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靖喜道:「媽,你怎麼不早說?咱們共歸故鄉,那是何等美事,大汗定然允准。」他掀帳出來,不見華箏,想是她等得不耐煩,已怏怏離去。郭靖去了半晌,垂頭喪氣的回來。李萍道:「大汗不准,是不是?」郭靖道:「這個我可不懂啦,大汗定要留你在這兒幹麼?」李萍默然。郭靖道:「大汗說,待破金之後,你再奉母回鄉,那時衣錦榮歸,豈非光采得多?我說母親思鄉情切,但盼早日南歸。大汗忽有怒色,只是搖頭不准。」李萍道:「大汗今日還跟你說些什麼?」郭靖將大汗在帳中指點方略、傳授錦囊等情說了。李萍道:「唉!若是你二師父和蓉兒在世,他們定能猜測得出。我越想越是不安,卻又不知為了何事。」
郭靖將錦囊拿在手裏玩弄,道:「大汗授這錦囊給我時,臉上神色頗為異樣,只怕與此有關也未可知。」李萍接過錦囊,細細檢視,隨即遣開侍婢,說道:「待我拆開瞧瞧。」郭靖驚道:「不!破了火漆上金印,那可犯了死罪。」李萍笑道:「臨安府織錦之術,天下馳名。你媽媽是臨安人,何須弄損火漆,只要剔破錦囊,回頭織補歸原,絕無絲毫破綻。」郭靖大喜。李萍取過細針,輕輕剔開錦囊上的絲絡,從縫中取出一張紙來。母子倆攤開一看,面面相覷,不由得涼了半截。
原來那紙上寫的是成吉思汗的一個密令,著窩闊台、拖雷、郭靖三軍破金之後,立即移師南攻,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段攻破臨安,滅了宋朝,自此天下一統於蒙古。密令中又說,郭靖若能建此大功,必當裂土封王,不吝重賞,但若懷有異心,窩闊台與拖雷已奉了令旨,立即將其斬首,其母亦必凌遲處死。
郭靖呆了半晌,方道:「媽,若不是你破囊見此密令,我母子性命不保。想我是大宋之人,豈能賣國求榮?」
李萍道:「為今之計,該當如何?」郭靖道:「媽,你老人家只好辛苦些,咱倆連夜逃回南邊去。」李萍道:「正是,你快去收拾,可別洩露形跡。」郭靖點頭,回到自己帳中,取了隨身衣物,除小紅馬外,又挑選三匹駿馬。他自小生長大漠,今日一去,永不再回,心中也不禁有些難過。
蒙古軍令嚴整,但他是統軍元帥,自然來去無阻。此時魯有腳等丐幫幫眾,早已南歸,倒也無什牽累。郭靖對大汗所賜金珠一介不取,除下元帥服色,換上了普通皮裘,又回母親帳來。
郭靖叫了兩聲:「媽!」不聞應聲,心中微感不妙,待要出帳去找。突然帳門開處,火光耀眼,大將赤老溫領了一千名精兵,已將營帳團團圍住,叫道:「大汗宣召!」郭靖見此情勢,心中大急,若憑武功強衝,料那赤老溫攔阻不住,但尋思:「母親既已被大汗擒去,我豈能一人逃生?」當下反手就縛,讓赤老溫押進金帳。
只見金帳兩旁,排列著大汗的兩千名箭筒衛士,這些衛士個個是蒙古人,千中挑一的精壯大漢,手執長矛大戟,前後守衛。郭靖大踏步走進金帳。成吉思汗虎起了臉,猛力在案上一拍,叫道:「我待你不薄,自小將你養大,又將獨生愛女許你。小賊,你膽敢叛我?」
郭靖見那隻拆開了的錦囊放在大汗案上,知道今日有死無生,昂然道:「我是大宋臣民,豈能聽你號令,攻打自己邦國?」成吉思汗見他出言挺撞,更是惱怒,喝道:「推出去斬了。」郭靖雙手被粗索牢牢綁著,八名刀斧手守在身旁,無法反抗,叫道:「你與大宋聯盟攻金,中途背棄盟約,算是什麼英雄?」
成吉思汗大怒,一腳踢翻案頭,喝道:「待我破了金國,與趙宋之盟約已然完成。那時南下攻宋,豈是背約?快快斬了!」諸將雖多與郭靖交好,但見大汗狂怒,都不敢求情。郭靖更不打話,大踏步出帳。
忽見拖雷騎馬從草原上急奔而來,大叫:「刀下留人!」他上身赤裸,下身套了一條皮褲,想是睡夢中得到訊息,趕來求情。他直闖進帳,叫道:「父王,郭靖安答立有大功,曾救你救我性命,雖然犯罪,不可處斬。」成吉思汗想起郭靖之功,叫道:「帶回來。」
刀斧手將郭靖押回。成吉思汗沉吟半晌,道:「你心念趙宋,有何好處?你曾跟我說過岳飛之事,他如此盡忠報國,到頭來仍被處死。你替我平了趙宋,我今日親口答應,必封你為宋王。」郭靖道:「我並非叛你,但若要我賣國求榮,雖受千刀萬斬,亦不能答應。」成吉思汗道:「帶他母親來。」只見兩名親兵押著李萍從帳後出來。
郭靖見了母親,叫聲:「媽!」走上兩步,刀斧手舉刀攔住。郭靖心想:「此事只我母子兩人得知,不知如何洩漏。」成吉思汗道:「若能依我之言,你母子俱享尊榮,否則先將你母親一刀兩段,這可是你害的。你害死母親,先做不孝之人。」
郭靖聽他這幾句話,嚇得心膽俱裂,垂頭沉思,不知如何是好。拖雷勸道:「安答,你自小生長蒙古,就與蒙古人一般無異。趙宋貪官勾結金人,害死你父親,逼得你母親無家可歸。若非父王收留於你,你焉有今日?你我兄弟情深義重,我不能累你做個不孝之人,務請三思。」郭靖望著母親,就欲出答應,但想起母親平日的教誨,又想起西域各國為蒙古征服後百姓家破人亡之慘狀,實在左右為難。
成吉思汗一雙老虎般的眼睛凝望著他,等他說話。金帳中數百人默然無聲,目光全都集於郭靖身上。郭靖道:「我……」走上一步,卻又說不下去了。李萍忽道:「大汗,只怕這孩子一時想不明白,待我勸勸他如何?」
成吉思汗大喜,連說:「好,你快勸勸他。」李萍走上前去,拉著郭靖臂膀,走到金帳角落,兩人一齊坐下。刀斧手見大汗臉色和緩,也就不加阻攔。李萍將兒子摟在懷裏,輕輕說道:「二十年前,我在臨安府牛家村,身上有了你這孩子。一天下大雪,丘處機丘道長與你爹結識,贈了兩把匕首,一把給你爹,一把給你楊叔父。」她一面說,一面從郭靖懷中取出那柄匕首,指著柄上「郭靖」兩字道:「丘道長給你取名郭靖,給楊叔父的孩子取名楊康,你知道是什麼意思?」
郭靖道:「丘道長是叫我們不可忘了靖康之恥。」李萍道:「是啊!楊家的那孩子認賊作父,落得個身敗名裂,那也不用多說了,只可惜楊叔父一世豪傑,身後子孫卻沾污了他的英名。」她嘆了口氣,又道:「想我當年忍辱蒙垢,在北國苦寒之地將你養大,所為何來?難道為的是要養大一個賣國奸賊,好叫你父在九泉之下痛心疾首麼?」郭靖叫了聲:「媽!」眼淚從面頰上流了下來。
李萍說的是漢語,成吉思汗與諸將都不知她語中之意,但見郭靖流淚,只道她貪生怕死,已將兒子說動,心中均各暗喜。李萍以一中年弱女,在大汗金帳中刀斧環繞之下,侃侃而談,對兒子曉以大義,可也真算得是女中人傑。她又道:「人生百年,轉眼即過,生死又有什麼大不了?只是一生行事,但求無愧於心。若是別人負了我們,也不必念他過惡。你記著我的話吧!」她凝目向郭靖望了良久,臉上神色極是溫柔,說道:「孩子!你好好照顧自己吧!」說著舉起匕首在他手上的繩索一割,隨即轉過劍尖,刺入自己胸膛。
郭靖雙手脫縛,急來搶奪,但那匕首鋒銳異常,早已直沒至柄。成吉思汗吃了一驚,叫道:「快拿!」那八名刀斧手不敢傷害駙馬,拋下手中兵刃,縱身撲上。
郭靖傷痛已極,抱起母親屍身,一個掃堂腿,兩名刀斧手腿骨早斷。他左肘向後一搥,撞在一名刀斧手胸口,格的一響,肋骨又已盡折。諸將大呼,猱身而上。郭靖急撲後帳,左手扯住帳幕用力一拉,將半座金帳拉倒,罩在諸將頭上。混亂之中,他抱起母親屍身,直奔而出。
但聽號角急吹,將士紛紛上馬追來。郭靖哭叫數聲:「媽!」不聽母親答應,一探他鼻孔,早已斷氣。他抱著母親黑暗中向前急闖,但聽四下裏人喊馬嘶,火把如繁星般亮了起來。郭靖慌不擇路,奔了一陣,眼見東南西北都是蒙古的將士,他縱然神勇,但孤身一人,如何能敵十多萬蒙古的精兵?若騎在小紅馬上,憑著寶馬腳力或能遠遁,現下抱了母親屍身,雙足步行,那是萬難脫險了。
他一言不發,邁開腳步,心想只要奔到懸崖之下,施展輕功爬上崖去,蒙古兵將雖多,卻無人能爬得上來,當可暫時避得一時,再尋脫身之計。正奔之間,忽聽前面喊聲大振,一彪軍馬衝了過來,火光中看得明白,當先一員大將紅臉白鬚,正是開國四傑之一的赤老溫。郭靖側身避開赤老溫砍來的一刀,不轉身奔逃,反而直衝入陣。蒙古兵齊聲大呼。
郭靖左手前伸,拉住一名十夫長大腿,同時右足一點,人已縱起。他一面騎上馬背,放穩母親屍身,一面已將那十夫長摔在地下,搶過他手中長矛。上馬、放母、摔敵、搶矛,四件事一舉而成,此時如虎添翼,雙腿一夾,搖動長矛,從陣後直衝了出去。赤老溫大聲發令,揮軍自後追來。
敵陣雖已衝出,但這麼一逃,與懸崖的方向恰恰相反,卻是越奔越遠。他想:該當縱馬南下,還是先上懸崖?心下計議未定,大將軍博爾忽又已領軍殺到。此時成吉思汗暴跳如雷,傳下將令,務須將郭靖活捉。四營軍馬層層的圍上,更有數千軍馬遠遠向南奔馳,先行佈好陣勢,防他逃逸。
郭靖衝出博爾忽所領的千人隊,衣上馬上,全是班班血跡,摸了摸母親,身子已然冰冷。他強行忍淚,縱馬南行。後面追兵漸遠,但天色也已明亮。此處在蒙古腹地,離中土萬里,匹馬單槍,如何能突破重圍,逃歸故鄉?
正行之間,前面塵土飛揚,一彪軍馬衝來,郭靖忙勒馬東行。但那坐騎衝殺了半夜,已然支持不住,前腿一跪,再也不肯起來。是時情勢危急已極,但他仍是不肯捨卻母親屍身,當下左手抱母,右手持矛,反身迎敵。眼見軍馬奔近,煙霧中颼的一聲,一箭飛來,正中長矛。這一箭勁頭猛極,郭靖只覺手上一震,矛頭竟被射斷。
接著又是一箭,射向前胸。郭靖拋開長矛,伸手接住,卻見那箭箭頭已然折去。他一怔之下,抬起頭來,只見一位將軍勒住部屬,單騎過來,正是當年授他箭法的神箭將軍哲別。郭靖叫道:「師父,你來拿我回去麼?」哲別道:「正是。」郭靖心想:「反正今日難脫重圍,如其被別人所擒,不如將這場功勞送給師父。」當下說道:「好,讓我先葬了母親。」四下一望,見左首有個小小土岡,抱著母親走上岡去,用斷矛掘了個土坑,把母親的屍身放入坑中。眼見那柄匕首深陷胸口,他不忍拔出,跪下拜了幾拜,捧沙土掩上,想起母親一生勞苦,撫育自己成人,不意竟葬身在土岡之上。傷痛過甚,卻哭不出來。
哲別躍下馬來,跪在李萍墳前拜了四拜。將身上箭壺、鐵弓、長槍,盡數交給郭靖。又牽過自己坐騎,把馬韁塞在郭靖手裏,道:「你去吧,咱們只怕再也不能相見了。」郭靖愕然,叫道:「師父!」哲別道:「當年你捨命救我,難道我不是男子漢大丈夫,就不能捨命救你?」郭靖道:「師父,你干犯大汗軍令,為禍不小。」哲別道:「想我東征西討,立了不少汗馬功勞。大汗最多打我軍棍,不致砍頭。你快快去吧。」郭靖猶自遲疑,哲別道:「我只怕部屬不聽號令,今日帶來的都是你的西征舊部。你且過去問問,他們肯不肯貪圖富貴拿你?」
郭靖牽著馬走近,眾軍一齊下馬,拜伏在地,高聲道:「小人恭送將軍南歸。」郭靖一眼望去,果然個個是曾隨他出生入死、衝鋒陷陣的將士,心中甚是感動,道:「我得罪大汗,當受重刑。你們放我逃生,若是大汗知道,必致嚴責。」眾將道:「將軍待我等恩重如山,不敢有負。」郭靖嘆了口氣,向眾軍一揖,持槍上馬。
正要縱馬而行,忽然前面塵頭起處,又有一路軍馬過來。哲別、郭靖與眾軍一齊變色,哲別心道:「我拚受重責,放走郭靖,但若與本軍廝殺,那可是公然反叛了。」剛叫道:「靖兒快走。」只聽前軍中發喊:「莫傷了駙馬爺。」眾人一怔,只見來軍奔近,打著四王子的旗號,卻是拖雷到了。
煙塵中拖雷快馬馳來,倏忽即至,原來騎的是郭靖的小紅馬。他奔到郭靖面前,翻身下馬,說道:「安答,你沒受傷麼?」郭靖道:「沒有,哲別師父正要擒我去見大汗。」他故意替哲別掩飾,以免成吉思汗知曉內情。拖雷向哲別橫了一眼,說道:「安答,你騎上這小紅馬快去吧。」又將一個包袱放在鞍上,道:「這裏是黃金千兩,你我兄弟後會有期。」郭靖是豪傑之士,不須多言,翻身上了小紅馬馬背,說道:「你叫華箏妹子多多保重,另嫁他人,勿以我為念。」
拖雷長嘆一聲,道:「華箏妹子是永遠不肯另嫁別人的了,我瞧她定會南下找你,那時我自當派人護送。」郭靖道:「不,不用來找我。且別說天下之大,難以找著,即令相逢,也只有徒增煩惱。」拖雷默然,兩人相顧無語。隔了半晌,拖雷道:「走吧,我送你一程。」
兩人並騎南馳,一直送出三十餘里。郭靖道:「安答,送君千里,終須一別,你請回吧!」拖雷道:「我再送你一程!」又行十餘里,兩人下馬互拜,灑淚而別。拖雷眼望郭靖的背影漸行漸小,在大漠中縮成一個黑點,直在天邊消失,這才鬱鬱而回。
郭靖縱馬急馳數日,已離險地。拋鞚南歸,天時日暖,青草日長,但沿途兵革之餘,城破戶殘,屍骨滿路,所見所聞,盡是怵目驚心之事。唐人有詩云:「水自潺潺日自斜,盡無雞犬有鳴鴉。千村萬落如寒食,不見人煙盡見花。」此詩寫大軍過後遍地荒涼之象,正可為此寫照。
到了中原,郭靖茫茫漫遊,不知該赴何處,只一年之間,母親、黃蓉、恩師,死的死,傷的傷,這世上已無親人。若說歐陽鋒害死恩師和黃蓉,原該去找他報仇,但一想到「報仇」二字,花剌子模屠城的慘狀立即湧上心頭,自忖父仇雖復,卻害死了這許多無辜百姓,心下如何能安?那麼這報仇之事,也未必是對了。
他原本心地單純,但這時各種各樣事端,在心上紛至沓來。他想:「我一生苦練武藝,練到現在,又怎樣呢?自己母親、情人都不能保,練了武藝又有何用?我一心要做個好人,但到底是使誰喜歡了?母親、蓉兒因我而死,華箏妹子因我而終生不樂,給我害的人實在不少。
「完顏烈、摩訶末這些自然是壞人。但成吉思汗呢?他殺了完顏烈,該說是好人了,卻又命令我去攻打南宋,他養我母子二十年,到頭來卻又逼死我母親。
「我和楊康結義兄弟,然而兩人始終懷有異心。穆念慈姊姊是個好人,為什麼對楊康卻又死心塌地的相愛?拖雷安答與我情投意合,但若他領兵南攻,我是否要在戰場上與他兵戎相見,殺個你死我活?不,不,每個人都有母親,都是母親十月懷胎、辛辛苦苦的撫育長大,我怎麼能殺了別人的兒子,叫他母親傷心痛哭?
「學武是為了打人殺人,看來我過去二十年全都錯了,我勤勤懇懇的苦學苦練,結果只有害人。早知如此,我一點武藝不會反而更好。如不學武,那麼做什麼呢?我這個人活在世上,到底是為了什麼?以後數十年中,該當怎樣?活著好呢?還是早些死了?若是活著,過去有這許多煩惱,今後煩惱必定更多,要是早早死了,當初媽媽又何必生我?又何必這麼費心盡力的把我養大?」他翻來覆去的思索,越想越是胡塗。
接連數日,他白天吃不下飯,晚上睡不著覺,在曠野中躑躅來去,盡是思索這些事情。他又想:「母親與眾位恩師自幼教我為人該當重義守信,我心中雖愛極蓉兒,但始終不背大汗婚約,結果不但連累母親與蓉兒枉死,大汗、拖雷、華箏他們,心中又那裏快樂了?我江南七位恩師、洪恩師都是俠義之士,竟沒一人能獲善果。歐陽鋒與裘千仞多行不義,卻又逍遙自在。世間到底有沒有天理?老天到底有沒有眼睛?」
這一日來到山東濟南府的一個小鎮,郭靖在一家酒家中要了個座頭,自飲悶酒,剛喝了三杯,忽然一條漢子奔進門來,指著郭靖罵道:「賊韃子,害得咱們家破人亡,今日跟你拼了。」說著撲面一拳打來。郭靖吃了一驚,左手一翻,抓住他的手腕,輕輕一拉,那人一交俯跌下去,原來他竟是絲毫不會武功。郭靖見無意中將他摔得頭破血流,心中甚是歉疚,急忙伸手扶起,道:「大哥,你莫非認錯了人!」那人哇哇大叫,只罵「賊韃子!」門外又有十餘條漢子湧進店來,一齊向郭靖身上拳打足踢。
郭靖這幾日來常覺武功禍人,打定了主意不再與人動手,兼之這些人既非相識,又不會武,只是一味蠻打,當下東閃西避,絕不還招。但外面人眾越來越多,擠在小店裏,郭靖身上終於還是吃了許多拳腳。他正要運勁推開眾人,闖出店去,忽聽門外一人高聲叫道:「靖兒,你在這裏幹什麼?」郭靖抬頭一望,見那人身披道袍,長鬚飄飄,正是長春子丘處機,心中大喜,叫道:「丘道長,這些人不知為何打我?」丘處機雙臂向旁推擠,分開眾人,拉著郭靖出去。
眾人隨後喝打,但丘郭二人輕功了得,郭靖口中作哨招呼紅馬,片刻之間,已奔到曠野,將眾人拋得影蹤不見。郭靖將眾人無故聚毆之事說了。丘處機笑道:「你穿著蒙古人裝束,他們只道你是蒙古將士。」原來蒙古兵與金兵在山東一帶鏖戰,當地百姓久受金人之苦,初時出力相助蒙古,那知蒙古將士與金人一般殘虐,以暴易暴,也是害得眾百姓流離道路,苦不堪言。蒙古軍大隊經過,眾百姓不敢怎樣,但官兵只要一落了單,往往被百姓打死。
丘處機又問:「你怎麼由得他們踢打?你瞧,鬧得身上這許多瘀腫。」郭靖長嘆一聲,將大汗逼死他母親,以及自己這些日來心中各種各樣疑問,一一說了。丘處機驚道:「成吉思汗既有滅宋之計,咱們趕快南下,好叫朝廷早日防備。」郭靖搖頭道:「那有什麼好處?結果只有打得雙方將士屍積如山,老百姓家破人亡。」丘處機道:「若是宋朝亡了給蒙古,那老百姓可是受苦無窮了。」郭靖道:「丘道長,我有許多事情實在想不通,要請你指點迷津。」丘處機牽著他手,走到一株棗樹下坐了,道:「你說吧!」
郭靖當下將這幾日來心中所想是非難明、武學禍人種種疑端說了,最後嘆道:「弟子立志終生不再與人相鬥。恨不得將所學武功盡數忘卻,只是積習難返,適才一個不慎,又將人摔得頭破血流。」丘處機搖頭道:「靖兒,你這就想得不對了。數十年前,武林寶笈九陰真經出世,江湖豪傑不知有多少人為此而招致殺身之禍,後來華山論劍,我師重陽真人獨魁群雄,奪得真經。他老人家本擬將真經毀去,但後來說道:『水能載舟,亦能覆舟,是福是禍,端在人之為用。』終於將這部真經保全了下來。天下的文才武略、堅兵利器,無一不能造福於人,亦無一不能為禍於世。你只要一心為善,武功愈強愈好,何必將之忘卻?」
郭靖沉吟片刻,道:「道長之言雖然不錯,但想當今之世,江湖好漢都稱東邪、西毒、南帝、北丐武功最強。弟子細細想來,武功要練到如這四位前輩一般,那固是千難萬難,但即令如此,於人於己又有什麼好處?」丘處機呆了一呆,說道:「黃藥師行為乖張,雖然出自憤世嫉俗,心中實有難言之痛,但自行其是,從來不為旁人著想,我所不取。歐陽鋒作惡多端,那是不必說了。段皇爺慈和寬厚,若是君臨一方,原可造福百姓,可是他為了一己的小小恩怨,從此避位隱居,亦算不得是大仁大勇之人。只有洪七公洪幫主行俠仗義,扶危濟困,我對他才佩服得五體投地。華山二次論劍之期,轉瞬即至,即令有人在武功上勝過洪幫主,可是天下豪傑之士,必奉洪幫主為當今武林中的第一人。」
郭靖聽到「華山論劍」四字,心中一凜,道:「我恩師的傷勢痊癒了麼?他老人家是否要赴華山之約?」丘處機道:「我從西域歸來後亦未見過洪幫主,但不論他是否出手,華山是定要去的。我也正為此而路過此地,你就隨我同去瞧瞧如何?」郭靖這幾日心灰意懶,對這等爭霸決勝之事甚感厭煩,搖頭道:「弟子不去,請道長恕罪。」丘處機道:「那你到裏去?」郭靖木然道:「弟子不知,走到那裏算到那裏罷啦!」
丘處機見他神情頹喪,形容枯槁,宛似大病初癒,心中很是擔憂,雖然百般開導,郭靖總是搖頭不語。丘處機尋思:「他素來聽洪幫主的言語,要他到華山去師徒相見,或能使他重行振作,好好做人。但怎能勸得他西去?」忽然想起一事,說道:「靖兒,你想全盤忘卻已學會的武功,倒有一個法兒。」郭靖喜道:「當真?」丘處機道:「世上有一個人,他無意中學會了九陰真經中的上乘武功,但後來想起此事違約背誓,負人囑託,終於強行將這些功夫忘卻。你若要學他榜樣,非去請教他不可。」郭靖一躍而起,叫道:「對,周伯通周大哥。」隨即想起周伯通是丘處機的師叔,自己脫口而出叫他大哥,豈非比丘處機還僭長一輩,不禁臉上神色甚是尷尬。
丘處機微微一笑,道:「周師叔向來也不與我們分尊卑大小,你愛怎麼稱呼就怎麼稱呼。」郭靖道:「他在那裏?」丘處機道:「華山之會,周師叔定是要去的。」郭靖道:「好,那我隨道長上華山去。」
兩人行到前面市鎮,郭靖取出金子,替丘處機買了一匹坐騎。兩騎並轡西去,不一日來到華山腳下。
那華山在五嶽中稱為西嶽,古人以五嶽比喻五經,說華山如同「春秋」,天下名山之中,最是奇險無比。這日兩人來到華山南口的山蓀亭,只見亭旁生著十二株大龍籐,矢矯多節,枝幹中空,就如飛龍相似。丘處機道:「華山是我道家靈地,這十二株大龍籐,相傳是希夷先生陳搏老祖所植。」郭靖道:「陳搏老祖?那就是一睡經年不醒的仙長麼?」
丘處機道:「陳搏老祖生於唐末,中歷梁唐晉漢周五代,每聞換朝改姓,總是愀然不樂,閉門高臥。世間傳他一睡經年,其實只是他憂心天下紛擾,百姓受苦,不願出門而已。及聞宋太祖登基,這才哈哈大笑,說天下從此太平。」郭靖道:「陳搏老祖若是生於今日,又得窮年累月的杜門睡覺了。」丘處機長嘆一聲,道:「蒙古雄據北方,蓄意南侵,宋朝君臣又昏庸若斯,眼見天下事已不可為,然我輩男兒,明知其不可亦當為之。希夷先生雖是高人,但為憂世而袖手高臥,卻大非仁人俠士的行徑。」郭靖默然。
兩人將坐騎留在山腳,一路上山,經桃花坪,過希夷匣,登莎夢坪,山道愈行愈險,上西玄門時已須援鐵索而登。但兩人都是一身上乘輕功,自是霎息而上。又行七里而至青坪,坪盡,山石如削,北壁下一石當路。丘處機道:「此石叫做回心石,遊客至此,可以回頭矣。」再過千尺峽、百尺峽,山道寬不及半尺,均須側身而過。郭靖心想:「若是有敵人在此忽施突擊,任是多大本領,都難抵擋。」
心念方動,忽聽前面有人喝道:「丘處機,煙雨樓前饒你性命,又上華山作甚。」丘處機急忙搶上數步,佔住峰側凹洞,這才抬頭,只見沙通天、彭連虎、靈智上人、梁子翁、侯通海五人並排擋在山道盡頭。
丘處機上山之時,心中已想到此行必將遇到歐陽鋒、裘千仞等大敵,但周伯通、洪七公、郭靖等既然都至,也儘可敵得住,卻不料到沙通天等人竟也有膽上山。他佔身之處雖略寬闊,地勢仍是極為險峻,只要被人一擠,非墮入谷底的萬丈深淵不可,事當危急,不及多想,刷的一聲拔出長劍,一招「白虹經天」猛向侯通海刺去。眼前五敵中以侯通海最弱,他見丘處機身隨劍至,只得側身略避,三股叉向長劍一架。彭連虎的判官筆與靈智上人的銅鈸左右側擊,硬生生要將丘處機擠入谷底。
丘處機長劍與侯通海的三股叉一黏,勁透劍端,一借力,身子騰空而起,已從侯通海頭頂躍過。彭連虎與靈智上人的兵刃都擊在山石之上,火花飛濺。沙通天雖在鐵槍廟中失了一臂,但武功仍是極為了得,眼見師弟誤事,立施「移形換位」之術,要想擋在丘處機之前。但長春子劍光閃閃,疾刺數招。沙通天身子一晃沒擋住,已被他急步搶前,沙彭兩人高聲而呼,隨後追去。丘處機回劍擋架數招,靈智上人揮鈸而上,三人三般兵刃,綿綿急攻。
眼見丘處機情勢危急,郭靖本當上前救援,但總覺與人動武是件極大壞事,見雙方鬥得猛烈,心中甚是煩惡,當下轉頭不看,攀籐附葛,竟從別路上山。他足下信步而行,心中卻是兩個念頭不住交戰:「該當前去相助丘道長?還是決意從此不與人動武?」
他越想越是胡塗,尋思:「丘道長若是被彭連虎等害死,豈非咎在自己?但若上前相助,將彭連虎等擊下山谷,又到底該是不該?」他越行越遠,漸漸不聞兵刃相接之聲,獨自倚在山石上,呆呆出神。
過了良久,忽聽身旁松樹後瑟的一響,一個人影一探。郭靖轉過頭來,見那人白髮紅臉,原來是參仙老怪梁子翁,他吃過郭靖苦頭,知道他武功大進,自己早已不是他的敵手,一見郭靖轉頭,立即藏身樹後。郭靖不去理他,仍是自行苦苦思索。
梁子翁只道郭靖未見自己,又見他失魂落魄,口中喃喃自語,似乎中邪著魔一般,心想:「這小子怎麼這副怪樣,我且試他一試。」他不敢接近,拾起一塊石子向郭靖背後投去。郭靖聽到風聲,側身避過,仍是不加理會。
梁子翁膽子大了一些,走近幾步,輕聲叫道:「郭靖,你在這裏幹什麼?」郭靖道:「我在想,我用武功打人,該是不該?」梁子翁一怔,隨即大喜,心想:「這小子當真傻得厲害。」又走近幾步,道:「打人是惡事,自然不該。」郭靖道:「你也這生想?我真盼能把學過的武功盡數忘了。」
梁子翁見他見眼望天邊出神,登時想起他吸了蝮蛇寶血的大恨,突然眼露兇光,走到他的背後,柔聲道:「我也正在盡力要忘了自己的武功,待我助你一臂之力如何?」郭靖是忠厚誠樸之人,此時更不料對方心存險詐,說道:「好啊,你說該當如何?」梁子翁道:「嗯,我有妙法。」雙掌猛出,突以大擒拿手扣住了他後頸「天柱」和背心「神堂」兩大要穴。郭靖一怔之下,只感全身酸麻,已然無法動彈。梁子翁全身勁力都運在手上,一張口,已咬住郭靖咽喉,用力吮吸血液,他想自己辛苦養育的一條蝮蛇被郭靖無意中吸去寶血,自非吞飲他身上的鮮血,難以補償。
這一下變生不測,郭靖只感頸中劇痛,眼前金星亂冒,急忙運勁掙扎。可是兩大要穴被敵人狠狠拿住,全身竟用不出半點勁力。但見梁子翁雙目佈滿紅絲,臉色怖惡之極,咬住自己頭頸,越咬越狠,只要喉管被他咬斷,那裏還有性命?情急之下,再也無暇思索與人動武是否應當,立即使出「易筋鍛骨篇」中的功夫,一股真氣從丹田中衝上,猛向「天柱」「神堂」兩穴撞去。
梁子翁雙手原本抓得極緊,那知對方穴道中忽有一股力量自內外鑠,但覺兩手虎口一震,不由自主的滑了下來。郭靖低頭聳背,腰脅使力一撞,梁子翁立足不住,一個身子突從郭靖背上甩了過去,慘呼聲中,直墮入萬丈的深谷之中。只聽得這慘呼聲山谷鳴響,四下裏回音愈傳愈多,愈傳愈亂,不由得令人毛骨悚然。
直過好半晌,郭靖驚魂方定,撫著頸中創口,才想起無意中又以武功殺了一人,但想:「我若不殺他,他殺我。我殺他若是不該,那他殺我難道就該了麼?」他探頭往谷底一望,那山谷深不見底,這參仙老怪摔得屍骨無存,不知葬身何處。
郭靖坐在石上,撕下衣襟包住頸中創口,忽聽得鐸、鐸、鐸,數聲斷續,一個怪物從山腰後轉了出來。他嚇了一跳,定睛一看,原來並非怪物,卻是一個人,只是這人頭下腳上的倒立而行,更奇的是,他並非以手代足,雙臂緊貼身子兩側,卻是以頭代足,一躍一躍的前行,那鐸、鐸、鐸之聲,就是他頭頂與山道撞擊而發出。郭靖詫異萬分,蹲下身子一瞧那人面貌,驚奇更甚,這怪人並非別人,卻是西毒歐陽鋒。
他適才受到襲擊,見歐陽鋒這般裝神弄鬼,心想定有詭計,當下退後兩步,嚴神提防。那知歐陽鋒用頭躍到一塊石上,對他理也不理,筆直倒立,竟似僵屍一般。郭靖好奇心起,叫道:「歐陽先生,你在幹什麼?」歐陽鋒毫不理睬,全沒聽到他的問話。郭靖又退後數步,離得遠遠的,左掌揚起護身,防他忽出怪招,這才細看對方動靜。
過了一盞茶時分,歐陽鋒只是倒立不動。郭靖欲知原委,苦於他面容上下顛倒,不易查看他的臉色,當下雙足分開,低頭從自己胯下倒望上去,只見歐陽鋒滿頭大汗,臉上神色異常痛苦,原來是在修習一種怪異的內功,突然之間,他雙臂一張,向外伸出,身子就如一個大陀螺般越轉越越快,但聽呼呼聲響,衫袖生風。
郭靖此時已不奇怪,但想修習這等上乘內功,最易受外部所侵,蓋因修習之時,精力內聚,對身外所來的侵害,無絲毫抵抗之力,是以修習時定有武功極強之師友在旁照料,以防不測,現下這歐陽鋒獨自在此修習,似乎無人防護,這情勢實是大大出人意料之外。
眼下是華山二次論劍之期,高手雲集,人人對他極為相忌,即令善自防護,尚不免招人暗算,怎麼竟敢如此大膽,在這處所獨自練功?當此之時,別說高手出招加害,只要一個普通壯漢上前一拳一腳,他也非遭重傷不可。郭靖心想此時再不報仇,更待何時?正似他自行送上門來束手領死一般。但他適才殺了梁子翁,心意已自難平,這時眼見歐陽鋒如肉在俎,靜候宰割,竟然下不了手。
歐陽鋒潛心內養,郭靖雖窺視在旁,他竟全然未見。他轉了一頓飯功夫,雙臂併身,僵直倒立,再過片刻,又是鐸、鐸的以頭撞地,從原路躍回。郭靖好奇心起,要瞧瞧他躍往何處,這倒立而轉又是什麼功夫,當下悄悄跟在後面。
歐陽鋒用頭行走,竟然不慢於雙腳,更奇的是他竟能上山登峰,愈躍愈高。郭靖跟著他一路上山,來到一座青翠秀冶的峰前,眼見他躍到一個山洞前面,停下來不動。郭靖躲在一塊大石後面,忽聽歐陽鋒厲聲喝道:「哈虎文缽英,星爾吉近,斯古耳。你解得不對,我練不妥當。」郭靖大奇,心想他頭上所說的三句話明明是九陰神功篇中的梵文,可是與經文所載,卻又有不同。一轉念,想起自己那日在海舟中被逼默經,受洪恩師之教故意默錯,那這三句話定是自己隨意所寫的了,卻不知他是在與誰說話?
只聽得一個女子聲音在洞中說道:「你功夫未到,自然不成,我幾時解錯了?」郭靖一聽這聲音,險險失聲驚呼,卻不是他日夜感懷悼念的黃蓉是誰?難道她並未在大漠中喪生?難道此刻是在夢中,是在幻境?難道自己神魂顛倒,竟把聲音聽錯了?
歐陽鋒道:「我依你所說而練,絕無錯失,何以任脈與陽維脈竟爾不能倒轉?」那女子道:「火候不足,強求亦是枉然。」聽這聲音明明白白是黃蓉,再無疑惑,郭靖驚喜交集,身子搖晃,幾乎暈去,激奮之下,竟將頸中創口迸破,鮮血從包紮的布片中不絕滲出,竟然絲毫未覺。
只聽歐陽鋒怒道:「明日正午,就是論劍之期,我怎麼等得及慢慢修習?你快將全部經文盡數譯與我聽,不得推三阻四。」郭靖這才明白他所以干冒奇險修習內功,實因論劍之期迫在眼前,無可延緩。只聽黃蓉笑道:「你與我靖哥哥有約,他饒你三次不死,你就不能逼我,須得任我樂意方才教你。」郭靖聽她口中說出「我靖哥哥」四字,心中舒暢甜美,莫可名狀,恨不得縱起身來大叫大嚷,以抒快意。
歐陽鋒冷笑道:「事機緊迫,縱然有約在先,今日之事也只好從權。」說著頭頂用勁,一個筋斗,身子正立,大踏步跨進洞去。黃蓉叫道:「不要臉,我偏不教你!」歐陽鋒連聲怪笑,低聲道:「我瞧你教是不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