陽鋒見郭靖中了自己蛤蟆功勁力竟然未死,也是大出意外。華箏公主已叫了起來,「靖哥哥,快來救我。」

  一看眼前情勢,黃蓉心中計議已定:「且當遷延時刻,待爹爹過來。」只聽郭靖喝道:「老賊,你們在這裏幹什麼?又想害人麼?」歐陽鋒有心要瞧瞧裘千仞的功夫,微笑不語。裘千仞喝道:「好小子,見了歐陽先生還不下拜,你是活得不耐煩了麼?」郭靖在密室中親耳聽他胡言亂道,挑撥是非,此時又在害人,心中恨極,踏上兩步,砰的一掌當胸擊去。

  他這降龍十八掌功夫此時已非同小可。這一掌六分發,四分收,勁道去而復回。裘千仞身子一側,稍避來勢,但仍被他掌風帶到,不由自主的不向後退,反而前跌。郭靖「嘿」的一聲,左掌反手一個嘴巴,要打得他牙落舌斷,以後再不能逞口舌之利,興風作浪。

  這一掌勁力雖強,去得卻慢,但部位恰到好處,正是教裘千仞無可閃避,約差一尺就要擊到他的面頰,只聽黃蓉一聲呼叱:「慢著!」郭靖手一抬,變掌為抓,一把拿住他的後頸,往上一提,轉頭道:「蓉兒,怎麼?」

  黃蓉生怕郭靖傷了這老兒,歐陽鋒立時就要出手,當下心生一計,道:「快放手,這位老先生臉皮上的功夫甚是厲害,只要一掌打上了他的臉,勁力反激出來,你非受內傷不可。」郭靖不知她是出言譏嘲,不信道:「那有這等事?」黃蓉又道:「他吹一口氣能把黃牛揭去一重皮,你還不讓開。」郭靖更是不信,但知道黃蓉必有用意,於是放開了抓在他頭頸中的手。

  裘千仞道:「還是這位姑娘知道厲害,我和你們無冤無仇,上天有好生之德,我豈能以大壓小,隨便傷你。」黃蓉笑道:「那也說得是。老先生的功夫我仰慕得緊,今日要領教幾招高招,你可不許傷我。」說著立個門戶,左手向上一揚,右掌虛捲,放在口邊吹了幾吹笑道:「接招,我這招叫做『大吹法螺!』」裘千仞道:「小姑娘好大膽子,歐陽先生名滿天下,豈能容你譏笑?」黃蓉右手反撒出去,噠的一聲,清清脆脆打了他一個耳光,笑道:「這招叫做『反打厚臉皮』!」

  只聽得林子外一人笑道:「好,順手再來一記!」黃蓉聞聲知道父親已到,膽氣頓壯,答應了一聲,右掌果然順拍。裘千仞急忙低頭避讓,那知她這招卻是虛招,掌出即收,左掌隨到。他用六合通臂拳右臂橫伸欲格,料不到對方仍是虛打,但見她兩隻小小手掌猶如一對玉蝶,在眼前上下翻飛,一個疏神,右頰又吃了老大一個耳括子。

  裘千仞知道再打下去勢必不可收拾,呼呼衝出兩拳,將黃蓉逼得退後兩步,隨即向旁躍開,叫道:「且住!」黃蓉笑道:「怎麼?夠了嗎?」裘千仞正色道:「姑娘,你身上已受內傷,快回去在密室之中休養七七四十九日,不可見風,否則小命不保。」黃蓉見他說得鄭重,不免呆了一呆,隨即格格而笑,猶似花枝亂顫。

  此時黃藥師和江南六怪都已趕到,見拖雷等被綁在樹上,都感奇怪。歐陽鋒素知裘千仞武功極為了得,當年曾以一雙鐵掌,把威震天南的衡山派眾武師打得死傷狼藉,衡山派就此一蹶不振,不能再在武林中佔一席地,怎麼他今日連黃蓉這樣一個小女孩也打不過,難道他真的臉上也有內功,以反激之力傷了對方?不但此事聞所未聞,看來情勢也是不像,心中正自遲疑,一抬頭,猛見黃藥師肩頭斜掛了一隻蜀錦文囊,囊上用白絲繡著一隻駱駝,正是自己姪兒之物,不由得心中一凜。他殺了譚處端與梅超風後去而復回,正是來接姪兒,心想:「難道黃藥師竟殺了這孩子給他徒兒報仇?」顫聲問道:「我姪兒怎樣啦?」

  黃藥師冷冷的道:「我徒兒梅超風怎麼啦,你姪兒也就怎麼啦。」歐陽鋒身子冷了半截。原來歐陽公子是歐陽鋒與他嫂子私通而生,名是姪兒,其實卻是他的親子,他性子歹毒,舐犢之情卻深,對這姪兒愛若性命,心知黃藥師及全真諸道雖與自己結了深仇,但這些人都是江湖上成名的豪傑,歐陽公子雙腿動彈不得,他們決不致和他為難,只待這些人一散,就去接他赴清靜之地養傷,那知竟遭了毒手。

  黃藥師見他站在當地,雙目向前直視,立時就要動手,知道這一發難,直是排山倒海,勢不可當,心中暗暗戒備。歐陽鋒嘶聲道:「是誰殺的?是你門下還是全真門下?」他知黃藥師身份甚高,決不會親手去殺一個雙足斷折之人,必是命旁人下手,他聲音本極難聽,這時更是鏗鏗刺耳。黃藥師冷冷的道:「這人學過全真派武功,也學過桃花島的一些功夫,你去找他吧。」

  這話中說的是楊康,但歐陽鋒念頭一轉,立時想到郭靖。他心中雖已悲憤之極,但生性陰險持重,沉住了氣,問道:「你拿他的文囊幹什麼?」黃藥師道:「桃花島的總圖在他身邊,我總得取回啊。累得他入土後再見天日,那倒有些兒抱憾。」歐陽鋒道:「好說,好說。」他知自己與黃藥師勢均力敵,非拆到一二千招後難分勝負,而且也未必是自己能佔上風,好在九陰真經已然得手,報仇之事倒也不是急在一朝,但若裘千仞能將江南六怪與靖蓉二人打倒,助己一臂之力,那麼當場就可要了黃藥師的性命。在這驚聞親子被殺噩耗之際,竟能冷冷靜靜審察敵我強弱情勢,那西毒確是大有過人之處,他回首向裘千仞道:「千仞兄,你宰這八人,我來對付黃老邪。」

  裘千仞將大蒲扇輕揮幾揮,笑道:「那也好,我宰了八人,再來助你。」歐陽鋒道:「正是。」說了這兩個字後,雙目盯住黃藥師,慢慢蹲下身子。黃藥師兩足不丁不八,踏著東方乙木之位,兩人立時要以上乘武功,決強弱,判死生。

  黃蓉笑道:「你先宰我吧。」裘千仞搖頭道:「我實在有點兒下不了手,啊喲,糟糕,這話兒當真不湊巧!」說著雙手捧住肚子彎下了腰。黃蓉奇道:「怎麼?」裘千仞苦著臉道:「你等一回兒,我要出恭!」黃蓉啐了一口,一時不知為何接口,裘千仞又是「啊喲」一聲,愁眉苦臉,雙手捏著褲子,向旁跑去,瞧情形是突然肚痛,一個忍不住,倒是痾了一褲子的屎。黃蓉一呆,心知他八成是假,可是卻也怕他當真腹瀉,眼睜睜讓他跑開,不敢攔阻。

  朱聰從衣囊內取出一張草紙,飛步趕上,在他肩頭一拍,笑道:「給你草紙。」裘千仞道:「多謝。」走到樹邊草叢中蹲下身子。黃蓉揀起一塊石子向他後心擲去,道:「走遠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