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9 章
異地重逢

  只聽得黃蓉驚呼一聲「啊喲」,接著嗤的一聲響,似是衣衫破裂,當此之時,郭靖那裏還想到該不該與人動武,大叫:「蓉兒,我來助你!」左掌護胸,搶進山洞。歐陽鋒左手抓住黃蓉竹棒,右手正要伸出去拿她左臂,黃蓉使一招「棒挑癩犬」,一伸一縮,忽地將竹棒從他掌中奪出。歐陽鋒暗喝一聲采,待要接著搶攻,猛聽郭靖在洞外呼叫。

  他是武學名家,素來不失信於人,此時為勢所迫,這才不得不對黃蓉用強,突聽郭靖到來,不由得面紅過耳,只怕他質問自己為何棄信背約,當下袍袖一拂,遮住臉面,滴溜溜連打七八個轉身,從郭靖身旁一閃而過,早已旋出洞去,幾下急竄,已避得人影不見。

  郭靖奔過去握住黃蓉雙手,叫道:「蓉兒,真想死我了!」心中激動,不由得全身發顫。黃蓉兩手一甩,冷冷的道:「你是誰?拉我幹麼?」郭靖一怔,道:「我是郭靖啊,你好麼?」黃蓉道:「我不識得你!」逕自出洞。郭靖趕上去連連作揖,求道:「蓉兒,蓉兒,你聽我說!」黃蓉哼了一聲,道:「蓉兒的名字,是你叫得的麼?你是我什麼人?」郭靖張大了口,一時倒答不出話來。

  黃蓉向他看了一眼,見他身形枯槁,容色憔悴,心中忽有不忍之意,但隨即想起他數次背棄自己,恨恨的啐了一口,邁步向前。郭靖大急,拉住她的衣袖叫道:「你聽我說一句話。」黃蓉道:「說吧!」郭靖道:「我在流沙中見到你的金環貂裘,只道你……」黃蓉道:「你要我聽一句話,我已經聽到啦!」衣袖往裏一奪,轉身便行。

  郭靖又窘又急,見她決絕異常,生怕從此見不著她,但他口齒笨拙,不知該當說些什麼,方能表白自己心意,見她衣袂飄飄,一路上山,只得悶聲不響的跟隨在後。黃蓉走了一陣,想到自己從西域東歸,萬念俱灰,回到中原後,獨個兒孤苦伶仃,只想回桃花島去見父親,卻在山東又生了一場大病。病中無人照料,更是淒苦,病榻上想起郭靖的薄情負義,真恨父母不該將自己生於世上,以致受盡這許多苦楚熬煎。待得病好,在魯南卻又給歐陽鋒撞到,被迫隨來華山。回首前塵,盡是恨事,卻聽得郭靖的腳步一聲聲緊跟在後。

  她走得快,郭靖跟得快,走得慢,郭靖也跟得慢。她走了一陣,忽地回身,大聲道:「你跟著我幹麼?」郭靖道:「我永遠要跟著你,一輩子也不離開的了。」黃蓉冷笑道:「你是大汗的駙馬爺,跟著我這窮丫頭幹麼?」郭靖道:「大汗害死了我母親,我怎能再做他駙馬?」黃蓉大怒,一張俏臉兒脹得通紅,道:「好啊,我道你當真還記著我一點兒,原來是給大汗攆了出來,當不成駙馬,才又來找我這窮丫頭,難道我是低三下四之人,任你這麼欺侮的麼?」說到這裏不禁氣極而泣。

  郭靖見她流淚,更是手足無措,欲待說幾句辯白之言、慰藉之語,卻不知如何啟齒,呆了半晌,才道:「蓉兒,我在這裏,你要殺要打,全憑你就是。」黃蓉淒然道:「我幹麼要殺你打你?算咱們白結識了一場,求求你,別跟著我啦!」郭靖見她始終不肯相諒,臉色蒼白,叫道:「你要我怎麼,才信我對你的心意?」黃蓉道:「今日你跟我好了,明兒什麼華箏妹子、華箏姊姊一來,又將我拋在腦後。除非你眼下死了,我才相信你的話。」

  郭靖胸中熱血上湧,一點頭,轉過身子,大踏步就往崖邊走去。這是是華山極險處之一,叫做「捨身崖」,這一躍下去,自是粉身碎骨。黃蓉知他性子戇直,只怕說幹就幹,急忙縱前,一把抓住他背心衣衫,手上一用勁,身子從他肩頭躍過,站在崖邊,又氣又急,流淚道:「好,我知道你一點也不體惜我。我隨口說一句氣話,你也不肯輕易放過。跟你說,你不用這般惱我,乾脆永不見我面就是。」

  她身子發顫,臉色雪白,憑虛凌空的站在崖邊,就似一枝白花在山風中微微晃動。郭靖當時管不住自己,憑著一股勁兒,真要湧身往崖下一跳,這會兒卻又怕她失足滑下,忙道:「你站進來些。」黃蓉聽她關懷自己,不禁愈是心酸,哭道:「誰要你假情假意的說這些話?我在山東生病,沒一個人理會,那時你就不來瞧我?我給歐陽鋒撞到了,使盡心機也逃不脫他掌握,你又不來救我?我媽不要我,她撇下我自顧自死了。我爹不要我,他竟沒到處來找我。你自然是更加不要我啦!這世上沒一個人要我,沒一個人疼我。」說著連連頓足,放聲大哭,這些日來的傷心孤苦,至此盡情一洩。

  郭靖心中萬般憐愛,但覺她說得句句不錯,越想越是惱恨自己。一陣風來,將黃蓉的哭聲吹了開去,她身上一寒,縮了一縮。郭靖解下外衣,正要給她披上,忽聽崖邊有人大喝道:「誰這麼大膽,竟敢欺侮咱們黃姑娘?」只見一人白鬚短髮,從崖邊轉了上來,卻是老頑童周伯通。

  郭靖叫了聲:「周大哥!」黃蓉心中正沒好氣,道:「老頑童,我叫你去殺裘千仞,人頭呢?」周伯通嘻嘻一笑,沒法交代,只怕她出言怪責,要想個法兒哄她歡喜,說道:「黃姑娘,誰惹你惱啦?老頑童替你出氣。」黃蓉向郭靖一指道:「不是他是誰?」周伯通一生行事不分輕重,此時一意要討好黃蓉,更不打話,反手一記,順手一記,拍拍兩下,重重的打了郭靖兩個耳光。這一下郭靖毫無防備,老頑童出手又重,只感眼前一黑,雙頰立時紅腫。周伯通道:「黃姑娘,夠了麼?若是不夠,我給你再打。」

  黃蓉見郭靖兩邊頰上都腫起了五個紅紅的指印,滿腔怒意登時化為愛憐,而愛憐之情又轉為對周伯通大感惱怒,嗔道:「我自生他的氣,又關你什麼事?誰叫你出手打人了?我叫你去殺裘千仞,幹麼你不聽我吩咐?」周伯通伸出了舌頭,縮不回來,尋思:「原來老頑童拍馬屁拍在馬腳上。」正自狼狽,忽聽身後崖邊兵刃聲響,隱隱夾著呼叱之聲,心想此時不溜,更待何時?當即叫道:「只怕是裘千仞那老兒來了,我去找他。」語音甫畢,已一溜煙的奔到崖後。

  若是裘千仞當真趕到,周伯通避之惟恐不及,那裏敢惹他?原來那日他與裘千仞、歐陽鋒、郭靖三人在西域石屋中盲目瞎戰,郭靖與歐陽鋒先後逃出,裘千仞終於也俟機衝了出去。周伯通仍是緊追不捨,裘千仞被他迫得筋疲力盡,恚恨交迸,心想自己是武林大幫的幫主,竟然遭此羞辱,只盼尋個痛快法兒,自戕身死,免得落入他的手中,一眼瞥見大石邊有一條毒蛇。他知這蛇劇毒無比,只要被咬中一口,登時全身麻木,死得最無痛苦,當即伸指捏住毒蛇七寸,叫道:「周伯通老賊,你好!」正要將蛇口放在自己手腕,那知周伯通生平怕極了蛇,大叫一聲,轉身便逃。

  裘千仞一怔,過了半晌,方才會意他原來怕蛇。這一來,強弱立時易勢,裘千仞左手再捉了一條蛇,大喊大叫,隨後趕來。周伯通嚇得心膽欲裂,發足狂奔。裘千仞號稱「鐵掌水上飄」,輕身功夫還在他之上,若非對他存著忌憚之意,不敢過分追近,早已追上。兩人一逃一追,鬧到天黑,周伯通才得脫身。裘千仞這追趕其實也是以進為退之意,明知他急奔東歸,心中只暗暗好笑,卻不敢當真追逐。

  黃蓉見周伯通溜走,向郭靖凝望一會,嘆了口氣,低下頭不再言語。郭靖叫了聲:「蓉兒。」黃蓉輕輕「嗯」了一聲。郭靖欲待說幾句謝罪告饒的話,但自知笨拙,生怕一句話說錯了,卻又惹得她生氣。兩人迎風而立,黃蓉忽然打了個噴嚏。郭靖本已解下外衣,當下給她披在身上。黃蓉低下了頭,只不理會。

  猛聽得周伯通哈哈大笑,大叫:「妙極,妙極!」黃蓉伸出手來,握住了郭靖的手,低聲道:「靖哥哥,咱們瞧瞧去。」郭靖喜極而涕,說不出話來。黃蓉伸衣袖給他抹去淚水,笑道:「臉上又是眼淚,又是手指印,人家還道是我把你打哭了呢?」

  這麼盈盈一笑,兩人方始言歸於好。經此變故,情意卻又轉而深了一層。兩人手拉著手轉過山崖,只見周伯通抱腹翹足,大是得意。丘處機按劍侍立在旁,沙通天、彭連虎、靈智上人、侯通海四人或持兵器撲擊,或縮身退避,神態各不相同,但都似泥塑木彫一般動也不動,原來均被周伯通點中了穴道。

  周伯通道:「那時我推下身上泥垢,做成丸藥給你們服下,你們這幾個臭賊倒也鬼機靈,瞧出無毒,竟然不聽你爺爺的話,哼哼,今日怎麼樣了?」他雖將四人制住,但一時卻也想不出處置之法,見靖蓉二人過來,說道:「黃姑娘,這四個臭賊我送給你吧!」

  黃蓉道:「我要來有什麼用?哼,你不想殺人,又不想放人,捉住了臭賊卻沒法使喚,你叫我三聲好姊姊,我就教你一個乖。」周伯通大喜,連叫三聲:「好姊姊!」每叫一聲,又加上一個揖。黃蓉抿嘴一笑,指著彭連虎道:「你搜他身上。」周伯通依言搜檢,從彭連虎衣囊中取出一枚上生毒針的指環,兩瓶解藥。黃蓉道:「他曾用針刺你師姪馬鈺,你在他身上刺幾下吧。」

  彭連虎等耳中聽得清清楚楚,只嚇得魂不附體,苦於穴道被點,動彈不得,但覺身上連連劇痛,已被周伯通刺了數刺。黃蓉道:「解藥在你手裏,你叫他們幹什麼,瞧他們敢不敢違抗?」周伯通大喜,側頭想了一想,從身上又推下許多泥垢,將解藥倒在裏面,搓成一顆顆小丸,交給丘處機道:「你押這四個臭賊到清虛觀去,幽禁十年。他們路上若是乖乖的,就給一丸我的靈丹妙藥,否則讓他們毒發,這叫做自作自受,不用慈悲!」丘處機躬身答應。黃蓉笑道:「老頑童,你這幾句倒說得入情入理,一年不見,你大有長進了啊!」

  周伯通甚是得意,將四人穴道解開了,說道:「你們到我清虛觀去,給我安安穩穩的住上十年,都是誠心改過,日後還可做個好人。倘若仍不學好,哼哼,我全真教的道士道姑都是殺人不眨眼、抽筋不皺眉的老手,你這四個臭賊可要小心了。」彭連虎等那敢多說,諾諾連聲。丘處機忍住了笑,向周伯通行禮作別,仗劍押著四人下山。

  黃蓉笑道:「老頑童,你幾時學會教訓別人了?前面的話倒還在理,到後來可越說越不成話啦。」周伯通仰天大笑,忽見左側高峰上白光一閃,顯是兵刃為日光所映,叫道:「咦,那是什麼?」靖蓉二人抬起頭來,閃光卻已不見,周伯通只怕黃蓉追問他裘千仞之事,說道:「我去瞧瞧。」健步如飛,搶上峰去。

  靖蓉二人都有滿腹言語要說,當下找了一個山洞,互訴別來之情。這一說直說到日落西山,意猶未盡。郭靖背囊中帶著乾糧,取出來分與黃蓉。她邊吃邊笑,說道:「歐陽鋒那老賊逼我教他九陰真經,你那篇經文本就寫得顛三倒四,我給他再胡亂一解,他信以為真,已苦練了幾個月。我說這上乘功夫要顛倒來練,他果真頭下腳上的練功,強自運氣叫周身脛脈逆行。這廝本領也真不小,已把陰維、陽維、陰蹻、陽蹻四脈練得順逆自如。若是他全身經脈都逆行起來,不知會怎生模樣?」說著格格而笑。

  郭靖也笑道:「怪不得我見他顛倒行路,這功夫可不易練。」黃蓉道:「你到華山來,想是要爭那武功天下第一的名號了?」郭靖道:「蓉兒,你怎麼又來取笑?我是要向周大哥請教一個法子,怎生將學會的武功盡數忘卻。」當下將這些日來自己所思各節,一一說了。

  黃蓉側過頭想了一陣,道:「唉,忘了也好。咱倆武功越練越強,心中卻越來越不快活,反不如小時候什麼也不會,倒是無牽無掛,無憂無慮。」她那想到一個人紀大了,總是有許多煩惱,有許多愁苦,與武功高底,殊不相干。她又道:「聽那歐陽鋒說,明日是論劍之期,我爹爹定要上山,你既不想爭這第一,那麼咱們怎生想個法兒,助我爹爹獨冠群雄。」郭靖道:「蓉兒,非是我不聽你言語,但我想洪恩師為人,實勝過你爹爹。」

  黃蓉本來與他倚偎在一起,聽他說自己爹爹不好,一怒將他推開。郭靖呆了一呆,黃蓉忽然笑道:「嗯,洪恩師待咱倆原也不錯。這樣吧,咱倆誰也不幫,好不好?」郭靖道:「你爹爹與洪恩師都是光明磊落的君子,若知咱倆暗中設法相助,反不喜歡。」黃蓉道:「好啊,我起心弄鬼,那就是奸惡小人了?」說著扳起了臉。郭靖道:「糟糕,我這蠢才,說錯話又得罪了你。」

  黃蓉噗哧一笑道:「以後我不知要生你多少氣呢。」郭靖不解,搔頭呆望著她。黃蓉道:「若是你當真不再拋了我,咱倆在一起的日子才長啦。我真想不出你會有多少傻話要說。」郭靖大喜,握住她雙手,連說:「我怎麼會?我怎麼會?」黃蓉道:「人家公主不要你,你自然只好要我這賤丫頭啦。」

  這一語引動了郭靖心事,想起母親慘死大漠,黯然不語。此時新月初上,銀光似水,照在兩人身上。黃蓉見他臉色有異,知道自己也說錯了話,忙岔開話題道:「靖哥哥,過去的事咱們誰也別提啦。我跟你在一起,心中喜歡得緊呢。我讓你親親我的臉,好不?」

  郭靖臉上一紅,竟不敢去親她。黃蓉嫣然一笑,自覺不好意思。便轉換話題道:「你說明日論劍,誰能得勝?」郭靖道:「那真難說得緊,不知一燈大師來不來?」黃蓉道:「他出家遁世,與人無爭,決不會來搶這個虛名兒。」郭靖點頭道:「我也這麼想,你爹爹、洪恩師、周大哥、裘千仞、歐陽鋒五人,個個有獨擅技藝。但不知洪恩師是否已全然康復?是否武功如昔?」說著蹙然有憂。黃蓉道:「按理說,原是老頑童武功最強,但若他不用九陰真經上的功夫,卻又不及另外四人了。」

  兩人談談說說,黃蓉漸感疲倦,倚在郭靖懷中睡著了。郭靖正也有矇矓之意,忽聽腳步聲響,兩個黑影一前一後的從崖後急奔而出。

  那二人衣襟帶風,奔跑得極是迅捷,看那身形步法,前一人是老頑童周伯通,後面追的竟是裘千仞。郭靖不知裘千仞用毒蛇威嚇取勝,不禁大奇,心想在西域時裘千仞被他逼得亡命而逃,怎麼現下卻反其道而行之?輕推了推黃蓉,在她耳邊低聲道:「你瞧!」

  黃蓉抬起頭來,月光下只見周伯通東奔西竄,始終不敢站定身子,聽他叫道:「姓裘的老賊,我在這兒伏下捉蛇的幫手,你還不快逃!」裘千仞笑道:「你當我是三歲孩兒?」周伯通大叫:「郭兄弟,黃姑娘,快來助我。」郭靖待要躍出,黃蓉倚在他的懷裏,輕聲道:「別動!」

  周伯通轉了幾個圈子,不見靖蓉二人出來,叫道:「臭小子,鬼丫頭,再不出來,我可要罵你們十八代祖宗啦。」黃蓉站起身子,笑道:「我偏不出來,你有本事就罵。」周伯通見裘千仞雙手各握一條昂頭吐舌的毒蛇,神情極是可怖,嚇得腳都軟了,央求道:「黃姑娘快點出來吧,我罵自己周家的十八代祖宗如何?」

  裘千仞見靖蓉二人候在一旁,心中暗暗吃驚,尋思須得乘早溜走,否則這三人合力,自己可討不了好去。一到明天正午,那是單打獨鬥的爭雄賭勝,就不怕他們了,當下雙足一點,猛竄而前,舉起毒蛇,往周伯通臉上挨去。周伯通握袖一擋,向旁閃避,只覺頸中一陣冰涼,一個活東西從衣領中鑽到了背後,在衣服內亂蹦亂跳,又滑又膩。

  這一下他嚇得魂不附體,大叫:「死啦,死啦!」又不敢伸手到衣內去將毒蛇掏出來,只是狂奔亂躍,忽覺那蛇似乎在背心咬了一口,心想這番再也沒命了,雙腳一麻,委頓在地。靖蓉二人大驚,一齊飛步來救。

  裘千仞見他突然狼狽不堪,自覺詫異,正要尋路下山,猛見樹叢中走出一個黑影,冷冷的道:「裘老賊,今日你再也逃不走啦。」這人背向月光,面目無法看清,裘千仞心中一凜,喝道:「你是誰?」

  周伯通迷迷糊糊的縮在地下,只道正在走向陰曹地府,忽覺一人扶起他的身子,說道:「周老爺子,別怕,那不是蛇。」周伯通一楞,急忙站起,只覺背上冰涼之物又在亂跳,不禁尖聲狂呼:「又在咬我了,是蛇,是蛇!」那人道:「是金娃娃,不是蛇!」

  這時,靖蓉二人已看清那人容貌,卻是一燈大師座下漁樵耕讀四大弟子之一的漁人,只見他伸手到周伯通頸中,捉住金娃娃取了出來。原來他在華山上看到一對金娃娃,捉住了放在懷裏,一不小心,被一條逃到了樹上,無巧不巧,正好跌入了周伯通衣領之中。那金娃娃其實不會咬人,可是周伯通一心念著毒蛇,認定這冰涼滑膩之物在自己背心猛咬射毒,若是那漁人來遲了一步,只怕他要嚇得暈死過去了。

  周伯通睜開眼來,見那漁人,此時驚魂未定,只覺眼前之人曾經見過,卻想不起是誰,一回頭,猛見裘千仞不住倒退,一個黑影向他慢慢逼近。周伯通微一定神,只驚得魂飛魄散,這黑影不是旁人,正是當年大理國皇宮中的劉貴妃瑛姑。

  裘千仞本以為當今之世,只周伯通的武功高過自己,若用毒蛇將他驚走,次日比武,大有獨魁群雄之望,不料在這論劍前夕,瑛姑斗然出現。那日青龍灘畔,他曾見她發瘋蠻打,心想若被這瘋婆捉住,大敵環視在旁,定然性命不保,只聽她嘶啞著嗓子道:「還我兒子命來!」

  裘千仞一凜,暗想當年自己喬裝改扮,夜入皇宮傷她孩子,原意是要段皇爺耗費功力,那知他竟忍心不加救治,只是不知她怎又窺破了真相?當下強笑道:「瘋婆子,你纏著我幹麼?」瑛姑道:「還我兒子命來!」裘千仞道:「什麼兒子不兒子?你兒子喪命,與我有甚相干?」瑛姑道:「哼,那晚我沒瞧見你面貌,可記得你的笑聲。你再笑一下!笑啊,笑啊!」

  眼見她雙手伸出,隨即能撲上來抱住自己,裘千仞又退了兩步,突然身子微側,左掌在右掌上一拍,右掌斜飛而出,直擊瑛姑小腹。這是他鐵掌中十三絕招之一,叫做「陰陽歸一」,兩掌之力併為一掌,最是猛惡無比。瑛姑知道厲害,正要用泥鰍功化開,那知敵招來得奇快,自己腳步尚未移動,他手掌距身已不及半尺。

  瑛姑心中一痛,自知報仇無望,拼著受他這一掌,縱上去要抱著他身子,一齊滾下山谷去圖個同歸於盡,忽然眼邊黑影一晃,一股掌風從耳旁擦過。裘千仞這一掌未及打實,急忙縮回手臂,架開了從旁擊來的一拳,怒道:「老頑童,你又來啦。」原來周伯通見瑛姑勢危,觸動舊情,竟以九陰真經中的上乘功夫,移近打遠,解開了他這鐵掌絕招。

  周伯通不敢直視瑛姑,背向著她,說道:「瑛姑,你不是這老兒對手,快快走吧,我去也。」正欲飛奔下山,瑛姑叫道:「周伯通,你怎不給你兒子報仇?」周伯通一楞,道:「什麼?我的兒子?」瑛姑道:「正是,殺你兒子的,就是這裘千仞。」

  周伯通尚不知自己與瑛姑歡好數日,竟已生下一子,心中迷迷糊糊,一時難解,回過頭來,卻見瑛姑身旁又多了數人,除郭靖、黃蓉外,一燈大師與他四弟子都站在自己背後。

  此時裘千仞離崖邊已不及三尺,眼前身前個個都是勁敵,形勢之險,實是生平未遇,當下雙掌一拍,昂然道:「我上華山,為的是爭武功天下第一的名號。哼哼,你們竟想合力傷我,好先去了一個勁敵,這等奸惡行逕,虧你們幹得出來。」

  周伯通一想,這廝的話倒也有幾分在理,說道:「好,那麼待明日論劍之後,再取你的狗命。」瑛姑卻厲聲叫道:「死冤家,我怎能等到明日?」黃蓉也道:「老頑童,跟信義之人講信義,跟奸詐之人就講奸詐。現下是擺明了幾個打他一個,瞧他又怎生奈何得咱們?」

  裘千仞臉色慘白,心知此時已凶多吉少,忽然間情急智生,叫道:「你們憑什麼?」那書生道:「你作惡多端,人人得而誅之。」裘千仞仰天打個哈哈,說道:「若論動武,你們恃眾欺寡,我一個人自不是對手。嘿嘿,說到是非善惡,在下孤身在此,那一位生平沒殺過人、沒犯過惡行的,就請上來動手。在下引頸就死,皺一皺眉頭的也不算漢子。」

  一燈大師長嘆一聲,首先退開,盤膝低頭而坐。各人被他這句話逼住了,心頭登時想到自己一生之中所犯的過失,漁樵耕讀四人當年在大理國為大臣時都曾殺過人,雖盡是秉公而行,但終不免有所差錯。周伯通與瑛姑對望一眼,想起了生平的恨事。郭靖西征之時,戰陣中殺人不少,本就在自恨自咎。黃蓉雖然年幼,但想近來累得父親傷心擔憂,大是不孝,至於欺騙作弄別人之事,更是屈指難數。

  裘千仞幾句話將眾人說得啞口無言,心想良機莫失,大踏步向郭靖走去。但見他側身避讓,裘千仞足上用勁,正要竄出,突然山石後飛出一根竹棒,迎面劈到。

  這一棒打得突兀之極,裘千仞左掌一起,要待帶住棒端,那知這棒連戳三下,竟在霎息之間,分點他胸口三處大穴。裘千仞大驚,但見這竹棒來勢如風,擋無可擋,閃無可閃,只得又退回崖邊。山後一條黑影身隨棒至,站在當地。郭靖黃蓉齊叫:「師父!」正是九指神丐洪七公到了。

  裘千仞罵道:「臭叫化,你也來多事。論劍之期還沒到啊。」洪七公道:「我是來鋤奸,誰跟你論劍?」裘千仞道:「好,大英雄大俠士,我是奸徒,你是從來沒作過壞事的大大好人。」洪七公道:「不錯。老叫化一生殺過五百三十一人,這五百三十一人個個都是惡徒,若非貪官污吏、土豪惡霸,就是神奸巨惡、負義薄倖之輩。老叫化貪飲貪食,可從來沒錯殺過一個好人。裘千仞,你是第五百三十二人!」

  這番話大義凜然,裘千仞聽了不禁氣為之奪。洪七公又道:「裘千仞,你鐵掌幫上代幫主上官劍南何等英雄,一生盡忠報國,至死不悔。你同樣是個幫主,卻去與金人勾結,通敵賣國,死了有何面目去見上官幫主?你今日上華山來,妄想爭那武功天下第一的榮號,莫說你武功未必能獨魁群雄,縱然是當世無敵,天下英雄豈能服你這賣國奸徒麼?」

  這番話只把裘千仞說得如癡如呆,數十年來往事,一一翻向心頭,想起自己初任鐵掌幫幫主之時,前任幫主在病榻,傳受幫規遺訓,諄諄訓誡該當如何愛國為民,那知自己年紀漸長,武功漸強,越來越與本幫當日忠義報國、殺敵禦侮的宗旨相違。陷溺一深,幫眾流品日濫,忠義之輩潔身引去,奸惡之徒蜂聚群集,竟把大好一個鐵掌幫,變成了藏垢納污、為非作歹的盜窟邪藪。一抬頭,只見明月在天,洪七公一對眸子凜然生威的釘住自己,猛然間天良發現,但覺一生行事,無一而非傷天害理,不禁全身冷汗如雨,嘆道:「洪幫主,你教訓得是。」轉過身來,湧身便往崖下一躍。

  洪七公持著竹棒,只防他羞愧之餘,忽施突擊,此人武功非同小可,這一出手實在難當,萬料不到他竟會忽圖自盡。正自錯愕,忽然身旁灰影一閃,一燈大師身子已移到了崖邊,他本來盤膝而坐,這時仍然盤膝坐著,左臂長出,攬住裘千仞雙腳,硬生生將他拉了回來。說道:「善哉,善哉!苦海無邊,回頭是岸。你既已痛改前非,重新為人尚自不遲,你好好去吧。」

  裘千仞放聲大哭,向一燈跪倒,心中有千言萬語,卻一句也說不出來。瑛姑見他背向自己,正是復仇良機,從懷中取出利刃,猛向他背心插下。周伯通道:「且慢!」伸手在她手腕上一架。瑛姑大怒,厲聲道:「你幹什麼?」周伯通自她出現,一直膽戰心驚,被她這麼仰頭一喝,叫聲:「啊喲!」轉身便向山下奔去。瑛姑道:「你到那裏去?」隨後趕來。周伯通大叫:「我肚子痛,要拉屎!」瑛姑微微一怔,不加理會,仍是發足急追。周伯通大驚,又叫:「啊喲,不好啦。我褲子上全是屎,臭死啦,你別來。」瑛姑尋了他二十年,心想這次再給他走脫,此後再無相見之期,不理他拉屎是真是假,只是追趕。周伯通聽得腳步聲近,嚇得魂飛天外,本來他口叫拉屎是假,只盼將瑛姑嚇得不敢走近,自己就可乘機溜走,那知心中一急,大叫一聲,當真是屎尿齊流。

  郭靖與黃蓉見這對冤家越奔越遠,終於背影在崖邊消失,均感好笑,回過頭來,只見一燈大師在裘千仞耳邊低聲說話,裘千仞不住點頭。一燈說了一會,站起身來,道:「走吧!」靖蓉二人急忙上前拜見,又與漁樵耕讀四人點首為禮。一燈伸手撫了撫兩人的頭,臉現笑容,神色甚是慈祥,向洪七公道:「七兄,故人無恙,英風勝昔,又收得兩個賢徒,當真可喜可賀。」洪七公躬身道:「皇爺安好。」一燈笑道:「老衲早就不是皇爺了。七兄,山高水長,後會有期。」雙手合什行了一禮,轉身便走。洪七公叫道:「唉,明日論劍啊,段皇爺怎麼就走?」他叫慣了口,一時之間改不過來。

  一燈轉過身來,笑道:「想老衲乃世外閒人,怎敢再與天下英雄比肩爭先?老衲今日來此,為的是要化解這一場糾纏二十年的冤孽,幸喜功德完滿。七兄,當世豪傑,捨你更有其誰?你何必自謙?」說著又合什行禮,攜著裘千仞的手,逕自下山去了。四大弟子一齊向洪七公躬身下拜,跟著師父而去。

  那書生經過黃蓉身邊,見她暈生雙頰、喜透眉間,知她心中極是歡喜,笑吟道:「隰有萇楚,猗灘其枝!」黃蓉聽他取笑自己,也吟道:「雞棲於塒,日之夕矣。」那書生哈哈大笑,一揖而別。

  郭靖聽得莫名其妙,不知二人打什麼啞謎,問道:「蓉兒,這又是什麼梵語麼?」黃蓉笑道:「不,這是詩經上的話。」郭靖聽說他們對答詩文,也就不再追問了。原來那書生說的兩句詩經,下面有「樂子之無知,樂子之無家,樂子之無室」等三句,原來是少女愛慕一個未婚男子的戀歌,意思是說「你性子冒冒失失,還沒有成家娶妻,我心中很是歡喜。」那書生引這兩句話,正說中了黃蓉的心事。黃蓉引的這兩句詩經,下面接著是「羊牛下來,羊牛下括。」意思是說時候不早,羊與牛下山坡回家去啦,那是罵這書生為畜牲了。那書生是狀元之才,經書爛熟於胸,自然知道她意中所指。

  郭靖適才聽了洪七公斥罵裘千仞的一番話,登時凜然有悟,這些日來苦惱地折磨他的一個疑團,因洪七公片言而解。他想:「師父說他生平殺過五百三十一人,但這五百三十一人個個都是惡徒。只要不錯殺一個好人,那就是問心無愧,瞧師父指斥裘千仞之時,何等神威凜凜。那裘千仞的武功未必就在師父之下,只因邪不勝正,氣勢先就沮了。只要我將一生武功用於仗義為善,又何須將功夫拋棄忘卻?」這番道理其實極是平易淺白,只是他隨成吉思汗西征,眼見屠戮之慘,戰陣之酷,生民之苦,心中對刀刃征戰大是厭憎,這才有這番苦思默想。但經此一反一覆,他為善之心卻是更堅了一層。

  靖蓉二人上前拜見師父,互道別來之情。原來洪七公隨黃藥師同赴桃花島養傷,以九陰真經中所載上乘內功自通經脈,歷半年而內傷痊愈,又半年而神功盡復。黃藥師因掛念女兒,待他傷勢一愈,即行北上尋女。洪七公反而離島較遲,他日前曾與魯有腳相遇,因而靖蓉二人之事已得知大略。

  三人談了一陣,郭靖道:「師父,你休息用功吧,天將破曉,待會論劍比武,用勁必多。」洪七公笑道:「我年紀越老,好勝之心卻是越強,想到即將與西毒東邪過招,心中竟然惴惴不安,說來大是好笑。蓉兒,你爹爹近來武功大進,你倒猜猜,待會比武,你爹爹和你師父兩人,到底是誰強誰弱?」

  黃蓉道:「您老人家的武功和我爹爹向來難分上下,可是一燈大師傳了您一陽指,現下您又會了九陰神功,我爹爹那裏還是您的對手?待會見到我爹爹,我會跟他說乾脆別比了,早些兒回桃花島是正經。」洪七公聽她語氣之中有些古怪,已明白了她的心意,哈哈大笑,說道:「你不用跟我繞彎兒說話,一陽指是段皇爺的,九陰神功是你們倆的,你就是不激我,老叫化也不會老著臉皮使將出來。待會和黃老邪比武,我只用原來的武功就是。」黃蓉正要他說這句話,笑道:「師父,若是您輸在我爹爹手裏,我燒一百樣菜肴給您吃,好不好?」洪七公吞了一口饞涎,哼了一聲,道:「你這小孩兒心地不好,又是激將,又是行賄,刁鑽古怪,一心就盼你爹爹得勝。」

  黃蓉一笑,尚未說話。洪七公忽然站起身來,指著黃蓉身後叫道:「老毒物,你到得好早啊!」郭靖與黃蓉一躍而起,站在洪七公身旁,回過頭來,只見歐陽鋒一個高高的身驅站在當地。他悄沒聲的忽爾掩至,兩人竟沒知覺,心中都是大為駭異。

  歐陽鋒道:「早到早比,遲到遲比。老叫化,你今日跟我是比武決勝呢,還是性命相拼?」洪七公道:「既賭勝負,亦決生死,你下手不必容情。」歐陽鋒道:「好!」他左手本來放在背後,突然甩將出來,原來掌裏握著那條蛇杖。他將杖尾在山石上一登,道:「就在這兒呢,還是換個寬敞的所在?」

  洪七公尚未回答,黃蓉接口道:「華山比武不好,還是到船裏去比。」洪七公一怔道:「什麼?」黃蓉道:「好讓歐陽先生再來一次恩將仇報、背後襲擊啊!」洪七公哈哈大笑,道:「上一次當,學一次乖,你別指望老叫化再能饒你。」歐陽鋒聽黃蓉出口譏嘲,竟是絲毫不動聲色,雙腿微微蹲下,杖交右手,左掌運起蛤蟆功的勁力。黃蓉將打狗棒交給洪七公道:「師父,打狗棒加一陽指,跟這奸賊動手,不必講什麼仁義道德。」

  洪七公心想:「單憑我原來功力,未必不能制勝,只是待會尚要與黃老邪比武,若與老毒物打得筋疲力盡,就不能敵黃老邪了。」當下接過打狗棒,一招「打草驚蛇」,一招「撥草尋蛇」,分攻左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