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1 章
藝服群雄

  洪七公見眾人對自己居然仍是如此敬畏,尋思:「老叫化若不裝腔作勢一番,難解今日危局,可是該當說些什麼話,方能讓全真諸道俯首聽命,叫老毒物知難而退?」一時無計。且仰天打個哈哈再說,猛抬頭,卻見明月初昇,圓盤似的冰輪上緣,隱隱缺了一邊,心念一動,大笑說道:「眼前個個是武林高手,不意行事混帳無賴,說話如同放屁。」眾人一怔,知他向來狂言無忌,也不以為忤,但既如此見責,想來必有緣故,馬鈺行了一禮,說道:「請前輩賜教。」

  洪七公怒道:「老叫化早聽人說,今年八月中秋,煙雨樓畔有人打架。老叫化最怕耳根子不清淨,但想時候還早,儘可在裏兒安安穩穩睡幾個懶覺,那知道今兒一早便聽得砰砰彭彭的耍死狗。又是擺馬桶陣便壺陣啦,又是漢子打婆娘,女婿打丈人啦,宰雞屠狗的,鬧得老叫化睡不得個太平覺。你們抬頭瞧瞧月亮,今兒是什麼日子。」

  眾人給他一說,斗然想起這天還是八月十四,比武之約尚在明日,何況彭連虎、沙通天等正主兒未到,眼下動手,確是有點兒於理不合。丘處機道:「老前輩教訓得是,我們今日原是不該在此騷擾。」他轉頭向歐陽鋒道:「姓歐陽的,咱們換個地方去拼個死活。」歐陽鋒笑道:「妙極,妙極,該當奉陪。」洪七公把臉一沉道:「王重陽一歸天,全真教的一群雜毛鬧了個烏七八糟。我跟你們說個好的,六個男道士再加一個女道士,滿不是老毒物對手,王重陽沒留下什麼好處給我,全真教的雜毛死光了也不放在老叫化心上,可是我倒要問一聲:你們訂下了比武約會,明兒怎樣踐約啊?七個死道士跟人家打麼?」

  這番話明裏是嘲諷全真諸子,暗中卻是提醒他們,與歐陽鋒動上了手實是有死無生。六子久歷江湖,那裏不懂得話中之意,只是大仇在前,焉肯退縮?洪七公眼角一橫,見郭靖向黃藥師瞪目怒視,黃蓉泫然欲淚,心知其中糾葛甚多,尋思:「待老頑童到來,憑他這身功夫,當可藝壓全場,那時老叫化自有話說。」於是喝道:「老叫化要睡覺,誰再動手動腳,那就是跟我過意不去,到明晚任你們鬧個天翻地覆,老叫化誰也不幫,馬鈺,你領你的雜毛們到樓上去,給我安安靜靜的。靖兒、蓉兒,來跟我搥腿。」

  歐陽鋒對他心存忌憚,暗想他若與全真諸子聯手,自己難以抵敵,當即說道:「老叫化,我與藥兄與全真教結上了樑子,你說話不是放屁,今兒給你面子,明兒你可誰也不能幫。」洪七公暗暗好笑:「現下你伸個小指頭兒也推倒了我,居然怕我出手。」於是大聲說道:「老叫化放個屁也比你說話香些,不幫就不幫,你準能勝麼?」說著仰天臥倒,把酒葫蘆枕在腦後,叫道:「兩個孩兒,快搥腿!」

  這時他啃著的羊腿已只剩下一根骨頭,可是他還戀戀不捨的又咬又舐,似乎其味無窮,到後來終無可再啃,這才收入懷內,望著天邊重重疊疊的白雲,說道:「只怕要變天呢!」轉頭問黃藥師道:「藥兄,借你的閨女給我搥搥腿成不成?」黃藥師微微一笑,黃蓉走過來坐在洪七公身畔,在他腿上輕輕搥著。洪七公嘆道:「唉,這幾根老骨頭從來沒享過這種福氣!」望著郭靖道:「傻小子,你的手沒被黃老邪打斷吧?」郭靖應了一聲:「是。」坐在另一邊給他搥腿。

  柯鎮惡倚著水邊的一株柳樹,一雙無光的眼珠牢牢瞪著黃藥師。他以耳代目,黃藥師在湖邊走來走去,走到東他一雙眼跟到東,走到西也跟到西。黃藥師並不理會,嘴角帶著一絲冷笑。全真六子與尹志平各自盤膝坐在地下,仍是佈成了天罡北斗之陣,低目垂眉,靜靜用功。歐陽鋒手下的蛇奴卻在船中取出桌椅酒菜,安放在煙雨樓下,歐陽鋒背向眾人,飲酒吃菜,賞玩湖上煙波。

  洪七公斜眼看靖蓉兩人,見他們眼光始終互相避開,一個多時辰沒對望一次,他生性爽直,見了這種尷尬之事,心中那裏忍得住,但問了幾次,兩人支支吾吾的總是不答。洪七公高聲向黃藥師道:「藥兄,這南湖又叫什麼湖啊?」黃藥師道:「又叫鴛鴦湖。」洪七公道:「瞧啊!怎麼在這鴛鴦湖上,你女兒女婿小兩口鬧別扭,老丈人也不給勸勸?」郭靖一躍而起,指著黃藥師道:「他……他……害死了我五位師父,我怎麼還能叫他丈人?」黃藥師冷笑道:「希罕麼?江南七怪沒死清,還剩一個臭瞎子。我要叫他也活不到明天。」柯鎮惡性如烈火,一縱身猛向黃藥師撲了過去。郭靖搶在頭裏,掌後發卻先至。黃藥師還了一招,雙掌相交,蓬的一聲,將郭靖震得倒退了一步。洪七公叫道:「我說過別動手,老叫化說話當真是放屁麼?」

  郭靖不敢再上,恨恨的望著黃藥師,洪七公道:「黃老邪,江南六怪是好漢子,你幹麼殺害無辜?老叫化瞧著你這副樣兒挺不順眼。」黃藥師道:「我愛殺誰就殺誰,你管得著麼?」黃蓉叫道:「爹,他五位師父不是你害的,我知道,我說不是你害的。」黃藥師在月光下見女兒容色憔悴,不禁大為愛憐,橫眼向郭靖一瞪,心腸又復剛硬,說道:「是我殺的。」黃蓉哽咽道:「爹爹,你為什麼要殺人?」黃藥師大聲道:「世人都說你爹是邪惡歹人,你不知道麼?歹人難道還會做好事?天下所有壞事,都是你爹幹的。江南六怪自以為是仁人俠士,我見了這種英雄好漢就生氣。」歐陽鋒哈哈大笑,朗聲說道:「藥兄這幾句話真說得痛快之極,佩服佩服。」舉起酒杯一飲而盡,說道:「藥兄,兄弟送你一件禮物。」右手一揚,將一個包袱擲了過來。

  他與黃藥師相隔二十餘丈,但隨手一擲,一個包袱就破空而至,確是腕力驚人。黃藥師接在手中,觸手處輕重、軟硬,似是一個人頭,打開一看,果然是個新割了的首級,頭戴方巾,頦下有鬚,面目卻不相識。歐陽鋒笑道:「兄弟今晨西來,在一所書院歇足,聽得這腐儒在對一班書生講學,說什麼要做忠臣孝子,兄弟聽得厭煩,一刀將這腐儒殺了。你我東邪西毒,可說是臭氣相投了。」說罷縱聲長笑。

  黃藥師臉上變色,說道:「我平生最敬的是忠臣孝子。」俯身抓土成坑,將那人頭埋下,恭恭敬敬的作了三個揖。

  歐陽鋒討了一個沒趣,哈哈笑道:「黃老邪徒有虛名,原來也是為禮法所拘之人。」黃藥師凜然道:「忠孝乃大節所在,並非禮法!」一言甫畢,半空突然打了個霹靂,眾人一齊抬頭,只見烏雲遮沒了半片天,眼見雷雨即至。又聽得鼓樂聲響,七八艘船隻在湖中划來,船上掛了紅燈,一副官宦的氣派。

  船靠岸邊,走上二三十人來,只見彭連虎、沙通天等人均在其內。最後上岸的一高一矮,高的是大金國趙王完顏烈,矮的卻是鐵掌幫幫主裘千仞,看來完顏烈恃有歐陽鋒、裘千仞兩個人出馬,這番比武有勝無敗,居然再下江南。黃蓉一指裘千仞道:「爹,女兒中了這老兒一掌,險險送了性命。」黃藥師曾在歸雲莊上見過裘千仞出醜,不知那是裘千里所冒充,心想憑他這點微末道行,怎能將女兒打傷,心中頗覺奇怪。這時歐陽鋒已與完顏烈等人會在一起,聚首低聲計議。

  過了半晌,歐陽鋒走到洪七公身前,說道:「七兄,待會比武,你兩不相助,這可是你親口說過的?」洪七公心想:「我是有心無力,要助也無從助起。」只得答道:「什麼待會不待會的,我是說八月十五。」歐陽鋒笑道:「就是這樣,藥兄,全真門人與江南七怪尋你晦氣,你是一代宗主,與這些人動手失了身份,待兄弟給你打發,你只袖手旁觀如何?」黃藥師一看雙方陣勢:洪七公倘不出手,全真諸子勢要被歐陽鋒殺得死無葬身之地,當年王重陽一手創立的全真派就此覆滅;若郭靖助守「天璇」,歐陽鋒就不是北斗陣的對手,但如這傻小子仍是一味與自己糾纏,形勢又自不同,心想:「生死禍福,全在他一念之間了。」

  歐陽鋒見他臉上神色漠然,心想時機稍縱即逝,若是老頑童到來,倒是不易對付,長嘯一聲,叫道:「大家動手啊,還等什麼?」洪七公怒道:「你這口中說出來的是人話還是狗屁?」歐陽鋒向天上一指,笑道:「子時早過,已經是八月十五的清晨了。」洪七公一抬頭,只見月亮微微偏西,一半被烏雲遮沒,果然已是子末丑初,歐陽鋒蛇杖點處,斗然間襲到了丘處機胸前。

  全真六子見大敵當前,彭連虎等又在旁虎視眈眈,心知今日只要稍一不慎,勢必一敗塗地,當下抖擻精神,全力與歐陽鋒周旋,只接戰數合,六人不禁暗暗叫苦。這時歐陽鋒有意要在眾人之前揚威,一上來施的全是殺手,尤其蛇杖上兩條毒蛇或伸或縮,忽吞忽吐,叫人防不勝防,丘處機、王處一等數次用長劍去刺,卻那裏刺得著?

  黃蓉見郭靖怒視父親,只是礙著洪七公,一時不敢出手,靈機一動,說道:「整日價說報仇雪恨,哼,當真是殺父仇人到了,卻又害怕。」郭靖被她一言提醒,瞪了她一眼,心想:「先殺金狗,再找黃藥師不遲。」從背上取下父親所遺的短戟,向完顏烈直奔過去。

  沙通天與彭連虎一齊搶上,擋在完顏烈的面前。郭靖短戟一橫,斜刺一戟,彭連虎舉起判官雙筆一架,錚的一響,只震得虎口發麻,郭靖卻已搶過二人。沙通天用「移形換位」之術沒將他擋住,又驚又怒,飛步來追。靈智上人與梁子翁各挺刀刃在前攔截。郭靖閃過梁子翁發出的兩枚透骨釘,左手一招「雲龍三現」,這一招之中藏著連環三掌,掌掌威力驚人。梁子翁聽得掌風勁急,著地一滾避開。靈智上人身驅肥大,行動不便,再想自己若也閃避,郭靖即已搶到趙王爺面前,當即舉起雙鈸,強擋他這一招。卻聽噹噹兩聲大響,雙鈸被掌力震得飛向半空,郭靖三掌卻又迎面劈到。靈智上人自恃掌法造詣獨到,兼之手上有毒,雖見敵人來勢凌厲無倫,仍是舉起手臂,揮掌拍出。那「降龍十八掌」是天下第一等的功夫,豈是他這點武藝所能抵敵,只覺臂膀一麻,手掌軟軟垂下,原來腕上關節已被震脫。

  完顏烈見這少年毫不費力的連過四名高手,倏忽搶到自己面前,不禁大駭,急忙拔步飛奔。郭靖搖戟趕去,只追出數步,眼前黃影一閃,雙掌從斜刺裏拍到。郭靖側身避過,刺出一戟,身子卻被來掌帶得一晃,急忙踏上一步,見敵人正是鐵掌幫幫主裘千仞。郭靖知他武功在自己之上,那裏敢有絲毫怠忽,右戟左掌,凝神接戰。

  彭連虎見郭靖被裘千仞纏住,梁子翁與沙通天雙雙守在完顏烈身旁,險境已過,當下一提判官筆,縱到柯鎮惡身前,笑道:「柯大俠,怎麼江南七怪只來了一怪?」柯鎮惡的鐵杖已被黃蓉甩入南湖之中,耳聽敵人出言奚落,揮手發出一枚鐵菱,隨即向後躍開三步。黑暗中鐵菱來得峻急,彭連虎只怕擋擊不中,受傷中毒,急忙雙筆在地下一撐,憑空躍起,只聽嗤的一聲,鐵菱剛好從腳底擦過。他受過這鐵菱之毒,雖得解藥,卻也受盡痛楚,將養了幾月方獲痊癒,這時仇人相見,分外眼明,又見他手中沒了兵刃,一咬牙,提筆疾上。

  柯鎮惡足有殘疾,平時行走全靠鐵杖撐持,耳聽得敵人如風而至,勉力再向旁躍開兩步,落地時左足一軟,險險摔倒,彭連虎大喜,左筆護身,防他突施救命絕招,右筆往他背心猛砸下去。柯鎮惡雖是盲眼,但聽聲辨形,不差釐毫,就地一滾,避過了這一砸。彭連虎一筆打在地下石上,濺起數點火星,罵道:「賊瞎子,恁地奸滑!」左筆跟著遞出。

  柯鎮惡又是一滾,嗤的一聲,還了一枚鐵菱。那知靈智上人左手捧著右手手腕,正靜靜站在一旁,俟機而動,見柯鎮惡滾到身旁,一腳直踹下去,柯鎮惡吃了一驚,左手在地下一撐,斜斜竄出。他避開了藏僧這一踏,卻再也躲不開彭連虎雙筆齊至,只覺後心微微一麻,暗叫不好,只得閉目待死,卻聽得一聲嬌叱:「去吧!」接著一聲:「啊唷!」又是蓬的一響。原來黃蓉突用打狗棒法帶住鐵筆,順勢一甩,摔了彭連虎一交,她用的棒法與適才甩去柯鎮惡鐵杖時完全相同,只是彭連虎牢牢抓住判官筆,甩他不脫,卻連人帶筆一齊摔了出去。

  彭連虎又驚又怒,爬起身來,見黃蓉使用竹棒,護著柯鎮惡站直身子,柯鎮惡罵道:「小妖女,誰要你救我?」黃蓉叫道:「爹,你照顧這瞎眼渾人,別讓人傷了。」說著奔去相助郭靖,雙戰裘千仞。柯鎮惡呆立當地,一時迷茫不知所措。彭連虎見黃藥師站得遠遠的,背向自己,似乎根本沒聽到女兒的言語,當下悄悄掩到柯鎮惡身後,判官筆斗然打出,這一招狠毒迅猛,兼而有之,即令柯鎮惡鐵杖在手,也未必招架得了,眼見得手,突聽嗤的一聲,一塊小小的東西破空而至,與他判官筆一碰,炸得粉碎,卻是小小一粒石子,只震得他虎口疼痛,撒手放筆。彭連虎吃了一驚,不知此石從何而至,怎麼勁力又這樣大得出奇,但見黃藥師雙手互握,放在背後,頭也不回的望著天邊烏雲。

  柯鎮惡在歸雲莊上聽到過這彈指神功的功夫,知道是黃藥師出手相救,心中愈是惱怒,向他身後撲了過去叫道:「七兄弟死剩一個,留著何用?」黃藥師仍不回頭,等他欺近背心尚有三尺,左手向後輕輕一推。這一推看似輕描淡寫,漫不經意,卻是桃花島最厲害的劈空掌功夫,柯鎮惡如何經受得起?身不由主的向後一仰,一交坐倒,一時再也站不起來。

  此時郭靖得黃蓉相助,與裘千仞戰了平手。那邊全真派卻已迫蹙異常,郝大通腿上被蛇杖掃中了一下,孫不二的道袍也被撕去了半邊。王處一暗暗心驚,知道再鬥下去,三十合之內必再有人非死即傷,所待之人卻終不來,乘著馬鈺與劉處玄前攻之際,從懷中取出一個流星點起,只聽嘶的一聲,一道光芒劃過長空,此時天空愈黑,湖上迷迷濛濛的起了一陣濃霧,各人雙腳都已沒入霧中。

  再鬥一陣,那霧愈來愈重,各人聞到濕氣,都感窒悶。天上黑雲也是越來越厚,穿過雲層透射下來的月光漸漸微弱,終於全然消失。眾人各自驚心,雖不罷鬥,卻是互相漸離漸遠,出招之際護身多而相攻少。郭靖、黃蓉雙擊裘千仞,突然一陣濃霧湧來,夾在三人中間。郭靖見裘黃二人身形忽隱,正合心意,抽身向左,來尋完顏烈。

  他睜大雙目,要找完顏烈頭頂金冠的閃光,但大霧密密層層,看不出三尺之外,正東奔西突尋找間,忽聽霧中一人叫道:「我是周伯通,誰找我打架啊?」郭靖大喜,要待答話,丘處機已叫了起來:「周師叔,您老人家好啊?」

  就在此時,烏雲露出一個空隙,各人突見敵人原來近在咫尺,一出手就可傷到自己,都是驚叫一聲,向後躍開。周伯通卻笑嘻嘻的站在眾人中間,高聲說道:「熱鬧得緊,妙極妙極!」右手在左臂彎裏一推,搓下一團泥垢,說道:「給你吃毒藥。」往身旁沙通天嘴裏塞去。沙通天急閃,饒是他移形換位之術高妙絕倫,這一閃仍是沒能閃開,被周伯通一把揪住,泥垢塞到了口中。他吃過老頑童的苦頭,知道若是急忙吐出,勢必挨一頓飽打,只得悶聲不響的含在口裏。

  王處一見流星沒召來相待之人,卻把周伯通請了來,真是大喜過望,叫道:「師叔,原來您沒被黃島主害死。」周伯通大怒:「誰說我死了?黃藥師一直想害我,十年來從沒成功。哈,黃老邪,你倒再試試看。」說著一拳往黃藥師肩頭打去。這是他在桃花島上潛心鑽研出來的七十二路空明拳功夫,陰柔無比,黃藥師不敢怠慢,還了一招落英掌,叫道:「全真教的雜毛老道怪我殺了你,要替你報仇呢!」周伯通怒道:「你殺得了我?別吹牛!」口中胡言亂語,手上也越打越快,黃藥師見他不可理喻,出招卻是精妙無比,只得全力接戰。

  全真諸子滿以為師叔一到,他與黃藥師就可一齊出手對付歐陽鋒,那知這位師叔不會聽話,剎時之間與黃藥師鬥了個難解難分。馬鈺連叫:「師叔,別與黃島主動手!」歐陽鋒接口道:「對,老頑童,你決不是藥兄的對手,快逃命要緊。」周伯通被他一激,越加不肯罷手。

  黃蓉叫道:「周大哥,你用九陰真經功夫與我爹爹過招,王真人在九泉之下怎生說?」周伯通哈哈笑道:「你瞧我用的是經上功夫麼?我費了好大的勁才把經文忘記了。呸,學學容易,忘記可真麻煩!」黃藥師在桃花島上與他動手時,覺得他拳腳勁力大得出奇,這時見他拳法雖然精奇,勁力卻已較前減弱,只堪堪與自己打了個平手,正自奇怪,聽他一說,不禁暗暗納悶,不知他使了什麼希奇古怪的法兒,方能將一門上乘武功硬生生從自身驅除出去。

  歐陽鋒在霧中隱約見到周伯通與黃藥師激鬥,不由得喜出望外,但又怕他打敗黃藥師後,便與全真諸子聯手對付自己,心想乘此良機,正好先破北斗陣。當下揮動蛇杖,著著進擊。一時北斗陣中險象環生。王處一大叫:「周師叔先殺歐陽鋒!」

  周伯通見眾師姪情勢危急,於是左掌右拳,橫劈直攻,待打到黃藥師面前時,忽地哈哈一笑,拳變掌,掌成拳,橫直互易。黃藥師萬想不到他用此怪招,急伸臂相格時,眉梢已被他掌尖拂中,雖未受傷,卻是熱辣辣的一陣疼痛。周伯通一掌拂中對方,倏地驚覺,左手拍的一聲,在自己右腕上打了一記,罵道:「該死,該死,這是九陰真經中的功夫!」黃藥師微微一怔,手掌已遞了出去,這一招也是快迅無倫,無聲無息的在周伯通肩上一拍。周伯通彎腰沉肩,叫聲:「啊喲!報應得好快。」

  濃霧之中,各人越來越不易見到旁人。郭靖只怕兩位師父遭人暗算,伸手扶起柯鎮惡,挽著他臂膀走到洪七公身旁,低聲說道:「兩位師父到煙雨樓上歇歇,等大霧散了再說。」只聽黃蓉叫道:「老頑童,你聽不聽我話?」周伯通道:「我打不贏你爹爹,你放心。」黃蓉叫道:「我要你快去打老毒物,可不許殺了他。」周伯通道:「為什麼?」他口中說個不停,拳腳上卻絲毫不緩。

  黃蓉叫道:「你不聽我的吩咐,我可要將你的臭史抖出來啦。」周伯通道:「什麼臭史!胡說八道!」黃蓉拖長了聲音道:「好,四張機,織就鴛鴦欲雙飛。」這兩句話只把周伯通嚇得魂飛魄散,忙道:「行,行,聽你話就是,老毒物,你在那裏?」只聽馬鈺的聲音從濃霧中透了出來:「周師叔,你佔北極星位圍他。」

  黃蓉又道:「爹,這裘千仞私通番邦,是個大大奸賊,快殺他。」黃藥師道:「孩子,到我身邊來。」重霧之中,卻不見裘千仞到了何處。但聽得周伯通哈哈大笑,叫道:「老毒物,快跪下來給你爺爺磕頭,今日才饒你性命。」看來全真派顯是佔了上風。

  郭靖將洪柯二人送到樓邊,回身又來找尋完顏烈,豈知一陣東奔西突,不但完顏烈影蹤不見,連沙通天、裘千仞等也不知去向。又聽得周伯通叫道:「咦,老毒物呢?逃到那裏去啦?」此時濕霧愈濃,各人近在身畔,卻不見旁人面目,說話聲音聽來也是重濁異常,似是相互隔了什麼東西。眾人雖屢經大敵,但這時斗然間都似變了瞎子,心中無不惴惴。黃蓉靠在父親身旁,馬鈺低聲發號施令,縮小陣勢,人人側耳傾聽敵人的動靜。

  一時之間,四下裏寂靜無聲,過好了一會,丘處機忽然叫道:「聽!這是什麼?」只聽得周圍唏唏噓噓,異聲自遠而近。

  黃蓉驚叫:「老毒物放蛇,真不要臉!」黃藥師比眾人都先聽到蛇聲,他本自有退蛇之法,只要吹動玉簫,群蛇即時聞聲狂舞,但那日聽到女兒溺死的假訊,悲慟之下已將玉簫折斷,此時群蛇大至,倒不由得彷徨無計。洪七公在樓頭也已聽到,高聲叫道:「老毒物佈毒蛇陣,大夥快到樓上來。」

  周伯通的武功在眾人中算得第一,可是他生平怕極了蛇,一聽黃蓉與洪七公的呼叫,發一聲喊,搶先往煙雨樓狂奔。他怕毒蛇咬自己腳跟,樓梯也不敢上了,施展輕功躍上樓去,坐在樓頂最高的屋脊之上,兀自心跳不已。

  片刻之間,蛇聲愈響。黃蓉只叫:「可惜我血鳥不在此地!」拉著父親的手奔上煙雨樓。全真諸子手拉著手,摸索上樓,尹志平踏了個空。一個倒栽蔥摔了下去,跌得頭上腫起一個大瘤,急忙爬起來重新搶上。黃蓉沒聽到郭靖聲音,心中掛念,叫道:「靖哥哥,你在那裏?」叫了幾聲,不聽答聲,更是擔心,說道:「爹,我去找他。」只郭靖冷冷的道:「何必你找?以後你也不用叫我。我不會應你的!」原來他就在身邊。

  黃藥師大怒,罵道:「渾小子,臭美麼?」橫臂就是一掌,郭靖低頭避開,正要還手,卻聽颼颼箭響,幾枝長箭騰騰騰的釘在窗格之上。眾人吃了一驚,只聽得四下裏喊聲大作,箭如雨至,黑暗之中不知有多少人馬,又聽樓外人聲喧嘩,叫道:「莫走了反賊。」

  丘處機怒道:「定是金狗勾結嘉興府貪官,點了軍馬來捉拿咱們!」王處一叫道:「衝下去殺他個落花流水。」郝大通叫道:「不好,蛇,蛇!」眾人聽得箭聲愈密,蛇聲愈近,知道今日這場比武,完顏烈與歐陽鋒原來有備而來,暗中安排下了奸計,只是這場大霧卻不在各人意料之中,是禍是福,倒也難說。洪七公叫道:「擋得了箭,擋不了蛇,避得了蛇,又避不了箭!大夥兒快退。」只聽周伯通在樓頂破口大罵,雙手接住了兩枝長箭,不住撥打來箭。

  那煙雨樓三面臨水,官軍乘了小舟圍著煙雨樓放箭,只因霧大,一時卻也不敢逼近。洪七公叫道:「咱們向西,從陸路走。」混亂間,他無形中成為群龍之首,眾人依言下樓,摸索而行,苦在睜目瞧不出半尺,那裏還辨東西南北?當下只得揀箭少處而走,各人手拉著手,只怕掉下了一人。

  丘處機、王處一手持長劍,當先開走路,雙劍合璧,舞成一團劍花,既驅蛇群,又擋箭雨。郭靖右手拉著洪七公,左手伸出去與人相握,觸手處溫軟柔膩,握到卻是黃蓉的小手。郭靖一怔,急忙放下,只聽黃蓉冷冷的道:「誰要你來睬我?」猛聽得丘處機叫道:「快回頭,前面遍地毒蛇,闖不過去!」

  洪七公與黃藥師殿後,阻擋追兵,聽到丘處機叫聲,急忙轉頭。黃藥師折下兩根竹枝,往外掃打。濃霧中只聽得蛇聲吱吱,夾著一股腥臭,迎面撲來。黃蓉忍耐不住,哇的一聲,嘔了出來。黃藥師嘆道:「四下無路可走,大家認命了吧!」將竹杖往前一拋,把女兒橫抱在手中。憑眾人武功,官兵射箭原本擋不住去路,但西毒的蛇陣厲害無比,任誰只要被毒蛇咬中一口,那就是追魂奪命之禍。眾人聽到蛇聲,無不毛骨悚然,暗暗心驚,兼之大霧迷漫,目不見物,縱然有路可通,也是難以找尋。

  正危急間,一個人冷冷的道:「小妖女,把竹棒給我瞎子。」眾人一聽,卻是柯鎮惡的聲音。黃藥師與黃蓉心思最是機敏,聽他說到「瞎子」二字,心中都是一喜,忙將打狗棒遞了過去。柯鎮惡不動聲色,接杖點地,說道:「大夥兒跟著瞎子逃命吧。」

  須知柯鎮惡是嘉興本地之人,煙雨樓旁大小路徑無不處不爛熟於胸,兼之他雙目本盲,平時固然不及常人,但這時大霧瀰漫,烏雲滿天,對他卻毫無障礙。他耳朵又比旁人靈敏得多,一聽蛇聲箭聲,已知西首有一條小路並無敵人,當下一蹺一拐,領先衝出。這小路本就十分僻靜,近數年來路上又種了竹樹,其實已無路可通。柯鎮惡幼時熟識此路,數十年不來,卻不知道路已成竹林,只走出七八步,就被竹樹擋住。丘處機、王處一雙劍齊出,十餘株竹樹紛紛倒地,眾人隨後跟來。馬鈺大叫:「周師叔,快來,快來,你在那裏?」周伯通坐在樓頂,聽得四周都是蛇聲,那敢答應?

  眾人走了十餘丈,竹林已盡,前面現出小路,耳聽得蛇聲漸遠,但官軍的吶喊聲卻愈來愈響,似是有人繞道包抄。群雄怕的是蛇,區區官軍那裏放在眼內。劉處玄道:「郝師弟,你我去衝殺一陣,殺幾名狗官出氣。」郝大通應道:「好!」兩人提劍欲上,突然長箭如蝗而集,兩人急忙舞劍擋架。

  再走一陣,已至大路,只聽霹靂連響,急雨傾盆而下,只一陣急雨,霧氣轉瞬間被沖得乾乾淨淨,天上雖仍一片漆黑,但人影已隱約可辨。柯鎮惡道:「危難已過,各位請便。」將竹棒遞給黃蓉,頭也不回的逕向東行。

  郭靖叫道:「師父!」柯鎮惡道:「你送洪老俠往安穩處所養病,再到柯家村來尋找。」郭靖應道:「是!」黃藥師接住一枝射來的羽箭,走到柯鎮惡面前,說道:「若非你今日救我性命,我也不肯對你明言……」柯鎮惡不待他說話完,迎面一口濃痰,正好吐在他鼻梁正中,罵道:「今日之事,我死後無面目對六位兄弟!」黃藥師大怒,舉起手掌。這一掌若拍將下去,柯鎮惡那裏還有命?郭靖見狀大驚,飛步來救。

  他與柯黃二人相距十餘步,眼見救援不及,黑暗中卻見黃藥師舉起的手緩緩放下,哈哈大笑,說道:「我黃藥師是何等樣人,豈能與你一般見識?」轉身向黃蓉道:「蓉兒,咱們走吧!」向洪七公一拱手,身形微晃,已在數丈之外。

  郭靖聽了這話,心頭怔了一怔,登時起了一個疑團,只是疑心什麼,一時卻糢糊難明。猛聽得喊聲大作,一群官兵衝殺過來,全真六子各挺長劍,殺入陣去。黃藥師不屑與這等人動手,回身挽著洪七公手臂,說道:「七兄,咱哥兒倆到前面喝幾杯再說。」洪七公正合心意,笑道:「妙極,妙極。」轉眼間兩人沒入黑暗之中。郭靖欲去相扶柯鎮惡,一小隊官兵已衝到跟前,他不欲多傷人命,只伸雙臂將官兵紛紛推開。混亂中但聽得丘處機等大呼酣鬥,原來官兵隊中雜著完顏烈帶來的親軍,還有裘千仞手下的鐵掌幫幫眾,強悍殊甚,一時倒殺之不退。郭靖只怕師父在亂軍中送了性命,大叫道:「大師父,大師父,你在那裏?」但這時呼叫聲,兵刃聲亂成一片,他的呼叫一出口就被雜聲掩沒。

  黃蓉從柯鎮惡手中接過竹棒後,一直站在他的身旁,見他唾吐父親,爭端又起,心想這事鬧到這個地步,一生美夢,總是碎成片片了。後來軍馬衝殺過來,她卻倚樹悄然獨立,無數兵馬在她身旁奔馳來去,她恍似不聞不見,只是呆呆出神。忽聽得「啊喲」一聲呼叫,正是柯鎮惡的口音。黃蓉吃了一驚,循聲望去,只見他倒在路邊,一名軍官舉起長刀,砍向他的後心。

  柯鎮惡一滾,避開一刀,坐起身子回手一掌,將那軍官打得昏了過去,待要站起,但身上似乎受了傷,一伸腰復又跌倒。黃蓉急忙奔近,俯身一看,原來他腿上中了一箭,當下拉住他臂膀扶了起來。柯鎮惡用力一摔,甩脫了她的手,但他一足本跛,另一足又中箭傷,腿一軟,又要跌倒。黃蓉冷笑說:「逞什麼英雄好漢?」左手一揮,已用「蘭花拂穴手」拂中了他右肩「肩貞穴」,這才牽住他的臂膀。柯鎮惡待要掙扎,但半身酸麻,動彈不得,只得任她扶住,口中卻不住喃喃咒罵。

  黃蓉扶著他走出十餘步,躲在一株大樹背後,正待喘息片刻再行,官兵忽然見到二人,十餘枝羽箭颼颼射來。黃蓉搶著擋在前面,舞動竹棒護住頭臉,那些箭都射在她的軟蝟甲上。柯鎮惡聽著羽箭之聲,知她捨命相救,心中一軟,低聲道:「你不用管我,自己逃吧!」黃蓉「哼」了一聲,道:「我偏要救你,偏要你承我的情,瞧你有什麼法子?」二人邊說邊行,已避到一座矮牆後面。羽箭雖已不再射來,但柯鎮惡身體沉重,黃蓉累得心跳氣喘,沒奈何倚牆稍息。

  柯鎮惡嘆了口氣道:「罷罷罷,你我之間,恩怨一筆勾消。你去吧,自今而後,柯瞎子算是死了。」黃蓉冷冷的道:「你明明沒死,幹麼算是死了?你不找我報仇,我卻偏要找你。」竹棒倏伸倏縮,已點中了他雙腿彎裏的兩處「委中穴」。這一下柯鎮惡全然沒有防備,登時委頓在地,暗暗自罵糊塗,不知她要用什麼惡毒法兒折磨自己,只聽得腳步細碎,她已轉出矮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