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躍上馬心中又喜又憂,喜的是歐陽鋒再也追不上她,憂的是蹄印亂繞,自己卻也失了追尋她的線索,當下認明方位,不再跟著馬蹄足印兜圈子,依著佈陣之理,先向東南,再往正東。奔馳不久,果然足印再現,只見遠處青天與雪地相交之處,有一個人影。
郭靖縱馬趕去,遠遠望見那人正是歐陽鋒。這時歐陽鋒也已認出是郭靖,叫道:「快來,黃姑娘陷進沙裏去啦。」郭靖大吃一驚,雙腿一夾,小紅馬如箭般疾衝而前,待離歐陽鋒數十丈處,只感到馬蹄一沉,踏到的不再是堅實硬地,似乎白雪之下是一片泥沼,小紅馬也知不妙,急忙拔足。奔到臨近,只見歐陽鋒繞著一株小樹急轉圈子,片刻不停。郭靖大奇:「他在鬧什麼玄虛?」一勒韁繩,要待駐馬相詢,那知小紅馬竟不停步,一衝奔出,隨又轉回。
郭靖隨即醒悟:「原來地下是沼澤濕泥,一停足立即陷下。」轉念一想,不由得大驚:「莫非蓉兒闖到了這裏?」向歐陽鋒叫道:「黃姑娘呢?」歐陽鋒足不停步的奔馳來去,叫道:「我跟著她馬蹄足印一路追來,到了這裏,就沒了蹤跡。你瞧!」說著伸手向小樹上一指。郭靖縱馬過去,只見樹枝上套著一個黃澄澄的圈子。小紅馬從樹旁擦身馳過,郭靖手一伸,已將圈子拿在手裏,正是黃蓉束髮的金環。
郭靖圈轉馬頭,向東急奔,馳出里許,只見雪地裏一物熠熠生光。他從馬背上俯下身來,長臂拾起,卻是黃蓉襟頭常佩的一朵花。他心裏越來越急,大叫:「蓉兒,蓉兒,你在那裏?」但極目遠望,只是白茫茫的一片無邊無際,並沒一個移動的黑點。又奔出數里,左首雪地裏鋪著一件貂裘,那正是當日在張家口與她訂交時自己相贈的,她把這貂裘視若至寶,從不離身,現下竟棄在雪地,只怕是凶多吉少了。
他令小紅馬繞著貂裘急兜圈子,大叫:「蓉兒!」聲音從雪地上遠遠傳送出去,附近並無山峰,竟連回音也無一聲。郭靖大急,幾欲哭出聲來。過了片刻,歐陽鋒也跟著來了,叫道:「我要上馬歇歇,咱們一塊尋黃姑娘去。」郭靖怒道:「若不是你追趕,她怎會奔到這沼澤之中。」雙腿一夾,小紅馬急竄而出。
歐陽鋒大怒,身子三起三落,已躍到小紅馬身後,伸手來抓馬尾。郭靖不料他來得如此迅捷,一招「神龍擺尾」,右掌向後拍出。這一掌與歐陽鋒手掌相交,兩人都是出了全力。郭靖被歐陽鋒掌力一推,身子竟離馬鞍飛起,幸好紅馬向前奔,他左掌伸出,按在馬臀,一借力,又已跨上馬背。歐陽鋒卻向後倒退了兩步,由於郭靖這一推之力,落腳重了,左腳竟深陷入泥,直沒至膝。歐陽鋒大驚,知道在這流沙沼澤之地,左腳陷了,若是用力上拔提出了左腳,必致將右腳陷入泥中,如此愈陷愈深,任你有天大本事也是難以脫身,只怕黃蓉就是如此葬身大漠。他情急之下,橫身倒臥,著地滾轉,同時右腳用力向空踢出,一招「連環鴛鴦腿」,憑著右腳這一踢之勢,左足跟著上踢,但見泥沙飛濺,已從陷坑中拔出。
他一翻身站起,只聽得郭靖大叫:「蓉兒,蓉兒!」一人一騎,已在里許多外。眼見那紅馬跑得甚穩實,看來已走出沼澤,當下跟著蹄印向前疾追,那知愈跑足下愈是鬆軟,似乎起初尚是沼澤邊緣,現下已踏入了中心。他連著了郭靖三次道兒,最後一次在數十萬人之前赤身露體,狼狽不堪,旁人佩服他武藝高強,他自己卻認為是生平的奇恥大辱,此時與郭靖單身相逢,好歹也要報了此仇,縱冒著奇險,也是不肯放過這個良機,當下施展輕功,提氣直追。
這番輕功施展開來,數里之內,竟比郭靖胯下這匹汗血寶馬要迅速。郭靖聽得背後踏雪之聲,猛地回頭,只見歐陽鋒離馬已不過數十丈,一驚之下,急忙催馬。
一騎一人,頃刻間奔出十多里路。郭靖仍是不住呼叫:「蓉兒!」但眼見天色漸暗,黃蓉出現的機遇越來越是渺茫,他心中也是越來越感一片冰涼。那小紅馬踏在雪上,知道危險,足底愈軟,起步愈快,到得後來,竟是四蹄如飛,猶似凌空御風一般。這汗血寶馬果真不同尋常,這般風馳電掣般全速而行,歐陽鋒輕功再好,時間一長,終於累得額頭見汗,腳步漸漸慢了下來。小紅馬身上也是大汗淋漓,一點點的紅色汗珠濺在雪地,鮮艷之極,顆顆蹄印之旁,宛如開了朵朵櫻花。
待馳到天色全黑,紅馬已奔出沼澤,早把歐陽鋒拋得不知去向。郭靖心想:「蓉兒的坐騎無此神駿,只要跑得半里,就會陷在沼澤中動彈不得。我寧教性命不在,也要設法救她。」其實黃蓉此時失蹤已久,若是陷在泥沙之中,縱然救起,也已返魂無術,郭靖如此尋思,也只是自己安慰自己而已。他下馬讓紅馬休息片刻,撫著馬背叫道:「馬兒啊馬兒,今日休嫌辛苦,須得拼著命兒再走一遭。」
他一躍上鞍,勒馬回頭。小紅馬害怕,不肯再踏入那軟泥之中,但郭靖不住催促,當下一聲長嘶,潑剌剌放開四蹄,重新回入沼澤。那馬知道前途尚遠,大振神威,越奔越快。正急行之間,猛聽得歐陽鋒叫道:「救命,救命!」郭靖馳馬過去,白雪反射的微光之下,只見他大半個身子已陷入泥中,雙手高舉,在空中亂抓亂舞,眼見泥沙慢慢上升,此時已然齊胸,一抵口鼻,當即窒息斃命。
郭靖見他這副慘狀,想起黃蓉臨難之際亦必如此,胸中熱血上湧,幾乎要躍下馬來,自陷泥中。歐陽鋒叫道:「快救人哪!」郭靖切齒道:「你害死我恩師,又害死了黃姑娘,要我相救,再也休想。」歐陽鋒厲聲道:「咱們擊掌為誓,你須饒我三次,這次是第三次,難道你不顧信義了?」郭靖垂淚道:「黃姑娘已不在人世,咱們的盟約還有何用處。」歐陽鋒破口大罵。郭靖不再理他,馳馬走開。
奔出數十丈,聽得他慘厲的呼聲遠遠傳來,心中大是不忍,嘆了口氣,回馬過來,只見沙泥已陷到他頸邊。郭靖道:「我救你便是。但馬背若乘著兩人,這馬吃重,只怕陷落泥沼。」歐陽鋒道:「你用繩子拖我。」郭靖未帶繩索,一轉念,解下長衣,執住一端,縱馬經過他的身旁。歐陽鋒伸手拉出長衣的另一端,郭靖雙腿一夾,大喝一聲。小紅馬奮力前衝,波的一響,將歐陽鋒從泥沙中直拔出來,在雪地裏拖曳而行。
若是向東,不久即可脫出沼澤,但郭靖懸念黃蓉,豈肯就此罷休?當下縱馬西馳。歐陽鋒仰天臥在雪上,飛速滑行,乘機喘息運氣。小紅馬駸駸騑騑,騰趕駿發,天未大明,又已馳過沼澤。只見雪地裏蹄印點點,正是黃蓉來時的蹤跡,可是印在人亡,香魂何處?郭靖躍下馬來,望著蹄印呆呆出神。
他心裏傷痛,竟忘了大敵在後,站在雪地裏左手牽著馬韁,右手挽了貂裘,極目遠眺,心搖神馳,突覺背上微微一觸,待得驚覺要想回身,只覺歐陽鋒的手按在自己背心「靈台穴」上。那日歐陽鋒從沙坑中鑽出,也是被郭靖如此制住,此時即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不禁樂得哈哈大笑。
郭靖哀傷之餘,早已將性命置之度外,淡然道:「你要殺便殺,咱們可不曾立約要你饒我。」歐陽鋒一怔,他本想將郭靖折辱一番,然後殺死,那知他竟無求生之想,心下了然:「這傻小子和那丫頭情深義重,我若殺他,倒遂了他以身殉情的心願。」轉念一想:「那丫頭既已陷死沙中,倒要著落在他身上譯述經文。」當下提著郭靖手膀,一躍上馬,兩人並馳,向著南邊山谷中馳去。
行到巳牌時分,見大道旁有個村落。歐陽鋒縱馬進村,但見遍地都是屍身,因天時寒冷,屍身盡皆完好,死時的慘狀絲毫未變,自是蒙古大軍經過所害的了。歐陽鋒大叫數聲,村中靜悄悄地竟無一人,只有幾十頭牛羊高鳴相和。歐陽鋒大喜,押著郭靖走進一間石屋,說道:「你現在為我所擒,我也不來殺你。只要打得過我,你就可出去。」說著去牽了一條羊來,宰之而食。
郭靖望著他得意的神情,越看越是憤恨。歐陽鋒拋一隻熟羊腿給他,說道:「等你吃飽了,咱們就打。」郭靖怒道:「要打便打,有什麼飽不飽的?」飛身而起,劈面就是一掌。歐陽鋒往地下一蹲,閣閣兩聲大叫,回了一拳。兩人在石屋之中,打得桌翻凳倒。
拆到一百餘招,郭靖究竟功力不及,被歐陽鋒搶上一步,一掌抹到了脅下。郭靖大吃一驚,束手待斃,那知歐陽鋒竟不發勁,笑道:「今日到此為止,你練幾招真經上的功夫,明日再跟你打過。」
郭靖「呸」了一聲,坐在一張翻轉的凳上,拾起羊腿便咬,心道:「他有心要學真經功夫的訣竅,盼我演將出來,便何從旁觀摩,我偏不上當。嗯!他剛才這一抹,我該用何種功夫拆解?」沉思片刻,覺得所學過的拳法掌法之中,並無一招可以破解,但真經上有一種巧勁,練成之後,就可運脅下肌肉之力,輕輕易易的將他這一抹化於無形。
他心想:「我自行練功,他想學也學不去。」當下將一隻羊腿吃得乾乾淨淨,盤膝坐在地上,想著經中所述的口訣,依法練習。他自練過「易筋鍛骨篇」後,基礎紮穩,又得一燈大師傳授,經中要旨早已了然於胸,如「飛絮勁」這等功夫,只是末節,用不到兩個時辰,已然練熟。斜眼看歐陽鋒時,見他正也坐著用功,當下叫道:「看招!」身未站起,一掌已劈了過去。
歐陽鋒迴掌相迎,鬥到分際,他依樣葫蘆又是一手抹到了郭靖的脅下。突覺手掌一滑,斜在一旁,身子不由自主的微微前傾,郭靖左掌掌緣已順勢向他頭頸中斬了下來。歐陽鋒又驚又喜,索性加力前衝,避過了這一招斬勢,迴身叫道:「好功夫,這是經中的麼?叫什麼名字?」郭靖道:「沙察以推,愛末琴兒。」歐陽一怔,隨即想到這是梵文名字,心道:「這傻小子一股牛勁,只可巧計詐取,硬逼定然無用。」掌勢一變,兩人又鬥在一起。
話休絮煩,歐陽鋒有意騙學真經功夫,郭卻一心要殺他報仇。兩人在石屋中一住月餘,將村中牛羊幾乎吃了一半。豈知智者所算,未必盡如其意,而愚者之拙,有時未始非福,倒似歐陽鋒逼郭靖練功,歐陽鋒武功精湛,瞧著郭靖練功前後的差別,雖然也領悟到了不少經中要旨,但以之與郭靖當日在舟中所書的假經一相印證,卻又全然難合符節。他越想越是不解,逼得郭靖越緊,這樣一來,郭靖的功夫在這月餘之中竟然突飛猛晉。他不由得暗暗發愁:「如此下去,我尚未參透真經要義,打起來卻要不是這傻小子的對手了。」
這幾日來,郭靖在苦練兵刃,用匕首削木為劍,與歐陽鋒的蛇杖過招。他這蛇杖首次與洪七公相鬥後葬送大海之中,後來另鑄鋼杖,纏上怪蛇,但被困冰柱後又被魯有腳收了毀去。現下所用的只是一根普通木棍,更無怪蛇助威,但招術奇幻、變化無窮,數次將郭靖的木劍震飛,若是杖上有蛇,那是更難抵擋了。
耳聽得成吉思汗的大軍東歸,人喧馬嘶,數日不絕,但兩人激鬥正酣,對此毫不理會。這一晚大軍過完,耳邊一片清靜,郭靖挺劍而立。心想:「今晚雖然不能勝你,但你的木杖卻無論如何震不掉我的劍了。」他急欲一試練成的新招,靜候敵手先攻,忽聽得屋外一人喝道:「好奸賊,往那裏逃?」
這清清楚楚是老頑童周伯通的口音。歐陽鋒與郭靖相顧愕然,均想:「怎麼他萬里迢迢的也到西域來啦?」兩人正欲說話,只聽得腳步聲響,來人一先一後的奔近石屋。這村子中房屋不少,可是這石屋中有人,點著燈火。歐陽鋒手一揮,噗的一聲,一股氣飛去將燈滅了。就在此時,大門呀的一響推開,一人奔了進來,後面那人跟著追進,自是周伯通了。
聽這兩人的腳步聲都是輕捷異常,前面這人的武功竟似不在周伯通之下。歐陽鋒大是驚疑:「此人居然能逃了數萬里,不給老頑童拿到,那麼他的功夫可想而知。當世之間有此本領的屈指可數。倘若是黃藥師或洪七公,那老毒物今日當壽數盡了。」
只聽前面那人一縱身,躍起坐在樑上。周伯通笑道:「你跟我捉迷藏,老頑童最是開心不過,可是別再讓你溜出去了。」黑暗中只聽得他掩上了大門,搬起門邊的大石撐在門後,叫道:「喂!臭賊,你在那裏?」一邊說,一邊走來走去摸索。郭靖正想出聲指點他敵人是在樑上,周伯通突然躍起,哈哈一笑,猛往樑上那人抓去。原來他早聽到那人上樑,故意在屋角裏東撲西索,教敵人不加提防,然後突施襲擊。
豈知樑上那人也是好生了得,不等他手指抓到,已一個筋斗翻了下來,蹲在南首。周伯通口裏胡說八道,心中對他卻也甚是忌憚,留神傾聽那個人所在,不敢貿然逼近。靜夜之中,他依稀聽到有三個人呼吸之聲,心想這屋中燈火嘎然而滅,果然有人,只是怎麼不作聲,想是嚇得怕了,於是叫道:「主人別慌,我是來拿一個小賊,捉著了馬上出去。」他想常人喘氣粗重,內功精湛之人呼吸緩而長,輕而沉,稍加留心,極易分辨。那知側耳一聽,東西北三面三個人,個個呼吸低緩。周伯通一驚非小,叫道:「好賊子,原來在這裏伏下了幫手。」
郭靖本待開言招呼,轉念一想:「歐陽鋒窺伺在旁,周大哥所追的也是個勁敵,我且不露真相,俟機助他的為是。」
周伯通一步一步走到門邊,低聲說:「看來老頑童捉人不到,反要被人捉去。」心下計議已定,一見局勢不妙,馬上奪門而出。就在此時,遠處喊聲大作,馬蹄聲響,轟轟隆隆,有如秋潮夜至,千軍萬馬,殺奔前來。
周伯通叫道:「你們幫手越來越多,老頑童可要失陪了。」說著伸手去搬門後的大石,似是要出門逃走,突然雙手一挺,舉起一塊一百多斤的大石,往他所追之人的站身之處擲去。門口向南,此人恰是站在正北。
歐陽鋒耳聽得風聲猛勁,心想老頑童擲石之際,右側必然防禦不到,我先將他斃了,眼前少了禍患,日後華山二次論劍,更去了一勁敵。心念甫動,身子已然蹲下,雙手一推,用「蛤蟆功」直擊過去。他蹲在西端,這推自西而東,勢道凌厲。郭靖與他連鬥數十日,於他一舉一動都已了然於胸,雖在黑夜之中,一聽他出手掌勢,已知他忽向周伯通施襲,當即跨上一步,一招「亢龍有悔」急拍而出。
此時站在北首那人聽到大石擲來,也是彎腿站定馬步,雙掌外翻,要以掌力將大石反推出去傷敵。
四個人站在四個方位,勁力發出雖有先後,但力道大小幾乎不分上下。那大石被四股力道從東南西北一逼,飛到屋子中心,砰的一聲大響落了下來,將一張桌子壓得粉碎。
這一聲巨響震耳欲聾,周伯通覺得有趣,不禁縱聲大笑。但他的笑聲到後來竟連自己也聽不見了,原成千成萬的軍馬已奔進村子。但聽得戰馬嘶叫聲、兵器撞擊聲、軍官號令聲、士兵呼喊聲亂成一團。郭靖一聽軍士的口音,知是花剌子模軍隊敗入村中,意圖負隅固守。但佈陣未定,蒙古軍已隨後追到,只聽馬蹄擊地聲、大旗展風聲、吶喊衝殺聲、羽箭破空聲自遠而近。接著短兵相接,肉搏廝殺,四下裏不知有多少軍馬在大呼酣鬥。
突然有人推門,衝了進來。周伯通一把抓起,甩了出去,捧起大石,又擋在門後。歐陽鋒一擊不中,心想反正已被他發現蹤跡,叫道:「老頑童,你知我是誰?」周伯通隱約聽到人聲,但分辨不出說的甚麼,一手護身,一手伸出去抓他。歐陽鋒右手勾住了他手腕,左手反手一掌,周伯通接了一招,驚叫:「老毒物,你在這裏?」
他身形一晃,腳步搶向左首,身子已側了過來,就在那時,北首那人乘隙而上,一掌向他背後猛擊。周伯通右手向歐陽鋒攻去,左拳迴擋身後這一招,心想自在桃花島上練成左右互搏之術,迄今未有機緣分鬥兩位高手,雖然今日情勢急迫,卻也是個試招良機,在這一瞬之間,拳頭正要與敵掌相接,突然郭靖從東翩然而至,右手架開了周伯通的拳頭,左手代接了這一掌。
二人同聲驚呼,周伯通叫的是「郭兄弟」,郭靖叫的卻是「裘千仞」!
原來周伯通那日在煙雨樓前比武,他最怕毒蛇,縮身樓頂,眼見無路可走,將樓頂瓦片搬來一片片的蓋在身上,遮得密密層層,官兵的箭雨固然射他不著,而歐陽鋒的青蛇居然也沒來咬他。待得日出霧散,蛇陣已收,眾人也都走得不知去向。周伯通百無聊賴,四下閒逛,過了數月,丐幫一位八袋弟子送了一封信給他,卻是黃蓉寫的,信中說道:他曾親口答應,不論她有何所求,必當遵命,現下她要他去殺了鐵掌幫幫主裘千仞,如成此事,段皇爺的劉貴妃日後就不會找再來找他。
周伯通心想這話確是對黃蓉說過的,而裘千仞那老兒與金國勾結,原來不是好人。至於他和劉貴妃這番孽緣,更是一生耿耿於懷,不管他與裘千仞有甚仇怨,能夠不來找自己生事,自是上上大吉。左右無事,當下孤身找上鐵掌峰上。裘千仞與他一動手,初時尚打成平手,待他用出左右互搏之術,不由得相形見絀,只得逃命。
高手比武,若有一人認輸,勝負已決,本應了結,那知周伯通竟然窮追不捨。裘千仞數次問他為了何事,周伯通卻又瞠目結舌,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兩人打打停停,逃逃追追,竟然越走越遠。周伯通的武功雖比裘千仞略勝一籌,但要傷他性命,卻也不是一時三刻之間所能辦到。裘千仞心想:「我若逃到絕西苦寒之地,瞧你一直追到何處?」周伯通心想:「我倒要瞧瞧你逃到那裏才走回頭路子。」這一日一前一後,竟誤打誤撞闖到了石屋之中。
此時周郭兩人已知其餘三人是誰,但三人的呼聲為門外廝殺激鬥之聲全然淹沒,歐陽鋒與裘千仞卻互認不出對方。歐陽鋒還知此人是周伯通對頭,裘千仞卻認定屋中兩人自是一路,必是郭靖的朋友。四人盤旋交叉,倏忽間交換數招,隨即躍開。屋中因無半點光芒,而門外殺聲驚天動地,再響亮的叫聲也聽不出來。周、裘、歐陽三人武功卓絕,而郭靖與歐陽鋒鬥了這數十日後,刻苦磨練,駸駸然已可與三人並駕齊驅。這四大高手密閉在這兩丈見方的斗室之中,目不見物,耳不聞聲,言語不通,四人都似突然變成又聾又啞又瞎,一味悶鬥。
郭靖心想:「我擋住歐陽鋒,讓周大哥先了結裘千仞。那時咱們兩人合力,殺歐陽鋒不難。」心中算計已定,雙掌虛劈出去,右掌打空,左掌卻與一個人的手掌一碰。郭靖在桃花島的洞中與周伯通拆解有素,雙手一交,已知是他,當即縱上前去,待要拉拉他的手臂示意,那知周伯通童心忽起,左臂一縮,右手斗然出拳,砰的一下,擊在郭靖肩頭。這一下並未使勁,但在郭靖絕不提防之下,倒教他擊得隱隱作痛。周伯通道:「好兄弟,你要試試大哥的功夫來著?小心了!」左手跟著一掌。
郭靖雖未聽到他的話聲,卻已有了防備,當下運功卸開。這時歐陽鋒與裘千仞已拆了十餘招,均已了然對方是誰。他兩人倒無仇怨,但想到日後華山論劍,勢須拼個你死我活,此時相逢,若能傷了對手,自是大妙,是以手上竟然是毫不放鬆。鬥了片刻,只覺面上背後疾風掠來掠去,一愕之下,立時悟到周伯通在與郭靖相過招。兩人心中奇怪,但想周伯通行事顛三倒四,人所難測,有此良機,如何不喜?當下不約而同一齊放攻了上去。
周伯通與郭靖拆了十餘招,覺得他武功已大非昔比,心下又驚又喜,連問:「兄弟,你從那裏學來的功夫?」但門外廝殺正酣,郭靖那裏聽見?周伯通怒道:「你賣什麼關子?」只覺勁風撲面,歐、裘兩人攻了上來,足下一點躍到樑上,叫道:「讓你一人鬥鬥他們兩個。」
歐陽鋒與裘千仞從他袍袖拂風之勢,察覺周伯通上樑暫息,心想正好合力斃了這傻小子,當下一左一右,分進合擊。郭靖先被周伯通纏住了,連變七八種拳法始終無法抽身,待他退開,兩個強敵卻又攻上,不禁暗暗叫苦,只得打起精神,以左右互搏之術分擋二人。
又鬥得片刻,歐陽鋒與裘千仞都不禁暗暗稱奇,以郭靖功力,單是歐裘任何一人,都能勝他,那知兩人聯手,他竟左掌擋歐、右拳擊裘,兩人一時之間居然奈何他不得。
周伯通在樑上坐了一陣,心想再不下去,只怕郭靖受傷,當下悄悄從牆壁溜下,閉著眼雙手亂抓。這一抓恰好抓到歐陽鋒後心。他蹲在地下,正以蛤蟆功向郭靖猛攻,突覺背後有人,急忙回掌抵擋。郭靖乘機向裘千仞踢出一腿,躍在屋角,不住喘氣,若是周伯通來遲了一步,歐陽鋒適才這一推他定是擋架不住了。
四人在黑暗中倏分倏合,一時周伯通與裘千仞鬥,一時郭靖與裘千仞鬥,一時歐陽鋒與裘千仞鬥,一時周伯通與歐陽鋒鬥,一時郭靖又和周伯通交手數招。四人這一場混戰,其中周伯通最是興高采烈,覺得生平大小各場戰鬥,好玩莫逾於此。鬥到分際,他忽然纏住郭靖不放,說道:「我兩隻手算是兩個敵人,歐裘兩個臭賊自然也是兩個敵人,你以一敵四,試試成不成?」
郭靖聽不見他說話,但覺三人同時向自己猛攻,只得拚命閃躲。周伯通不住鼓勵:「別怕,別怕。危險時我會幫你。」但在這漆黑一團之中,只要著了任誰的一拳一足,都有性命之憂,周伯通縱然事後相救,那裏還來得及?再拆數十招,郭靖累得筋疲力盡,但覺歐裘兩人的拳招越來越沉,只得邊架邊退,要待躍到樑上暫避,卻始終被周伯通的掌力籠罩著無法脫身。不禁又驚又怒,再也忍耐不住,破口罵道:「周大哥你這傻老頭,儘纏住我幹什麼?」
但苦於屋外殺聲震天,說出來的話別人一句也聽不見。郭靖又退幾步,忽被地下的大石上一絆,險險跌倒。他彎著腰尚未挺直,裘千仞的鐵掌已拍了過來。郭靖百忙之中不及變招,順手抱起大石擋在胸前。裘千仞一掌擊在石上,郭靖雙臂運勁,往外一推,接了他這一掌。只覺左側風響,歐陽鋒掌力又到,郭靖力透雙臂,大喝一聲,將大石往頭頂擲了上去,身子一側,已避過敵掌。
那大石被他用力一拋,穿破屋頂飛出,磚石泥沙如雨而下,天空星星微光登時從屋頂射了進來。周伯通怒道:「瞧得見了,那有什麼好玩?」郭靖疲累已極,雙足一登,已從屋頂破洞中穿了出去。歐陽鋒飛身而起,急忙追出。周伯通大叫:「別走,別走,陪我玩兒。」長臂抓他左足。歐陽鋒一驚,急忙右足迴踢,破解了他這一抓,但身子不能在空中停留,又復落下,裘千仞不待他著地,飛足往他胸口踢去。歐陽鋒胸口微縮,伸指點他足踝。三人連環邀擊,又惡鬥起來。只是此時人影已隱約可辨,門外殺聲也漸漸消滅,遠不如適才胡鬥時的驚險。周伯通大為掃興。一口惡氣都出在兩人身上,拳法一變,突然連下殺手。
郭靖逃出石屋,眼裏只見人馬來去奔馳,耳中但聽金鐵鏗鏘撞擊,不時夾著一聲雙方士卒中刀中箭時的慘呼號叫。他衝過人叢,飛奔出村,在一個小樹林裏躺下休息。惡鬥了這半夜,這一躺下來,只覺全身筋骨酸痛欲裂,此時回想石屋中的情景,更是慄慄自危,躺了一陣,竟然沉沉睡去。
睡到第二日清晨,忽覺臉上冰涼,有物蠕蠕而動。郭靖不及睜開眼睛,已一躍而起,只聽一聲歡嘶,原來適才是小紅馬舐他的臉。郭靖大喜,抱住紅馬,一人一馬,親熱了一陣。他被歐陽鋒囚在石屋之時,這馬自行在草地覓食,昨晚大軍激戰,牠仗著捷足機敏,居然逃過了禍殃,又把主人找到,可算是極通靈性了。
郭靖牽了紅馬慢慢走回村子,只見遍地折弓斷箭,人馬屍骸枕籍重疊,偶而有幾個受傷未死的士兵發出幾聲慘呼。郭靖久經戰陣,見慣死傷,但這時想起自己身世,不禁感慨良多。他悄悄回到石屋,側耳一聽,寂無人聲,再從門縫向內張望,屋中早已無人。他推開大門,前後察看了一遍,未見任何痕跡,周伯通、歐陽鋒、裘千仞三人,不知是死是活,亦不知到了何處。
郭靖呆立半晌,上馬東行。小紅馬奔跑迅速,不久就追上了成吉思汗的大軍。原來此時花剌子模各城或降或破,數十萬雄師一敗塗地,傲慢暴虐的花剌子模王摩訶末逃得不知去向。成吉思汗令大將速不台與哲別統帶兩個萬人隊向西窮追,自己率領大軍班師凱旋。速不台與哲別一直追到今日莫斯科以西、第聶伯河畔基輔城附近,大破俄羅斯和欽察聯軍數十萬人,將投降的基輔王公及十一個俄羅斯王公盡數用車輪壓死。這一戰史稱:「迦勒迦河之役」,俄羅斯大片草原自此長期呻吟於蒙古軍鐵蹄之下。當時戰況,今日蘇俄史家有詳細研究記述,此是餘話,暫且不表。
成吉思汗那日在撤麻爾罕城忽然不見了郭靖,甚是憂慮,此時見他歸來,不禁大喜過望。華箏公主自是更加歡喜。丘處機隨大軍東歸,一路上力勸大汗愛民少殺。成吉思汗雖然和他話不投機,但知他是有道之士,也不便過拂其意,因是戰亂之中,百姓憑丘處機一言而全活的,不計其數。元史「丘處機傳」云:「太祖(即成吉思汗)時方西征,日事攻戰。丘處機每言:欲一天下者,必在乎不嗜殺人。及問為治之方,則對以敬天愛民為本,問長生久視之道,則告以清心寡欲為要。太祖深契其言,曰:天賜仙翁,以悟朕志。命左右書之,且以訓諸子焉。於是錫之虎符,副以璽書,不斥其名,惟曰仙翁。」後來蒙古軍攻金,丘處機全力救民,「元史」中云:「由是為人奴,得復為良,與濱死而復得更生者,毋慮二三萬人。中州人至今稱道之。」
花剌子模與蒙古本土相距數萬里,成吉思汗大軍東還,路上歷時甚久,回國後慶祝大捷,休養士卒。又過數月,眼見金風肅殺,士飽馬騰,成吉思汗又興南征之念,這一日大集諸將,計議伐金。
郭靖自黃蓉死後,忽忽神傷,常自一個兒騎著小紅馬,攜了雙鵰,在蒙古草原上漫遊竟日,癡癡呆呆,每常接連數日竟不說一句言語,華箏公主溫言勸慰,就似沒有聽見。眾人知他心中難過,也就無人敢提婚姻之事。這日在大汗金帳之中,諸將各獻策略,他始終不發一言。
成吉思汗遣退諸將,獨自在山岡上沉思了半天,次日傳下將令,遣兵三路伐金。其時長子朮赤、次子察合台都在西方統轄新征服的各國,是以伐金的第一軍由三子窩闊台統率,第二軍由四子拖雷統率,第三軍則由郭靖統率。成吉思汗宣召三軍統帥進帳,命親衛暫避,對窩闊台、拖雷、郭靖三人道:「金國精兵都在潼關,南據連山、北限大河,難以遽破。諸將所獻各策雖各有見地,但正面硬攻,不免曠日持久。現下我蒙古與大宋聯盟,最妙之策,莫如借道宋境,自唐州、鄧州進兵,直擣金國都城大梁(按:即今河南開封)。」
窩闊台、拖雷、郭靖三人聽到此處,一齊跳了起來,互相擁抱,大叫:「妙計!」成吉思汗向郭靖微笑道:「你善能用兵,深得我心。我問你,攻下大梁之後怎樣?」郭靖沉思良久,搖頭道:「不攻大梁。」
窩闊台與拖雷明明聽父王說直擣大梁,怎麼郭靖卻又說不攻大梁,心中疑惑,一齊怔怔的望著他。成吉思汗仍是臉露微笑,問道:「不攻大梁便怎樣?」郭靖道:「既不是攻,也不是不攻;是攻而不攻,不攻而攻。」這幾句話把窩闊台與拖雷聽得更加糊塗了。成吉思汗笑道:「『攻而不攻,不攻而攻。』這八個字說得很好,你跟兩位兄長說說明白。」
郭靖道:「我猜測大汗用兵之策,是佯攻金都,殲敵城下。大梁乃金國皇帝所居之地,可是駐兵不多,一見我師迫近,金國自當從潼關急調精兵回師相救。中華的兵法說:『卷甲而趨,日夜不處,倍道兼行,百里而爭利,則擒三將軍。勁者先,疲者後,其法十一而至。』百里疾趨,士卒尚且只能趕到十分之一。從潼關到大梁,千里赴援,精兵銳卒,十停中到不了一停,加之兵馬疲敝,雖至而弗能戰。我軍以逸待勞,破之必矣。金國精銳盡此一役而潰,大梁不攻自破。若是強攻大梁,反易腹背受敵。」成吉思汗拊掌大笑,叫道:「說得好,說得好!」取出一幅圖來,攤在案上,三人一看,不禁大為驚異。
原來那是一幅大梁附近的地圖,圖上畫著敵我兩軍的行軍路線,如何拊敵之背,攻敵腹心,如何誘敵自潼關勞師遠來,如何乘敵之疲,聚殲城下,竟與郭靖所說的全無二致,窩闊台與拖雷望望父王,又望望郭靖,心中又驚又佩。
成吉思汗道:「這番南征,破金可必,這裏有三個錦囊,各人收執一個,待攻破大梁之後,你們三人在大金皇帝的金鑾殿上聚會,共同開拆,依計行事。」說著從懷裏取出錦囊,每人交付一個。郭靖接過一看,見囊口用火漆密封,漆上蓋了大汗的金印。成吉思汗又道:「未入大梁,不得擅自拆開。啟囊之前,三人相互檢驗囊口有無破損。」三人一齊拜道:「大汗之命,豈敢有違?」
成吉思汗問郭靖道:「你平日行事極為遲鈍,何以用兵卻又如此機敏?」郭靖當下將熟讀武穆遺書之事說了。成吉思汗問起岳飛的故事,郭靖將岳飛如何在朱仙鎮大破金兵,金兵如何稱他為「岳爺爺」、如何說「撼山易,撼岳家軍難」等語一一述說。成吉思汗不語,背著手在帳中走來走去,嘆道:「恨不早生百年,與這位英雄交一交手。今日世間,能有誰是我敵手?」言下竟是大有寂寞之感。
郭靖從金帳辭出,想起連日軍務倥傯,未與母親相見,明日誓師南征,以報大宋歷朝世仇,今日這一日該當陪伴母親了,當下走向母親營帳。卻見帳中衣物俱已搬走,只剩下一名老軍看守,一問之下,原來他母親李氏奉了大汗之命,已遷往另一座營帳。
郭靖問明所在,走向彼處,見那座營帳比平時所居的大了數倍。他揭帳進內,不由得微微一驚,只見帳內陳設得金碧輝煌,華麗異常,到處是蒙古軍從各處名城掠奪來的珍貴寶物。華箏公主陪著李萍,正在閒談郭靖幼年的趣事。她一見郭靖進來,微笑著站起迎接。
郭靖道:「媽!這許多東西那裏來的?」李萍道:「大汗說你西征立了大功,特地賞你的。其實咱們清寒慣了,那用得著這許多物事?」郭靖點點頭,見帳內又多了八名服侍母親的婢女,都是大軍擄來的女奴,這些人當經家國淪亡之先,本來都是王孫貴裔。
三個人說了一會閒話,華箏告辭出去。她想郭靖明日又有遠行,今日必會有許多話說,那知她在帳外候了半日,郭靖竟不出來。李萍道:「靖兒,公主定是在外邊等你,你也出去和她說一會話兒。」郭靖答應了一聲,卻坐著不動。李萍嘆道:「咱們在北國一住二十年,雖然多承大汗眷顧,我卻是想家得緊。但願你此去滅了金國,母子倆早日回歸故鄉。咱倆就在牛家村你爹爹的故居住下,你也不是貪圖榮華富貴之人,這北邊再也休來了。只是公主之事,卻不知該當如何,這中間實有許多難處。」
郭靖道:「孩兒當早日跟公主明言,蓉兒既死,孩兒是終身不娶的了。」李萍嘆道:「公主或能見諒,但我推念大汗之意,卻是甚為耽心。」郭靖道:「大汗怎樣?」李萍道:「這幾日大汗忽對我優遇無比,金銀珠寶,賞賜無數。雖說是酬你西征之功,但我在漠北二十年,大汗性情,頗有所知,看來此中另有別情。」郭靖道:「媽,你瞧是什麼事?」李萍道:「我是女流之輩,有甚高見?只是細細想來,大汗必是要逼咱們做什麼事。」郭靖道:「嗯,他定是要我和公主成親。」
李萍道:「成親是件美事,大汗多半不知你心中不願,也不須相逼。我看啊!你統率大軍南征,大汗是怕你忽起異心叛他。」郭靖搖頭道:「我無意富貴,大汗深知。我叛他作甚?」李萍道:「我想到一法,或可探知大汗之意。你說我懷念故鄉,欲與你一同南歸,你去稟告大汗,瞧他有何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