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4 章
新盟舊約

  那石子去勢如風,剛要打到他的背心,裘千仞回手接住,笑道:「姑娘怕臭吧,我走得遠些就是。你們八個人等著我,可不許乘機溜走。」說著提了褲子,又遠遠走出十餘丈,蹲下身來。黃蓉道:「二師父,這老賊要逃。」朱聰點頭道:「只怕逃不了。這兩樣物事給你玩罷。」

  黃蓉一看,見他手中拿著一柄利劍,還有一隻鐵鑄的手掌,知道是他適才在裘千仞肩上一拍時,從這老兒懷裏扒來的。她在密室中曾見裘千仞向全真七子玩利劍入腹的勾當,當日雖知是假,卻猜想不透其中機關,這時見了那三截能夠伸縮環套的劍刃,直笑得打跌,有心要擾亂歐陽鋒心思,走到他面前,笑道:「歐陽先生,我不想活啦!」右手一揚,將那利劍插入腹中。

  黃藥師和歐陽鋒正在蓄勢待發,見她如此都吃了一驚。黃蓉隨即舉起劍刃,將三截劍鋒套進拉出的把玩,笑著將裘千仞的把戲對父親說了一遍。歐陽鋒心道:「難道這老兒當真是浪得虛聲,一輩子欺世盜名?」黃藥師見他慢慢站直身子,已猜中他的心思,從女兒手中接過那鐵鑄的手掌,見掌心中刻著一個「裘」字,掌背刻著一條小蛇一條蜈蚣,兩條毒蟲繞在一起,猛地想起:這是鐵掌水上飄裘千仞的令牌!二十年前這令牌在江湖上真有莫大的威勢,不論是誰拿在手中,大江南北,黃河上下,任憑通行無阻,黑道白道,無不見之喪膽,豈難道這令牌的主人,竟是這麼一個大言無恥的糟老頭兒麼?

  他一面沉吟,一面將鐵掌交還給女兒。歐陽鋒見了鐵掌,側目凝視,臉上也大有詫異之色。黃蓉笑道:「這鐵手掌倒好玩,我要了他的,騙人的傢伙卻用不著。」舉起那三截鐵劍叫道:「接著!」揚手欲擲,但見與裘千仞相距甚遠,自己手勁不夠,只怕擲不到,交給父親,笑道:「爹,你扔給他!」

  黃藥師起了疑心,正要再試試裘千仞到底是否有真實功夫,舉起左掌,將那鐵劍平放掌上,劍尖向外,右手中指在劍柄上一彈,錚的一聲輕響過去,那鐵劍激射而出,比強弓所發的硬弩還要去得迅速。黃蓉與郭靖一齊拍手叫好,歐陽鋒暗暗心驚:「好厲害的彈指神通功夫!」

  眾人驚叫聲中,那劍直向裘千仞後心飛去,眼見劍尖離他背脊僅餘數尺,他仍是蹲在地下不動,瞬眼之間,那劍已插入他的背心。這劍雖然並不鋒利,但黃藥師何等功力,這一彈之下,三截劍直沒至柄,別說是鐵劍,縱然是木刀竹刃,這老兒不死也得重傷。郭靖飛步過去,叫聲:「啊喲!」舉起地下一件黃葛短衣,在空中連連揮動,叫道:「老兒早就溜啦。」

  原來裘千仞脫下短衣,罩在一株矮樹之上,他與眾人相距既遠,又有草木掩映,這金蟬脫殼之計竟然得售,連黃藥師、歐陽鋒這兩位大行家也被瞞過。東邪西毒對望一眼,忍不住同時哈哈大笑。

  歐陽鋒知道黃藥師心思機敏,不似洪七公之坦率,向他暗算不易成功,但見他笑得舒暢,毫不戒備,有此可乘之機,如何不下毒手?只聽得猶似金鐵交鳴,鏗鏗三聲,他笑聲忽止,斗然間快似閃電般向黃藥師一揖到地。黃藥師仍是仰天長笑,左掌一立,右手鉤握,抱拳還禮,兩人身子都是微微一晃。歐陽鋒一擊不中,身形不動,猛地倒退三步,叫道:「黃老邪,咱老哥兒倆後會有期。」長袖一振,衣袂飄起,轉身欲走。

  黃藥師臉色微變,左掌推出,擋在女兒身前。郭靖也已瞧出西毒在這一轉身之間暗施陰狠功夫,以劈空掌之類手法襲擊黃蓉。他見機出招均不如黃藥師之快,眼見危險,已不及相救,大喝一聲,雙拳向西毒胸口直搥過去,要逼他還掌自解,襲擊黃蓉這一招勁力就不致用足。歐陽鋒的去勁被黃藥師一擋,立時乘勢收回,反打郭靖。這一招除了他本身原勁,還借著黃藥師那一擋之力,更加非同小可。郭靖那敢硬接,危急中就地滾開,躍起身來,已驚得臉色慘白。歐陽鋒罵道:「好小子,數日不見,功夫又有進境了。」須知他剛才這招反打,借敵傷人,變化莫測,竟被郭靖躲開,卻也大出他意料之外。

  江南六怪見雙方動上了手,圍成半圈,攔在歐陽鋒的身後。歐陽鋒毫不理會,大踏步向前直闖,全金發和韓小瑩不敢阻擋,向旁一讓,眼睜睜瞧著他出林而去。

  黃藥師若要在此時為梅超風報仇,集靖蓉與六怪之力,自可圍殲西毒,但他生性高傲,不願被人說一聲以眾暴寡,寧可將來單獨再去找他,當下望著歐陽鋒的背影,只是冷笑。這時郭靖已將華箏、拖雷、哲別、搏爾傑的綁縛解去,華箏等見他未死,自是喜出望外,大罵楊康造謠騙人。拖雷道:「那姓楊的說有事須得趕去岳州,我只道他是好人,白白送了他三匹駿馬。」郭靖問道:「安答,你們怎生遇上這兩個老賊?」

  華箏笑逐顏開,搶著來說。原來拖雷、華箏等聽說郭靖慘亡,心中悲傷,聽楊康口口聲聲說要為義兄報仇,與他言談甚是投機。那晚在臨安之北五十里一個小鎮上的客店中共宿,楊康夜中想要去行刺拖雷,那知那胖瘦二丐因他拿著幫主竹杖,對他保護極是周至,在他窗外輪流守夜,數次欲待動手,卻不是見到胖丐,就是瘦丐,拿著兵刃在院子中來回巡視。他候了一夜,始終不得其便,只索罷了,次日向拖雷騙了三匹良馬,與二丐連騎西去。拖雷等正要北上,卻見那對白鵰回頭南飛,候了半日也不見回來,拖雷知道白鵰靈異,南去必有緣由,好在北歸並不急急,於是在客店中等了兩日。到第三日上,雙鵰忽地飛回,在華箏肩上不住鳴叫。拖雷等一行由雙鵰引路,重行南回,不巧在樹林中遇到了裘千仞和歐陽鋒二人。

  裘千仞奉了大金國使命,要挑撥江南豪傑互相火併,以便金兵南下,正在樹林中向歐陽鋒胡說八道,一見拖雷是蒙古使者,立時就與歐陽鋒一齊動手。哲別等縱然神勇,但那裏是西毒的敵手。雙鵰南飛本來是發見小紅馬的蹤跡,那知反將主人導入禍地,若非及時又將郭靖、黃蓉引來,拖雷、華箏這一行人是不明不白的喪身於這樹林之中了。

  這番情由有的是華箏所知,有的她也莫名其妙,只見她拉著郭靖的手,咭咭咯咯的說個不已。黃蓉看她與郭靖神情如此親密,心中已有三分不喜,而她滿口蒙古說話,自己一句不懂,更是大不耐煩。黃藥師見女兒神色有異,問道:「蓉兒,這番邦女子是誰?」黃蓉黯然道:「是靖哥哥沒過門的妻子。」

  此言一出,黃藥師幾乎不信自己的耳朵,追問一句:「什麼?」黃蓉低頭道:「爹,你去問他自己。」朱聰在旁,早知事情不妙,忙上前將郭靖在蒙古早與華箏公主定親等情,委委婉婉的說了。黃藥師本就不喜郭靖,好容易將獨生愛女許配了他,那知中間尚有此等糾葛,他是一代武學宗師,這愛逾性命的掌上明珠豈能作人之妾?他生平連一點極微小之事也不肯讓女兒受到委曲,此事萬不能忍,厲聲道:「蓉兒,爹要做一件事,你可不能阻攔。」

  黃蓉心中一凜,顫聲道:「爹,什麼啊?」黃藥師道:「臭小子,賤女人,兩個一起宰了!」黃蓉搶上一步,拉住父親右手,道:「爹,靖哥哥說他心中真心喜歡我。」黃藥師哼了一聲,喝道:「喂,小子,那麼你把這番邦女子一刀殺了,表一表自己的心跡。」

  郭靖一生之中,從未遇過如此為難之事,他心思本就遲鈍,這時聽了黃藥師之言,茫然失措,呆呆的站在當地,不知如何是好。黃藥師冷冷的道:「你先定了親,卻又來向我求婚,這話怎生說?」江南六怪見他臉色鐵青,知道反掌之間,郭靖立時有殺身之禍,各自暗暗戒備,只是功夫和他相差太遠,當真動起手來,實是無濟於事。

  郭靖本就不會打誑,聽了這句問話,老老實實的答道:「我只盼一生和蓉兒廝守,別的事都沒放在心上。」黃藥師臉色稍見和緩,道:「好,你不殺這女子也成,只是從今以後,不許你再和她相見一面。」郭靖沉吟未答。黃蓉道:「你一定得和她見面,是不是?」郭靖道:「我心中向來當她親妹子一般,若不見面,我也會記掛她的。」黃蓉嫣然笑道:「你愛見誰就見誰,我可不在乎。」

  黃藥師道:「好吧!這番邦女子的兄長在這裏,我在這裏,你的六位師父也在這裏,明明白白的說一聲:你要娶的是我女兒,不是這番邦女子!」他如此一再遷就,實是大違本性,只是瞧在愛女面上,極力克制忍耐。

  郭靖低頭沉思,一瞥眼同時見到成吉思汗所賜的金刀和丘處機所贈的匕首,心想:「若依爹爹遺命,我和楊康該是生死不渝的好兄弟,可是他心念如此,這結義之情實是難保。又依楊鐵心叔父之遺命,我該娶穆家妹子為妻,此事如何可行?可見尊長為我規定之事,未必定須遵行。我和華箏妹子的婚事,是成吉思汗所定,豈難道為了旁人的幾句話,我就得和蓉兒生生分離麼?」想到此處,心意已決,抬起頭來。

  此時拖雷已向朱聰問明了黃藥師與郭靖對答的言語,見郭靖躊躇沉思,好生為難,知他對自己妹子實無情意,滿腔忿怒,從箭壺中抽出一枝狼牙鵰翎,雙手持定,朗聲說道:「郭靖安答,男子漢橫行天下,行事一言而決!你既對我妹子無情,成吉思汗的英雄兒女豈能向你求懇?你我兄弟之義,請從此絕!幼時你曾捨命助我,又救過我爹爹和我的性命,咱們恩怨分明,你母親在北,我自當好生奉養,你若要迎她南來,我也派人護送,決不致有半點欠缺,大丈夫言出如山,你放心好啦。」說罷拍的一聲,將一枝長箭折為兩截,投在馬前。

  這番話說得斬釘截鐵,郭靖心中一凜,登時想起幼時與他在大漠上所幹的種種豪事,心道:「大丈夫言出如山,華箏妹子這頭親事是我親口答允,言而無信,何以為人?縱然黃島主今日要殺我,縱然蓉兒恨我一世,那也顧不得了。」當下昂然說道:「黃島主,六位恩師,拖雷安答和哲別、博爾傑兩位師父,郭靖並非無信無義之輩,我須得和華箏妹子結親。」

  他這話用漢語和蒙古語分別說了一遍,無一人不大出意料之外。拖雷與華箏等是又驚又喜,江南六怪暗讚徒兒是個硬骨頭的好漢子,黃藥師側目冷笑。黃蓉傷心欲絕,隔了半晌,走上幾步,細細打量華箏,見她身子健壯,劍眉大眼,滿臉英氣,不由得嘆了口長氣,道:「靖哥哥,我懂啦,她和你是一路人。你們倆是大漠上的一對白鵰,我只是江南柳枝底下的一隻燕兒罷啦。」

  郭靖走上一步,握住她一隻小手,道:「蓉兒,我不知道你說的對不對,但我心中只有你一個人,你是明白的。就是把我千刀萬剮,把我身子燒成了飛灰,我心中仍是只有你。」黃蓉眼中含淚,道:「那麼為什麼你說要娶她?」郭靖道:「我是個蠢人,什麼事理都不明白。我只知道答允過的話,決不能反悔。可是我也不打誑,不管怎樣,我心中只有你。」

  黃蓉心中迷茫,又是喜歡,又是難過,淡淡一笑道:「靖哥哥,早知如此,咱們在那明霞島上不回來了,那豈不是好?」黃藥師忽地長眉一豎,喝道:「這個容易。」袍袖一揚,一掌向華箏公主劈去。

  黃蓉素知老父心意,見他眼露冷光,已知起了殺機,在他手掌拍出之前,搶著攔在頭裏。黃藥師怕傷了愛女,掌勢稍緩,黃蓉已拉住華箏手臂,將她扯下馬來。只聽砰的一聲,黃藥師這一掌打在馬鞍之上,最初一瞬之間,那馬並無異狀,但漸漸垂下頭來,四腿彎曲,縮成一團,癱在地下,竟自死了。這是一匹蒙古名馬,雖不及汗血寶馬神駿,卻也是匹筋強骨壯,身高膘肥的良駒,黃藥師一舉手就將牠斃於掌下,武功確是深不可測。拖雷與華箏都是心中怦怦亂跳,心想這一掌若是打在華箏身上,那還有命麼?

  黃藥師想不到女兒竟會出手相救華箏,楞了一楞,隨即會意,知道若是自己將華箏殺了,郭靖必與女兒翻臉成仇。在他想來,翻臉就翻臉,難道還怕了這小子不成?但一望女兒,見她臉上神色悽苦,卻又隱隱是纏綿萬狀、難分難捨之情,心中不禁一寒,這正是他妻子臨死之時臉上的模樣。黃蓉與亡母容貌本極相似,這副情狀當時曾使黃藥師如癡如狂,雖然時隔十五年,每日仍是如在目前,現下斗然間在女兒臉上出現,知她對郭靖已是情根深種,愛之入骨,心想這正是她父母平生任性癡情的性兒,無可化解,當下嘆了一口長氣,吟道:「且夫天地為爐兮,造化為工!陰陽為炭兮,萬物為銅!」黃蓉怔怔站著,淚珠兒緩緩的流了下來。

  韓寶駒一拉朱聰的衣襟,低聲道:「他唱些什麼?」朱聰也低聲道:「這是漢朝一個姓賈的人文章中的話,說人與萬物在這世上,就如放在一隻大爐子中被熬煉那麼苦惱。」韓寶駒啐道:「他練到那麼大的本事,還有什麼苦惱?」朱聰微微一笑,卻不答話。

  黃藥師柔聲道:「蓉兒,咱們回去吧,以後永遠也不見這小子啦。」黃蓉道:「不,爹,我還得到岳州去,師父叫我去做丐幫的幫主呢。」黃藥師微微一笑,道:「做叫化子的頭兒,囉唆得緊,也沒什麼好玩。」黃蓉道:「我答允了師父做的。」黃藥師微一沉吟道:「那也好,你做幾天試試,若是嫌髒,那就立即傳給別個吧。你以後還見這小子不見?」

  黃蓉向郭靖望了一眼,見他凝視著自己,目光中愛憐橫溢,深情無限,回頭向父親道:「爹,他要娶別人,那我也嫁別人。他心中只有我一個,那我心中也只有他一個。」黃藥師道:「哈,桃花島的女兒不能吃虧,那倒也不錯。要是你嫁的人不許你跟他好呢。」黃蓉道:「哼,誰敢攔我?我是你的女兒啊。」黃藥師道:「傻丫頭,爹過不了幾年就要死啦。」黃蓉悽然道:「爹,他這樣待我,難道我能活得久長麼?」父女倆這樣一問一答,江南六怪雖然生性怪僻,卻也不由得聽得呆了。須知有宋一代,最考究禮教之防,那黃藥師卻是個非湯武而薄周孔的人,行事偏偏要和世俗相反,是以被人送了個稱號叫做「東邪」。黃蓉自幼受父親薰陶,心想夫婦自夫婦,情愛自情愛,小小腦筋之中,那裏有過什麼貞操節烈的念頭。這番驚世駭俗的說話,旁人聽來自是要撟舌難下,可是他父女倆說得最是自然不過,宛如家常閒話一般,柯鎮惡等縱然豁達,也不免暗暗搖頭。

  郭靖心中難受之極,要想表白幾句安慰黃蓉,可是他本就木訥,這時更是不知說什麼好。黃藥師望望女兒,又望望郭靖,仰天一聲長嘯,聲振林梢,山谷響應,驚起一群喜鵲,繞林而飛。黃蓉叫道:「鵲兒鵲兒,今晚牛郎會織女,還不快造橋去!」黃藥師在地下抓起一把沙石,一擲而出,十餘隻喜鵲紛紛跌落,全都死在地下。他轉過身子,頭也不回的去了。

  拖雷不懂他們說些什麼,只知郭靖不肯背棄舊約,心中自是歡喜,拿起父王成吉思汗的那柄金刀,放在嘴邊親了一親還給郭靖,說道:「安答,盼你大事早成,北歸相見。」華箏道:「這對白鵰你帶在身邊,你要早日回來。」郭靖點了點頭,從背囊中取出一柄短戟,說道:「你對我媽說,我必當用爹爹的兵器,手刃仇人。」哲別、博爾傑二人也和郭靖別過,四人連騎出林。

  黃蓉見這四個蒙古人離去,郭靖卻仍站在當地,淒然道:「靖哥哥,你也去吧,我不怪你就是。」

  郭靖道:「蓉兒,那竹杖給楊康拿了去,你爹爹說丐幫的事只怕有變,今晚咱們去找師父,明兒我和你同去。」黃蓉搖了搖頭,道:「你一個兒找師父去吧。」取出插在腰間的郭靖那把匕首,放在地下,解開背上包裹,拿出一卷畫,道:「這是我爹爹給你的。」又把包中五色繽紛的貝殼分了一半,道:「這是咱倆在那島上一起揀的,分一半給你。」打量一下攤開的包袱,見其中只有郭靖當日所贈的一件貂裘,以及若干碎銀和替換衣服,笑了一笑道:「我也沒有什麼物事給你。」緩緩結好包袱揹在背上,轉身便走。郭靖牽了紅馬,追上去叫道:「你騎這馬吧。」黃蓉又笑了笑,卻不答話,揚長而去。

  郭靖追了幾步,停步不追,望著她的背影逐漸遠去,只怔怔的發呆。韓小瑩道:「靖兒,你打算怎地?」郭靖呆了一呆道:「我要到宮中去找洪師父。」柯鎮惡道:「那也是應當的。黃老邪到我們家裏去驚動過了,家人必定甚是記掛,我們今日就要回去。你接了洪師父,可請他老人家到嘉興來養傷。」郭靖答應了,當下與六位師父拜別,收了匕首、貝殼等物,返回臨安。

  這晚郭靖重入大內,在御廚周圍細細尋找,卻那裏有洪七公的影子,周伯通更是不知去向。第二晚又去尋找,仍是毫無頭緒,心想:「憑我這塊料子,這裏就有什麼蛛絲馬跡,也必瞧不出來。且去追上蓉兒,助他辦了丐幫的公幹,再和她同來尋訪。」

  這日是七月初九,距丐幫岳州之會,已只六日,好在汗血寶馬日行千里,郭靖縱轡西行,只一日,已到了江南西路界內。此時中國之半已屬金國,東劃淮水,西以散關為界,南宋所存著只兩浙、兩淮,江南東西路,荊湖南北路,西蜀四路,福建、廣東、廣西,共十五路而已,正是國勢衰靡,版圖日蹙。

  郭靖沿途留心黃蓉蹤跡,不時放出白鵰前後查察,這日來到隆興府武寧縣,眼見離岳州不遠,於是勒馬緩緩行去。黃昏時分,只見前頭黑壓壓一片猛惡林子,林後又是一座長嶺,一路上道路極為崎嶇,想來嶺上更是不便行走,郭靖見天色已晚,尋思不如明日一早再行過嶺,且找個安穩所在歇宿,轉到林邊,忽見一道矮矮竹籬,心中大喜:「既有竹籬,必有人家。」循著竹籬轉過一排蒼柏,果見三間茅屋,郭靖牽馬走近,卻聽得茅屋中傳出一個女子的隱隱哭聲。

  郭靖駐足不前,心道:「人家既有傷心之事,卻也不便打擾。」正想回頭,那茅屋中之人已聽到馬嘶鵰鳴,呀的一聲,開了柴扉,出來一個身形傴僂的白髮老頭,手中拿著一柄長長鐵叉,站在門口,厲聲喝道:「狗官,蛇兒沒有,女孩兒更沒有,就只老頭兒一條老命!」

  郭靖一怔,知他誤會,忙唱個肥喏,說道:「老丈,小人是過往客人,錯過了宿頭,想在府上打擾一宵。若是不便,小人這就便去。」

  那老人打量郭靖裝束,放下鐵叉,還了一禮,道:「老漢胡言亂道,客官莫怪。要是不嫌污穢,就請入內奉茶。」郭靖謝了,先討些草料餵了馬,這才進屋,只見屋內片塵不染,清潔異常,心中微感詫異,剛好坐定,卻聽門外馬蹄聲急,三騎馬奔到屋外,一個粗暴的聲音喝道:「秦老頭兒,給蛇還是給女孩兒啊?」又一人道:「我們饒得你,太爺可饒不了我們,快滾出來!」刷的一響,馬鞭梢捲在屋頂茅草,扯下了一片。

  那秦老漢走到內室門外,低聲道:「琴兒,快從後門逃到林子裏去,今晚別出來,明日你自回廣東去吧。」一個少女聲音哭道:「爺爺,我跟你死在一塊。」秦老漢頓足道:「快走,快走,要逃不走啦!」只見一個青衣少女從內室出來,摟住爺爺,秦老漢沒命價推她,但聽得忽喇一聲,柴扉被人推倒,三條漢子搶了進來,當先一人一把提起秦老漢後領,往地下一擲,另一手已將少女摟住在懷裏。那少女嚇得呆了,做聲不得。

  郭靖打量進來的三人,見當先的是個縣衙門的都頭,另外兩個卻是士兵。那都頭抱起少女,笑道:「秦老漢,咱們奉著縣太爺的差遣,你可怨怪不得。你今晚送到二十條蛇兒,還你一個黃花閨女,明朝送到,只怕來不及啦。」說著哈哈大笑急步出門。

  秦老漢大叫一聲,挺叉追出,和身向那都頭背後刺去,那都頭閃過身子,抽出腰刀,在叉桿上猛砍一刀。秦老漢拿捏不住,嗆啷一聲,鐵叉落在地下。那都頭橫腿一掃,將秦老漢掠倒在地,喝道:「你這老狗,若再囉嗦,休怪我刀不生眼。」秦老漢見孫女在他臂彎之中,驚得暈了過去,自己已不想活命,抓住都頭的右腿,狠狠咬了一口。

  那都頭吃痛,一聲吼叫,反過腰刀一刀背打在秦老漢額頭,登時血流披面。但秦老漢牙齒牢牢咬住,死也不肯放口。兩名士兵上前相助,一個踢,一個拉,那都頭又是一刀背一刀背的擊打,眼見秦老漢性命不保。

  當那都頭來強搶少女之時,郭靖已是十分氣恨,只是他性子遲緩,出手較慢,這時再也忍耐不得,一縱上前,一手一個,先抓住兩名士兵的背心,遠遠擲出。那都頭一刀背正向秦老漢打去,郭靖左手掌緣在刀背上一格,向前一推,那刀反砍上去,噗的一聲,砍在那都頭額骨之上。郭靖右手奪過少女,左腿起處,踢在都頭的臀上。

  這一腿勁力好大,那都頭肥肥一個身子立時飛起,豈知秦老漢兩排牙齒深陷都頭腿肉之中,雙手又死命抱住他的小腿,都頭身子飛起,帶著秦老漢也飛了出去。郭靖吃了一驚,心想秦老漢年已衰邁,這一跌下來,只怕當場就要一命鳴呼,不及放下手中少女,抱著她縱身而起,如一頭大鳥般撲上前去,搶著抓住都頭的衣領,一把提起,叫道:「老丈,你饒了他吧!」秦老漢勢如瘋虎,神智已然胡塗,直待那少女連叫:「爺爺!爺爺!」方才放開牙齒,滿嘴鮮血,抬起頭來。郭靖左手向外一揮,將那都頭擲得在地下連翻幾個筋斗。那都頭只怕郭靖上前追打,賴著不敢起身。兩名士兵見郭靖不再過來,這才上前將他扶起,三人馬也不敢騎,一蹺一枴的去了。

  郭靖放下少女,扶起秦老漢。那少女向郭靖望了幾眼,心中好生感激,只是怕羞,卻不說話,取出手帕給爺爺抹去臉上血漬。秦老漢雖然受傷不輕,但見孫女未被搶去,精神大振,突然爬在地下,向郭靖連連磕頭,那少女跟著跪下。郭靖急忙扶起,說道:「老丈不須多禮,小人生受不起。」

  秦老漢請郭靖回入茅屋,那少女捧出一碗茶來,放在郭靖面前,低聲道:「恩人請用茶。」郭靖起身謝過。秦老漢道:「不敢請問恩人尊姓大名。」郭靖說了。秦老漢道:「若非恩人相救,老漢祖孫二人今日是活不成了。」當下說出一番話來。

  原來秦老漢本是廣東人,因在故鄉受土豪欺壓,存身不住,攜家逃來江西,見這林邊有些無主荒地,就與兩個兒子開墾起來。

  豈知那森林是個毒蛇出沒之處,不到兩年,他兩個兒子、一個兒媳婦全被毒蛇咬死,只剩下秦老漢和一個孫女南琴。秦老漢氣憤不過,回到廣東去學了捕蛇之法,在林中大殺毒蛇,給兒子媳婦報仇。不久他開墾的荒地又被縣中豪紳佔了,沒了生業,就以出售蛇膽蛇酒為生。好在這林中毒蛇奇多,又無旁人相爭,祖孫二人相依為命,這八九年來倒也有口苦飯吃。到了去年秋間,縣中來了一位姓喬的太爺。不知怎的,這位喬太爺偏喜毒蛇,先尚出錢買蛇,後來說道,人人都繳錢糧,秦老漢怎能不繳,限他每月繳納毒蛇二十條,算是錢糧。秦老漢無奈,只得多辛苦一些,又教會了孫女相助,每月也就照數繳納。那知到了今年春間,林中毒蛇忽然越來越少。本來遍地皆是,現下要找半日,翻石撥草,才找到一條。四月、五月勉力對付了,六月份的二十條毒蛇竟沒能湊齊。喬太爺聽說秦老漢的孫女美貌,乘機命人來說了幾次,要納她為妾。秦老漢那裏肯依,這日太爺竟派了都頭前來強搶,說是相抵蛇數。

  郭靖聽了嗟嘆不已,用過晚飯,秦老漢請郭靖安歇。南琴點了油燈,引郭靖入房,低聲道:「荒野之地,甚是污穢,恩人莫怪。」郭靖道:「姑娘叫我郭大哥便是。」南琴道:「小女子那敢如此稱呼……」只聽得外面傳來幾聲極尖厲的鳥鳴之聲。南琴吃了一驚,手一側,把燈油潑了少些在地。

  那鳥聲甚是奇特,郭靖聽了似覺全身發癢,胸口作嘔,說不出的不好受,問道:「姑娘,那是什麼鳥兒?」南琴低聲道:「那就是吃毒蛇的神鳥啦。」郭靖奇道:「吃毒蛇的鳥?」南琴道:「是啊,林子中的蛇兒都給這鳥吃完啦,害得爺爺這麼慘。」郭靖道:「怎麼不想法兒把這鳥除去?」南琴臉色微變,忙道:「恩人悄聲。」走過去掩上了窗子,說道:「神鳥通靈性的,給牠聽見了可不得了。」

  郭靖大奇,道:「什麼?那鳥能聽咱們說的話。」南琴正待回答,秦老漢在隔室聽見兩人對答,走到房門口低聲道:「晚上不便多談,明兒老漢再與恩人細說。」當下道了安息,攜了孫女的手出房去了。

  郭靖見他臉上神色驚恐,更感奇怪,睡在床上,思念黃蓉現下不知身在何處,將來和她相見時不知她對自己如何,心中思潮起伏,翻來覆去的無法入睡,將到子夜,突然間聽得咕、咕、咕的響了三聲,正是適才那鳥的鳴叫,郭靖胸口煩惡,心想反正安睡不得,不如去瞧瞧那吃毒蛇的鳥兒是何等模樣,當下悄悄起身,躍出窗子,正要向那鳥鳴之處走去,忽聽背後一人低聲道:「恩人,我和你同去。」郭靖回頭,見南琴披散頭髮,站在月光之下。

  她這副模樣,倒有三分和梅超風月下練功的情狀相似,郭靖不禁心中微微一震,只是這少女膚色極白,想是自幼生在山畔密林之中難見陽光之故,這時給月光一映,更增一種飄渺之氣。她雙手各拿著一個圓鼓鼓的黑物,慢慢走到郭靖身前,低聲道:「恩人可是要去瞧那神鳥麼?」郭靖道:「你千萬別再叫我恩人啦。」南琴臉上現出羞色,輕輕叫了聲:「郭大哥。」郭靖將手中弓箭一揚道:「我去射死那鳥,好讓你爺爺再捉毒蛇。」南琴忙道:「悄聲!」一面將手中黑物舉了起來,道:「罩在頭上,以防不測。」語聲顫動,顯得極是不安。郭靖一看,見是一隻鐵鑊,甚是不解。

  秦南琴將左手中鐵鑊罩在自己頭頂,低聲道:「那神鳥來去如風,善啄人目,厲害得緊。牠耳朵極靈,一聽見人聲,立時飛到。郭大哥,您務須小心在意。」郭靖心想大漠上那樣兇猛的大鵰,尚且被自己一箭射死,那食蛇怪鳥縱然靈異,左右也不過是隻扁毛畜生,又何懼之有?但見南琴甚是關切,不忍拂她之意,也就將鐵鑊罩在頭頂。南琴當先領路,兩人走到樹林。

  還未走到林邊,聽那怪鳥又是咕、咕、咕的叫了三聲,突然異聲大作,有似風撼長林,萬木齊振。南琴脫口叫道:「奇怪,怎麼有這許多蛇兒?」郭靖聽這聲音似是白駝山的蛇陣,微一凝神,聽得遠處傳來數人吹哨呼斥,正是那些白駝山的蛇奴在驅趕蛇群,只是這些人聲音極為惶急,似乎蛇群突然不聽號令,約束不住。郭靖拉著南琴手臂,飛步入林,見左首一株古槐枝幹挺拔,樹葉茂密,足可容身,當下手臂一長,摟在南琴腰間,躍上那古槐一枝突出的粗幹。

  剛好坐定,那怪鳥又叫了三聲,這次聲音近了,聽來更是鋒銳刺耳,片刻之間,林緣萬頭起伏,蛇群大至。郭靖曾數次遭遇這蛇群的陣仗,倒也不覺怎樣,南琴卻從未見過如此聲勢,只驚得心跳足軟,牢牢抓住郭靖的衣袖,那敢放手,但見蛇群從西撲到,一入林中,立時四面八方的亂蹦亂竄,似乎地下燙熱異常,停身不住一般。月光之下,成千成萬的青蛇黑蛇躍起跌落,跌落躍起,竟無片刻安靜,有如一大鍋泡沫翻騰的沸水,蔚成奇觀。

  蛇群洶湧而來,無窮無盡,同時眾蛇奴的哨聲也是響成一片。只見七八名白衣男子搶進林來,手持長桿拚命揮打,卻那裏再能將蛇群列成隊形。郭靖惱恨歐陽鋒歹毒,見他手下之人如此狼狽,不由得暗暗高興,心道:「只可惜蓉兒不在這兒,見不到這番情景。」

  南琴偷眼瞧郭靖,見他臉露微笑,好生佩服他的大膽,突然間耳鼓一震,全身毛髮直豎,原來那怪鳥忽發奇聲。說也奇怪,蛇群登時伏在地下,一動不動。剛才群蛇飛騰跳躍固然令人驚心動魄,而這時萬蛇齊僵的情景,卻更顯得怪異。

  那些白衣男子舞動長桿,口中哨子吹得愈急,群蛇卻毫不理會。眾蛇奴中一人做個手勢,餘人登時挺桿而立,停哨不吹。那首領向空作了個揖,高聲叫道:「咱們是白駝山歐陽先生手下,道經貴地,有眼不識泰山,不曾拜訪英雄好漢,請瞧在歐陽先生臉上,高抬貴手。」

  郭靖見他疑神疑鬼,暗暗好笑,卻不理會。那人見無人回答,隔了半晌,又說了一遍。這次說話兇得多了,隱隱含有威嚇之意,一面四下留神打量,瞧見了地下樹影之中郭靖與南琴二人的影子。這人極是陰險,當下假作不知,反而背向古槐,低了頭打拱作揖,突然間一聲大喝,雙手向後齊揚,四枚銀梭激射而出,向槐樹上射去。

  若是換作旁人,勢必要中他算計,但郭靖此時武功何等精湛,月光下見幾枚銀光閃閃的暗器飛來,順手除下頭頂鐵鑊,迴臂一抄,叮叮噹噹一陣響,將四枚銀梭都抄在鑊中。那人見暗算不成,大感氣餒,回身喝道:「樹上是何方高人,請通姓名。」郭靖不去理他,鐵鑊一揮,四道銀光飛出,噗的一聲響,那人只感虎口一震,手中的長桿被四枚銀梭同時打中,斷成五截,這一來,那人更是害怕,知道若非對方手下留情,只要將銀梭對準自己身上射來,那裏還有性命。

  這時他決計不敢再有甚行動,但蛇群被人制住,倘不設法帶走,歐陽鋒懲罰起來可是慘酷萬端,思之心膽俱寒,但若出言苦苦哀求,則失了白駝山身份,歐陽鋒也決計不饒,正自徬徨無計,鼻中突然聞到一陣芳香,胸口登時舒暢無比,只見群蛇忽爾抖動,昂起了頭向著空中。

  那蛇奴的首領只道郭靖解了制蛇之法,急吹木哨,要驅蛇逃走,但覺香氣愈濃,來自上空,一抬頭,猛見一團火光從空撲至,迅速無倫,落在身前。那人嚇了一跳,急忙躍開,定神一看,那裏是火,竟是一隻全身血紅的鳥兒,這鳥身子只比烏鴉稍大,尖喙極長,約有半尺,站在當地,遊目四顧,雖只一隻小小鳥兒,卻似有極大威嚴。那股異香,就從鳥身上發出。

  郭靖見這紅鳥模樣甚是可愛,通身殷紅,竟無一根雜毛,月光下見牠一雙眼珠就如珊瑚一般,也是紅的,兼之身上芳香無比,心想:「蓉兒若是見了,必定喜愛。」當下起了個捉鳥的念頭。

  群蛇見了血鳥,起初嚇得簌簌亂抖,但隨即又均僵臥不動。血鳥咕的叫了一聲,蛇陣中出來四條大蛇,遊到血鳥身前,翻過身子,肚腹朝上。血鳥長嘴一劃,四條大蛇的肚子立時裂開,血鳥連啄四啄,將四枚蛇膽吞入了肚中。眾蛇奴看得又驚又怒,那為首的蛇奴手一揚,一枚銀梭向鳥打去。郭靖吃了一驚,只怕他傷了鳥兒,順手在槐樹上抓下一根細枝,用手指彈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