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 章

  有時我會在心裡自哼自唱一些長老教會的唱詩,它們曲調哀婉憂鬱、淒楚傷感:

  法力神奇的禱告,那聲音何其美妙,

  將我等可憐人拯救,

  曾經迷途的靈魂,如今重被找到,

  備受束縛的人兒,如今重獲自由。

  我不知道歌詞是否準確。我記不清了。這種歌在公開場合已無人哼唱,特別是含有自由這種字眼的曲子。這種歌被認為太危險。它們屬於異教派別。

  親愛的,我好寂寞,

  親愛的,我好寂寞,

  我寂寞難耐生不如死。

  這也是禁歌。我是從母親的一個舊卡式盒帶上聽來的。當然,她還有一台可以放這類東西的機子,聲音刺耳,時好時壞。朋友來時,她常常放帶子給她們聽,邊聽邊喝酒。

  我不常這樣哼歌。它弄得我嗓子生疼。

  這座房子裡不常聽到音樂,只有在電視上能聽到一些。有時麗塔揉麵或給蔬菜削皮時會哼些無字歌,音調平平,深不可測。有時從前起居室會隱約傳來賽麗娜的歌聲,是從很早以前製作的激光唱盤上放出來的。音量調得很低,這樣不易被人發覺。她一邊聽,一邊坐著織毛線活,回憶著從前曾經有過,如今卻殘缺不全的昔日輝煌:哈利路亞,感謝上帝。

  在這種季節,今天算是很暖和了。這類房子由於缺少足夠的隔熱材料,在烈日下很快就變得悶熱難當。雖然透過窗簾,不乏少許氣流和微風進出,但我周圍的空氣卻是停滯的。我真希望能把窗戶完全打開。很快就會准許我們換夏裝了。

  我們的夏裝沒有折起來,而是掛在衣櫥裡。兩件,純棉的,比起質次價廉的化纖織物要舒服得多。儘管如此,在七八月份悶熱的天氣裡,穿上它們身上還是會大汗淋漓。這樣也好,麗迪亞嬤嬤說,不用擔心皮膚曬黑。過去那些女人簡直讓自己丟盡了醜。把自己曬得像鐵叉上的烤肉一樣滋滋冒油,在眾目睽睽的大街上袒肩露背,腳上連襪子都不穿,難怪會經常發生那種事。那種事,每當說到令人生厭、淫穢下流、可怕又難於啟齒的事情時,她就會使用這個字眼。對她而言,成功的人生要避免那種事,杜絕那種事。那種事不會發生在良家婦女身上,它對面容沒有好處,沒有任何好處,會使你皺得像一粒乾癟的蘋果。可是我們不該關心自己的面容,這點她倒給忘了。

  在公園裡,麗迪亞嬤嬤說,有時會見到男人和女人光天化日之下捲著毯子,睡在一起。說到這裡,她就這麼當著我們的面,在眾目睽睽之下痛哭流涕起來。

  我正全力以赴,她說,儘量使你們得到最好的機會。她眨了眨眼睛,光線對她而言太強烈了,嘴唇在門牙前顫抖著,那些牙齒有點向外暴突,又長又黃,令我想起過去常在家門前發現的死耗子。當時我們一家三口住在一起,加上貓是四口,那些耗子的祭品就是它的傑作。

  麗迪亞嬤嬤把手壓在她那張死耗子似的嘴唇上。過了一會兒,她拿開手。她的舉動勾起我的回憶,使我不由得也想放聲大哭。但願它別這樣把身子先吃了一半,我對盧克說。

  別以為這件事對我就輕而易舉,麗迪亞嬤嬤說。

  莫伊拉一陣風似的跑進我房間,把斜紋粗棉上衣扔到地上。有煙嗎,她問。

  在手包裡,我應道。但沒火柴。

  莫伊拉在我的手包裡亂翻一氣。你該把這些垃圾扔掉些,她說。我準備搞一個妓女服飾聚會。

  一個什麼?我問。想繼續幹正事,沒門。莫伊拉不會放過你的。她就像一隻貓,在你想看書的時候,就爬到你的書上去。

  你知道,就像塔帕家用塑料製品聚會。不過我只推銷內衣。全是妓女們穿的貨色。比如帶花邊的內褲啊,撳扣式吊襪帶啊,還有把奶子托起來的胸罩。她終於找到我的打火機,點燃從我手包裡找出的香菸。要一根嗎?她慷慨大方地把我的煙整包扔給我。

  多謝了,我酸溜溜地說。你瘋了,怎麼想出來的念頭?

  勤工儉學啊,莫伊拉應道。我有各種關係,媽媽的朋友。這在城郊住宅區很流行的。那些女人一旦有了老年斑,便開始費盡心思打扮自己,欲與光陰試比高。可以把它稱作色情交易會,或隨便什麼名字。

  我大笑起來。她總是讓我開心。

  可是,在這兒嗎?我問。誰會來呢?誰又會需要它呢?

  小姑娘,我要讓你開開眼界,她說。我敢保證一定精彩得不得了。我們會笑得尿褲子的。

  我們那時就是這樣生活的嗎?可是,我們一貫都是這麼過的。人人如此,大多數時間都是這麼過的。一切都一如既往地進行著,即便現在也一樣。

  我們生活著,一如既往,視而不見。視而不見不同於無知,你得勞神費力才能做到視而不見。

  一切都不是瞬間改變的:就像躺在逐漸加熱的浴缸裡,你就是被煮死了自己也不會察覺。當然,報紙上不乏各種報導,水溝裡或樹林中的屍體,被大頭棒連擊致死、碎屍,或像從前常說的遭到姦污。但那些報導說的是別的女人,幹這種事的男人也是別的男人。那些男人沒有一個是我們認識的。報紙上的消息對於我們來說就像一場場夢,別人做的噩夢。多可怕呀,我們會說。它們確實可怕,但可怕的同時又覺得難以置信。它們過於聳人聽聞,它們帶有一種與我們的生活迥然不同的特性。

  我們不是新聞人物,我們生活在印刷字體邊上無字的空白裡。這個空間給予我們更多的自由。

  我們生活在各種報導之間的空白裡。

  從樓下車道上傳來小汽車發動的聲音。這一帶十分安靜,車輛稀少,稍有一點大動靜便清晰可聞:比如汽車馬達聲、割草機聲、修剪樹籬聲和重重的關門聲。倘若有人喊叫或開槍,可以聽得一清二楚,假如真有這種聲音的話。有時還可以聽到遠處傳來的警報聲。

  我走到窗前,坐在窗座上。地方太窄,很不舒服。上面有塊硬硬的小坐墊,斜針繡的套子上繡著「信仰」一詞,是方形字體,旁邊簇擁著百合花環。字是藍色的,已經退色,百合花葉呈暗綠色。這塊坐墊在別處使用過,已經舊了,但又沒到一棄了之的地步。只是差不多已被人遺忘了。

  我可以幾分鐘,幾十分鐘地把「信仰」這個詞看了又看。這是他們給我閱讀的唯一文字。這個舉動假如被人看到,會有什麼後果嗎?墊子可不是我自個放在這兒的。

  車子拐了個彎,我探向前去,把白色窗簾拉到眼前,像面紗一樣。窗簾是半透明的,可以透過去看。我要是把前額頂在玻璃上往下看的話,可以看到「旋風」車的後半部。什麼人影也沒有,可再看下去,便見到尼克走到後車門,把門打開,然後筆直地站在一旁。他的帽子現在是正戴著了,袖子也放了下來,扣得整整齊齊。因為我是從上往下看,所以看不清他的臉。

  這時,大主教走了出來。我只瞄到他一眼,縮短的身影,正朝車子走去。他沒戴帽子,可見他要去參加的不是正式場合的活動。他的頭髮灰白。若想表示善意的話,稱之為銀白也未嘗不可。可我不想表示善意。在他之前的那個大主教是個禿子,所以我認為他已經算有所改觀了。

  假如我可以往窗外吐口水或扔東西,比如坐墊什麼的,我完全可能準確無誤地擊中他。

  莫伊拉和我拿著裝滿水的紙袋。也就是所謂的水炸彈。倚在宿舍的窗戶旁,將它們投到樓下的男生頭上。這是莫伊拉的主意。你知道剛才他們想幹什麼?想順著梯子爬上來,拿東西。拿我們的內衣。

  那棟宿舍樓從前是男女混住的。我們那層樓有個洗手間裡還保留著男用便池。但我到那所大學的時候,他們又把男女生分開了。

  大主教彎腰進了車子,看不見了,尼克關上車門。過了一會兒,汽車向後倒了幾步,沿著車道,駛上大街,消失在樹籬的後頭。

  我本應對這個人產生厭惡之情。我知道我應該有這種感覺,但我真正感覺到的並非厭惡。我的感覺比這個複雜得多。我不知道用什麼來稱呼這種感覺。但決不是愛。

  .塔帕家用塑料製品(Tupperware),如食品容器、水罐、肥皂盒等,經銷人只在家庭主婦舉辦的聚會上進行推銷。源自商標名。