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靖忽道:「母親,若是我爹爹遇此事,他該怎地?」李萍不料他突然有此怪問,呆了一呆,低頭想起丈夫生平的性情,昂然說道:「你爹爹一生甘願自己受苦,決不肯有半點負人。」郭靖站起身來,凜然道:「孩兒雖未見過爹爹,但該學爹爹為人。若是蓉兒平安,孩兒當守舊約,娶華箏公主為妻。倘若蓉兒有甚不測,孩兒是終身不娶的了。」
李萍心想:「當真如此,我郭氏宗嗣豈非由你而絕?但這孩子性兒與他爹爹一般,最是執拗不過,既經定了,多說也是無用。」於是說道:「你怎敢去稟告大汗?」郭靖道:「我跟大汗也是說這幾句。」李萍究是賢母,有心要成全兒子之義,說道:「好,那麼此處也不能留了。你去謝過大汗,咱娘兒倆即日南歸。」郭靖點頭稱是。母子倆當晚收拾行李,除了隨身衣物,些少銀兩,其餘大汗所賜,盡數封在帳中。
郭靖收拾已畢,道:「我去別過公主。」李萍躊躇道:「這話如何說得出口?你悄悄走了就是,免她傷心。」郭靖道:「不,我要親口對她說。」出了營帳,逕往華箏所住的帳中而來。
華箏公主與母親住在一個營帳之中,這幾日喜上眉梢,正忙於籌辦婚事,忽聽郭靖在帳外叫喚,臉上一紅,叫了聲:「媽!」她母親笑道:「沒多幾天就成親啦,連一日不見也不成。好吧,你會會他去。」
華箏笑著出來,低聲叫道:「靖哥哥。」郭靖道:「妹子,我有話跟你說。」引著她向西走去。兩人走了數里,離大營遠了,這才在草地上坐下。華箏挨著郭靖身子,低聲道:「靖哥哥,我也正有話與你說。」郭靖微微一驚,道:「啊,你都知道了?」心想她知道了倒好,免得不知如何啟齒才好。華箏道:「知道什麼?我是要跟你說,我不是大汗的女兒。」
郭靖奇道:「什麼?」華箏抬頭望著天邊初昇的眉月,緩緩道:「我跟你成親之後,我就忘了自己是成吉思汗的女兒,我只是郭靖的妻子。你要打我罵我,你儘管打罵。別為了想到我爹爹是大汗,你就委屈了自己。」郭靖胸口一酸,熱血上湧,道:「妹子,你待我真好,只可惜我配不上你。」華箏道:「什麼配不上?你是世界上最好的人,除了我爹爹,誰也及不上你。我的四位哥哥,連你的一半好也沒有。」郭靖呆了半晌,自己明日一早就要離開蒙古南歸的事,始終說不出口。
華箏又道:「這幾天我真是高興啦。想到那時候我聽說你死了,真恨不得自己也死了方好。多虧拖雷哥哥從我手裏奪去了刀子,不然這會兒怎麼還能嫁給你呢?靖哥哥,我若是不能做你妻子,我真寧可不活著。」郭靖心想:「蓉兒不會跟我說這些話,不過兩人對我都是很好很好的。」想到黃蓉,不禁長長嘆了口氣。
華箏奇道:「咦,你為什麼嘆氣?」郭靖遲疑道:「沒什麼。」華箏道:「嗯,我大哥二哥不喜歡你,三哥四哥卻同你好。我在爹爹面前,就老說大哥二哥不好,說三哥四哥好。你不用發愁。」郭靖道:「為什麼?」華箏很是得意,道:「我聽媽媽說,爹爹年紀老了,這些時在想立汗太子,你猜是誰?」郭靖道:「那自然是你大哥朮赤了。他年紀最長,功勞又最大。」華箏搖頭道:「哈哈,你猜錯了。多半是三哥。再不然就是四哥。」
成吉思汗的長子朮赤精明能幹,二子察合台勇悍善戰,兩人互不相下,素來爭競極烈。三子窩闊台卻好飲愛獵,性情寬厚,知道將來父王死後,大汗的位子不是大哥就是二哥繼承,決落不到自己身上,所以一向與人無爭,幾個兄弟姊妹跟他都好。郭靖聽了華箏這話,難以相信,道:「難道憑你幾句話,大汗就換立了汗太子?」華箏道:「我也不知道啊,我只是瞎猜。不過就算大哥還是二哥將來做大汗,你也不用擔心。他們若是難為你,我跟他們動刀子拚命。」
華箏公主因自幼得成吉斯思汗寵愛,四個哥哥都讓她三分。郭靖知她說得出就做得到,微微一笑,道:「那也不必。」華箏道:「是啊,哥哥們若是待咱倆不好,咱倆就一起回南去!」郭靖衝口而出道:「我正要跟你說,我要回南去。」
華箏呆了一呆道:「就只怕爹爹媽媽捨不得我。」郭靖道:「是我一個人……」華箏接口道:「嗯,我永遠聽你的話。你說回南,我總是跟你走。爹媽要是不許,咱倆偷偷的走。」郭靖再也忍耐不住,跳起身來,叫道:「是我和媽媽兩個人回南邊去。」
此言一出,一個站著,一個坐著,四目交視,突然都似泥塑木彫一般,華箏一時不明他的意思。郭靖道:「妹子,我對不起你!我不能跟你成親。」華箏道:「是我做錯了什麼事嗎?你怪我沒有為你自殺,是不是?」郭靖叫道:「不,不,不是你不好。我不知道是誰錯了,想來想去,一定是我錯了。」當下將黃蓉與他之間的根由,一事不隱的說了。
待說到黃蓉被歐陽鋒擒去,自己尋她大半年不見,華箏聽他說得動情,也不禁掉下淚來。郭靖道:「妹子,你忘了我吧,我一要去找她。」華箏道:「你找到她之後,還來瞧我不瞧?」郭靖道:「若是她平安無恙,我定然北歸。若是你不嫌棄我,仍然要我,我就跟你成親,決無反悔。」華箏緩緩的道:「你不用這麼說,你知道我是永遠想嫁給你的。你去找她吧,找十年,找二十年,只要我活著,我總是在這草原上等你。」
郭靖心情激動,說道:「是的,找十年,找二十年,我總是要去找她。找十年,找二十年,我總時時刻刻記得你在這草原上等我。」華箏一躍而起,投入他的懷裏,放聲大哭。郭靖輕輕抱著她,眼圈兒也自紅了。
就在此時,四乘馬從西邊急奔而來,掠過兩人身旁,直向成吉思汗的金帳馳去。一匹馬離金帳數丈,撲地倒了,再也站不起來,顯是奔得筋疲力盡,脫力倒斃。那乘者從地下翻身躍起,毫不停留向前狂奔。只過片刻,金帳中奔出十名號手,站在金帳四周,嗚嗚嗚的吹了起來。
這是成吉思汗召集諸將最緊急的號令,任他是王子愛將,若是大汗曲了十個手指還不趕到,立時斬首,決不寬赦。郭靖一聽,叫道:「大汗點將!」不及跟華箏多說,展開輕功提縱術,疾向金帳奔去,只聽四面八方馬蹄急響。郭靖奔進帳裏,成吉思汗剛曲到第五個手指,待他曲到第八根手指,所有王子大將全已到齊,只聽他大聲說道:「那狗王有這麼快捷的王子麼?有這麼英勇的將軍麼?」
諸王眾將齊聲叫道:「他們沒有。」成吉思汗搥胸叫道:「你們瞧,這是我派到花剌子模去的使臣,那狗王摩訶末把我忠心的僕人怎麼了?」諸將順著大汗的手指瞧去,只見幾名蒙古人個個面目青腫,鬍子被燒得精光。須知鬍子是蒙古武士的尊嚴,只要被人一碰都是莫大侮辱,何況燒光?諸將一見,都高聲怒叫起來。
成吉思汗叫道:「花剌子模是蒙古西方大國,咱們為了一心攻打金狗,向來對他萬分容讓。朮赤我兒,你說摩訶末那狗王怎生對付咱們了。」
朮赤走上一步,大聲道:「那年父王命孩兒征討該死的蔑乞兒人,得勝班師,那摩訶末狗王派了大軍也來攻打蔑乞兒人。兩軍相遇,孩兒命使者前去通好,說道父王願與花刺子模做朋友。那紅鬍子狗王卻道:『成吉思汗雖命你們不打我,上帝卻命我打你們。』一場惡戰,咱們打了勝仗,但因敵人十倍於我,咱們半夜裏悄悄的退了兵。」
開國四傑之一的博爾忽說道:「雖然如此,大汗對這狗王仍是禮敬有加。咱們派去商隊,但貨物都被狗王搶了,商人都被狗王殺了。這次派使者去修好,那狗王聽了金狗王子完顏烈的唆使,把大汗的忠勇使者殺了,將使者的衛兵殺了一半,另一半燒了鬍子趕回來。」郭靖聽到完顏烈的名字,心中一凜,問道:「完顏烈在花刺子模麼?」一個被燒了鬍子的使者衛護道:「我認得他,他就坐在狗王的旁邊,不住跟狗王低聲說話。」成吉思汗叫道:「金狗聯了花剌子模,要兩邊夾攻咱們,咱們害怕了麼?」
眾將齊聲叫道:「咱們的大汗天下無敵。你領我們去打花剌子模,去攻破他們的城池,燒光他們的房屋,殺光他們的男人女人,擄走他們的牲口馬匹!」成吉思汗叫道:「要捉住摩訶末,要捉住完顏烈。」眾將齊聲吶喊,帳幕中的燭火被喊聲震得搖晃不已。
成吉思汗拔出佩刀,在面前虛砍一刀,奔出帳去,一躍上馬。諸將蜂湧出帳,上馬跟在後面。成吉思汗縱馬奔了數里,馳上一個山岡。諸將知他要獨自沉思,都留在岡下,繞著山岡圍成一個圈子。成吉思汗見郭靖在身旁不遠,叫道:「孩子,你來。」郭靖一提馬韁,那小紅馬馳了上去。
成吉思汗望著草原上軍營中繁星般的燈火,揚鞭道:「孩子,那日咱們給桑昆和札木合在岡上圍住了,我跟你說過幾句話,你還記得麼?」郭靖道:「記得。你說,咱們蒙古人,有這麼多好漢,只要大家不再自相殘殺,聯在一起,咱們能叫全世界做蒙古人的牧場。」成吉思汗將馬鞭,吧的一聲,在空中擊了一鞭,叫道:「不錯,現在蒙古人聯在一起了,咱們捉那完顏烈去。」
郭靖本已決定次日南歸,忽然遇上此事,殺父之仇如何不報,當下叫道:「咱們這次定要捉住完顏烈。」成吉思汗道:「那花剌子模號稱有精兵百萬,我瞧六七十萬總是有的。咱們卻只有二十萬兵,還得留下幾萬打金狗。十五萬人敵他七十萬,你說能勝嗎?」郭靖對戰陣之事原不甚懂,但年少氣盛,向來不避艱難,聽大汗如此相詢,昂然說道:「能勝!」成吉思汗叫道:「定然能勝。那天我說過要當你是我親兒子一般待你,鐵木真說過的話,從來不會忘記。你隨我西征,捉了摩訶末和完顏烈,再回來和我女兒成親。」此言正合他的心意,當即連聲答應。
成吉思汗縱馬下岡,叫道:「點兵!」親兵們吹起號角。成吉思汗急馳而回。沿途只見人影閃動,戰馬奔騰,卻不聞半點人聲。待他到得金帳之前,三個萬人隊早已整整齊齊的列在草原上,一排排的長刀映著月光。
成吉思汗進入金帳,召來書記,命他修寫戰書。
那書記在一大張羊皮紙上寫了長長一大篇,跪在地下朗誦給大汗聽:「上天立朕為各族大汗,七年來朕已建非常功績,自古德業之隆,未有如朕者。朕雷霆一擊,汝能當乎?汝國祚存亡,決於今日,務須三思,若不輸誠納款……」
成吉思汗越聽越怒,飛起一腳,將那白鬍子書記踢了個筋斗,罵道:「你跟誰寫信?成吉思汗跟這狗王用得著這麼囉唆?」提起馬鞭,夾頭夾腦打了他一頓,叫道:「你聽著,我怎麼念,你便怎麼寫。」那書記戰戰兢兢的爬起來,換了一張羊皮紙,跪在地下,望著大汗的口唇。
成吉思汗從金帳揭開著的帳幕裏望出去,向著帳外三萬精騎出了一會神,低沉著聲音道:「這麼寫,只要六個字。」他頓了一頓,大聲道:「你要戰,便作戰!」那書記吃了一驚,依言在牒文上大大的寫了這六個字。成吉思汗道:「蓋上金印,即速送去。」木華黎上來蓋了印,派一名千夫長領兵送去。
諸將聽信使的蹄聲在草原上逐漸遠去,突然不約而同的叫道:「你要戰,便作戰!」帳外三萬兵士跟著高聲呼叫:「荷呼,荷呼,荷呼!」這是蒙古騎兵衝鋒接戰時慣常的吶喊,戰馬一聽到主人的呼喊,跟著嘶鳴起來。剎時之間,草原上聲震天地,似乎正經歷著一場大戰。
成吉思汗隨即遣退諸將士兵,獨自坐在黃金椅上沉思。這張椅子是攻破金國中都時搶來的,椅背上鑄著盤龍搶珠,兩隻把手各有一隻猛虎,原是金國皇帝的寶座。成吉思汗支頤沉思,想到自己多苦多難的年輕日子,想到母親、妻子、四個兒子和獨生的愛女,想到百戰百勝的軍隊,無邊無際的帝國,以及即將面臨的強敵。
他年紀雖老,耳朵卻仍是極為靈敏,只聽得遠處一匹戰馬悲鳴了幾聲,突無聲息。成吉思汗知道這是一匹老馬患了不治之症,牠主人不忍牠纏綿受苦,一刀送了牠的性命。成吉思汗突然想起:「我年紀也老了,這次出征,能活著回來嗎?要是我突然在戰場上送命,四個兒子爭做大汗,豈不吵得天翻地覆?唉,難道我就不能始終不死麼?」
任你是戰無不勝的大英雄,待得精力漸衰,想到一個「死」字,心中也不禁有慄慄之感。他想:「聽說南邊有一種人叫做『道士』,能教人成仙,長生不老,這到底是不是真的?」他手掌一拍,召來一名箭筒衛士,命他急速傳郭靖入帳。
須臾郭靖到來,成吉思汗問起此事。郭靖道:「長生成仙,孩兒不知真假,若說練氣吐納,延年益壽,那確是有的。」成吉思汗大喜道:「你識得這等人麼?快去找一個來見我。」郭靖道:「這等有道之士,隨便徵召,他是決計不來的。」成吉思汗道:「不錯,我派一位大官,禮聘他北來。你說該去請誰?」郭靖心想:「天下玄門內功正宗,自是全真派。全真六子中丘道長武功最高,又最喜事,或許請得他動。」當下說了長春子丘處機的名字。
成吉思汗大喜,當即召集書記進來,將情由說了,命他草詔。那書記適才吃他的一頓打,想了良久,寫詔道:「朕有事,即速來。」學著大汗的體裁,詔書上也只有六字,自以為這一次定然稱旨。那知成吉思汗一聽大怒,罵道:「我跟狗王這生說,對有道之士也是這生說麼?要寫長的,寫得謙恭有禮。」
那書記伏在地下,草詔道:「天慶中原驕華大極之性,朕居北野嗜欲莫生之情,反樸還淳,去奢從儉。每一衣一食,與牛豎馬圉共弊同饗。視民如赤子,養士若兄弟,謀素和,恩素畜。練萬眾以身人之先,臨百陣無念我之後,七載之中成大業,六合之內為一統。非朕之行有德,蓋金之政無恆,是以受天之佑,獲承至尊。南連趙宋,北接回紇,東夏西夷,悉稱臣佐。念我單于國千載百世以來,未之有也。然而任大守重,治平猶懼有缺。且夫刳舟剡楫,將欲濟江河也。聘賢選佐,將以安天下也。朕踐祚已來,勤心庶政,而三九之位,未見其人。訪聞丘師先生,體真履規,博物洽聞,探賾窮理,道沖德著,懷古君子之肅風,抱真上人之雅操,久棲岩谷,藏身隱形。闡祖宗之遺化,坐致有道之士,雲集仙逕,莫可稱數。自干戈而後,伏知先生猶隱山東舊境,朕心仰懷無已。」
那書記寫到這裏,抬頭道:「夠長了麼?」成吉思汗笑道:「這麼一大橛,夠啦。你再寫我派漢人大官劉仲祿去迎接他,請他一定要來。」
那書記又寫道:「豈不聞渭水同車,茅廬三顧之事?奈何山川懸闊,有失躬迎之禮。朕但避位側身,齋戒沐浴,選差近侍官劉仲祿備輕騎素車,不遠千里,謹邀先生暫屈仙步,不以沙漠悠遠為念,或以憂民當世之務,或以恤朕保身之術。朕親侍仙座,欽惟先生將咳唾之餘,但授一言,斯可矣。今者,聊發朕之微意,下一明於詔章,誠望先生既著大道之端,要善無不應,亦豈違眾生之願哉?故茲詔示,惟宜知悉。」
成吉思汗道:「好,就是這樣。」又命郭靖親筆寫了一信,務懇丘處機就道,即日派劉仲祿奉詔南行。
次日,成吉思汗大會諸將,計議西征。會中封郭靖為「那顏」,命他統率萬人。那顏是蒙古最高的官銜,非親貴大將,不能當此稱號。此時郭靖武功大進,但說到行軍打仗,卻是毫不通曉,只得連夜向哲別、速不台等大將請教,但他資質本就魯鈍,戰陣之事,又是變化萬端,一時三刻之間那能學會?他煩惱了數日,心想出征時,只要一個號令不善,立時敗軍覆師,不但損折成吉思汗威名,而且枉自送了這一萬人的性命。這一日正要去向大汗辭官,甘願做個小兵,臨敵之際,單騎陷陣殺將,忽然親兵報道,帳外有一千多名漢人求見。
郭靖大喜,心道:「丘道長來得好快。」急忙迎出帳去,只見草原上站著一群人,都是化子裝束,心中一怔。三個人搶上來躬身行禮,原來是丐幫的魯有腳與簡梁兩位長老。郭靖急問:「你們得知了黃蓉姑娘的訊息麼?」魯有腳道:「小人等到處訪尋,未得幫主音訊,聽說官人領軍西征,特來相投。」
郭靖大為奇怪,問道:「你們怎樣得知?」魯有腳道:「大汗派人去徵召丘處機丘道長,我幫自全真教處得獲官人消息。」郭靖呆了半晌,望著南邊天上悠悠白雲,心想:「丐幫幫眾遍於天下,連他們也不知蓉兒下落,只怕是凶多吉少。」言念及此,眼圈兒不禁紅了。當下命親兵安頓了幫眾,自去稟報大汗。成吉思汗道:「好,都編在你麾下就是。」郭靖說起辭官之事,成吉思汗怒道:「誰是生下來會打仗的,不會嘛,打幾仗就會了。」
郭靖不敢再說,回到帳中,只是煩惱。魯有腳問知此事,隨意勸勉了幾句。到得傍晚,魯有腳進帳道:「早知如此,小人從南邊帶部孫子兵法,或是太公韜略來,那就好了。」一言提醒了郭靖,猛然想起自己身邊有一部武穆遺書,此是軍陣要訣,怎地忘了?當即從衣囊中取將出來,挑燈夜讀。這一讀真是讀得廢寢忘食,到次日午間,方始微有倦意。
這部書中諸凡定謀、審事、攻伐、守禦、練卒、使將、以及動靜安危之勢,用正出奇之道,無不詳加闡述。當日郭靖在沅江舟中翻閱過,並未留心,此刻當用之際,只覺無一非至理名言。書中有些處所看不明白,他將魯有腳請來,向他請教。魯有腳道:「小人一時不明,待下去想想。」他只出帳片刻,立時回來解釋得清清楚楚。
郭靖大喜,繼續向他領教。但說也奇怪,魯有腳當面總是回答不出,只要出去思索一會,立即心思機敏,疑難立解。郭靖初時也不在意,但一連數日,每次均是如此,不禁奇怪起來。這日晚間,郭靖拿書上一字問他。魯有腳又說記不起了,須得出去想想。郭靖心想:「書上疑難,你慢慢想想也就罷了。一個字若是不識,豈難道想想就會識得的?」他雖身為大將,究屬年輕,童心猶盛。等魯有腳一出帳,立即從帳後鑽了出去,伏在長草之中,要瞧瞧他到底鬧的是甚玄虛。
只見他匆匆走進一個小小營帳,立即回來。郭靖急忙回帳,魯有腳跟著進來,道:「小人想著了。」接著說了那字的音義。郭靖笑道:「魯長老,你既另有師父,何不請他來見我?」魯有腳一怔道:「沒有啊。」郭靖握了他的手掌,笑道:「咱們去瞧瞧。」說著出帳向那小帳走去。
小帳前有兩名丐幫的幫眾守著,見郭靖走來,同時咳嗽了一聲。郭靖聽到後,撇下魯有腳,急步往那小帳奔去。一掀開帳幕,只見後帳來回抖動,顯是剛才有人出去。郭靖搶步上前,掀開後帳,但見一片長草,卻無人影,不禁呆在當地,做聲不得。
郭靖向魯有腳詢問,他說道這營帳原是他的居所,並無旁人在內,郭靖不得要領,再問他武穆遺書上的疑難,魯有腳卻到第二日上方始回覆。郭靖心知這帳中人對己並無惡意,只是不願見,也就不便強人所難,當下將這事擱在一邊。
他晚上研讀兵書,日間就依書上之法,操練士卒。蒙古騎兵素習野戰,對這列陣為戰極感不慣,但主師有令,不敢違背,只得依法操練。過了月餘,成吉思汗兵糧俱備,而郭靖所屬的萬人隊,也已將天覆、地載、風揚、雲垂、龍飛、虎翼、鳥翔、蛇蟠八個陣勢演習純熟。這八陣原為諸葛亮所創,傳到岳飛手裏,又加多了若干變化。
這日天高氣爽,長空萬里,一碧如洗。蒙古十五個萬人隊,一列列的排在大草原之上。成吉思汗祭過天地,誓師出征。他大集諸將,說道:「石頭無皮,人命有盡。我頭髮鬍子都白了,這次出征,未必能活著回來。今日我要立一個兒子,在我死後舉我的大纛。」
開國諸將隨著成吉思汗東征西討,到這時身經百戰,盡已白髮蒼蒼,聽到大汗忽要立後,都不禁又驚又喜,一齊望著他的臉,靜候他說出繼承者的名字。
成吉思汗道:「朮赤,你是我的長子,你說我該當立誰?」朮赤心裏一跳,他精明幹練,立功最多,又是長子,自以為父王死後,自然由他繼承,這時大汗忽然相問,卻不知如何回答是好。成吉思汗的次子察合臺性如烈火,與大哥向來不睦,聽父王問他,叫了起來:「要朮赤說話,要派他作甚?我們能讓這蔑兒乞惕的雜種管轄嗎?」原來成吉思汗初起時兵力微弱,他妻子曾被蔑兒乞惕部擄去,有孕歸來生了朮赤,只是成吉思汗並不以此為嫌,對朮赤自小視作親子。
朮赤聽兄弟如此辱罵,那裏忍耐得住,一躍而前,抓住察合臺胸口衣襟,叫道:「父王並不將我當作外人,你卻如此辱我!你有什麼本事強過我?你只是暴躁傲慢而已。咱倆馬上出去比劃比劃。要是我射箭輸給你,我將大拇指割掉。要是我比武輸給你,我就倒在地上永遠不起來!」他轉頭向成吉思汗道:「請父王降旨!」兩兄弟互扭衣襟,當場就要拚鬥。
眾將紛紛上前勸解,博爾朮拉住朮赤的手,木華黎拉著察合臺的手。成吉思汗想起少年之事,自己連妻子也不能保,以致引起今日紛爭,不禁默然。眾將都數說察合臺不該提起往事,傷了父母之心。成吉思汗道:「兩人都放手。朮赤是我長子愛兒,以後誰也不許再說。」
察合臺笑著放開朮赤,說道:「朮赤的本事高強,誰都知道。但他不及三弟窩闊臺仁慈,我推舉窩闊臺。」成吉思汗道:「朮赤,你怎麼說?」朮赤見此情勢,心知汗位無望,他與三弟向來和好,又知他為人仁愛,將來不會相害,於是道:「很好,我也推舉窩闊臺。」四王子拖雷更無異言。當日成吉思汗大宴諸將,慶祝新立太子。
將士們一直飲至深夜方散。郭靖回營時已微有酒意,正要解衣安寢,一名親兵突然匆匆進帳,報道:「駙馬爺,不好了,大王子、二王子喝醉了酒,各自帶了兵廝殺去啦。」郭靖吃了一驚,道:「快報大汗。」那親兵道:「大汗醉了,叫不醒他。」郭靖知道朮赤和察合臺各有親信,麾下都是精兵猛將,若是相互廝殺起來,蒙古軍力非大傷元氣不可,但日間兩人在大汗之前尚且毆鬥,此時又各醉了,自己去勸,如何拆解得開。
一時彷徨無計,在帳中走來走去,自言自語的道:「若是蓉兒在此,必能教我一個計策。」只聽得遠處吶喊聲起,兩軍就要對殺,郭靖更是焦急,忽見魯有腳奔進帳來,遞上一張紙條,上寫道:「以蛇蟠陣阻隔兩軍,用虎翼陣圍擒不服者。」
這些日子來,郭靖已將武穆遺書讀得滾瓜爛熟,斗然間見了這兩行字,頓時醒悟,叫道:「怎地我如此愚拙,竟然計不及此,讀此兵書何用?」當即命軍中傳令下去。蒙古軍令嚴整,眾將士雖已多半飲醉,但一聞號令,立即披甲上馬,片刻之間,已整整齊齊的列成陣勢。
郭靖令中軍點鼓三通,號角聲響,前陣發喊,向東北方衝去。馳出數里,哨探報道,大王子和二王子的親軍兩陣相對,已在廝殺,只聽荷荷之聲,自四面八方響起。郭靖心中焦急:「只怕我來遲來了一步,這場大禍終於阻止不了。」忙揮手發令,萬人隊的右後天軸三隊衝上前去,右後地軸三隊列為後尾,右後天衡,右後地衝,西北風,東北風各隊列於右邊,左軍相應各隊列於左邊,隨著郭靖中軍大纛,佈成蛇蟠之陣,向前猛衝過去。
朮赤與察合台屬下各有二萬餘人,正手舞長刀接戰,郭靖這蛇蟠陣突然自中間疾馳而至,軍容嚴整,聲威赫赫。兩軍一怔之下,微見散亂。只聽察合臺揚聲大呼:「是誰?是誰?是助我呢,還是來助朮赤那雜種?」
郭靖不理,令旗一揮,各隊旋轉,蛇蟠陣登時化為虎翼陣,陣面向左,右前天衡四隊居為前首,其餘各隊從察合臺軍兩側包抄了上來,只左天前衝二隊向著朮赤軍,守住陣腳。察合臺這時已看清是郭靖旗號,高聲怒罵:「我早知南蠻不是好人。」下令向郭靖軍衝殺。但那虎翼陣變化精微,兩翼威力極盛,當年韓信在垓下大破項羽,用的就是這個陣法。兵法云:「十則圍之。」本來是十倍兵力,方能包圍敵軍,但若是陣勢變幻,卻能以少圍多。
察合臺的部下見郭靖一小隊一小隊的縱橫來去,不知有多少人馬,心中各存疑懼。片刻之間,察合臺的二萬餘人已被割裂阻隔,左右不能相救。他們與朮赤軍相戰之時,鬥志原本極弱,一來對手都是族人,二來又怕大汗責罰,這時被郭靖軍衝得潰不成軍,變了各自為戰之勢,更是無心拚鬥,只聽得郭靖中軍大聲叫道:「咱們都是蒙古兄弟,不許自相殘殺。快拋下刀箭,免得大汗責打斬首。」眾將士正合心意,紛紛下馬,投棄武器。
察合臺領著千餘親信,向郭靖中軍猛衝,只聽三聲鑼響,八隊兵馬從八方圍到,霎時地下盡都佈了絆馬索,千餘人一一都跌下馬來。那八隊人四五人服侍一個,掀在地下都用繩索反手縛了。
朮赤見郭靖揮軍擊潰察合臺,不由得又驚又喜,正要上前敘話,突聽號角響,郭靖前隊變後隊,後隊變前隊,四下裏如萬馬奔騰圍了上來。朮赤久經戰陣,但見了這等陣仗,也是驚疑不已,急忙喝令拒戰,卻見郭靖的萬人隊分作十二小隊,不向前衝,反而後卻。
朮赤更是奇怪,那知道這十二隊分為大黑子、破敵丑、左突寅、青蛇卯、摧凶辰、前衝巳、大赤午、先鋒未、右擊申、白雲酉、決勝戍、後衝亥,按著十二時辰,奇正變幻,人所莫測。十二隊稍向後退,陣法倒轉,或右軍左衝,或左軍右擊,行軍全然不依常規。這一番衝擊,朮赤軍立時散亂。不到一個時辰,朮赤也是軍潰被擒。他想起初遇郭靖時曾將他鞭得死去活來,察合臺想起當時曾嗾猛犬咬他,都怕他乘機報復,一嚇之下,酒都醒了,又怕父王重責,心中均悔恨不已。
郭靖擒了兩人,心想自己究是外人,做下了這件大事,也不知是福是禍,正要去和窩闊臺、拖雷商議,突然號角大鳴,成吉思汗馳馬而來。他酒醒後得報二子正拚殺,心中驚怒交迸,不及穿衣披甲,散著頭髮急來阻止。馳到臨近,只見兩軍將士一排排坐在地下,郭靖的騎軍監視在側,又見二子雖然騎在馬上,每人都被八名武士執刀圍住,不禁大奇。
郭靖上前拜伏在地,稟明原由。成吉思汗見一場大禍被他消弭於無形,欣喜不已。當即大集諸將,把朮赤和察合臺狠狠責罵了一頓,重賞郭靖和他屬下將士。郭靖將所得的金銀牲口,都分給了士卒,一軍之中,歡聲雷動。諸將見郭靖立了大功,都到他營中道喜。郭靖送了來客後,取出魯有腳交來的那張字條細看,不禁又起疑心:「蛇蟠、虎翼兩陣,我都未和他說起過,他怎知有此兩陣?難道他偷讀了我的兵書?但這兵書我隨身攜帶,坐臥不離,他又怎能偷看?」
當下將魯有腳請到帳中,說道:「魯長老,這兵書你若愛看,我借給你就是。」魯有腳笑道:「窮叫化這一輩子是決不會做將軍的,兵書讀了無用。」郭靖指著字條道:「那你怎知蛇蟠、虎翼之陣?」魯有腳道:「官人曾與小人說過,怎地忘了?」郭靖知他所言不實,越想越是奇怪,始終不明他隱著何事。
次日成吉思汗升帳點將。第一軍先鋒由察合臺統領;第二軍右軍由朮赤統領;第三軍左軍由郭靖統領。成吉思汗與拖雷自將主軍,隨後應援。但聽號角齊鳴,十餘萬蒙古精兵,帶大批糧草輜重,浩浩蕩蕩的向西進發。
大軍漸行漸遠,入花剌子模境後,一路勢如破竹。摩訶末兵力雖眾,卻不是蒙古軍的敵手。這一日郭靖駐軍那密河畔,晚間正在帳中研讀兵書,忽聽帳頂喀的一聲輕響,帳門掀處,一人鑽了進來。帳前衛士上前喝止,被那人手臂輕揮,一一點倒在地。郭靖急忙收書入懷,站起身來。那人抬頭而笑,燭光下看得明白,正是西毒歐陽鋒。郭靖離中土萬里,不意在此異邦絕域之地竟與他相遇,不禁驚喜交集,叫道:「黃姑娘在那裏?」
歐陽鋒道:「我正要問你,那小丫頭在那裏?快交出人來。」郭靖聽了此言,心中一喜:「如此說來,蓉兒尚在人世,而且已逃脫他的魔手。」他生性質樸,心有所動,即現於色。歐陽鋒厲聲道:「小丫頭在那裏?」郭靖道:「她在江南隨你而去,後來怎樣了?」歐陽鋒知他不會說謊,但想從種種跡象看來,黃蓉必在郭靖營中,何以他全然不知,一時思之不解,盤膝在地上舖著的氈上坐下。
郭靖解開衛兵的穴道,命人送上乳酒酪茶。歐陽鋒喝了一杯馬乳酒,道:「傻小子,我跟你不妨明說。那丫頭在嘉興府鐵槍廟中確是給我拿住了,那知當晚她就逃走了。」郭靖大喜叫好,道:「她聰明伶俐,若是想逃,定然逃得了。她是怎樣逃了的?」歐陽鋒恨恨的道:「在太湖邊歸雲莊上……,呸,說它作甚,總之是逃走了。」郭靖知他素來自負,這等失手受挫之事豈肯親口說出,當下也不再追問。
歐陽鋒道:「她逃走後,我緊追不捨,好幾次險些抓到,總是被她狡猾兔脫。但因我追得緊急,這丫頭卻也沒機會逃赴桃花島去。我們兩人一追一逃,到了蒙古邊界,忽然失了她的蹤跡。我想她定會到你軍中,這守株待兔之計倒是上策。」郭靖聽說黃蓉到了蒙古,又驚又喜,忙問:「你見到她沒有?」
歐陽鋒怒道:「若是見到了,我還不抓她回去。我日夜在你軍中窺伺,料定她是與你在一起,可是始終不見人影。傻小子,你到底在搗什麼鬼?」郭靖呆了半晌,道:「你日夜在我軍中窺伺?我怎地半點不知道?」歐陽鋒笑道:「我是你天前衝隊中的一名西域小卒。你是主帥,怎認得我?」原來蒙古軍中本多俘獲的敵軍,歐陽鋒是西域人,混在軍中,確是不易為人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